妓女與姬妾 | 林語堂
到現在為止,婦女情況一直是比較理想的。她是「賢妻良母」。她忠貞不貳,服從恭順。她是一位好母親,天性就是貞潔的,問題出在男人那裡。男人要犯罪,他一定要犯罪。但他每次犯罪,總有一個女人在裡面。
愛神厄洛斯統治著世界,也統治著中國。一些西方旅行家提出一些大膽的看法,認為在中國的性壓抑相對少於西方。因為人們在日常生活中,比較坦率地接受性的問題。哈夫洛克·埃莉斯指出,現代文明給男人提供了最大的性刺激,也提供了最大的性壓抑。從某種程度上講,性刺激與性壓抑在中國都比較少。然而這僅僅是一半真理。對性問題比較坦率的接受只適用於男性,而不適用於女性,後者的性生活經常受到壓抑。最明顯的例子是馮小青的故事。她生活在莎士比亞劇作最成功的年代(1595—1612)。作為一個姬妾,她被忌妒的大老婆禁止看她的丈夫,並被關在西湖邊上的一個別墅里。她於是陷入了一種獨特的自戀,並開始經常觀察自己在水中的情影。死前不久,她請別人為自己連續畫了三幅像,並將畫像掛在牆上,焚香獻祭,自哀自憐。她有幾首詩在她不注意時由她的阿媽收藏了起來,其中展示了她的詩才。
另一方面,男人卻沒有性壓抑。特別是富家的男子,最有名最受人尊敬的一些文入學者如蘇東坡、秦少游、社牧、白居易都曾光顧妓院,或者納妓為妾,他們並且但白地這麼講,並不迴避。事實上,為官而又能躲避由歌伎助興的宴席是不可能的。這並非什麼恥辱之事。從明代到清代,南京夫子廟前又臟又臭的秦淮河正是人們飲宴取樂的浪漫場所。地點選在孔子廟字附近也是非常合適、非常符合邏輯的,因為這裡是科舉考試的地點。文人學士雲集此地參加考試,慶賀成功或安慰失敗者。這時都有婦女作陪。直到今天,有些小報的編輯還在報上但白地詳細描寫他們在妓院的冒險。詩人和學者們都不惜筆墨,大肆描寫這種歌舞傳統,致使秦淮河與中國文學史緊密地聯繫在一起。
妓女在中國的愛情、文學、音樂、政治等方面的重要性是怎麼強調都不會過分的。男人們認為讓體面人家的女子去擺弄樂器是不合適的,於她們的品德培養有害;讓她們讀大多的書也不合適,於她們的道德同樣有害。繪畫與詩歌也很少受到鼓勵。但是男人們並不因此而放棄對文學與藝術上有造詣的女性伴侶的追求。那些歌伎們都在這些方面大有發展,因為她們不需要無知來保護自己的品德。所以,文人學士都雲集到了秦椎河。在那盛夏的夜晚,黑暗將那條骯髒的小河變成了一條威尼斯水道。學士們坐在那可供居住的船隻上,傾聽附近那來回遊動的「燈船」上歌伎們唱著的愛情小調。
在這種氣氛中,學者們在尋找那些在詩歌、音樂、繪畫以及巧妙應答方面出類拔奉的藝妓。在那些造詣很深且頗有名氣的藝妓中,特別是活動於明末的那些藝妓中,最受人喜愛的可能要算董小宛了。她後來嫁與冒辟疆為妾。唐代①則有蘇小小,她那在西湖邊上的墳墓多少年來都是來此遊歷的學者瞻仰的地方。這些藝妓大都與國家的政治命運緊密相連。比如陳圓圓,是吳三桂的愛妾。李自成在征服北京之後俘獲了陳圓圓,導致吳三桂引滿清軍隊進入北京奪回他的愛妾,結果直接促成了滿清王朝的建立。值得注意的是,吳三桂在促成了明王朝的滅亡之後,陳圓圓與他分道揚鋪,去商山特建的寺院當了尼姑。還有李香君,也屬此類情況。她以自己的堅貞著名,她的政治傾向與勇氣使許多男人都相形見絀。她政治上的高潔超過了今天許多男性革命家。她的愛人被逐出南京之後,她將自己關了起來。後來被強迫來到其時當權的宦官之家,並被命令在酒宴上唱歌助興。她即席演唱了幾首諷刺歌曲,諷刺在場的勝利者,也是她政治上的敵人,說他們是太監的養子,這些女士們創作的詩歌都被傳了下來。中國知識婦女的歷史,一部分需要在這些歌伎的身世中去探討。她們中還有薛濤、馬湘蘭、柳如是等等。
許多男青年在結婚前失去了求愛與浪漫的機會。這種需要就由妓女去滿足了。筆者用「求愛」這個詞,因為歌伎不同於普通妓女,是需要別人追求的。這就是中國人對婦女的尊重,正如我們在描寫現代生活的小說《九尾龜》中看到的一樣。許多男人都要追求一個人們認為是水性揚花的女人,時間可長達幾個月,錢要花去三四千。這時,他才被允許在她的閨房裡過上一夜。這樣一種荒唐的現象只有在婦女被幽禁時才會出現。當男人們不能在任何別的地方找到女性伴侶,找到浪漫,那麼這種情況就完全是自然的了。一個男人在女伴面前沒有經驗,或者厭倦了自己做飯補襪子的老婆,這時他就開始想體會一下西方人在結婚前的所謂浪漫。他看到一位自己當時覺得很可愛的女士,於是就想去佔有她,開始有一種類似戀愛的感覺。而那位女士則比他更有經驗,造詣更深,因為她並不急於和他戀愛,男人有時就產生了一種近乎崇拜的感情。事實上,這在中國是唯一的既合法又適當的戀愛方式。
有時,他們也確實浪漫起來了,就像西方的男子和他的情人一樣。董小宛與冒辟疆的故事,從開始見面時的困難,到短暫的、然而卻是幸福的婚後生活,讀起來就像其他任何一個浪漫故事一樣。這種浪漫故事的結尾,有幸福的,也有悲傷的。李香君最後削髮為尼,顧橫波、柳如是最後成了達官顯貴家的貴婦人,使同代人羨慕與欽佩不已。
於是,妓女們教會了中國人浪漫的愛情,正如中國妻子們教會了他們更世俗,更真實的愛情。有時候情況還很複雜。杜牧在外過了十年放蕩不羈的生活之後,幡然悔悟,又回到自己原配的妻子身邊。有時,妓女的貞潔也使人深感驚異。比如杜十娘。除此之外,妓女們發揚了中國的音樂傳統。沒有她們,這個傳統也許早就滅絕了。她們比那些家庭婦女更有教養,更獨立,更容易處理男人的社會;事實上,她們是中國古代解放了的女性。她們對高官貴爵的影響經常使她能在某種程度上左右一下政治。有的官吏的任命與免職是在她們的房間里決定的。
確有才能的妓女經常被納為姬妾或娶為正房,上述婦女均如此。納妾制度差不多與中國一樣古老。納妾制度背後的問題也與一夫一妻制一樣古老。在東方,當男人們對婚姻不滿時,他就去找歌伎,或納妾;在西方,人們則去找情人,或者偶爾千干越軌行為。社會行為的方式不一樣,而根本問題卻驚人地相同。對這種行為的社會態度,尤其是婦女的態度,東西方也有差異。中國人押妓納妾是得到社會認可的,而西方人則顧及體面,不願意談這類事情。
堅持要男性的後裔,也極大地鼓勵了納妾制度。中國的一些妻子事實上還請求她們的丈夫納妾,因為她們沒有能力丈夫生下兒子。明代的法律曾規定男人在40歲以後仍沒有男性後裔者可以納妾。
而且,中國的納妾制度實際上代替了西方的離婚制。結婚與離婚是最複雜的社會問題。到目前為止,還無人能夠解決。人們迄今還未能發明一個妥善的辦法,羅馬夭主教的辦法除外——他們完全否認這個問題的存在。唯一可以肯定的是,結婚是婦女保護自己最安全的辦法。無論何時,只要男人一放鬆自己的道德要求,受苦的就會是女人。不管是由離婚、納妾、同居、試婚引起的,還是由自由戀愛引起的,造物主在性的安排上,已經造成了一些永久的不平等和不公平。在自然界,性平等這個說法是不存在的。自然界唯一關心的是種族的繁衍,所謂一半對一半的現代婚姻,孩子降生之後,就會變成有益於男人的百分之七十五對百分之二十五。如果有位婦女具備運動家的風格,在「愛情結束」之時,解放了自己的丈夫,那麼這個40多歲的男人就會享有比那個40多歲的女人,三個孩子的母親,更多的有利條件。不可能有真正的平等。
正是從這個意義上講,納妾制度可以被認為多少有些道理。中國人認為婚姻是家庭的事,婚姻失敗時就納妾。這樣,至少可以保證家庭作為一個社會單位而完整地存在。西方人則不同。他們認為婚姻是個人的、浪漫的、感情上的事,所以,他們實行離婚制,從而使社會單位解體。在東方,如果男子變為富豪,無所事事,腐化墮落,愛情人而不愛自己的老婆,這時妻子只能壓抑自己的性慾,但仍保持自己已有的地位,仍然作為家長而被尊敬,子孫繞膝,不可謂不幸福。在西方,摩登的妻子要打官司離婚,獲得自己的贍養費之後,與丈夫分道揚鑣,也許再次與他人結婚。一邊是被丈夫怠慢,但卻被家庭其他成員尊敬,並享有至少是理論上有比姬妾更多優勢的妻子;一邊是離了婚,拿到了贍養費,分道揚鑣了的妻子,到底哪一個更幸福呢?這是世界上最令人困惑的問題。在中國,婦女們缺乏她們的西方姐妹那種獨立精神:被遺棄的妻子總是處在一種無限悲慘的境地。社會他位丟掉了,家庭也破碎了。世界上大概有一個幸福的婦女,就有一個不幸福的婦女。無論怎樣的社會安排都不能使她幸福。即使是真正的經濟獨立也無法解決這個問題。
在中國,這種情況每天都在我們的眼皮底下發生。有時我總覺得那個用自己女性的兇殘將原來的妻子趕走的摩登婦女非常接近於我們野蠻時代的祖先,不同的只是她已經摩登到使自己不能容忍另一個與她平等的婦女與她在同一所房子里生活的程度,過去,一個真正品行好的女人,陷入與另一個已婚男人的愛情之中,並真的喜歡他時,她就主動作為姬妾嫁給這個男人,並謙恭地侍候原來的妻子。而現在,以一夫一妻制的名義,一個婦女將另一個哄走,並取而代之,似乎對婦女來講,這是較好一點的出路。這是現代化的、解放的、所謂文明的方法。如果婦女們喜歡這樣做,那就讓她們這樣做好了,因為首先受影響的是她們。然而,年輕漂亮的婦女在與同性的戰鬥中,總能擊敗年齡較大些的婦女而獲得勝利。這真是一個既新鮮又古老的問題。只要人性不完善,婚姻制度就將永遠是不完善的。這個問題,讓我們留待後人去解決吧.或者只有與生俱來的平等與公正的意識,以及對父母的職責逐漸增強的意識,才能減少上述事情的發生。
當然,為納妾制辯護是徒勞的,除非你準備同時為一妻多夫制辯護。辜鴻銘,愛了堡大學的碩士,一個非常喜歡引用托馬斯·卡萊爾和馬修·阿諾德語錄的人,一次在為納妾制辯護時說:「你曾看到過一個茶壺,四個茶杯在一起,但是你可曾見過一個茶杯和四個茶壺在一起嗎?」對於這個問題的最好回答是《金瓶梅》中西門慶的姬妾潘金蓮的話:「一個碗內兩張匙,不是湯著就是抹著。」她知道自己在講些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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