禪宗思想體系及其現代意義

禪宗思想體系及其現代意義

吳言生教授

(2001年7月25日)這幾天和各位法師、各位營員在柏林寺一起度過,我很有些感慨。首先是老法師以身作則,整個柏林寺法師們一個個如律如儀,僧寶莊嚴,使我們感受到了禪的真味。其次,我看到同學們經過這幾天生活禪夏令營的錘鍊,已與剛來的時候大不一樣。很多人都差不多快脫胎換骨了,同學們很早就上殿,參加禮佛、讀經、抄經、佛學講座等活動,心靈、境界上均有所提高。再就是前來和同學們交流的法師與老師們,非常恪守職責,個個都是口吐蓮花,大家聽他們的講課都會得到很大的受用。

老師們已經把我要講的題目都講完了,我坐在這兒感到很茫然,該講些什麼成了問題。大家可能都知道野狐禪的故事,如果講錯了一句話就要五百世變成野狐身。我今天在這裡肯定會有些不成熟甚至是荒謬的話,我擔心我講完後也變成野狐。但轉念一想,哪怕是膚淺的東西,能給大家一些啟發,也是好的。

我們這次很難得聚在一起,來參加夏令營,來吃趙州茶,來體驗禪茶一味。我想,大家自從來到趙州、跨入柏林寺的那一刻起,就已經在吃趙州茶了。今天我把對禪宗、對趙州禪初步的看法貢獻給大家,希望和大家一起交流。我想佛法是對那些最渴求、最需要的人講的,而同學們已經是很解脫、很自在了,可能我在這裡是畫蛇添足或者是吃力不討好。說得不好,我是用一種名相束縛了大家,大家記住一大堆名相,回去把自己束縛住了;說得好,就更麻煩了,又是用一種更高級的名相束縛了大家。所以,在座的各位同學、營員,下課後大家首先要做的是,把我今天所講的統統忘掉!

我講的題目是禪宗思想體系及其現代意義,我簡單地以本心、迷失、開悟、境界八個字來進行論述。

本心論

禪宗的思想或佛教的千經萬論,都是在說明我們原本具有善良、純潔的心,禪宗的本心論就是解釋本心的澄明、覺悟、圓滿與超越的內涵。在大乘佛教經典里,對本心的闡述有《楞伽經》、《大乘起信論》、《金剛經》、《心經》、《楞嚴經》、《維摩詰所說經》、《華嚴經》、《圓覺經》、《涅槃經》等。大乘經典直接影響了禪宗的思想,禪宗思想的核心就是從佛教經典里來的。在《楞伽經》、《大乘起信論》中,有關本心的基本觀點是如來藏思想。所謂「藏」,是指我們修行路途中的佛性、佛性種子,她深深埋在生命的基因裡面,我們還沒有來到這世上,我們就具有了佛性。《起信論》把心分成一心二門,從本體上看是不生不滅、不增不減的;《圓覺經》強調的是恢復每個人原本的圓滿覺悟之心,即人人本有的清凈本性。

《法華經》里有一則衣藏寶珠的故事,講的是一個窮人到他富有的親戚家作客,親戚請他吃飯,吃到一半,衙門來人叫親戚去值班,這時窮人已喝醉了,親戚臨走前把一顆很珍貴的寶珠縫在他的衣服里。但他本人根本不知道,仍然像過去那樣過著流浪的生活。後來在一個偶然的機會裡,他和那個富有的親戚碰面了,親戚對他說,我在你衣服里縫的那顆寶珠你怎麼還不拿出來用,還像過去那樣貧困潦倒?於是窮人才知道有這麼回事,打開衣服一看,果然有一顆無價的珍寶。《法華經》的這個故事,是用窮人來比喻我們凡夫,而富有的親戚則是大智大覺的佛陀世尊,寶珠就是指我們每個人都有如來藏,都有澄明的自性,只不過我們不知道,所以依舊在外面流浪,捧著金碗討飯吃。《涅槃經》里用毗尼寶藏和力士額珠作比喻。毗尼寶藏大家比較熟悉,力士額珠講的是,大力士眉間鑲嵌了一顆寶珠,有一次與人相撲時,兩個人的頭互相抵觸,把寶珠頂進了皮膚里,力士的額頭上就長了個膿瘡,疼痛難忍,便去看醫生。醫生告訴他,寶珠還在額頭上的皮膚里,只不過是由於嗔恨心把寶珠頂進去了,實際上寶珠還沒有丟失。這個比喻說明每個人在自性上都是非常乾淨、珍貴的,但由於我們的貪、嗔、痴三毒使我們原本純凈的佛性隱沒,不能夠顯現出來。

禪宗對佛教的精華進行了最大程度的汲取,並且進行了創造性的轉化,像大家熟悉的參話頭等。在《六祖壇經》里,六祖大師對惠明開示說:「不思善,不思惡,正與么時,哪個是明上座本來面目?」這個「本來面目」也就是如來藏,也就是真如佛性,也就是乾淨的、沒有被物慾障蔽的本心。關於「本來面目」,禪宗祖師們有很多類似的描述,比如說參禪要照顧「本地風光」、「本分田地」。「本分田地」是指我們每個人都有祖輩傳下來的那塊田地,兒孫不爭氣賣了出去,參禪悟道就是要把這塊田地再贖回來,使它重新回到自己的心中,重新展現純真的自性。對如來藏思想的描述方法有很多,如臨濟禪師經常說的「無位真人」。無位真人即是真如佛性。禪宗祖師在開示學人的時候,經常說的一句話是:「父母未生時,你能給我說一句話嗎?」這與如來藏思想更接近些。還有「混沌未分時」,指宇宙是茫茫一團之時,那時相對的意識還沒有生起;「黑豆沒有生芽的時候」,黑豆指語言文字,沒有生芽是指分別意識還沒有生起的時候;「洪鐘未擊時」,古老的鐘聲還沒有敲響之時,人類的精神小舟靜靜停泊在港灣,沒有飄泊、沒有流浪,此時的心就是我們的心,就是我們的「本來面目」。

禪宗祖師們經常用靈動的機鋒,來說明本來面目的超越性、澄明性、圓滿性與覺悟性。有一個「寸絲不掛」的公案說,玄機尼師自以為道行很高,就去雪峰禪師那裡鬥法。雪峰禪師問她從哪裡來,她回答說從大日山來,意思是大日山的太陽要把雪峰山上的雪給化掉。雪峰禪師又問她叫什麼,她回答叫玄機,意指玄妙的機鋒。雪峰禪師再問她說,既然叫玄機,那麼你一天能織多少匹布?她回答說寸絲不掛,意思是自己雖然是玄妙的織布機,但一絲一寸的布頭都不會掛上,表示自己的境界很洒脫、很覺悟,對世間的一切已經沒有掛礙了。雪峰禪師笑了笑,尼師於是很得意地轉身就走,自以為佔了上風。這時只聽背後的雪峰禪師喊了句:「你的袈裟拖地,沾上泥了!」玄機急忙回頭一看,雪峰禪師哈哈一笑,說了句:「好一個一絲不掛!」所以,真正圓滿覺悟的本性是不能用言語來表述的,只要一說出「寸絲不掛」,就給「寸絲不掛」的觀念掛住了。

趙州禪師在這方面也給我們留下了很著名的禪話。當時有位嚴陽尊者問趙州禪師:「參禪時兩手空空怎麼辦?」趙州禪師說,既然你兩手空空,就把它放下。嚴陽尊者很納悶:自己兩手空空,沒挑什麼東西,還怎麼去放下?他不知道,祖師叫他放下,是指把兩手空空的意識也放下。「放下著」,古時寫為「放下著」。在日本,有一則很有禪機的公案。有位尼師在參「一絲不掛」公案時,真的是赤條條一絲不掛來到師父面前,師父問她怎麼回事,她說您老不是教導我要「放——下著」嗎?她把「放下著」故意破開,讀為「放、下著」,「下著」即是指衣服,「放下著」就是把衣服給脫了。師父便指了指她,說:「你還有這個在!」這些公案都說明,澄明的本心確實是一絲不掛的,超越而脫落了超越的念頭。禪宗祖師對一些自以為悟的小把戲當時就能給予粉碎。

這些是大乘佛典及禪宗祖師對本心的開示。關於本心的表述,在佛教經典和禪宗語錄里還有很多,比如大家經常聽到的菩提、如來、法界、涅槃、如如、法身、真如、佛性等等,都是對本心的表述,本心在禪宗那裡還有無底缽、無弦琴等等表述。

迷失論

禪宗體系第二個層面是迷失。禪宗迷失論是指本心擾動、不覺、缺撼、執著的狀況,是和本心論相對的。佛教經典和禪宗語錄,對本心的迷失有很多細密、複雜的論述,在這裡我給大家介紹的是最基本、最直接的東西。

《紅樓夢》里有兩句詩叫:「失去幽靈真境界,換來新就臭皮囊。」這兩句詩非常深刻地解釋了人生執著的原因,也可以看作是文字般若,不要認為僅僅是文學辭彙,寫得很華美精彩,就把它摒出佛法之大門,它談得確實很到位。我們可以想一想,既然我們每個人都具有佛菩薩圓滿、覺悟、清凈的本心,又為什麼有那麼多的痛苦、執著、迷惘與焦慮?這就是由於我們起了分別心,由於我們有無明存在。《楞伽經》上講,如來藏本來是很乾凈的,但受到境風的吹動,頓時掀起了波濤,有時甚至成為萬丈波瀾。對於執著,《楞伽經》里用春蠶作繭來比喻,我們每個人像蠶一樣不停地吐出絲來,絲就是我們的慾望、幻想,這繭絲越來越多、越來越重,結果我們像春蠶一樣被自己的慾望所圍困,牢牢地被束縛在其中,永遠不得出來,所以,人生確實是非常的可憐。

《法華經》有一個窮子舍父逃走的故事。有一戶人家,兒子外出走失了,父母特別思念兒子,一邊尋找一邊把家遷居到另一個地方。後來父母經商有道,家裡變得非常富有,而窮子仍然靠討飯為生。有一天,窮子討飯來到了父母家門口,父母認出了自己的兒子,請兒子進去,兒子不敢相信自己家裡有那麼多的財富,就不敢進門,而是急忙逃走了。在這個比喻中,富有的父母就是佛,佛法有無窮無盡的寶藏,而窮子就是指我們不敢承當本有佛性而在外四處流浪的每個人。

《圓覺經》里講,虛空本來無花,但由於眼睛有病,得了白內障或餓得發昏,就見到了虛空中有很多花朵,也就是眼冒金星。金星是虛幻的,但有的人偏偏執著那是真的。還有我們晚上看月亮,我們感覺不到是雲彩在飄動,反而覺得是月亮在移動;在船上不是感覺船在飛速行駛,而是覺得兩邊的河岸在不停往後退。這就是說由於我們受到種種物理的、內心的局限,使我們對世界的認識會產生一種幻覺、一種錯誤,由此生起了無明,生起了困惑。禪宗常說,通過我們的眼、耳、鼻、舌、身、意這些感官之門,所得到的印象是很不準確的。在佛經里有這樣一段話,對同樣一條河,菩薩看到的是琉璃瑪瑙,凡夫看到的是一條河,惡鬼看到的是一灘膿血,而魚蝦的眼裡又是宮殿一類的東西。所以說,我們所見的一切不一定都是真實的,只有參禪悟道開了慧眼時,所見到的才是宇宙人生原本的真實。

我們每個人都有無價的珍寶,但卻到處尋求,希望我們困惑的生命得到安寧。所以大珠慧海禪師告訴前來求法的人說:我這裡什麼都沒有,你們來幹嗎?都給我回去,你們每個人本身就具有珍貴的寶物。在禪門裡經常聽到這樣一句話:「拋卻自家無盡藏,沿門托缽笑貧兒。」這非常形象地說明了我們的迷失是多麼可悲的事情。

開悟論

既然是迷失了,我們每個人就要求取解脫,解脫就是開悟,就是通過各種各樣的方法使我們沉迷的生命得到覺醒,使我們飄泊的心靈得到安寧。

關於開悟,在禪宗那裡也歷來有兩種方法,一是以「身是菩提樹,心如明鏡台,時時勤拂拭,勿使惹塵埃」為宗旨的漸修法門。關於這類開悟的法門,在禪宗語錄和大乘經典里,經常用磨鏡作比喻,也用調狂象作比喻。人心就像一頭狂野不馴的大象,通過禪定、止觀、禪修等等手法,就會把這頭狂象給馴服了。佛教還常用心猿意馬來作比喻,是說人心就像猿猴一樣,尤其喜歡爬樹,看到什麼東西都會貪戀,而有貪戀就有執著。關於禪宗調養心性的過程,大家更為熟悉的是用牧牛作比喻。牛的習性是很難馴服的,有時還要偷吃莊稼,你要緊緊地抓住牛繩才能制約它,當你把它調養到一定的時候,你就是用鞭子趕它去吃莊稼,它都不會去吃,這時的牛就成為一頭露地白牛。

「牛」就是我們執著的、分別的、狂野的、不凈的心。開始時,我們的心都是很乾凈的,後來認同了外境,生起種種分別、產生種種迷茫,修行悟道就是要把丟失的心再找回來。這個工作開始是非常艱難的。有則寓言說,一隻貓變成了公主,當她看見老鼠從面前經過,公主立即變回了貓,要去捉老鼠吃。這說明人的習性是很難改變的,無明、妄想確實很難粉碎。但通過堅韌不拔的努力與鍛煉,最後還是能夠調柔心性,使你的心成為一顆慈悲的、柔軟的、法喜的、安祥的心,就像露地白牛一樣。這是漸修,講的是對心性的艱苦鍛煉與調順。

二是頓悟禪,它是禪宗的主流。趙州禪師叫我們「吃茶去」,那是何等的痛快和直截。頓悟禪的基礎是要證得諸法空性,就是人空法空。人空指組成我們人身的四大五蘊,達到《心經》上講的「照見五蘊皆空」,就會覺得自身不過是一具臭皮囊、一堆碳水化合物,這正是佛教的智慧。《金剛經》講:「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作如是觀。」這也是我們證得頓悟的基礎。頓悟禪另外一個重要基礎是中觀思想,即不二法門。不二法門在《維摩經》里講得最多,它是中道哲學發展到相當高度的一個產物。不二法門非常乾脆利落,不是慢慢地磨鏡,幹什麼事都是一刀兩斷,運用的手法是「兩頭俱截斷,一劍倚天寒」。在般若利劍下,一切善惡、是非、美醜、大小、得失,統統被粉碎無疑,沒有任何相對意識存在的餘地。

這裡我向大家介紹不二法門裡的幾個具體內容。一是彼此不二。緣起是佛教最重要的思想,是其他宗教、哲學所不具備的智慧。緣起就是各種因緣、各種條件的組合。現代物理學已經揭示了緣起之真諦,過去把物質分到原子、中子,現在已分得越來越小,到了夸克甚至比夸克小多少倍的東西,到最後觀察的儀器與觀察的對象之間,已經有不能隔斷的聯繫,也就是被觀察的夸克、中子、原子等,總是受著觀察儀器的影響。科學為佛法的緣起論提供了非常好的佐證,從中可以得到的啟示是,色和空是不能分開的,主體和客體也是不能分開的,也就是彼此不二。

二是垢凈不二。禪宗里常有「什麼是佛?干屎厥!」「什麼是佛?麻三斤!」這樣的對話,把很清凈、神聖的佛與很臟、很亂的東西捏在一塊,就是要截斷人的思維之流,打破人們執著的思維,就是要通過劇烈陡峭的機鋒來粉碎疑情,使人桶底脫落,明心見性。有句禪語說「八風吹不動天邊月」,八風是指利、衰、毀、譽、稱、譏、苦、樂,八風確實是很能擾動人的心性,但它再強勁也吹動不了天上的明月。明月指我們乾淨、明亮的佛性,污垢與乾淨只不過是我們人為的分別而已。

三是煩惱與菩提不二。六祖開示說,無常者即佛性也。佛性也存在於人生的痛苦與慾望之間,能夠體證到痛苦與慾望的空性,煩惱當體就可以轉化為佛性。禪宗里有首詩說:「三夏閉門披一衲,兼無松竹蔭房廊。參禪未必須山水,滅卻心頭火自涼。」所謂「心頭」就是相對認識的「兩頭」,即冷熱、苦樂、黑白、高低、美醜等等。把「心頭」滅掉,把相對的認識給粉碎了,即使在熊熊烈火當中也能得到大自在。這首詩只有真參實修的人才寫得出來,而不是文字禪、口頭禪。洞山祖師在開示學人時也有很精彩的回答。學人問祖師:「天氣這麼熱,如何去躲避?」祖師回答說:「熱就好好熱死,到火爐里去躲著;冷就好好冷死,到冰窟里去躲著吧。」這樣的開示實在是非常的慈悲。因為我們的「心頭」有分別、執著,就有了痛苦,而一味的逃避痛苦解決不了問題,我們必須深入痛苦,體證到痛苦的空性,才能在痛苦之中證得覺悟,獲得生命的圓滿與安祥。就像我們夏天拿著扇子拚命地扇還是覺得熱,而在太陽底下打球的人,儘管汗流浹背,卻感覺不到熱,並不以熱為苦;冬天我們剛握住一把雪時,會感到冰涼剌骨,而過了一會,把雪扔掉後,手心會有熱乎乎的感覺。同樣的道理,逃避煩惱是沒有用的,必須直面它,否則,就不叫生活禪。

四是色空不二。《心經》里最精彩的話是:「色不異空,空不異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受想行識,亦復如是。」佛經、禪語都開示我們色空不二,只有色空不二,我們的生命才能自在、安祥。如果我們偏於色,偏於物質的東西,我們就容易淪為物質的奴隸,陷入拜金主義的狂潮,一個人一輩子為物質而活那是很可憐的;但如果我們偏於虛、偏於空,什麼東西都空,好就是了,了就是好,那麼我們的生命就沒有追求、沒有動力,沒有向上的力量,這樣的生命也是一種迷失。所以,並不是某人說「我看破了紅塵、我放下了」,就是覺悟,這樣的人也是迷,是更大的痴迷。所以,佛法是雙刃劍,放下的時候應挑得起,挑起來的時候又能放得下,這樣就能得大自在、得大受用。

人生是很短暫的,一眨眼就過去了。宇宙在科學家眼裡是一百億年,我們每個人能活幾十年或一百來年,這在整個宇宙生命里連個呼吸都不夠;太陽系在宇宙間有幾千億個,地球在宇宙的大海里就像一滴水,一個人在宇宙里更是連一滴水都不如,我們的人生是多麼短暫、渺小。所以,我們要分外珍惜做人的緣份。人身難得今已得,我們沒有權力去浪費生命,消磨時光。如果在這短暫的時間裡還要偏偏去追求污垢的東西,實在是太可惜了。

《五燈會元》第五卷有一個故事講,一位老婆婆供養一位出家人修行二十多年。老婆婆經常讓一個女孩子給出家人送飯。為了看看那位出家人的道行到底怎樣,有一天她就讓送飯的女孩子在送飯時把出家人抱住,問問他感覺如何。女孩子就照著辦了,出家人回答說,此時他的心就像枯死的木頭倚靠地冰冷的岩石上一樣,一點感覺沒有。老婆婆一聽,就把茅屋給燒了,把那位出家人給趕走了,說沒想到我二十年供養的竟然是一個俗漢!這說明這位出家人的道心還不夠,他僅僅體證到空的一面,還沒有體會到真空里的妙有。有一則日本禪宗的公案可以與這則公案互補。一位小沙彌和他的師父坦山禪師外出行腳,走到一條河邊,見一位姑娘過不了河,師父就把那姑娘抱到對岸,放下之後,兩人繼續趕路。一路上小沙彌噘著個嘴,很不高興,也不和師父說話,晚上睡覺時翻來複去睡不著,他認為師父的作法是犯戒了,爬起來問師父為什麼白天要抱那姑娘過河,師父回答說:我早已把她給放下了,而你現在還抱著啊!所以說修行不僅僅去體證空,還要在空中感覺到妙有。

境界論

開悟是明心見性的方法,境界就是當你把生命的迷失、執著破除了以後的精神體驗、感受。在我看來,禪悟的境界主要有以下四種。

第一,觸目菩提的現量境。我們見到的每一件東西都是真如佛性,一旦開悟之後,青青翠竹,儘是法身;鬱郁黃花,無非般若。蘇軾的一首詩這樣寫道:「溪聲便是廣長舌,山色豈非清凈身。夜來八萬四千偈,他日如何舉似人?」雪堂行和尚看到這首詩偈時,說「便是」、「豈非」、「夜來」、「他日」八字多餘,最好刪掉。白隱和尚的老師正受老人說:「廣長舌、清凈身也不要,只要溪聲、山色就可以了」。不顧庵禾山和尚更進一步的說:「溪聲、山色也都不要,若是老僧我的話,只要嗯哼的一聲就可以了。」與蘇軾齊名的一位大詩人黃庭堅跟晦堂禪師參禪,但晦堂禪師什麼也不和他說。有一天,他和禪師一塊散步,一陣木樨花香飄來,晦堂禪師慈祥地問他聞到花香了嗎?他回答說聞到了。於是禪師便講:「你不是經常向我討教什麼是佛法嗎?我對你一點都沒有隱瞞,因為它本來就很簡單,只是你不肯留意罷了。」黃庭堅當時一聽,便淚流滿面,跪地而拜。禪師笑著說:「我只不過是讓你到家罷了,恭喜居士終於到家了!」這就是佛法禪宗所體證的觸目菩提的現量境界,是容不得比量,容不得分別的,就像看山一樣,受到小我蒙蔽時所看到的山,已不是原本的山水,只有當我們以一顆澄明無染的心走到山裡去,人到山裡去,山到人里來,才是見山只是山。當你聽到荷葉上的雨滴聲,僅僅感覺到那是雨在不停的滴落,感覺到不知是雨滴落下來,還是你自己滴落下來,而不要去感覺雨是從何處、又是如何的滴落下來,那才是你和自然、山水融為一體的境界。

第二,水月相忘的直覺境。古代劍客練劍可以達到超越劍術的層面,通過練劍到達見道,那就是物我為一、人劍合一的最高境界。達到這種境界的劍客,碰到一位習性還沒有凈化的對手時,他可以將對手的每一個念頭,一招一式,包括劍會從哪個地方刺來,會在什麼時間刺來,都看得清清楚楚。所以美國、日本、古代中國的那些劍仙練劍,練到沒有長進的時候,就會去學禪,禪能使人徹底放鬆自己,發揮生命的潛能。西方有位學者去日本學習箭術,後來寫了本書叫《箭藝中的禪》,書中寫到最後射箭時,不是我在射,而是箭自己在射出去,人與箭的融合達到了相當深的境界,就像果子成熟了從枝頭掉下來那樣,非常自然,毫不勉強造作。這就是一種直覺的境界。要做好一名劍客,先要苦練劍術,要把一招一式記得很熟,但是練完之後就必須忘掉,如果忘不掉,一旦到了競技場上,肯定會吃大虧。忘掉它,就是把分別意識、把劍與我相分別的意識也給忘掉,這樣才能洒脫、自如。還有當禪僧行腳時,不但要把行囊放下,還要把腳放下,那是才是真正的行腳。《金剛經》對這種境界表述是「應無所住而生其心」。禪宗把修道悟禪的心比喻為:「雁過長空,影沉寒水」,「水無照月之心,月無映水之意,水月兩忘,方可稱斷」。水月相忘,就是修行到了高深的境界時,就像水和月亮互相映照,互相反映對方,同時,又很洒脫,很自在,毫不粘著。

第三,珠光交映的圓融境。《華嚴經》里有「因陀羅網」的比喻,《維摩經》里說,「芥子納須彌」。一座那麼大的喜瑪拉雅山,一個小小的芥子就把它裝下了。「芥子納須彌」這樣的體驗佛經里比比皆是。如「毛端容國土」,是說一根毛的頂尖上有無數佛菩薩的國土。蘇軾也有兩句詩說:「竹中一滴曹溪水,漲起西江十八灘。」這樣的表述就是大小圓融。還有時空圓融,《華嚴經》講「無邊剎境,自他不隔於毫端;十世古今,始終不離於當念」。現代相對論認為時空是不能絕對分開的,單純的春夏秋冬是毫無意義的,百花齊放就是春天,萬木凋零就是秋天。有人問愛因斯坦什麼是相對論?愛因斯坦回答:「你抱著一個火爐,五分鐘感覺好像是一個小時;你和一位你喜歡的姑娘在火爐邊呆上一個小時,一小時感覺只有五分鐘。」這說明時間、空間是相對的,沒有一種絕對的標準。梁朝的傅大士有首偈子:「空手把鋤頭,步行騎水牛。人從橋上過,橋流水不流。」那就是一種直覺的圓融境界,時間、空間、過去、未來、動、靜統統圓融了。

第四,飢餐困眠的日用境。大珠慧海禪師開示學人講:「同樣是吃飯,你們沒有禪,而我則有禪;因為我吃飯時就只是吃飯,你們吃飯時卻想這想那。」禪就是飢來即餐困來眠。馬祖大師講「平常心是道」,其精髓就是保持一顆平常心。龐蘊居士講「神通並妙用,運水與搬柴」,這是真正了悟的神通妙用,而不是在講法時離地三尺,懸在虛空,或探囊取物之類才是神通。因為這種神通用正眼看來都是不如法的,真正的修行與受用就是運水搬柴。趙州禪師對來求法的人講:「吃飯了沒有?吃過了就洗缽去。」這就是生活中的修行、悟境。還有一個公案說,一位徒弟對師父說,自己來廟裡已經三年了,怎麼沒見師父告訴他半句佛法,為此感到很痛苦。師父便對他說:「你端飯來時,我吃了;你端茶來時,我接了;你行禮時,我點頭了。這還不是在指示心要嗎?」這裡面的禪機是非常高深的。我們來到趙州禪院,更熟悉的是趙州禪師「吃茶去」的公案,來過的、沒來過的都吃茶去,在吃茶之中,萬別千差,全都消融。只有用一顆平常心才能吃茶,這就是飢餐困眠的日用境。

禪宗的修行是非常講究「一期一會」的。每次大家相互見面或見到師父都是各不相同的,是一生中唯一的、僅有的一次,大家用心體會,就可以感受得到。禪宗講「一期一會」是把生命的莊嚴表達得淋漓盡致,也正是茶道的精神。柏林寺有很多師父對茶道有非常精湛的研究,這次來參加夏令營的營員和老師們中也有人對茶道有很高的造詣,我在這裡就算班門弄斧也講幾句。

趙州茶、平常心。如果咕咚、咕咚地把茶喝下去,就不叫禪,可能連喝茶也稱不上,只能叫「牛飲」。茶與禪的意韻是非常美的。在日本的禪院里,有客人要來,師父會叫徒弟把庭院好好打掃一下,徒弟會把庭院打掃得連片樹葉都沒有,師父檢查時還要搖一搖樹看會不會再有樹葉掉下來。對此,我們不能從自然與不自然的角度看,只能從茶道對客人的恭敬角度來理解。日本平常的茶房比一般居室的造價要高出多少倍,是非常有品味的人才享用得得起的,茶房庭院的建築也跟禪的意境一樣,空靈清寂,曲徑通幽。茶室里放兩排凳子,沒有尊卑長幼,一律平等。不論吃茶的是國王宰相,還是貧民小販,大家坐在裡面都是平等的,沒有任何區別。煮茶的鐵壺底下放個鐵片,水一煮開,鐵片咣噹、咣噹跟茶水聲一起響,大家一起細細品茶,其感覺就好像在懸崖飛瀑邊上品茶,意境是非常美妙的。

茶道的精神,按日本茶道的解釋是和、敬、清、寂。「和」就是平常不講話、不來往、有矛盾的人,一到茶室聽空聲飛瀑、品裊裊茶香,人際關係就會有一種親近感,彼此的心會靠得很近。「敬」就是恭敬,洗茶、沏茶、上茶、敬茶等每一個動作都對他人恭恭敬敬,尊敬他人也是尊敬自己,大家互相尊敬,那是一種非常美好崇高的情感。「清」,茶室里是紅塵不落之處,遠隔紅塵的萬丈喧囂,大家可以感受清凈的境界。「寂」是寂靜,不是寂寞,寂靜是涅槃的感受,熄滅了心頭諸般慾火之後,心情就會變得非常的平靜,有著柔軟與慈愛的那種感受。這是日本同道總結出來的茶道精髓。

我相信,大家這次參加夏令營回去後,也會深知趙州茶味。我在開營式上講:「趙州茶香千餘栽,勞勞浮生誰知味?」我們都太勞累了,太忙碌了,儘管有這麼好的趙州茶,但我們沒有心情、時間與境界去品味它,這是很可惜的。大家能來到這裡經過這麼一段時間修習,對趙州茶的味道大家一定品嘗到了。

在這裡我順便向大家介紹一個好去處,就是長安終南山上的凈業寺。凈業寺是律宗祖師道宣律師的道場,有一個石台是依山而做的一把椅子,這個石台的位置很高,又叫天人感應台。傳說當年道宣祖師坐在這裡,雙腿一盤,底下是萬丈懸崖,頭上是湛碧的藍天,彷彿與天相通。佛菩薩給了他很多啟示,像道宣法師的《高僧傳》等很多在佛教史上永垂不朽的著作都是在這裡寫出來的。那個地方確實非常清凈,現在的住持也是很解趙州茶味的。他在山的孤峰上建了個茶亭,在寺院中鑿了個天池,池子里的水靠的是天水。每年長安第一場冬雪的時候,我就和一些朋友去那裡品茶。用初雪融化的水泡出的茶,真是妙味無窮。更妙的還是孤峰,很小的一塊地方,一邊是懸崖峭壁,一邊是萬丈深淵,我們在那裡和心性清凈的法師一起喝茶,有時談到興高采烈處,一眨眼對面的和尚不見了,原來是被白雲遮住了,也就一個方桌那麼遠的距離,那種感覺是非常奇妙的。所以大家吃完趙州茶,再去吃凈業茶,也是一種非常美妙的感受。

大家剛來柏林寺時,我問大家吃了趙州茶沒有,大家都說沒有。我想,現在通過這段時間的修行與體驗,加上我上面的一大段葛藤,大家可能多多少少感受到了趙州茶的深意,所以我希望大家回到你們的本位,要時時品味趙州茶。今天的課就講到這裡,總結起來不外本心、迷失、開悟、境界這八個字。最後有一點就是請大家注意,請大家一定要記住:走出這個門時就要把我所說的趕快忘掉,要把它化為實實在在的禪悟感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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