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代進程中的權利與忍讓
來源:中國商法網
作者:胡水君
"一紙書來只為牆,讓他三尺又何妨?長城萬里今猶在,不見當年秦始皇。"這是民法教師在講授相鄰權時偶爾會提到的一首詩。詩後流傳著一個涉及相鄰關係的"六尺巷"故事。據有關記載,故事是這樣的:張家住宅旁有塊空地,與吳家相鄰,吳家建房試圖擴占空地,爭執之下,張家趕緊給當時在朝為高官的張英告知這件事,張英接到家信後,在上面批了這首詩寄回,張家人按照詩中所言主動"讓他三尺",吳家聽說此事後甚為感動,也退讓了三尺,於是張吳兩家之間就形成了一條世代相傳的六尺巷。
就爭執的內容來說,這確是一個相鄰權案例。不過,與現代典型權利案件不同的是,這則案例最終並沒有導致權利抗爭和相應的法律後果。現代民法學者所津津樂道的"為權利而鬥爭",在這則案例中並未得到完全實現。相去甚遠的是,在中國傳統文化的道德底墊上,案例中的權利爭執富有彈性地以當事人彼此退讓而又不無歡喜的結局收場,沒有發展到劍拔弩張的境地,也沒有陷入以強凌弱的權力傾軋中。時至今日,在中國經歷了一個半世紀的從傳統向現代的轉型之後,這種狀況似乎仍然沒有發生根本性的變化,許多案件在經過雙方或多方協商之後,還是能夠以一方或雙方的退讓和解了結。這在中國不僅實在地表現在大量的民間糾紛調解以及較高的司法調解結案率上,也表現在人們的心態上。關於六尺巷的故事和戲劇聽來看去仍讓一些人從心底生出感慨,也仍能被人作為好的傳統文化接受,或許可算一個證明。
儘管如此,這樣一種以讓求和的景象並不符合現代法學家或權利論者的法治構想。按照現代通常的觀點,只有清晰而精確地設定權利界線,並且對權利界線給以嚴格的法律保障,才能為個人權利打造堅固的外牆;而權利界線含混不明或者權利不能通過司法得到強制有效地恢復或實現,則只會導致用以保護個人權利的圍牆的損壞或坍塌,這是法治所當避免的。在此語境下,當權利受到侵犯或發生爭執時,隱忍態度和退讓做法實為公民意識不強、權利觀念淡薄的表現,這恰是現代權利運動力圖要改變的現象。甚至,退讓和解的做法還會被認為是以權利換和諧,其間不僅夾雜著對個人權利的犧牲,也發生著正義天平的失衡。面對諸如此類的現代挑戰,六尺巷的故事在實踐中究竟是應該根據某種現實需要改寫為一個現代權利敘事,還是應該讓其所包涵的精神底蘊以某種合適的方式繼續綿延於現代政制和法治之中?而且,在近三百年權利興起幾乎成為世界潮流的情勢下,六尺巷這樣的傳統敘事究竟還有沒有可能見容於現代政制和法治之中?這樣的問題,在中國近代史上曾以"中體西用"、"全盤西化"之類的話語多有呈現,迄今,它仍是中國的現代化不得不正視和尋求解決的重要問題。解答此問題,或許可以通過對六尺巷背後的道德意境的分析以及中西對比來獲得某些啟示。
六尺巷故事的主角是清代大學士張英。發掘六尺巷的精神底蘊,可以從張英的人生哲學著手深入,這是決定"讓他三尺"做法的根基所在。《清史稿》說張英"以務本力田、隨分知足告誡子弟",這集中體現在他的《恆產瑣言》、《聰訓齋語》兩篇家訓中,其中尤以《聰訓齋語》最受推崇,也最足以體現張英的人生哲學。
有清一代,張英的《聰訓齋語》、康熙的《庭訓格言》以及曾國藩的《家書》可謂最具代表性的三部家訓。這三部家訓,不僅在中國家訓史上璀璨奪目,而且在張廷玉、雍正、曾紀澤等這些家訓作者的晚輩身上當時即已顯現其教育功效。三部家訓中,《聰訓齋語》在內容上多少影響了其他兩部家訓。張英長康熙十七歲,據《清史稿》記載,他曾朝夕侍奉在康熙左右講論經義、製作文誥,康熙稱其"始終敬慎,有古大臣風",而且對張妻姚氏也讚許有加,曾說"張廷玉兄弟,母教之有素,不獨父訓也!"從內容看,《聰訓齋語》與《庭訓格言》儘管在很多方面存在差異,但其中關於嗜欲、看書、收藏等的看法也頗多相近之處,特別是《庭訓格言》中"常尋歡喜"、"學以養心"、"一心向善"等語與《聰訓齋語》中"養歡喜神"、"書卷乃養心第一妙物"、"慈心於物"之類的話如出一轍,這也許可以用來說明張英對康熙的一定影響,或者,康熙與張英之間的相互影響。相比而言,曾國藩《家書》更為明顯而深刻地受到了《聰訓齋語》的影響。在家書中,曾國藩幾乎完全吸納了《聰訓齋語》所包含的修身處事原則,並且多次對《聰訓齋語》讚賞有加,認為其中的教訓"句句皆吾肺腑所欲言",甚至希望家中子弟人手一冊,常常閱習省覽。三部家訓的這種緊密關係,與其說主要源於《聰訓齋語》的影響,不如更為精確地說是因為它們都深得中國傳統文化的精髓。透過《聰訓齋語》,不僅可以明了六尺巷的道德意蘊,也可以洞悉貫穿於中國傳統文化中的生命智慧。
從《聰訓齋語》來看六尺巷故事,張英所持的"讓他三尺"主張是不難理解的。簡而言之,這一主張不過是一種忍讓哲學的自然外顯而已。在《聰訓齋語》中,張英引述"讓,德之本也"、"終身讓路,不失尺寸"等古訓來表達這一忍讓哲學。在張英看來,這些古訓包含著"滿損虛益"、"虧盈福謙"的道理,"自古只聞忍與讓足以消無窮之災悔,未聞忍與讓翻以釀後來之禍患也。"有鑒於此,張英對主張不忍不讓的流俗之見大不以為然,認為"世俗瞽談,妄謂讓人則人欺之,甚至有尊長教其卑幼無多讓,此極為亂道。"通過對一些世俗經驗事實的分析,張英強調了忍讓在社會交往中的必要性和重要性,尤其是在社會中處於優勢地位的人對於處於劣勢地位的人的忍讓。張英提到,幾文錢,對於富裕者來說算不得什麼,但做小本買賣的市井之人卻看得很重,富裕者因此與貧窮者發生爭執,會引致怨恨乃至由口角忿怒引發災禍,所得甚微但"所損實大";而在不平等的社會關係結構中,處於優勢地位的人若能意識到自己"所得於天者已多",而生於同一社會中的其他人卻失意淪落至此,則可心平氣和地作出退讓,避免紛爭。張英還具體談到了忍讓的可行辦法。他說,"欲行忍讓之道,先須從小事做起",而且,"凡事最不可想佔便宜"。張英注意到,"天下大訟大獄,多從極小事起",而謹小慎微,從小事忍讓則可避免大侮大禍,因此,張英認為,"受得小氣則不至於受大氣,吃得小虧則不至於吃大虧。"張英還注意到,天下人都想爭佔便宜,一人得到便宜則會幹犯眾怒,失去便宜則會消除眾怨,因此,張英認為,"終身失便宜,乃終身得便宜也。"
應該說,這樣的忍讓哲學在中國傳統文化中是相當普遍的。類似"小不忍則亂大謀"、"有忍乃有濟"、"少忍便無事"、"有容乃大"的話,在中國古代可說是代代相傳,舉不勝舉。然而,此種忍讓態度和做法與現代權利哲學看上去卻是格格不入的。按照一些現代法學家的看法,民法也是"市民法",民法中的人通常被假定為市場上或市井中錙銖必較的"市民",他們時刻關注著自己的利益,依法守護著自己的權利,而且,他們認定在社會交往或交易中存在著為法律所認可、可以用數量清晰計算的正義關係,權利侵犯、利益損失或者分配偏差都將直接導致非正義,因此,所謂"為權利而鬥爭",不僅可以說是"為法律而鬥爭",也可以說是"為正義而鬥爭",甚至還可以說是為"道理"而鬥爭。不過,在張英的觀念世界中,這樣的"道理"的適用範圍實際上是非常狹窄的。根據張英的看法,一個簡單的交易關係或社會糾紛會很容易而且理所當然地被擴展到更為廣泛的道德和社會層面,由於簡單交易中因為不忍不讓而千辛萬苦爭得的利益,極有可能帶來道德或社會層面更大的損失或煩惱,所以正義標準需要放在更為廣闊的道德和社會背景中給以綜合考量。如此一來,明確的權利界線就變得模糊,嚴格的正義規則也變得富有彈性,對權利嚴絲合縫的捍衛也不再那麼堅定,忍讓因而獲得更大的作用空間,緊繃的人際關係也相應鬆弛下來,而那些為"小事"不惜代價地爭一口氣、求一個說法的行為因之就不再被認為可取了。這樣看來,張英在六尺巷故事中主張讓人三尺也就是順理成章的事情了。
儘管張英的退讓主張與現代權利論者爭取權利的立場形成較大反差,但它們似乎都同樣出於一種利害考慮或功利分析。如果說,現代權利論者著重於具體案件中的權益得失,那麼,張英的主張看上去也不過是在一種更為廣闊的背景下兩害相較取其輕而已。表面看來,張英確有世俗考慮,但就《聰訓齋語》的基本精神而言,這些還遠不能說是張英的主要思路。事實上,在張英那裡,世俗考慮的背後還有著更為深厚也更為脫俗的文化底蘊和精神境界。在《聰訓齋語》中,張英曾自擬一聯:"富貴貧賤,總難稱意,知足即為稱意;山水花竹,無恆主人,得閑便是主人",其間所蘊涵的山水情懷和道德境界正可看作《聰訓齋語》的兩個突出主題,為現代社會生活所日漸弱化的"自然"和"傳統"也恰表現為這兩個方面。《清史稿》說張英"自壯歲即有田園之思,致政後,優遊林下者七年",這種長期的"山林趣味"在《聰訓齋語》中反覆出現,十分明顯,以致張英自稱是一位看山無厭倦時的"看山者"。在"山水間優遊俯仰",看似清閑散淡,實則懷有一種精神寄託,正如張英所說,"人生不能無所適以寄其意,予無嗜好,惟酷好看山種樹。"由此看,所謂"山林",既是澄凈身心的托思之所,也是避開塵世憂苦和喧囂的安心之地,有著與市井爭執形成強烈張力的別樣境界。此番境界,在張英看來並不是所有人都能"深入其中"的,只有具備一定道德修養的人才"足以享山林清福"。《清史稿》說張英"性和易,不務表襮,有所薦舉,終不使其人知……",講的正是張英的道德修養。從《聰訓齋語》中,隨處可以找到達致這等修為程度的方法。概括起來,如張英所言,"止有四語:讀書者不賤,守田者不飢,積德者不傾,擇交者不敗。"這四個方面,在張英那裡總起來可以說是為了"增長道心","常全樂體",培養"胸中一段吉祥愷悌之氣",達到"無侮於人,無羨於世,無爭於人,無憾於己……無心意顛倒之病,無取捨轉徙之煩"。如同山水情懷一樣,這樣的道德境界既是人們在社會交往中"敦厚謙謹"、"有益於人"的泉源活水,也因之在人的精神世界與世俗社會生活之間樹立起一道厚重外牆,從而為人們享受山林之樂、避免社會紛爭提供了可能。
無論是山水情懷,還是道德境界,在很大程度上都與熱鬧紛擾的世俗社會生活保持著一定距離和張力。對於道德主體來說,它們超越於世俗生活之上,既從出發點上決定著社會交往的道德或忍讓方式,也最終成為人在世俗社會中的心靈寄託和精神歸宿。相比渾厚的道德情懷,在"小事"上不忍不讓的世俗衝動不過是浩蕩滄海上的零星雨滴,終究難以翻起波瀾。而且,道德情懷越是高深,任性戰勝道德理性的可能性就越小,忍讓也就越是容易心平氣和地做到。就此而言,六尺巷故事中的"讓他三尺"恰是道德情懷的自然效果,與其說它完全是基於世俗的功利考慮,不如說它是基於對山林情懷和道德境界的有意維護。透過《聰訓齋語》,可以明顯看到,張英沿著山水情懷、道德境界的邊緣精心構築起堅固的城牆,由此形成了一座免受世俗社會紛擾的心靈圍城。關於這座心靈圍城,張英作了極為生動的說明。他說,"予自四十六、七以來,講求安心之法。凡喜怒、哀樂、勞苦、恐懼之事,只以五官四肢應之,中間有方寸之地,常時空空洞洞,朗朗惺惺,決不令之入,所以此地常覺寬綽潔凈。予製為一城,將城門緊閉,時加防守,惟恐此數者闌入。亦有時賊勢甚銳,城門稍疏,彼間或闌入,即時覺察,便驅之出城外,而牢閉城門,令此地仍寬綽潔凈。十年來,漸覺闌入之時少,不甚用力驅逐。然城外不免紛擾,主人居其中,尚無渾忘天真之樂。倘得歸田遂初,見山時多,見人時少,空潭碧落,或庶幾矣。"顯然,這樣一種制城安心的努力與中國傳統文化是正相契合的。孟子所謂"修其天爵"、"從其大體"、"求其放心",以及中國文化傳統中所謂"內聖外王之道"等,無不指向這座心靈圍城。張英在《聰訓齋語》中說他養生最得力於陸機《文賦》中的"石蘊玉而山輝,水涵珠而川媚"二句,其大致意境也不離這座心靈圍城。可以說,這樣一座心靈圍城,正是張英主張"讓他三尺"的淵源之所在。
張英是三百年前的人,一六三七年出生,一七○八年逝世,從世界歷史的維度看,當他開始修建心靈圍城時,在英國,發明了作為"利維坦"的近代國家雛形的霍布斯(一五八八年至一六七九年)剛去世四、五年。儘管張英與霍布斯一生大部分時間都生活在十七世紀,而且都當過皇儲的老師,都觸及到當時政治和學術的高層,但他們一生所思考的基本問題以及思考的基點和方式卻大相徑庭。就主要方面對比起來看,不難發現,張英構築了一座據以安頓道德生命的心靈圍城,而霍布斯則構築了一座據以保障個人權利的政治圍城,二者雖同為城池,但意圖宗旨卻幾乎是背道而馳的。
按照張英的看法,人的社會行為受到人的道德情懷和精神境界的引導和調整,社會生活形式在很大程度上是道德倫理的外化或具體化,而在霍布斯那裡,構成所有政治和社會生活的基本出發點的已不再是人的道德。在《利維坦》中,霍布斯與他同時代的眾多西方人一樣,首先割斷了長久以來為聖賢教義和社會傳統所承載的所謂"善"、"德"與現實社會生活之間的緊密聯繫。他說,"我們要認識到,今生的幸福不在於心滿意足而不求上進。舊道德哲學家所說的那種終極的目的和最高的善根本不存在。慾望終止的人,和感覺與映象停頓的人同樣無法生活下去。幸福就是慾望從一個目標到另一個目標不斷地發展,達到前一個目標不過是為後一個目標鋪平道路。"很明顯,霍布斯的這種看法與張英在《聰訓齋語》的開篇對於"人心惟危,道心惟微"這一"聖賢領要之語"的強調剛好是相反的。按照張英的解釋,"危者,嗜欲之心,如堤之束水,其潰甚易,一潰則不可復收也;微者,理義之心,如帷之映鐙,若隱若現,見之難而晦之易也。"而在這兩個方面,霍布斯既隔斷了隱晦難明的道心,也肯定了在張英看來一潰難收的"嗜欲之心"。這註定了霍布斯不可能像張英那樣去內在地尋求指導和調控嗜欲的"安心之法"。而且,由於慾望的閘門被拉開,類似於六尺巷故事中那些社會衝突和交往糾紛,將變得更為激烈和混亂。對此,霍布斯沿著與張英的道路相反的方向,在世俗社會的現實基礎上建起了一座政治圍城,以平息激烈的社會衝突,擺脫社會混亂。
在霍布斯那裡,隨著"最高的善"從認識論上遭受否定,在傳統文化中處於道德仁義之下的身體和生命作為最基本的人性成了處理政治和道德問題的新的基點。換言之,現代政治和道德從此建立在以保全生命為核心的"自然權利"之上。按照霍布斯的講法,所謂"自然權利,乃是每個人按照自己的意願運用他自身的力量來保全他自己的本性亦即保全他自己的生命的自由。這也就是用他自己的判斷和理性認為最適合的方式去做任何事情的自由。"在缺乏公共權力的情況下,由於每個人都可以為所欲為地做自己想要做的任何事,自然權利帶來了人與人之間的往複爭鬥,霍布斯把它描述為人人相互為敵的"戰爭狀態"。為逃避這種嚴重缺乏安全感的混亂無序狀態,人人同時放棄諸如為所欲為的某些自然權利,按照約定形成公共政治權力,也就是建立政治國家,來維護社會和平,保障個人的身體、生命以及其他權利。這樣一個產生政治國家的過程,是一個明確權利範圍、設定權利邊界、為自然權利在政治社會中建立合適的保護形式或保障機制的過程,簡單地說,就是一個為個人權利修建政治圍城的過程。與心靈圍城比起來,政治圍城在道心隔斷、慾望彰顯的條件下奠基於世俗社會之中,關注的是人現實的政治處境,它並不關涉人的山水情懷和道德境界,而是主要保護人的身體、生命、財產等權利;它並不注重人的內在修為,也不試圖通過"道心"來增強人的行為的道德感,而是強制約束人的外在行為。有了這座政治圍城,人及其財物等從此就受到公共政治權力的保護,發生六尺巷故事中那樣的爭執,人與人之間不會再出現私鬥,而是訴諸公堂,通過公共政治權力來解決爭端。
從歷史時段看,霍布斯實際上比張英早半個世紀,更適合與張英作橫向對比的當屬英國的洛克,他一六三二年出生,一七○四年逝世,與張英前後只相差四、五歲。儘管如此,就基本理路而言,霍布斯與張英的對比仍然是有效的,因為,從道德和政治兩個方面看,洛克與霍布斯的觀點可謂大同小異。道德方面,一如霍布斯對道心的隔斷,洛克也從認識論上否定了天賦的道德原則。在洛克看來,人心如白紙,其色彩和內容完全由人的後天經驗來填充。霍布斯與洛克的這種側重人的經驗和理性的認識論,反映了西方自文藝復興以來的哲學主流,也成為傳統與現代性的一個重要差異。政治方面,洛克的《政府論》與霍布斯的《利維坦》實際上有著共同的政治主題。如果說霍布斯主要通過政治圍城克制了人與人無休止的爭鬥,那麼,洛克則在此之外,還削弱了"利維坦"這隻巨獸的"獸性",避免了絕對的專制權力,由此使得用以保護個人權利的政治圍城看上去更為文明精良。這在《政府論》中主要表現為立法權與行政權的分立以及依照穩定明確的法律進行治理。通過分權和法治,洛克讓政治圍城不僅建立在個人與個人之間,而且也建立在個人與政治國家之間,以此為個人權利提供了更為全面有效的保護。從總的發展歷程看,以霍布斯的"自然權利"為起點,經過洛克的"生命、健康、自由或財產"權利以及權力分立和法治,再經過美國《獨立宣言》的"生命權、自由權和追求幸福的權利"以及美國憲法的三權分立制衡,西方在過去三百年里其實一直在走一條建築和修繕用以保護個人權利的政治圍城之路。
與此形成鮮明對照的是,在張英的年代以及此後一個半世紀,中國對於政治圍城並沒有表現出絲毫的興趣,或者說,政治圍城的修築始終沒有成為中國社會發展的一種需要。沿著自己的文化理路,心靈圍城的構建在中國一直延續到十九世紀中葉,此時,政治圍城被精心構建起來的西方已經兵臨心靈圍城的城下了。伴隨中國帝制的土崩瓦解以及外來文化的劇烈衝擊,心靈圍城終至飄搖破敗,無依無靠,以致在近一百多年裡,儘管有不少人力圖挽救這座城池,但它終究再也沒能閃現昔日的生機。而且,如同孟子談到的,杯水難熄車薪之火常常被人認為"水不勝火"一樣,民族和國家的衰落、修築政治圍城的艱辛也往往被人歸咎或遷怒於這樣一座心靈圍城。這越發矇蔽了心靈圍城所蘊涵的普世意義,特別是對於現代社會的道德意義。實際上,僅從側重於身體和生命而弱化了人的善德的"自然權利"這一現代政治的出發點看,心靈圍城的現代意義也是不難察覺的。如果說,政治圍城立足於現實的社會之理,旨在解決現代"大社會"中的人際交往問題,那麼,心靈圍城則立足於恆久的生命之道,旨在解決身心的安頓和生命的意義問題,二者側重於人的不同方面,在現代社會中不僅需要而且也有可能融合或連接起來。
融合或連接政治圍城和心靈圍城,這是現代社會中新的"內聖外王"問題,其核心在於在現代條件下實現道德哲學與政治哲學新的銜接。傳統中國的"內聖"與"外王"是高度一致的,"外王"始終需要基於"內聖"向外拓展獲得。而在現代條件下,所謂"自然權利"明顯是與"道心"脫離的,這在很大程度上造成了政治與道德在現代社會的分離。但這種分離並不意味著"自然權利"與"道心"完全不再可能連接或融合起來。在《正義論》中,羅爾斯曾經試圖擺脫功利主義的困擾,從普遍正義或普適道德出發開拓現代政治道路,但他後來顧及現實多元存在的價值系統,在《政治自由主義》中轉向了政治自由主義,實際上削弱了道德與政治的貫通性。當代新儒家以科學和民主來銜接傳統道德學問,其實也遇到了如何以傳統"內聖"來貫通現代"外王"的困難。經歷了近代屈辱和百年動蕩後,在所謂"內聖"與"新外王"的關係上,是完全捨棄"內聖",還是秉承"內聖"開"新外王"或者實現"內聖"與"新外王"的外在連接,這確實是一個考驗現代中國人的信心、勇氣和智慧的問題。就六尺巷故事來說,在現代中國,實現政治圍城與心靈圍城的融合或連接,或許可以立足於"萬物一體"、"民胞物與"的傳統道德精神來擴充現代"自然權利",以此拓建現代中國的權利理論和政治圍城,使人成為具有德性的權利主體,如此達到扶持自己的道德與尊重他人的權利的統一。也或許可以在現代政治圍城之上存留乃至拓展心靈圍城的空間,走一條外張權利、內固道德的道路,把政治權力領域的權利抗爭與日常生活世界的寬容和諧結合起來,使得政治圍城中的權利主體都有可能在權利爭執過程中觸及、覺悟乃至深入心靈圍城,如此顯現諸如"讓他三尺"那樣的道德氣度。無論無何,在現代經濟、社會、法律體制日趨擴展的趨勢下,建立起有效保障個人權利、約束政治權力的政治圍城對於現代人的自由生存是首先必需的,在此現代政制下,延續並維護好心靈圍城,對於提升現代人世生活的道德感和美感無疑也是有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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