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簡寫本《莊子·漁父》31

《漁父》通篇只有一個故事,這和《莊子》一篇中有很多寓言故事的風格炯然不同,所以有人認為《漁父》是庄派學說的後學之作。這種事情,除非《莊子》「竹書」也能像《老子》帛書、《文子》竹簡一樣,從哪個古墓中被發掘出來,否則好事者還會惡搞下去。他們不這樣惡搞,就不能證明他的存在。就像某些人,自己剛學會二位數的加減法,就要去批評小數不該在數字之間加一個圓點一樣。

  我從來覺得,我沒有能力批評古人,我也沒有能力進入時間遂道,和莊子生活在一起,問問他《漁父》是不是他寫的。我只看《漁父》對我是否有用,我不去問《漁父》的真偽,因為列寧說,一個傻瓜能提出的問題,十個聖人都回答不了。我能做的,就是把我理解了的,拿到我身上應用,改造我自己;我把我證驗出的寫出來,和願意分享的人分享;我的工作,只是翻譯;我敘而不作,我沒有一點發明創造;我尊重別人的理解,因為所有理解都有其存在的理由;我不會到別人的家園去指手畫腳;只要不到我的家園挑釁,我也不會把他列入黑名單。

  《漁父》雖然只有一個故事,但人物刻畫栩栩如生。漁父「鬚眉交白,披髮揚袂」,聽彈奏的時候,「左手據膝,右手持頤」,了了幾個字,人物的形態,就生動地躍然紙上。

  69歲的孔子,本來見「萬乘之主,千乘之君」,都是「分庭伉禮」,「猶有倨傲之容」,但見到漁父卻「推琴而起」,「乃下求之,至於澤畔。」人家駕船走了,顏淵、子路備好了車,而孔子卻直到「待水波定,不聞櫓音」,才敢上車。子路說他「曲腰磬折,言拜而應,得無太甚乎!」孔子卻把子路一頓好批,說他失禮不仁。

  漁父恰恰笑孔子「仁則仁矣,恐不免其身。苦心勞形以危其真」,離道很遠。漁父說,孔子不過是怕影子的笨蛋,錯誤地認為,在太陽底下只要快跑,影子就會跟不上他。以孔子的地位,「擅飾禮樂,選人倫,以化齊民」,完全是「太多事」了。

  讀到這裡,我對孔子由然而生敬意。孔子是真聖人,他這種接受批評的態度,非聖人是不能做到的。

  我喜歡老、庄,我知道大道決定生死與成敗(孔子說,「庶物失之者死,得之者生。為事逆之則敗,順之則成。」),我知道「禮者,世俗之所為也;真者,所以受於天也,自然不可易也」,我知道必須「謹修而身,慎守其真,還以物與人」,我知道必須天人合一,人如果不敬畏自然,不法自然,不回歸自然,只能死路一條。

  漁父直接批評孔子的話是對的。漁父所說,今天完全適用。漁父所說的八疵四患,不也是今天的時病嗎?

  不過人們已經失道、失德、失仁、失義、失禮,甚至到今天已經有法而不依,連法都失了。孔老二打倒了,毛老也打倒了。民族意識沒有了,民族精神沒有了,民族魂沒有了。我們除了保住權柄,難道還有其他不可觸動、不可動搖的底線嗎?在這種情況下,人們能夠無為和天然嗎?如果真有個孔夫子出來教化一下,搞個什麼行為規範,來個角色定位,中國人也真應該感激涕零了。天子、諸侯、大夫、庶人,「四者自正」,中國人也就有福了。

  莊子在《天地》中說,「天下有道,則與物皆昌;天下無道,則修德就閑。」

  我寄希望於未來,我寄希望於13億中國人,我相信中國一定能崛起,一定會崛起,相信會有英雄豪傑來造時勢。但現在我還看不到。我能做的,大概只有寫博,寫簡寫本《莊子》,以及精神愉快、身體健康,或者叫「修德就閑」。除此之外,我還能做什麼呢?我想不出。

《莊子·雜篇·漁父第三十一》

31001 孔子游乎緇帷之林,休坐乎杏壇之上。弟子讀書,孔子弦歌鼓琴。奏曲未半,有漁父者,下船而來,鬚眉交白,披髮揚袂,行原以上,距陸而止,左手據膝,右手持頤以聽。曲終而招子貢、子路二人俱對。

  客指孔子曰:「彼何為者也?」子路對曰:「魯之君子也。」客問其家族。子路對曰:「族孔氏。」客曰:「孔氏者治何業也?」子路未應,子貢對曰:「孔氏者,性服忠信,身行仁義,飾禮樂,選人倫。上以忠於世主,下以化於齊民,將以利天下。此孔氏之所治也。」又問曰:「有國土之君與?」子貢曰:「非也。」「侯王之佐臣與?」子貢曰:「非也。」客乃笑而還行,言曰:「仁則仁矣,恐不免其身。苦心勞形以危其真。嗚呼!遠哉,其分於道也。」

31002 子貢還,報孔子。孔子推琴而起,曰:「其聖人與?」乃下求之,至於澤畔。漁父方將持篙而引其船,顧見孔子,旋向而立。孔子反走,再拜而進。

  客曰:「子將何求?」孔子曰:「向者先生有未盡之言而去,丘不肖,未知所謂,竊待於下風,幸聞咳唾之音,以助丘也。」客曰:「嘻!甚矣,子之好學也!」孔子再拜而起,曰:「丘少而修學,以至於今,六十九歲矣,無所得聞至教,敢不虛心!」

  客曰:「同類相從,同聲相應,固然天理也。吾請釋吾之所有,而析子之所以。子之所以者,人事也。天子、諸侯、大夫、庶人,此四者自正,治之美也;四者離位,而亂莫大焉。官治其職,人憂其事,無所凌亂。故田荒室露,衣食不足,征賦不屬,妻妾不和,長少無序,庶人之憂也;能不勝任,官事不治,行不清白,群下荒怠,功美不有,爵祿不持,大夫之憂也;廷無忠臣,國家昏亂,工技不巧,貢職不美,春秋後倫,不順天子,諸侯之憂也;陰陽不和,寒暑不時,以傷庶物,諸侯暴亂,擅相攘伐,以殘民人,禮樂不節,財用窮匱,人倫不飭,百姓淫亂,天子有司之憂也。今子既上無君侯有司之勢,而下無大臣職事之官,而擅飾禮樂,選人倫,以化齊民,不太多事乎?」

  「且人有八疵,事有四患,不可不察也。非其事而事之,謂之攬;莫之顧而進之,謂之佞;希意道言,謂之諂;不擇是非而言,謂之諛;好言人之惡,謂之讒;析交離親,謂之賊;稱譽詐偽,以惡敗人,謂之奸;不擇善否,兩容頰適,偷拔其所欲,謂之陰。此八疵者,外以亂人,內以傷身,君子不友,明君不臣。所謂四患者:好經大事,變更易常,以掛功名,謂之橫(音hèng);專知擅事,侵人自用,謂之貪;見過不更,聞諫愈甚,謂之蠻;人同於己則可,不同於己,雖善不善,謂之矜。此四患也。能去八疵,無行四患,而始可教已。」

31003 孔子愀然而嘆,再拜而起,曰:「丘再逐於魯,削跡於衛,伐樹於宋,圍於陳蔡。丘不知所失,而罹(音離)此四謗者何也?」客凄然變容曰:「甚矣,子之難悟也!人有畏影惡跡,為去而走者,舉足愈數而跡愈多,走愈疾而影不離身,自以為尚遲,疾走不休,絕力而死。不知處陰以休影,處靜以息跡,愚亦甚矣!子審仁義之間,察同異之際,觀動靜之變,適受與之度,理好惡之情,和喜怒之節,而幾於不免矣。謹修而身,慎守其真,還以物與人,則無所累矣。今不修之身而求之人,不亦外乎!」

  孔子愀然曰:「請問何謂真?」客曰:「真者,精誠之至也。不精不誠,不能動人。故強哭者,雖悲不哀,強怒者,雖嚴不威,強親者,雖笑不和。真悲,無聲而哀;真怒,未發而威;真親,未笑而和。真在內者,神動於外,是所以貴真也。其用於人理也,事親則慈孝,事君則忠貞,飲酒則歡樂,處喪則悲哀。忠貞以功為主,飲酒以樂為主,處喪以哀為主,事親以適為主。功成之美,無一其跡矣;事親以適,不論所以矣;飲酒以樂,不選其具矣;處喪以哀,無問其禮矣。禮者,世俗之所為也;真者,所以受於天也,自然不可易也。故聖人法天貴真,不拘於俗。愚者反此。不能法天而恤於人,不知貴真,祿祿而受變於俗,故不足。惜哉,子之早耽於偽,而晚聞大道也!」

  孔子再拜而起曰:「今者丘得遇也,若天幸然。先生不羞而比之服役,而身教之。敢問舍所在,請因受業而卒學大道。」客曰:「吾聞之,可與往者,與之至於妙道;不可與往者,不知其道。慎勿與之,身乃無咎。子勉之,吾去子矣,吾去子矣!」乃撐船而去,沿緣葦間。

31004 顏淵旋車,子路授綏,孔子不顧,待水波定,不聞櫓音,而後敢乘。

  子路傍車,而問曰:「由得為役久矣,未嘗見夫子遇人如此其威也。萬乘之主,千乘之君,見夫子未嘗不分庭伉禮,夫子猶有倨傲之容。今漁父持篙逆立,而夫子曲腰磬折,言拜而應,得無太甚乎!門人皆怪夫子矣,漁父何以得此乎!」孔子伏軾而嘆,曰:「甚矣,由之難化也!湛於禮義有間矣,而樸鄙之心至今未去。進,吾語汝:夫遇長不敬,失禮也;見賢不尊,不仁也。彼非至人,不能下人。下人不精,不得其真,故長傷身。惜哉!不仁之於人也,禍莫大焉,而由獨擅之。且道者,萬物之所由也。庶物失之者死,得之者生。為事逆之則敗,順之則成。故道之所在,聖人尊之。今之漁父之於道,可謂有矣,吾敢不敬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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