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末日、恐怖主義和全球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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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特曼/曾念粵譯

莫特曼十七歲被納粹徵召入伍,十九歲被擄。在獄中莫特曼體驗到上帝與心靈破碎者同在。1964年莫氏出版《盼望的神學》,1972年出版《被釘十字架的上帝》。莫特曼的神學,是直接從基督的復活和十字架來講論上帝。本文是莫氏對發生在美國的九一一事件,從全球化和世界終結觀點所作的省思。2001年9月11日,紐約世貿中心和華盛頓五角大廈的暴行,使許多人不知所措,因為它的情結所遵循的不是理性,而是恐怖末日論的腳本。讓我們再次仔細觀看:那邊是世貿中心,現代世界全球化進步的象徵,那邊是五角大廈,美國超極強權的象徵--這邊在被劫持飛機里的,是匿名的大屠殺兇手,他們自認是屬天權勢的審判執行者。暗殺的理性目標和目的是無法辨認的,賓拉登和穆拉.歐瑪說到,這是對伊斯蘭教所受傷害的報復,以及上帝對美國的不信和毀壞的報應。

宗教的能力在此造成了犯罪?難道我們再次低估了宗教的能力,正如以前伊朗基要主義者何梅尼,打敗了主張現代化的巴勒維而上台?911慘劇的腳本超越了現代理性的想像,可是它本身卻合乎邏輯,並且前後一致。暗殺行動的參與者不是目不識丁的文盲,是受過高等教育的年輕人。他們系出名門,不是從第三世界的貧民窟而來。無疑,他們的行動腳本屬於宗教,可是這個特徵不足以說明一切,顯然,在宗教因素中他們受到末日激情的感染。即使它和古代末日論的傳統關係不大,今天,我們將此稱作「末日論的」(apokalyptisch)。

就連世貿中心和五角大廈,也不只是為現代貿易和軍事計劃的目標效力的處所,它們具有象徵價值。假設我們仔細觀察,便可在此發現另一個宗教模式,它不是具有末日論意涵的「世界終局」,而是具有千禧年意味的「世界史圓滿終結」,世界史之所以圓滿終結,則是透過經濟力和軍事力的全球化達成的。這種思考模式也受到末日激情的浸染,並且不容許其他的選擇。2001年9月11日,在紐約和華盛頓所發生的,乃是兩種南轅北轍的世界終結觀點的彼此衝撞:這邊是誇勝的世界圓滿終結的理想--那邊是恐怖末日論的世界末日觀點。它是恐怖主義者,以終結世界的手段,對世界史以全球化的方式圓滿終結,所發動的攻擊。

「歷史終結」的想像,不是針對歷史的目標,就是針對歷史的結束。如果世界史具有特定目標,那麼這個目標便是它的圓滿終結,並且歷史是以階段的方式向前邁進。

根據聖經傳統,那是人子的國度和基督的「千年國度」;根據古代觀點,那是「黃金時代」,魏吉爾說,它將取代當前的「鐵器時代」;根據現代的盼望,那是「永久和平的國度」(語出康德)和「自由的國度」(語出黑格爾)。

對當時任職於美國國務院的福山(FrancisFukuyama)而言,1989年社會主義瓦解,「資本主義和自由民主」勝利之後,「歷史的終結」開始了。他們將這種圓滿終結的觀點稱為千禧年的,而且只要它影響到現今,它就是彌賽亞式的。

相反的,假如世界史在世界末日中找到它的結局,那麼它將因著浩劫而中斷。以聖經傳統而言,那是「世界毀滅」;以古代觀點而言,那是「世界被火焚毀」;以現代人的憂慮而言,那是核子的、生態的或最近恐怖份子的浩劫。我們將這種終局的觀點稱為「末日論的」。它並不為進步劃分階段,反而除去歷史上任何時期的意義。世界史是無意義的暴力史和苦難史。結束對它最好。

凡是擁有權力的,必然對其歷史的進步和全球化的擴展感興趣。他會把將來理解為現在的延續。凡是受壓迫和受到傷害的,必然對其受難史的延續不感興趣,反而對它的儘快結束感興趣。這兩種終末的觀點對誰有利?世界史的目標:新的世界秩序

兩種彌賽亞式的觀念支配了現代世界的精神:「新時代」(Neuzeit)影響了歐洲人的劃期意識。在「古代」和「中古」之後,「新時代」(即「近代」)應該是人類的第三個時代,它將為人類帶來圓滿終結的時代。在充滿彌賽亞意識的「新時代」之後,來到的只能是「時間的終結」。「美國」對移民者而言是「新世界」,它將自由賜與每個人。「美式夢想」連同美國的市民宗教,和美國政治中的彌賽亞成份,是顯而易見的。美國的國印和每張一元美鈔上標示著「新的世界秩序」(NovusOrdoSeculorum)的應許。因此,它所宣告的不是某個新的世界秩序,而是那個新的世界秩序,而且不只針對某一時代,而是針對所有時代。「新時代」意指全世界的新紀元,同樣的,「新的世界秩序」針對所有人的秩序。

美國自立國以來便深受彌賽亞理念的影響。作為「無罪國」的美國具有「自明的命運」,作為「山上的城」和「自由的火炬」的美國,具有「救贖世界」、並在塵世建造「上帝國」的使命。這形成了一種神聖感,讓美國人自認屬於「救贖者的國家」。假若以下兩樁事實無法和彌賽亞式的理念相吻合,那麼這些理念可能只是美國總統修辭的填充材料:1.當蘇聯的實驗--從許多國家造就出「新的蘇聯人」--在1989年徹底失敗後,「美式實驗」繼續下去。美國是移民者的國度:「由多而一」(Epluribusunum)。無論它對不同的種族和宗教是否是「融爐」,一波波的新移民仍是蜂擁而至。萬民期待「新世界秩序」的美式應許的實現。美國的帝國主義並沒有實現這個應許,它只讓人權得到普遍的貫徹。美國的獨立宣言如此說,「所有人生而自由平等」,不只針對美國人而已!美國的彌賽亞式盼望,只能在一種世界和平的秩序中實現,而這種秩序是以人權和自然權為基礎。

2.目前,主張新世界秩序的最後一位先知是福山。他藉助於巴黎學者柯耶夫(AlexanderKoj(ve)獨特的黑格爾詮釋,而將「歷史的終結」解釋為「沒有替代方案的世界」。1989年以後,西方世界歡欣鼓舞,因為在「資本主義和自由民主」之外,再也沒有任何實際存在的替代方案。換言之,人類在多元的民主制度中終於發現,他們在數千年來的政治實驗中所找尋的:沒有其他替代方案的世界中的歷史終結。在1989年東-西集團衝突結束以後,西方世界的價值得以全球化。

現今許多人喜歡說到「一個世界」、「世界社會」、「地球村」,或是根據我們西方人的判准:「文明世界」。然而,生產和市場、財經和企業集團、溝通體系和文化工業,無法為世界帶來和平,反而帶來新的衝突。儘管民主國家是以國民的平等為基礎,可是侵略性的資本主義卻製造新的不平等。福山和柯耶夫也誤解了黑格爾:終結歷史的不是沒有其他替代方案,而是沒有任何的衝突。只要各民族間,以及人類和地球的自然體系間,仍然產生新的衝突,人類就無法目睹「歷史的終結」,或彌賽亞的「新世界秩序」。世界終局:末日論的恐怖主義

我們認識世界大審判、四個末日騎士、基督和敵基督,在哈米吉多頓的最後之戰等末日圖像。那是「受壓迫者的宗教」,它在這種復仇的異象中作了表達。那是受逼迫者,他們在無能為力的狀況中,滿足其全能的夢幻。那是受欺壓者,他們將要討回公道的夢想,充斥在受逼迫的幻想中。在任何時代,末日論乃是殉道者的神學,他們在痛苦的深淵中,看到罪惡權勢的瓦解:「大淫婦巴比倫」傾倒了。由於所有的絕對一神論宗教,不是無所不包和統攝一切的,因此它們都具有二元論的背景,這可以在它們的末日論中清楚辨認出來。

有一種被動的末日論恐怖主義。世界毀滅的日子近了,而且是無法逃避的,當它來到時,真信徒將「被提」,而罪人將被毀滅。以前,人們相信是天上的大火,1945年以後,人們認為是「核子的哈米吉多頓」(語出美國總統雷根)。只有這種末日論的命定論,才會造成如此嚴重的後果。猶太教和基督教的啟示文學,希望在危機中喚起盼望,可是現代世俗的恐怖末日論,卻喚起赤裸裸的末日恐怖,它和滅絕主義如出一轍。

今天從對人類暴行所作的末日論詮釋中,產生了一種主動的恐怖主義。從被動期待令人無法忍受的世界終結,到主動結束這個世界,只有一步之遙:「寧可要一個恐怖的終局,而不要綿延無期的恐怖」。

我們看到上一個世紀一連串末日論的集體自殺:1978年在圭亞納的喬納斯城,912名人民殿堂的信眾集體自殺。1993年在美國德州的瓦科莊園,78位大衛教派的信眾集體自殺。1995年在加拿大和瑞士,53位太陽殿堂信眾極體自殺。1997年在聖地牙哥,39名飛碟死亡教派成員集體自殺。兩年前,在烏干達,天主教的馬利亞教派大約有1000名信眾集體自殺。他們的動機乃是要從這個面臨滅亡的世界中,獲得救贖性的「被提」。

末日論的恐怖主義也可能導致主動的大屠殺。成吉斯汗自認為呼召來從事大屠殺。據說,成吉思汗在大屠殺開始之前,曾向沙馬坎德(Sarmakand)的居民寫道:「我是神明派來的復仇者」。無政府主義者鮑枯寧在十九世紀時如此宣告:「破壞的樂趣就是建設的樂趣」。毛&澤%東對紅%衛兵下令「不破不立」。大屠$殺的兇手波布,在柬埔寨認真執行老毛的方案,他的紅軍在戰場中殺害了兩百萬人,並留下殘破的家園。

自從2001年9月11日以來,我們遭遇了這種推陳出新的、主動的末日恐怖主義。人會為金錢或信念來從事暗殺行動,可是自殺型的暗殺者只是出於信念。顯然,伊斯蘭教的恐怖主義者自認為信仰的殉道者,並且受到他們同志的高度尊崇。數十年來,美國被中東街頭的狂熱份子控訴為「大撒但」,並且西方世界被咒詛成墮落的「罪人世界」:物質主義、色情、家庭瓦解、婦女解放只是其中的幾項控訴。西方人並沒有嚴肅看待,反而嘲笑他們落伍。紐約和華盛頓自殺的大屠殺兇手一定感覺像上帝那樣,在末日時毀滅一切罪人。如果他們自覺為上帝的劊子手,他們就不需要為大屠殺找出任何合理的辯護。恐怖主義的意義就是--恐怖。然後,一切都結束了。這邊涉及到伊斯蘭教恐怖末日論的幾個著名的形式,和第十世紀伊斯蘭的暗殺傳統有關。伊斯蘭教和現代世界

世界宗教間的對話是必要的,可是問題不在時間的長短。「文明的衝突」(語出漢廷頓)不是我們面臨的挑戰。2001年9月11日以來,讓我們看到,那是伊斯蘭教基要主義的激進份子,對抗現代世界(對他們而言是西方世界)的恐怖行動。西方世界的提升帶來了昔日大伊斯蘭教世界的衰落。奧斯曼帝國在第一次世界大戰的瓦解、基督教國家在中東的殖民統治、以色列在第二次大戰後的復國,以及1989年以後,西方世界變成普遍性現代世界的這個全球化過程,傷害了「伊斯蘭家園」,並且使伊斯蘭教社群受到嚴重的屈辱。今天,當前的威脅並不涉及西方世界,而是牽涉到伊斯蘭社會,以及它在傳統上宗教和國家、宗教和文化、宗教和經濟的統一性。伊斯蘭教能夠成為西方世界的代替方案嗎?看起來毫無跡象,無論如何,像阿富汗和非洲國家那麼低度發展的國家是不可能的。

源於西方的現代世界,為不同的宗教社群,如何在同一市民社會和平共處,發展出三個基本的條件:1.宗教社群和公民社會分離,這源自於教會和國家的分離。2.承認個人的宗教自由。3.承認女性的人權。

伊斯蘭教的基要主義者,正好反對這三個條件,他們引用中古的聖訓(Scharia),並且高喊,向西化的伊斯蘭國家和西方世界進行聖戰。在西方世界生活的伊斯蘭社群,接受這些受到民主憲法所保障的條件。現代的伊斯蘭國家,如土耳其和埃及,或多或少採納這些條件。他們是否因此遠離了可蘭經的教訓?這需要他們本身來裁量。

現代世界是開放的社會,它向後現代文化和生態改革開放。可是,它只有在以上所提的三個條件下,才能保證不同宗教社群間的和平,因為歐洲和美國在17世紀和18世紀以此克服了教派間的戰爭,並且建立了宗教中立的國家、世俗化社會和現代世界。因此,這三個基本條件也是其他文化世界現代化的基礎。亞洲文化在面對這三個基本條件時,並沒有產生重大問題,而且全球化在那個地區成果豐碩,反觀阿拉伯國家的伊斯蘭教傳統,在這個問題上困難重重,因此,除了其他因素之外,現代世界的全球化,在阿拉伯國家中是失敗的。

就連基督教世界也見識到東正教的傳統主義、天主教的權威主義,和基督教的基要主義中對於現代世界的反應,可是,整體而言,它將現代世界視為解放:1.透過國家和教會的分離,教會免除了政治宗教的責任。2.在民主的宗教自由中,所經歷的宗教自由得以在政治上實現。3.在同樣的尊嚴和權利中,男性和女性被公開承認擁有上帝的形像。在2001年9月11日之後,基督教,無論任何教派,必須決定以這三個基本條件,去對抗任何形式的基要主義,並且將之視為所有宗教社群得享自由生存的條件,而加以支持。

對基督教信仰本身而言,它既不要求人使世界圓滿終結,也不以末日論的角度來命令人毀滅這世界,它所支持的只是嶄新開始的力量。基督教盼望的目標不是世界的終局,而是生命的開始。這個盼望的基礎在於基督的復活,以及它在歷史的「嶄新」當中開始的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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