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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汝昌評《紅樓夢魘》

咱們今天選的這個主題是我來看張愛玲和《紅樓夢》這麼一個主題,這個主題我覺得非常有趣,這是一個非常好的吸引人的題目。張愛玲是一個有國際聲譽的女作家,我非常佩服敬重她。但她平生的事業是創作,看一看她的生平,她是河北豐潤人,但這是說她的祖籍。她們家諸位都知道,清末做大官,她們家藏書據說極多。很多是外人沒有見到的,她們那個世代家學淵源,並非我們今天一般人所能想像。

今天說起晚清的官僚來,大家都沒有什麼好感,特別是由於中法戰爭,她的祖上負了戰敗的責任,這個責任是否由這樣的人來負,我鬧不清。總之吧,由此聲譽不太好,是個書香門第,官宦之家。到了她這裡,她兩歲到八歲在天津。我是天津人,我太懂天津了,儘管我是郊區的,我是一個村童,她住在市內。天津僅次於上海,是一個半殖民地性質的城市,聯軍戰敗以後,首先開商、通商埠,這是天津的特點。那個繁華、那個熱鬧,帶著洋味,是這麼一個地方。她從兩歲到八歲是在這個地方,八歲以後她到了上海。上海是什麼地方?還用我介紹嗎?比天津更大的十里洋場,然後香港、美國,我不用再細說這些,我不是為介紹她的生平,她的生活環境、求學的環境,所接觸交往的人士是什麼樣的?還用我來細說嗎?她變成一個作家,然後又成為一個紅學家,那這樣一本書,就是《紅樓夢魘》,就是今天我們的主題。這個事情本身我認為不是小說的問題、文藝的問題,張愛玲也由於特別喜歡《紅樓夢》,那當然要看、要學,從曹雪芹這個祖師爺那裡尋到一點本領,把小說寫得更好。當然這個還用說嗎?可能開始也有這麼一種心理成分,但是如果我們這樣看問題,那就非常簡單浮淺。而我們今天來講她,我們為了什麼?你們是為了來聽我什麼?這個大問題最歸結的一句話,這是一個中華文化問題。如果我們不從這一個角度層次來看問題,那我們今天這個講沒有什麼意義。《紅樓夢》,一部小說。寶黛愛情悲劇,大家為林黛玉哭鼻子,張愛玲是個女的,她所以大概是喜歡這個講愛情的故事。是為這個咱們今天來到這裡嗎?我想不是,絕對的不是!我們第一要把這點弄清楚,好了。

然後呢,我們就開始說一說,我這個嗓子今天不好,還有點啞,我們回到張愛玲創作的這本著作《紅樓夢魘》,她的別的我更不涉及。今天咱們就把這個作為一個主題,我簡單講幾句,這個書大家知道,她的自序說從1963年到1973年,她好像是說人生是短促的。這不是她原話,我都是用我的話來說,去日苦多。這是古人的話,就是過去的歲月已經很多了,所剩的有限了。但是她說這個話的時候年齡不是很大,不像我。她說去日苦多的情況之下,為了研究這個《紅樓夢》消耗了十年,這算是一項壯舉吧!非同小可,把一生的精力,十年花在這上面,怎麼不是壯舉呢?說得好!但是她為了什麼呢?起了一個書名《紅樓夢魘》,那為什麼你花了十年的精力,為它不惜任何犧牲,可是你怎麼起了這麼個名字呢?我不理解,我也不喜歡。《紅樓夢》很美好,喚起人的很美好的聯想,怎麼《紅樓夢》魘,做了一場噩夢。

張愛玲從八歲讀《紅樓夢》,據她的傳記說,每隔一個時期重讀一遍,一生也沒有間斷,這才夠一個紅迷。然後她寫了《摩登紅樓夢》,你看賈母身旁鴛鴦可能給捶腿,旁邊擺著大煙燈,知道大煙是什麼?就是鴉片。白話就是抽大煙,再一看賈鏈陞官了,升了什麼官呢?鐵路局長。這個哪兒來的呢?原來她父親就是鐵路局的英文秘書,完全是一個小女孩她目前看的那個時候那個特殊的社會現象,印在腦子裡,灌輸到、嫁接的《紅樓夢》的主題里,非常有趣。我們不是要取笑,那這個時候,這個小女孩已經開始用這樣的形式來翻譯,解讀、脫胎換骨來認識《紅樓夢》了,她做了這麼一個工作,好,這個只能說這麼幾句,然後再往後看。

後來她長到十二三歲的時候,她有這麼一個感覺,原來是糊裡糊塗看。到十二三歲的時候看,她說我看到八十回一過,一到八十一回,用了八個字:天日無光,百般無味。從這個第八十一回一開頭,一讀,這個味兒不對了。這怎麼回事?好比眼前精神境界都變了,天日無光!什麼都沒味兒了。百般無味,不是一樣無味,百般無味!她下了這麼八個大字,這個時候她文學鑒賞能力已經大大成熟了,十二三歲,仍然是個小女孩。這就了不起了,一般的小女孩,十二三歲能夠看完一百二十回,能夠辨別到那兒一個分水嶺,哎呀!不對了,有這個能力,我不敢保。以至於現在還有很多人認為一百二十回還是一個整體,天衣無縫,那好得很!這個我也不多說,我們還是說張愛玲。

她看的是小字石印的一百二十回最普通的那個本子,有一次她就看到亞東圖書館印的也就是胡適先生作序,陳獨秀作序,汪園芳校看的亞東版。這個本子就成了壟斷本,因為胡適、陳獨秀那時候有多高的地位,人人就逐漸不看我剛說的那個小字石印本了。這個提起來都是我們年輕的經歷,她比我才小兩歲,所以她的精力也就等於是差不多我的經歷。我們太熟悉了,看起來就親切。你們呢,可能今天都知道,但是不那麼親切,有點隔閡。歷史的演進,時代的不同,這都是文化,一定要這麼看問題。

我剛才提到這個亞東圖書館又是什麼意思呢?她說我看胡適的《紅樓夢考證》裡邊有一段引了清代的一部著作叫做《續閱微草堂筆記》,大家都知道《閱微草堂筆記》是紀曉嵐寫的一部最有名的筆記小說,那時人人都看。後來出來一個《續閱微草堂筆記》不知誰續的,是紀曉嵐自己續的嗎?沒聽說過,他的全集裡邊沒有,鬧不清。這裡面有一個什麼故事呢?有一個《紅樓夢》的本子,不是今天這個一百二十回。說最後寧榮二府都敗落了,都窮困了。寶玉淪為擊柝之流,就是敲梆子,夜裡打更的,史湘雲和寶玉最後又重逢,白頭偕老。張愛玲看到這兒,哎呀!她又下了八個大字,她說我看到這兒,是「石破天驚,雲垂海立。」我是說你看看這個張愛玲對我們民族語文的那種體會,這簡單嗎?不簡單!為什麼說她受那個震動是那麼巨大,就是她聽到舊時的本子中這樣的情節、故事、結局。跟她原來從小一直讀的一百二十回是如此不同,她簡直不知道應該怎麼形容。這個女孩的心靈,那個敏銳,那個藝術感覺,我們是說這很了不起,所以她才有文學成就、藝術成就,沒有這個那就另當別論,可以干別的行當。

說到這兒呢,那這一本書,名字我不喜歡,內容到底是什麼呢?她自己坦白說:我是個考證派,十年迷了這個考據,做了這本書。她這個考據是什麼考據呢?哎呀,複雜萬分,說也說不清。我沒法今天在這個場合跟諸位講,用一句話來說,就是版本考證。什麼叫版本,也不是真正石刻的,刊印的,也不是。也就是說抄本,乾隆時代以後留下來的那八十回曹雪芹原著的那個,我們沒有別的名字,沒有個抄本學,只有個版本學,我們就說她是版本考證。她考證那個詳細,那個心細如髮,這個女性,那個層次簡直我們一般人是跟不上的。說的再難聽點,我剛才這個話是讚美的話,要是讓我說,說的不太好聽,煩瑣哲學。太煩瑣了,你看不了,一方面是精細無比,另一方面呢,那個怪,它這個獨具一格的考證派,是大量的想像和發揮。哎呀,這就麻煩了,考證是一種科學的研究,首要的要求你要嚴謹。這麼一個嚴謹的考證,一個治學的方法,中國的優良傳統,你怎麼還能夠加上想像和發揮,那還得了?那就是假設了,大膽假設、小心求證。可是張愛玲的考證確確實實是如此,這個人的頭腦,那個智慧!她一方面用了那麼細的考證,另一方面呢,她把她的考證所得的那個,那也不叫結論,她得了那麼一個結果。她由此做基礎,她就一步一步想啊,又該怎麼樣怎麼樣?還再發揮、再延伸,這可就不得了!但哪個是你的結論,哪個是你考證的真理,鬧不清。因為兩者混合在一起了,她這是一個大特點。然後再說第二個特點,我今天只能用這種辦法讓諸位了解我心目中的張愛玲是何種人,價值何在,我非常佩服,為什麼?我也有不同的見解,說幾句切磋的話,沒有別的意思,千萬不能對這麼樣的人,並且已經作古的人,有什麼輕薄、不然的意思。那就不道德,做人要厚,要與人為善,不要學那種糟糕的風氣,那能成大學者嗎?她細到什麼樣子呢,我舉一個最簡單的例子,別的沒法舉。

你還記得寶玉挨了打,這個大故事,一個大風波,也得講一天,那裡的事情太多了,不是什麼封建勢力迫害叛逆者,根本不是這麼一套。挨打以後那也是九死一生,然後老祖母來維護,黛玉等人都來看望,一家子鬧得都來。然後要吃蓮葉羹,王熙鳳特別要搞這個,元妃省親時候吃的,給娘娘做的,從來都沒有做過。你怎麼還記得這個,那個意思說寶玉你算太刁鑽古怪了。他現在想蓮葉羹,趕緊給他做,模子找不著,趕緊到什麼房裡去查,費了好大週摺。正在這個時候,傅氏家派了婆子來探望寶玉,寶玉的怡紅院從來不許婆子進來,今天特別,怎麼回事?原來他有一段心事,傅家有個女兒叫傅秋芳,才貌雙全,當時京城第一。他久聞此名,心中存著無限的崇敬,你看曹雪芹下一個字眼,現在有人說,賈寶玉是個小流氓,見了女性他有別的想法,你們看一看,如果用這種精神世界去讀《紅樓夢》,其結果如何?我這個人就是受了毛病,我簡直是生氣。你看看那個寶玉,對這個女性是一個誠敬,愛慕,沒有什麼邪念。看著傅秋芳小姐的面子,讓婆子進來,這個故事我要一講,咱們今天就沒完了。回到張愛玲,因為張愛玲對傅秋芳的年齡有考證,傅秋芳多少歲,你們回去打開你身邊的《紅樓夢》看一看,大概十有八九是23歲,那張愛玲就說了,寶玉那一年省親是13歲。證據很多,一再說,榮國府十二三歲的公子寫的字、畫的畫怎麼好。還有那個和尚把玉托到掌中,青埂峰下一別,轉眼十三載矣。這還有錯嗎?張愛玲說23歲姑娘和13歲的小男孩,那怎麼攀親呢?年齡差太多。這個引起張愛玲的關注,一考證呢?一個本子本來寫得是傅秋芳今年二十一二歲,漢字抄書,手一疏忽,把一二兩個字合在一起,可能就離得近了,非常合理,變成了二十三。寶玉的歲數那是沒辦法,她說她有一個原則,這個《紅樓夢》經過了大刪大改,包括了年齡歲數大小,她認為更合理的賈寶玉在省親那一年是15歲,那麼傅秋芳小姐21和賈公子15,儘管還有距離,勉強還說得過去,不然太不合理。這是一個大作家,要看一個作品,這個細節一定要合情合理,也不能亂來虛構。您評評這個理,她自個說,「我沒有資格做《紅樓夢》考證,我的長處,是我對各個本子太熟了,有一個略微陌生一點的字眼,不用我去看,它自個往我眼裡蹦。」她把所有的、她所能見到的,我們今天十多個抄本《石頭記》,她大部分都見到了。那個不同的文字,簡直細如牛毛,那簡直太多了,她統統記得。她拿來一看,這是怎麼回事?那是怎麼回事?她還這麼說,說曹雪芹創作的時候,不是寫完了、抄清了,一部整的擱在那兒等人拿走,傳抄、賣錢、生活,不是。他在那兒寫一回、寫幾回,訂一個本擱在那兒,來了就有討的、借的、看的,拿出去人家就照著那個抄,那後來呢,他又有另外一個本,有點小刪改,用的字也不完全一樣,是這麼回事,說得對,也是真理。說她的考證比這個要細一百倍,好了,這值得我們佩服。

說一點她的毛病,她的考證都是結論嗎?不,她受某些紅學家不正確看法的蒙蔽,她把《紅樓夢》的修改潤色(這個是理所當然的),她變成了一個大搬家,好像是這個拼棋子塊兒一樣,哪幾回早寫的,後來因為某種緣故就往後挪了很多回以後,然後這麼大拆大改,這《紅樓夢》變成這麼一部作品。我不相信,連張愛玲女士本人的創作,是否是用這樣的方法我也不相信。魯迅先生就認為《紅樓夢》是寫實,不是虛構。張愛玲還舉了一個例子,來說《紅樓夢》的不完整。美國一個小說專家叫韓南,他考證出來《金瓶梅》五十三回到五十七回是另外一個人寫的,不是那個原作者。她說對,「我一看到這兒,我就像進了一個黑衚衕,走到那兒呢,一下子出了黑衚衕,豁然開朗。」你看看這個藝術敏感,我剛才說了一遍又一遍,一個人從事文學藝術,乃至自然科學,都得有這個,沒有這個敏感性,一堆死東西,活不起來。她用了三個字,就把《紅樓夢》後四十回做了總結,她說高鶚把《紅樓夢》「庸俗化」了。你可以在「庸俗化」這三個字上寫出大文章,甚至於寫出專著來。而對於《紅樓夢》為什麼好,我為什麼這麼迷它,她的書中一個字也找不著,她是這麼一個怪人。這個張愛玲,寶黛愛情你怎麼看的?她也不說。但她發出一個怪論,這個怪論呢,我看了非常得意。她說史湘雲是真實的,今天的話就叫做有原型的人物,林黛玉是後來虛構出來的,諸位你們聽了這也石破天驚吧,誰這麼看過,誰這麼想過,誰這麼說過!好,由於提到史湘雲,再說一句,她最後的一章,就是說那箇舊時真本《紅樓夢》中原來的結局是寶湘二人重會,她考證到最後還是尋找這個,有的專家說《紅樓夢》曹雪芹寫了兩部,八十回以後他續了兩回,一回仍然是他的老思路,是賈府沒有抄家,另外他又寫了一部賈府遭到了政治禍變,抄家。後來黛玉早死,寶釵也早亡,最後賈寶玉出家了,這個呢,矛盾。到底她認為哪個更符合曹雪芹最末本意呢?她沒法判斷,這個成了張愛玲的平生,想解決而未能解決的這麼一個大難題。也就是說,她十年走到這點上,做了結論了嗎?沒有。但這才是她最關懷的一個主題,我今天把這一點告訴諸位,一個大理論,我已經把它簡化到無以復加了,我沒有辦法再簡化。她平生有三大恨,兩恨是老詞,古人的。一恨海棠無香,二恨鰣魚多刺,第三恨呢,《紅樓夢》未完。她說為什麼《紅樓夢》未完?我非得要追尋一下真正的曹雪芹的《紅樓夢》,而不是高鶚續的那個。她就是為這花了十年,寫了這本書,因為她沒法解決,她所以取了這麼個怪書名。這個好不好,能不能這樣子對待你十年的光陰?我不評論,諸位想一想,我們這樣的文化問題,中國文化史上、文學史上僅僅有這麼一個特例,沒有第二個,你把小說從開天闢地到《三國演義》、《水滸傳》、《西遊記》,你看看就知道,這個大特例,引動了全中華人的頭腦的活動,為什麼?那是文藝問題嗎?不是的,這是個文化問題。我今天和諸位談,我說一百句、一萬句,我只有一句,文化大問題!那麼張愛玲因為太愛《紅樓夢》了,所以她特別恨高鶚,她給高鶚的評價,是她自己承認,簡直就是破口大罵了。她說了三句,第一句是「庸俗化」,第二句是說高鶚的後四十回是「附骨之疽」,第三她說高鶚「死有餘辜」。了不起!死有餘辜!這四個字是隨便由一個有修養的中華女士嘴裡,隨隨便便說出來的嗎?請諸位想一想,我沒有意思,沒有任何意思請這麼多在座的來同意我的話,同意她的話。我毫無此意,而是說我把這個問題提出來,這個東西到底怎麼辦?我們就永遠不解決?再過五百年,一千年,這不好。我們應該有更多的人關注這個問題,我們這個中華大文化的問題,這麼一個獨特的例子,好!謝謝諸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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