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四郎說：在戛納電影院好評如潮的電影，終於在國內上映，卻頻繁被國人吐槽看不懂，其實觀眾只是缺乏了耐心、和一點點功課。
文/孔鯉
都說看不懂，可曾想過，緣何看不懂？編劇之一的朱天文說，這部電影剪輯成這樣，需要觀眾對電影或者對侯孝賢導演有著無比的耐心才能看得下去，以前還行，這樣的時代已經過去。這樣的時代已經過去。我不禁在想，是不是電影事無巨細才算作是好電影？如果一部電影剪得只留下了枝幹，剩下的都要靠你自己去思考它應該是什麼樣，那麼它是好電影嗎？嘿嘿，這部《刺客聶隱娘》，就是電影里提到的那隻青鸞。罽賓國王得一鸞，三年不鳴，夫人曰：「嘗聞鸞見類則鳴，何不懸鏡照之。」王從其言。鸞見影悲鳴，終宵奮舞而絕。這是一部極其高傲的電影。它可以讓人看懂，但這樣的人，要有耐心。沒耐心的，我也不強求，您大可不必耗上107分鐘來煎熬。
小學時做奧數題，有一道「孤獨的7」，它是這樣的——
這個算式總共42個數字，但只有「7」和「0」是你能看到的，現在需要你把這個算式還原。過程與結果我便不說了，我只告訴諸位，這個數學題的答案是唯一的。也就是說，只給了你這麼一點信息，你就能把整個算式還原出來。《刺客聶隱娘》正是如此，它無比簡潔，簡潔到你什麼準備都沒做的時候壓根看不懂，但是它沒有廢筆，它所用力處，都蘊藏著無數的信息量，這些台詞、布景，足夠讓你去還原出整個大唐。所以我不推薦大家去看了，雖然它是華語電影里的異數，卻也是最貼切中華文化的一部電影，含蓄地不像話，甚至可以說是巔峰作品之一。但如果沒有足夠的耐心去欣賞、去思考一部電影，而是只是想度過看一場電影的時間，那麼不必硬著頭皮看它。侯孝賢有大唐夢，他說過：「唐朝更前衛、不為傳統所限，可以逃脫儒家的道德規範，視野其實更大更具現代感。」那麼很明顯，他拍《刺客聶隱娘》，不可能只想講一個讓觀眾雲里霧裡的故事，他的希望是什麼呢？尋找同類。正如片中所言，「一個人，沒有同類」，那是孤獨，侯孝賢拍這部電影，是為了尋找同類，是希望同類能從這部電影里看到他眼中的大唐。很奇怪是吧，這樣一個短短107分鐘的、沒有什麼台詞的電影，居然就能慢慢畫出整個大唐。可是它偏偏就做到了。減法的極致。這是這部電影最可怕也是最震撼的地方，我想創作人員一定在這些畫面和台詞上打磨了太多次，直到確保剩下的這些就能夠把這個大唐還原出來。主創請受我一拜，然後有興趣繼續看的朋友們，不妨隨我一同看看這個大唐是怎麼如何還原出來的？我們做一次加法。大家都知道安史之亂，安史之亂是唐朝由盛轉衰的拐點，自那以後藩鎮不受節制開始紛紛擁有極大的自主權，朝廷一方面需要維繫和它們的關係，另一方面也在想法子打壓它們。安史、安史，安是赫赫有名的安祿山，史是不怎麼有名的史思明，我們故事發生的地方魏博，便和這二人有關。在提及張震扮演的魏博節度使田季安之前，我們先說一個人。
田承嗣。田承嗣是安祿山的部將，那年安祿山起兵反唐，他也隨同而起，後來郭子儀降服了他，使他歸順大唐。再之後安祿山的兒子又打了過來，這位田承嗣又降了安。來來回回反反覆復，直到安史被滅，田承嗣最終被唐王朝封為魏博節度使。這就是田承嗣，魏博節度使世襲的開始，也是田季安的爺爺。所以要想知道田季安這個人物是想幹嘛，得先知道這個背景。然而從田承嗣到田季安，並不是一脈相承，田承嗣傳了位置給侄子田悅，田悅卻被田承嗣的兒子田緒殺了，田緒繼任。這是影片唯一沒有提及的背景，雖然它只說了「安史之亂後，藩鎮割據」，但如果你不做功課，你無法知道為什麼田季安在魏博的勢力那麼大，因為那就是他家世襲的勢力，所以他割據一方，能夠和朝廷對抗。可是，雖然你不知道為什麼田季安在魏博的勢力那麼大，你卻能知道田家在魏博的勢力極大。因為電影里有對嘉誠公主下嫁的情節描述。代表朝廷的嘉誠公主。
安史之亂已過多年，割據局面仍在，彼時大小藩鎮林立，尤以三鎮魏博、盧龍、成德盤踞河北，各擁重兵如國中之國。藩鎮與藩鎮、藩鎮與朝廷，或對抗或同盟的種種手段，宛如今日的黑社會大戲。於是類似於和親一般的公主下嫁開始了，這在電影里有過講述，是聶隱娘的母親對聶隱娘談的，原文如下——
聶田氏拿出當年商隊送還的羊脂玉玦，鄭重交給女兒。聶田氏：這是你師父當年托販茶的商隊送回來的。隱娘不語，默視著手中的玉玦。她記得，玉玦是六郎冠禮之時公主娘娘給的，公主娘娘云：「這對玉玦……當年娘娘嫁來魏博時，皇兄所賜……玦，寓有決絕之意……」（語音相疊）聶田氏：這玉玦是你公主娘娘當年降嫁魏博時，先皇幸望春亭臨餞所賜。玦，寓為決絕之意，是先皇欽命公主必以決絕之心堅守魏博，不讓魏博跨越河洛一步。聶田氏端詳著女兒，揣測著。聶田氏：當年我與你二舅是前往京城迎娶的禮司……當時……記得公主厭翟車敝而不乘，先皇換以金根車……你公主娘娘來魏博後，隨即辭遣了先皇所賜的宮女、奴婢，贈與豐厚的金帛，令他們還籍贖身……此後，京師自京師，魏博自魏博，這就是你公主娘娘的決絕之心了。聶田氏說得莊嚴，隱娘不語。聶田氏：六郎冠禮後，公主將一對玉玦分賜六郎與你，是寄望你等能秉承先皇的聖旨，以決絕之心，守護魏博與朝廷之間的和平。隱娘出神起來。聶田氏：四年前先皇崩，皇侄繼位一年又崩，告哀使者到魏博宣告遺詔時，公主大慟咯血，珠碎玉斷，散落得一地。當年從京師帶來繁生得上百株的白牡丹，一夕間，全都萎了……隱娘好像看到，一陣飄風颯颯掠過白牡丹苑圃，公主娘娘走了。聶田氏：公主去世前對我說，一直放心不下的……是當年屈叛了阿窈……隱娘突地轉身而淚水迸濺，兩掌掩面，悶聲慟哭起來……
從這裡頭我們能看到的信息是，唐朝當時的皇帝為了權衡勢力，將嘉誠公主下嫁給田緒為妻，讓公主牽制住魏博節度使田緒，使得朝廷和藩鎮相安無事。這事在史書上有：「趙國庄懿公主，始封武清。貞元元年，徙封嘉誠。下嫁魏博節度使田緒，德宗幸望春亭臨踐。厭翟敝不可乘，以金根代之。公主出降，乘金根車，自主始。薨元和時，贈封及謚。」但至於聶田氏，那就是影片自己加的枝幹了，我們這裡看到的是聶田氏是前往京城迎娶的禮司，她是聶隱娘的母親，而後當聶鋒也就是聶隱娘的父親看到田季安時，田季安對他說了一句「姑丈」，於是這個人物關係就串起來了。
田季安：姑丈……聶鋒為這稱謂一愕，抬眼看田季安。
聶隱娘的母親是田季安的姑姑，那麼聶隱娘的二舅、聶田氏的這位兄長又是誰呢？電影里為數不多的台詞里又有這句話——
聶田氏：二哥怎麼？嫂嫂躊躇著不知如何回答。醫師：田都頭中了風痹。
於是很清楚了，田興是田季安的叔叔，聶田氏是田季安的姑姑，聶鋒是聶田氏的丈夫。原片里的台詞少，可是每次短短几個字就能把人物關係串聯起來。所以每當你覺得這個人很突兀時，你就耐心去等，電影里不會不給你線索的，就像你終於等到田季安對他的妾侍所言，他幼年與聶隱娘的故事。
田季安想起十五歲冠禮後，嘉誠公主取出羊脂玉玦為賀，並笑問，另一支給窈七可好，他點頭同意。田季安：這對玉玦是母親嫁來魏博時，先皇所賜。我冠禮那年，母親把一對玉玦分賜了我與窈七，明為祝賀，實有婚約信物的意思，母親的本意，是等窈七笄年之後完婚。不料，隔年洺州刺使元誼帶萬人投奔，父親大喜，主意田元兩家締親，母親沒有反對……這是母親為我接掌魏博的思量。我是庶出，非嫡嗣，四歲時由母親蓄為養子，若無元家以奧援，這節度使大位，難以穩坐……他又想起，十三年前那個上巳日，洺州刺使元誼謁見嘉誠公主，父親喚他來見元誼女，兩人並立眾皆讚歎好一對璧人時，緋衣的窈七在盪鞦韆，越盪越高，突地脫手飛身上了樹頭，好似一隻浴火鳳凰……田季安：……那時節，窈七常待在林子里……倒掛樹上……有一天闖入元家庭園，母親不得已托道姑公主帶走了窈七……
聽聞田季安同聶隱娘幼年時的段落是拍了的，可如今有了這話，卻又不必拿出來了，能減則減，減到令你窒息。減到讓你以為你滿可以肆意尿遁時，卻在一旁大呼：「看不懂。」是你看不懂嗎？是你沒耐心看。朱天文老師說的，以前還行，這樣的時代已經過去。這部電影不像其他電影那樣，翻來覆去把人物關係、故事情節給你呈現，生怕你聽不懂。它不同，它對於這些關係不是沒有交代，而是只說了一次，而且給你足夠的時間揣摩，聽進去、揣摩了你就贏了，沒揣摩到就把你拒之門外。你可以說這電影怎麼這麼拽。是的，它就是這麼拽，它就是那隻高傲的青鸞，見著同類才會啼鳴，口呼「看不懂」與「爛片」的諸位，它從未將你們放在心上。當然，你也可以無趣地跟著大家一起來看下面這張圖。
可是你自己所發覺的，與它塞給你的，帶來的遐思，自然是不同的。別急，故事還沒有結束。根據歷史，在田季安暴卒之後，田懷諫以幼年身份繼任魏博節度使。這正是影片呈現給我們的，田氏的矛盾。在元和七年，魏博三軍共同舉薦田季安之將田興知軍事，過了不久田興成為魏博節度使。隨後田興歸順朝廷，改名田弘正。魏博地區收復。這條線才是整部電影的脈絡。從歷史的開始到歷史的結束，貫穿了整個唐代的生態、脈搏，但是它在皮膚下面，需要你用手、用心去感受。終於，當我們把這座冰山的第一層給抬出來了。冰山啊。四位主創（侯孝賢、阿城、謝海盟、朱天文）花了七年時間，三十八易其稿，刪去幾百分鐘的鏡頭，才終於縮減到這短短的107分鐘。我們剛才解決的一個問題是，這些台詞和整個故事脈絡的聯繫。第二個問題是，電影的畫面有什麼作用？很多朋友都說了，這電影雖然看不懂，但畫面是絕美啊。是的，絕美。
不曉得諸位在看到這麼美的畫面時可曾想過，這些畫面是做什麼的？有朋友說，用來湊時間的。笑，真想湊時間為何不多點台詞？主創人員為了等鳥飛走傍晚掐準時間拍攝耗的精力才多呢。我這裡給諸位提一首詞。枯藤老樹昏鴉，小橋流水人家，古道西風瘦馬，夕陽西下，斷腸人在天涯。這首《天凈沙·秋思》諸位想必都曾背過，也為其塑造的氣氛所感觸過，只是諸位是否想過，「枯藤」、「老樹」、「昏鴉」這些詞毫無邏輯性，如何便營造出了這樣的一種氣氛？冷、哭、凄、哀。氣之動物，物之感人，故搖蕩性情，形諸舞詠。在文學上，這種手法叫做「列錦」，用一堆名詞當做意象，構成生動可感的畫面。《刺客聶隱娘》的這些畫面就是如此。試想一下，觀看這些畫面時，你是否心中生出一絲壓抑和決絕，是否在不斷感慨它的冷、哭、凄、哀？甚至也許你睡著了，那正是因為你完全融入了它的景色之中，那一刻你覺得物我兩忘了。遠處湖水波波蕩漾，將隱娘的身子攏在水氣里。在這無以名之的糊塗時刻，她覺得物我兩忘了。你也覺得了。
山、水、燭火，這些就是電影深處吶喊著的情緒表達。於是，第三個問題是，電影想說什麼？是啊，這電影到底想幹嘛？其實之前已經說了，但這裡我再提一個人。一個我一直沒有說過的人，負鏡少年。
很多朋友奇怪，這個少年是幹嘛的？也許有朋友說，他就是原著里的那個人。好的，讓我們再看一眼原文。忽值磨鏡少年及門，女曰：「此人可與我為夫。」是的，就是這麼簡單。這人就好像是獨立在世界外頭，靜靜看著你，然後靜靜幫你療傷，最後靜靜帶你離開。用侯孝賢導演的話就是：「更不經意，更不安排。」他就在那裡出現了，不需要理由，他的使命就是等待聶隱娘的離開。聶隱娘不用和他有太多的言語，因為他們是同類人，相見便相歡。影片的最後，負鏡少年、聶隱娘一干人等，慢慢走入黃昏、走離這個世界，彷彿就是那穿針的線，把整個故事畫給了我們後，逃離了那座叫做「大唐」的宮殿。所以這部電影想說什麼？孤獨。在繁華的大唐里，聶隱娘是孤獨的，沒有人能夠理解她，她就是那隻青鸞，直到她的同類出現，不需要言語，也不需要動作、眼神，但是聶隱娘就是知道，負鏡少年就是她的同類，於是當影片的最後他們離開時，彷彿聽到了牛兒的嘶吼，那也許變成青鸞鳴叫的代名詞吧。而在這紛繁的電影市場里，《聶隱娘》同樣也是孤獨的，它不屬於這個時代，它也是那個不斷尋找著同類的青鸞，卻被一個個的觀眾唾棄、詬罵，好在它並不在意，因為它是青鸞，任你怎麼不屑，它始終是華語電影里那隻高傲的青鸞。一部電影，沒有同類。
推薦閱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