譯者沒有告訴你的那些事 | 詩歌島2015

外語不好卻渴望讀到更多經典的外國詩歌?大詩人如聶魯達除了《二十首情詩與一支絕望的歌》之外還有什麼推薦?當下國際詩壇流行的是怎樣的寫作風格?為了解答你們這些詩歌愛好者共有的疑問,詩歌島設置了「譯者」欄目,邀請到當下活躍的詩歌翻譯家,每周一和讀者分享他們視野里的優秀詩作,翻譯語種涉及英語、西班牙語、法語和義大利語(以後會有更多噠~)。

一直以來,這些譯者都默默地藏身在詩作背後,我們對他們選詩的動機、翻譯的方法等所知甚少。趁著年末總結的機會,島君特別邀請了趙四、劉楠祺、梁小曼、陳東飈、劉國鵬五位譯者,就其2015年推薦詩作中最受歡迎的一首,隨意展開討論。當然,他們都很認真地交了作業,大家快來上詩歌課吧~~

這些詩歌島的譯者們,在繁忙的日常工作中抽空給我們提供翻譯,還常常反覆校對、修訂譯本,除了無言感激,島君只能希望讀者喜歡他們推薦的詩作,讓譯者們收穫分享的快樂。此外,舒丹丹老師以及旅法學者王晟也曾給詩歌島「譯者」欄目供稿,在此一併致謝!

趙四譯作

河的休眠

[美]哈特·克蘭

柳樹送拂和緩之聲,

風的薩拉班德舞曲刈割草地。

我從未能憶起

那些夷平沼地的沸騰、持續勞作

直到歲月將我帶至大海。

旗幟,雜草。還有對陡峭凹壁的記憶

那裡絲柏分享正午的

暴虐;它們幾乎把我拖進地府。

而攀爬在硫磺夢中的巨大海龜們

已屈服,當太陽淤泥漣漪泛起

星裂開它們……

有多少我本當交換!漆黑的峽谷

和山中所有的奇異窠巢

那裡海狸學會縫綴和啃噬。

我曾進入又迅速逃離的池塘——

現在我諳記它垂柳歌唱的塘沿。

而最後,在那記憶中一切都在看護;

在我最終灼熱膏油般流淌,射放煙霧

經過的城市身後

季風貫切三角洲

抵達海灣的大門……那兒,堤壩之上

我聽見風削鑿蔚藍,像這個夏天,

眾柳不再能支承更多的平穩之聲。

(趙四譯)

島君讓我談談哈特·克蘭的《河的休眠》一詩,或談詩作背景,或談翻譯心得,或談推薦原因。我頗有點絕望地看著島君的要求——好詩無理由啊。我又讀了兩遍中譯,發現一,我壓根兒不知道這首詩有什麼寫作背景;二翻譯時毫無心得,只有痛苦和聽從耳朵的判斷。再讀時仍記得譯「當太陽淤泥漣漪泛起 / 星裂開它們」( while sun-silt rippled them / Asunder ...) 時的絞盡腦汁,原文只有一個動詞「ripple」,一定要在漢語里出現它的名詞形式「漣漪」,起波痕,使起伏,吹皺,都帶不出「漣漪」的詞形和物象之美,「asunder」就是個表示碎、散的副詞,如何讓它碎得有過程、有彈性……誠然,最後這兩句漢譯頗美,但是是個不得不的行為,必須出現兩個動詞,必須咬牙不管原文的語法結構了,克蘭用詞精妙就精妙在他不需要兩個動詞就可以動態俱足極大豐富地完成這句詩,他用一個動詞和一個副詞做到的,我卻只能把它們分解到,甚至要讓它們集體變形拉長加強強度才能夠在漢語里獲得差不多同等的表現力。所以我譯得痛苦。

然後現在再讀時,我的耳朵仍然告訴我,「有多少我本當交換!……」這節在漢語中聽來真美,無一個廢字,流轉無礙,剋制的情緒,有力的表達,「現在我諳記它垂柳歌唱的塘沿」(I remember now its singing willow rim) ,一個真正配得上克蘭用詞風格的漢語詩句!三推薦的原因是它真是首好詩,好詩無理由啊。

趙四

2015.12.28

劉楠祺譯作

女巨人*

[法]夏爾·波德萊爾

大自然在它春情蕩漾的時光,

每天都會將巨大的嬰孩生養,

我多麼想和巨女郎一同生息,

像好色的貓依偎在女王腳旁。

想目睹她靈肉之花同時綻放,

與她在可怕嬉戲中自由成長;

揣摩她潮霧涌動的秋波之下,

是否有愁怨的慾火心中隱藏;

沿著她巨大的雙膝攀緣而上,

在她奇偉的軀體上恣意遊盪;

有時,赤日炎炎的盛夏時光

令她倦卧在遼闊的原野之上,

我多想在她乳蔭下墜入夢鄉,

宛若山腳下那座寧靜的農莊。

(劉楠祺譯)

這首詩趙四老師喜歡并力薦,原因在於奇詭。波德萊爾自己也對這首詩有一個解釋,大家可以看一看。我個人以為,在浪漫主義詩歌泛濫之時,波德萊爾以這樣一首詩,表現出了他對別人不喜歡之物的喜歡,對別人不關注之物的關注,從而對別人習以為常之事物發起了挑戰,目的在於讓讀者的目光注意到一種新的審美情趣,注意從過去從未注意過美的地方去發現一種新形式的美,即惡中之美。

劉楠祺

2015.12.28

梁小曼譯作

運氣

[智利]羅貝托·波拉尼奧·阿巴洛斯

他從鄉下忙了一周回來

一個混蛋的屋裡,十二月還是一月

已經忘記,只記得很冷,回到巴塞羅那時,雪

開始落下,他乘地鐵,來到朋友屋子的

一側,給她打電話,讓她下來

一起看雪。美妙的夜晚,無疑。

她邀他喝咖啡,後來,他們做愛

說了很多話,之後他睡著了,做夢

來到鄉下的一棟房子,雪在下

房子後,群山後,雪在下

他困于山谷,給朋友打了個電話

那冷漠的聲音(冷漠卻友善)和他說:

最有種的人也逃不出那個完美的墓

除非他特別好運。

(梁小曼譯)

《運氣》是波拉尼奧的單行本詩集《浪漫的狗》里一首短詩。大概在2011年到2012年之間,我在香港油麻地逛庫布里克書店時看見波拉尼奧的這本西班牙語詩集,當時,我已經是小說家的鐵杆粉絲,我被他的《2666》徹底鎮住。然而,我並不知道他原來還寫詩,可想而知,當我發現這本詩集時多麼歡喜。我買了《浪漫的狗》回家,不久之後就著手翻譯,從此,我所有的業餘時間幾乎都獻給了波拉尼奧,直到2013年初我完成整本詩集共44首詩的翻譯。

當時,詩歌界的朋友大多不知道波拉尼奧寫詩,知道我的工作之後,幾位做編輯的詩人便來約稿,因此,在大陸的詩歌刊物上,便有了我翻譯的波拉尼奧詩歌,這些詩歌的中譯應不是最理想的,事實上,我自己就不斷對它們進行修改,但是,它們必然是最早發表的。

關於波拉尼奧的詩歌,我想引用評論家鐘鳴讀到我的譯本時所說的話「沒想到他(指波)的詩也那麼好,猶如小房間里的大力神」,而《運氣》可謂一個極佳的詮釋。

梁小曼

2015.12.29

陳東飈譯作

[美]瑪麗安·摩爾

我,也一樣,不喜歡它:在這堆瞎胡鬧之外有的是重要的事情。

讀著它,然而,心懷一種對它的完全蔑視,卻會發現在

其中,畢竟,有一個位置是屬於真實的。

手可以抓握,眼

可以放大,頭髮可以立起

如果必須的話,這些事物是重要的並非因為一個

高調門的詮釋可以被置於它們之上而是因為它們

有用。當它們變成儘是衍生以至於無法理解之時,

同樣的話或許可以形容我們所有人,就是我們

不欣賞那些

我們無法理解的東西:蝙蝠

倒懸著或是在找東西

吃,大象在推,一匹野馬在打滾,一頭不倦的狼在

一棵樹下,不為所動的批評家抽動著皮膚像一匹馬感覺有一隻跳蚤,棒

球迷,統計員——

同樣不成立的

是歧視「商務文件和

學校課本」;這些現象全都重要。人必須作一個區分

無論如何:在被半吊子詩人拖入赫赫聲名之時,結果並不是詩,

而且除非我們中間的詩人們可以成為

「想像的

字面照錄者」——超乎

傲慢與瑣屑並且可以呈現

以供審視,「內有真蛤蟆的想像花園,」倘若我們擁有

它的話。同時,倘若你要求一方面,

詩的生鮮材料

全然生鮮而

另一方面它又是

真實的,你就對詩有興趣。

【注釋】

① 托爾斯泰日記「詩是詩篇:散文不是詩篇。否則詩就是所有一切,除了商務文件和學校課本。」

② 葉芝《善與惡的理念》(Ideas of Good and Evil)中論威廉·布萊克的文字:「他是個太過拘泥字面的想像寫實主義者」。

* 以上為1919年版,在1967年的《詩全編》(Complete Poems)中,摩爾將這首經典之作進行了大幅削減,稱「省略並非偶然」。此詩最終版如下:

其中,畢竟,仍有一個位置是屬於真實的。

(陳東飈譯)

作為一個既不寫詩也不懂詩的人,這首詩令我感興趣的不僅是這首詩本身,也是它的文本所經歷的改變過程。1919年版的《詩》共有29行,到了1967年共有3行,在這之間是它從誕生到成為20世紀詩歌經典的近50年。這極度簡化的行為是一種否定嗎(對於現代文學所肯定的東西,以及對於被刪減部分所鋪陳的,「屬於真實的」一切)?或者說,是進一步的肯定(完成了詩歌作為「這堆瞎胡鬧」的命運)?

事實上,這首詩被刪減的部分並未因為它的被刪減而不存在了,相反,刪減令這首詩比它的初版和最終版都更為豐富,兩個版本加上連接了它們的時空,甚至變成了第三首詩。也許這種改變發生在每一首詩身上,可能也發生在讀者每次閱讀一首詩,或者譯者翻譯每一首詩的時候。瑪麗安·摩爾的《詩》令我再一次為詩的無限性著迷。

陳東飈

2015.12.29

劉國鵬譯作

告別

洛克維查,1916年10月2日

[意]朱塞培·翁加雷蒂

尊敬的

艾托雷·塞拉*

是世界、人性

自身的生命

從語言里開出的花

一粒發狂的酵母

造就的清澈的奇蹟

當我在沉默中

找到

一個詞

就彷彿在我的生活中

鑿出一道深淵

* 艾托雷·塞拉(1890-1959),義大利詩人、政治家。翁加雷蒂的摯友、推崇者和不遺餘力的支持者,曾於1916年在義大利烏迪內為後者出版其處女詩集《被埋葬的港口》。

(劉國鵬譯)

《告別》選自翁加雷蒂(1888年-1970年)1916年出版於烏迪內(Udine)的首部詩集《被埋葬的港口》(Il Porto Sepolto)。詩集記錄了詩人在第一次世界大戰期間轉戰義大利北部各地,於生死間倉皇奔波時的心境。作為詩人最早的一部詩集,整部詩作短小緻密,散射出犀利剔透、鑽石般的光芒。因不舍晝夜出入於血腥殘酷而生離死別的戰場,詩人在此果斷而自覺地剔除了一般詩作中常見的鋪陳敘事的內容和技巧,而將瞬間的生命感悟和日常生活記憶萃取為短小精湛,壓力極強的文字。

翁加雷蒂作為20世紀義大利最富盛名的詩歌流派——隱逸派的奠基者和「教父」,其盛名因《被埋葬的港口》而橫空出世,在另兩位隱逸派詩歌主將蒙塔萊和誇西莫多的處女作《烏賊骨》(1925年)與《水與大地》(1930年)真正面世之前,翁加雷蒂一直在義大利詩壇孤獨地獨領風騷。

《被埋葬的港口》一經面世,即表現出罕見的詩歌品質和成熟度,其凝練的文字風格、奇詭的想像力和禪宗頓悟般的直覺穿透力,即便歷經時間的重重迷霧和洗刷,仍令人心醉神迷。

《告別》系詩人在戰場上寫給昔日好友,義大利詩人、政治家艾托雷·塞拉(Ettore Serra,1890年-1959年)的題名詩。塞拉系翁加雷蒂的摯友、推崇者和不遺餘力的支持者,詩人的處女詩集《被埋葬的港口》即拜塞拉之奔勞於1916年出版。

《告別》雖然是寫給友人的題名詩,但整篇詩作並沒有論及詩人與友人的私人情感與共同記憶,而是直面詩人對於詩歌本質的理解:「詩/是世界、人性/自身的生命/從語言里開出的花/一粒發狂的酵母/造就的清澈的奇蹟」,以及詩歌之於詩人的價值和意義:「當我在沉默中/找到/一個詞/就放佛在我的生活中/鑿出一道深淵」。這種對於語言鍊金術的狂熱迷戀,可謂源自馬拉美、蘭波、波德萊爾一系的法國象徵派的詩歌旨趣,但詩人顯然並非該流派亦步亦趨的追隨者,殘酷的、出生入死的戰爭環境無疑將詩歌語言的唯美、純粹和和對有限生命的超越全然融為一體,在此,空幻和輕浮得以剝離,寧靜、頓悟經由語言的光芒打穿了內心。

考慮到作者和題獻的對象均為詩人,翁加雷蒂在此不管不顧地直面詩歌的本質就不顯得那麼突兀而莫名所以了,畢竟,他們深愛的,不過是那同一個對象。

劉國鵬

2015.12.30

原文頁面:告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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