晒晒小巷深處的私家藏書樓
蘇州古城,穿過喧囂的大街,走進幽靜的小巷,一座座舊居古宅,讓人們追憶起往昔的人文薈萃。在不起眼的牆門裡,走出過多少大名鼎鼎的文人墨客,隔著早已長出鮮苔的粉牆黛瓦,隨處都有讓人如雷貫耳的名字出現:金侃、汪士鍾、潘祖蔭、顧文
彬、黃丕烈、沈秉成、吳梅……他們在閱盡了人世的千山萬水後,躲在小巷深處,築一書樓作為終老的歸依。於是我用探索的目光,走進百年藏書樓,輕輕叩開扇扇神秘的門扉,它們無一不在訴說著往日的書香年華。
雙林巷春草閑房
雙林巷,一條人文小巷,文徵明後裔文震孟兄弟同時金榜題名的故事成為蘇州人的驕傲。巷中30號有一所老宅,宅中有書樓「春草閑房」,樓主是清代書畫家金俊明和他的兒子金侃。
徐崧編寫的《百城煙水》有這樣的記載:春草閑房,在卧龍街西雙林里,金孝章所構宅後書齋也。公高蹈不仕,擁書萬卷,爐香茗碗,日與四方名賢暨二子上震、侃詠歌其中。住在同一條巷裡的隔壁鄰居,曲學大師吳梅曾經寫道:「雙林古巷居幽人,閑房春草時閉門。」
走進草堂,種植的花草樹木有些年份了,院子不大但很雅緻,青磚灰瓦,花格門窗,透過布滿塵埃的窗欞縫隙朝里張望,有雨打芭蕉的寂寞。二門前的磚雕門樓精緻古樸,門楣上面題的字是清代大書法家王文治所書。
金侃和其父金俊明是以抄書聞名的藏書家,朱彝尊《靜志居詩話》曰:「矮屋數椽,藏書滿櫝,皆父子手抄書也。」金俊明對自己愛好藏書有一個中肯的評價:「余賦性最淡,一切世人所熱衷奔竟者舉無所好,顧獨好書。然家貧授徒以糊口,安得有餘資買書,勢不得從友人借抄,所謂少好抄書,老而彌篤者矣。然亦用以耗壯心,送余年耳。非欲以矜博覽誇收藏也。」
金侃的抄本和藏書散失於康熙年間,傳世金氏抄本極為少見,現在都是國家圖書館的善本書,可以說是國寶級的。記得他在一本書後的跋語中說,書抄完了,發現臘梅花開得正盛,在午後的陽光下顯得更為幽香。我也彷彿穿越了時空,回到百年前的雙林巷,看見一個清瘦而孤傲的老人,享受著他的一縷梅香。
懸橋巷士禮居
自稱懸橋小隱的黃丕烈在懸橋巷築書樓士禮居,士禮居後門在菉葭巷,前門在懸橋巷,舊址已成為工廠倉庫。黃氏故居大部分建築已被拆除,依稀可辨的書樓舊屋,僅存一正廳和東側小院而已,因文管部門的工作人員知道,這幾間舊屋是乾嘉時期著名藏書家黃丕烈藏書樓的舊址,因此沒有拆除而一直保存到現在。
黃丕烈於書痴迷成癖,特別是遇宋版書,只要見到,必竭力以得,可謂要書不要錢。在國家圖書館的古籍善本中,黃丕烈曾經收藏過的南宋刻本《陶淵明集》和宋湯漢注南宋刻本《陶靖節先生詩》,是國寶級的古籍善本。宋版書在明末清初已經非常值錢了,甚至以頁論買賣,黃丕烈為購《戰國策》竟花去八十兩黃金。清朝1兩黃金約可兌換8~11兩白銀,二兩銀子在乾隆中葉時大約可以買兩石白米,這大概是一小戶人家一個月的口糧,也是一個私塾教書先生一個月的薪水,黃丕烈珍藏的近二百部宋版書,不知花去他多少真金白銀。
因為愛書,於是黃丕烈乾脆自己做書商,憑藉他在舊書市場多年摸爬滾打的經驗,在玄妙觀開設滂喜園書鋪,凡士禮居刊刻的書籍,在書前都印有「書價制錢七折」的字樣,書後有「滂喜園黃家書籍鋪」和「蘇州玄妙觀察院場」兩印章,既有書價打折的廣告,又有品牌意識,號稱書魔的黃丕烈,生意做得還有模有樣。大約在嘉慶末年黃丕烈藏書已經開始散出,至道光初年他去世前已散失殆盡,其中善本秘冊大多歸汪士鍾藝芸書舍。
鐵瓶巷過雲樓
鐵瓶巷如今知道的人不多了,幹將路改造前它東起人民路、西至鎮撫司前。顧文彬在鐵瓶巷所建過雲樓,不但以收藏書畫見稱,更是著名的藏書樓。在1993年幹將路建設工程中,過雲樓得到復原和修繕,樓前庭院除疊築假山花壇外,還種植名貴花木,保持了硬山重檐,門窗古雅、雕刻精細的蘇派建築風貌。
過雲樓藏畫路人皆知,但卻對家藏善本書籍秘而不宣,為何這樣,今人無從知道。但也就是這樣的一條家規,使顧氏藏書大部分得以流傳至今,從這一點來說,顧家的藏書是幸運的。最有趣的是,民國時期,顧鶴逸的朋友傅增湘先生到過雲樓借閱藏書,主人礙於情面,同意其在樓內觀書,但附加了一個十分苛刻的條件,看書時不能帶紙硯抄寫,於是傅氏每天觀書數種,歸而記其書目,寫成《顧鶴逸藏書目》,發表在《國立北平圖書館館刊》第五卷第六號上,這才使過雲樓藏書大白於天下。據民間傳說,過雲樓裡面還有一個不為外人知曉的密室,顧家的古籍善本就是放在這個密室里的。
在2005年春季嘉德全國古籍善本拍賣會上,過雲樓所藏近500冊流傳有序、保存完好的珍貴古籍,包括40冊流傳800年罕見的海內孤本宋刻《錦繡萬花谷》,以2310萬元的價格被一神秘買家整體買下,蘇州圖書館也曾設想使該批古籍重返蘇州,可是最後由於經費難以籌集,只能忍痛放棄。
山塘街藝芸書舍
歷史上,山塘街是一條著名的商業街,但它畢竟是由文人建造的,因此同樣也充滿了人文氣息。清代徽商汪文琛父子就在山塘街殳家牆門建造了聞名中外的藏書樓「藝芸書舍」。萬捲圖書皆善本,一樓金石是精摹。該樓堂宇軒敞,樹石肅森,堂中懸掛楹聯一副:「種樹類求佳子弟,擁書權拜小諸侯。」遠睹飛檐翹角,近聞古色古香,一時間藝芸書舍珍本善冊薈萃,號稱海內之最。
商人出身的汪文琛,雖富甲一方,但生平唯一嗜好便是廣收圖書,經過數年積累,藏書數量已經相當可觀,傳到其子汪士鍾時,汪家藏書更盛極一時。汪士鍾年輕時即好讀書,曾遍讀其父所藏四部之書,以為均尋常習見之本,乃蓄志搜羅宋元舊刻及《四庫》未收之書。汪士鍾又喜刻書,所刻宋本《孝經義疏》、《儀禮單疏》、《劉氏時說》、《郡齋讀書志》諸書,校對精審,舉世珍若球璧。
汪士鐘的藏書也像其本人是寄寓蘇州的客人一樣,在咸豐年間盡數散出。潘祖蔭說:「汪氏與潘家有累世通婿之誼,惟業賈者多,詢以舊藏,則瞠於莫辨矣」。綜觀汪氏藏書之巨,是建立在雄厚的經濟實力基礎之上的,後來其所經營的布號逐漸衰落,商業上的失敗也是汪氏藏書流散的重要原因之一。
新橋巷鰈硯廬
上世紀八十年代初,上海古籍書店收集到一塊巨型端硯,硯的下方刻有「鰈硯廬藏」的印章,而該印章就是清代兩江總督沈秉成在蘇州耦園內的藏書樓齋名。
沈秉成喜歡藏硯,曾在京師得到一塊汧陽石,剖之發現有魚形,製為兩硯,名曰「鰈」,乃以「鰈硯廬」命名藏書樓。曲園主人俞樾知道此事後曾賦詩一首:「何年東海魚,化作一拳石。天為賢梁孟,產此雙合璧。」樓為二層飛檐式建築,站在小院里看此樓,整個格局為曲形,只見樓上樓下都是木雕的窗扇和欄杆,古樸而清冷,書樓保存如此完好,在蘇州也是僅見的。
沈秉成藏書甚豐,更喜金石字畫,所藏典籍皆為精絕,藏書數量更超萬卷。蘇州版本學家江澄波說,他曾購去沈秉成舊藏二種珍本古籍,一部是《綠窗女史》,一部是《書言故事大全》,均為明代萬曆間寫刻本,此二書現藏於北京圖書館。上海博物館在五十周年慶典之際,舉辦了《晉唐宋元書畫國寶展》,在展出的72件書畫國寶中,其中高閑的《草書千字文》曾被沈秉成收藏,上有「耦園至寶」鈐印。唐寅的《松蔭高士圖》立軸在2007年中國嘉德的成交價為99萬元,立軸上鈐有「鰈硯廬」鑒藏印。被後人視為漢隸中極品的《禮器碑》,最早最精拓本就被鰈硯廬收藏。其時,蘇州著名收藏名家潘祖蔭、李鴻裔、吳雲、鄭文焯等都是其藏書樓的雅客,前去鑒賞古器、碑版、金石、古籍,相互探討研究。
如今園中書樓里的藏書早已散失,書去樓空,但書香作為一種精神意向,並不僅留在外觀,而是直逼園主生存方式上的獨立品格與精神趣味上的文雅氣息,藏書樓只是容納精神的物質載體而已。
南石子街滂喜齋
吳縣潘氏不但是一個官宦之家,更是一個藏書世家。潘氏藏書如果從潘奕雋的三松堂算起,傳遞到第六代潘博山的寶山樓,共藏典籍三十萬卷,把潘氏藏書推向了頂峰。追溯潘家這百年來的藏書歷史,有著中國私家藏書史上最為經典的故事和人物。潘氏藏書,前後十數人,潘奕雋建三松堂已初有規模,潘遵祁再建香雪草堂,洪楊之役損失殆盡。到四世潘祖蔭建滂喜齋,潘祖同建竹山堂,潘介祉亦有桐西書屋、淵古樓。至六世潘承厚、潘承弼兄弟繼業再起,創寶山樓、著硯樓,坐擁書城,聚至三十萬卷,散而復聚,衰而復起,成為書林一奇。
滂喜齋是潘祖蔭藏書樓,藏有珍貴古籍幾萬冊。由於潘氏長期在京城當官,這種特殊的地位使他在收藏善本古籍方面擁有相當的優勢,所藏宋元槧本及抄本甚富。光緒九年,潘氏丁憂回到蘇州,請葉昌熾協助他編校《滂熹齋藏書記》,滂喜齋中金石圖書充棟,葉昌熾每讀一書,潘祖蔭就為他講述藏書的源流、購書的原委以及校勘、考證、版本鑒別等情況,這些敘述再由葉昌熾記錄下來經過整理彙編成《滂熹齋藏書記》。特別是潘祖蔭所藏的宋刻《金石錄》十卷,儘管不是全本,人們都稱為奇書、人間孤本。收藏者都鐫刻了一枚「金石錄十卷人家」小印,鈐於書上。潘祖蔭更是自誇「異書到處,真如景星慶雲,先睹為快」。1951年7月,滂喜齋藏書成為上海圖書館首批國寶級的藏品,數量之多,質量之精,令世人矚目。
侍其巷群碧樓
近日又去了藏書家鄧邦述的故居,看到其已被全面修復,古樸典雅的建築庭院,配以白牆黑瓦、曲徑迴廊、花木扶疏,具有濃郁的蘇州民居特色。在此小院里散步,你能嗅到那濃濃的書香,這翰墨之香似乎是從群碧樓線裝書中和吳地文化積澱中飄逸而出。
1921年,鄧邦述定居蘇州侍其巷38號,正廳的西側有一座二層樓房,樓房下有廊房可以穿過,此樓就是鄧邦述的藏書處「群碧樓」。鄧邦述藏書總數約38000餘卷,數量不算很多,但質量特別高,僅宋刻本就達1800餘卷,元刻、舊鈔、名校更是琳琅滿目。
辛亥革命爆發後,鄧邦述即失去了官職,忍痛以五萬元的價格將自己所藏圖書中的一半售給了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其中有許多宋元佳刻。鄧邦述去世後家屬又將遺留藏書悉數賣給了前中央圖書館和蘇州的一些書肆,至此鄧氏藏書散失盡凈,留給後人的只是一聲無奈的嘆息。
蒲林巷百嘉室
走進蒲林巷,唐宋的詩韻在這裡積澱升華,崑曲的餘音在這裡盤繞迴響,彌散著動人的詩風曲韻。蒲林巷35-1號,這裡是吳梅故居,有磚雕門樓的題字,有蘇式雕花古窗,歷史彷彿在告訴人們一代曲學大師的前塵往事。
吳梅老屋本在滾綉坊,後毀於太平天國戰火。成年後的吳梅靠著「授徒東吳,指點宮商,攜笛公然上課堂」的薪資,購得蒲林巷厲氏破屋開始重建。樓上東邊兩間闢為百嘉室,收藏善本精本圖書,奢摩他室仍設在樓前平房內,收藏一般書籍。
吳梅任教職的微薄收入,既要撫養四個嗷嗷待哺的幼子,還要購買自己喜歡的戲曲珍本、善本,所以生活十分艱難,也多不如意。但是吳梅本著棺不取厚、衣不取錦、死欲速朽的先聖明訓,潛心戲曲書籍的收藏。經他苦心孤詣搜羅的戲曲孤本、抄本有六百多種,所藏元刻《琵琶記》,經錢謙益、黃丕烈、端方、翁同龢等遞藏,並盛以精製楠木櫝,被譽為「藏曲大家」。對於自己的藏書,吳梅在他的遺囑中談到:「餘生寒儉,無意藏弆,而朋好中頗有嗜舊刊者,朝夕熏染,間亦儲存一二。始則乾嘉校定諸本,繼及前代珍密諸書。架上日豐,篋中日嗇,饔餮不繼,室人交謫,此境習以為常也。嗣後授徒北雍,聞見益廣,琉璃廠、海王村、隆福寺街,幾無日不游,游必滿載後車」。
關於百嘉室的藏書,蘇州的另一位文壇大師鄭逸梅先生著的《霜厓先生別傳》中這樣寫道:「某大學圖書館擬出若干萬金收購之,先生不之讓也」。直至解放後由鄭振鐸居間介紹,由吳梅後人捐存北京圖書館。1982年,北京圖書館善本組輯錄成《吳梅戲曲題跋》。
余秋雨在《白髮蘇州》一文中說:「無數的小巷中,無數的門庭里,藏匿著無數的靈魂。千百年來,以積聚久遠的固執,使蘇州保持了風韻的核心。」珍藏著很多線裝書的蘇州私家藏書樓,就曾構成了這種風韻的核心。
來自:姑蘇晚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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