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話路內:也許我身上有種庸俗的悲憫心

[摘要]「悲憫心」是特別容易被誤讀的詞,如果我有的話,也許我身上有兩種悲憫心:一種是我們所謂的正常的良善心,還有一種叫做庸俗的悲憫心。後者就是說人難免會被各種心靈雞湯打動。

上世紀80年代的農村女工。路內新長篇《慈悲》努力書寫工人的生存狀態及背後的社會邏輯。

寫小說,是「宅男」路內最大的熱情。這個勤奮的小說家,幾乎沒有其他愛好,他全部的生活,可以說只是寫小說以及和別人討論小說。從2006年創作《少年巴比倫》到《慈悲》,九年間路內寫出六部長篇小說。

他心裡很清楚,自己本可以沿著這條軌跡繼續做一個暢銷書作家,但這些成績已經無法帶來樂趣,他不再滿足於做一個講故事的人。對於路內,如何用小說體現對世界的價值判斷,成為接下來的創作難題。

「會講故事不是小說家的核心能力」

新京報:有些人說路內是講故事的高手,從「追隨三部曲」到《慈悲》,一共六個長篇了,每個長篇小說的故事都很好看,那麼你的小說觀究竟是怎樣的?

路內:我對小說的觀念最近在發生巨大的轉變。我現在不能滿足於講故事了,一個作家不能總是用自己擅長的方式寫作。

新京報:就是說必須為難自己。

路內:我原先也不知道自己講故事能力怎麼樣,但這是一種磨鍊出來的東西,因為講故事是有套路的。你去拆海明威或者歐·亨利的小說,會發現他們有各自的講故事套路。中國作家裡,馬原和蘇童都是講故事的高手,我真的都拆過他們的小說。

新京報:「拆小說」是怎麼個拆法?

路內:就是分解出一個故事是怎麼遞進的,在第幾百個字的位置上出現轉變?這就跟電影拉片子一樣——在第三分鐘的時候已經出現一個高潮了,然後第五分鐘平鋪,第十分鐘又出現,這就是對小說的拆解。這接近於講故事的技術層面,是有通用性的,比如說在小說、電影、話劇中間,甚至在一個相聲中間都包含著講故事的方法,不屬於小說專用,飯局上都有人講故事講得好。結果呢,會發現講故事其實是一個挺業餘的能力,不是一個寫小說的人的核心能力。

新京報:核心能力是什麼?

路內:就是你的文學觀是不是夠深刻。

新京報:小說承載這些東西會變得深刻,但也變得很沉重。

路內:如果我講了一個好故事,用來體現作者是個權貴,那不是傻瓜嗎?這已經不是前現代的世界了,我們不是在荷馬的時代,也不是在中國古代的話本時代。

「很多作家也有庸俗悲憫心」

新京報:你這次寫的《慈悲》,屬於典型的現實主義題材小說,當代中國作家在現實主義方面的寫作量是很大的,你如何看待中國這方面的寫作狀況?

路內:如果不談現實主義是什麼,而只談這類題材的寫法,我覺得在中國文學史過程中,其實已經被太多人寫過了,但是你會發現,其中魯迅的《阿Q正傳》,雖只有兩萬多字,卻是最強硬的。

新京報:為什麼用「強硬」這個詞?

路內:因為這個文本這麼多年都沒被淹沒,魯迅的表達是如此強硬。你知道,虛構作品有的時候會顯得軟弱,而非虛構作品的文本屬性是堅硬的,但是《阿Q正傳》的堅硬程度超過了中國幾乎所有的非虛構文本和虛構文本,這是它的恆久性。另外,站在現在的角度,《阿Q正傳》仍充滿了感染力,你絕對不會懷疑魯迅。所以說,一個作品的堅硬程度不取決於文字量,《阿Q正傳》是一個體量很大的小說,但是文字量和體量還是不同的。

新京報:那麼你覺得《阿Q正傳》強硬的本質為什麼這麼多年都沒變得軟弱?

路內:我覺得這和中國所處的環境有關係——在阿Q那個時代,會認為只要男人剪辮子,女人放小腳,就進入了一個現代時期。但在中國一百年的歷史中,這個事情非常難講清楚:一百年前的人難道如此天真嗎?你會發現他們好像是很天真。但是這種天真,在這個一百年里,始終在每一代人身上都存在著——這個天真甚至可以用愚蠢來代替。

新京報:這種「天真」是否在每一個特定的時代都有不同的含義?

路內:這麼說吧,魯迅始終在描寫這樣一個環境——阿Q是一個像垃圾一樣死掉的人,他的革命性非常少,傳到我們現在這個世界,人的革命性依然很少。現在中國人可能會提出一個問題:我們是不是真的進入了一個現代世界?還是有一部分仍然留在阿Q的那個時代?回到現實主義題材,我覺得這一百年的兩頭如果對應,會發現這一類型的文本始終沒有人能超過魯迅。他構造的這種悲觀絕望的東西不是中國獨有的,是一種世界性的悲劇的東西,阿Q是一個屬於全人類的文學形象。如果讓我概括的話,就是一個真正卑微、猥瑣的人,以及作家在這個文學作品中所呈現出來的一種極其寒冷的狀態。

新京報:就是說一種屬於作家的極度冷酷。你覺得自己是冷酷的寫作者嗎?還是說你並沒有那麼強硬?很多人都說路內是有悲憫心的作家。

路內:「悲憫心」是特別容易被誤讀的詞,如果我有的話,也許我身上有兩種悲憫心:一種是我們所謂的正常的良善心,還有一種叫做庸俗的悲憫心。後者就是說人難免會被各種心靈雞湯打動。人類的心理是容易顯露「庸俗的傷感」的,這種傷感幾乎和有價值的「詩意的傷感」,僅僅隔著一條縫的距離。

新京報:「這條縫」怎麼把握?後者可能是藝術家或者作家所擁有的?

路內:不見得,我覺得很多作家也有庸俗悲憫心,千萬不要相信作家。這裡有一個重要的東西——受教育水平和教育體系。如果一個人始終站在世俗角度看問題,難免會產生庸俗。但是在後現代體系建立過程中,像是弗洛伊德、拉康、馬克思和魯迅這些人建立的是一個相對堅硬的世界觀,他們身上既有冷酷的一面,又有熱情的一面,他們似乎是對這個世界既絕望,又充滿了希望,我覺得在這個過程中,這些人是打破庸俗的先驅,大量作家其實是後來慢慢認識到這些的。

「我希望自己是一個具有現代性的作家」

新京報:我聽出你很想努力打破庸俗,回到文學觀上,你試圖用小說表現怎樣的意識形態呢?

路內:我慢慢會覺得講故事這件事不重要,我要把一個小說寫到我所認為的至少是現代小說的位置上去。我覺得這對於當代作家來說,有這樣一個內心的推動力。我不會把自己放在過去,不管是現代文學意義上,還是當代文學意義上,我不是一個傳統型的作家。

新京報:那你要把你自己放在一個什麼樣的文學坐標上?

路內:我希望把自己放在一個當代作家的位置上,一個具有現代性的作家,能夠深刻理解當下,同時在寫作技巧上能夠有所突破。如果一個小說追求的是讓普通讀者覺得好看的話,那麼這個小說很有可能是簡化的,世界觀也是簡化的,人物可能是扁平的,講出來的東西可能是世俗的,那麼如果你往這個方向靠攏的話,最後會導致在所有的問題上都降了一格。我的野心是成為一個具有世界水準的漢語作家。

新京報:你覺得怎樣叫做「世界水準」呢?

路內:要經得起翻譯,經過翻譯的文本拿出去,有一個底線——不要讓外國人嘲笑你,不要被顧彬這樣的人嘲笑。如果我不想達到世界水準,就本應該去做一個擅長於講故事的、具有文學色彩的暢銷書作家,我賣過10萬本書,曾讓大眾叫好,說路內真是一個講故事的高手啊!但是這些事情一點樂趣都沒有。

新京報:曾經有樂趣嗎?

路內:曾經有樂趣,寫「追隨三部曲」時覺得靠講故事把人吸引來是蠻有意思的,但現在也沒有樂趣了。現在呢,我並不想讓自己變得像一個穿著燕尾服站在舞台中間,假模假樣的魔術師,做一些虛假的東西。

「悲憫心」是特別容易被誤讀的詞,如果我有的話,也許我身上有兩種悲憫心:一種是我們所謂的正常的良善心,還有一種叫做庸俗的悲憫心。後者就是說人難免會被各種心靈雞湯打動。(文/柏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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