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名失去雙腿的舞者 | 汶川十年③
廖智和舞伴楊志剛參加央視一套《舞出我人生》。(CFP)
曾是舞蹈老師的廖智,如同嬰兒般重新學習站立,從翻身開始,7月學跪立,8月學穿假肢,9月學走路,10月學上下坡,11月學上下樓梯,12月已經能熟練地穿上假肢站著跳舞……
文 |程曦
每天清晨七點,廖智睜眼後,習慣性地向床頭摸索,她要找到自己的雙腿。
麻利地套上硅膠套,熟練地調節各個部件的鬆緊,接受腔恰到好處地包裹起殘肢,十年無數次穿脫,如今廖智只要一分多鐘就能調試妥帖,然後去幫女兒和丈夫準備早餐。
廖智曾是一名舞者,十年前那場八級地震壓斷了她的雙腿,生活「餘震」再次震碎了致殘後的婚姻,十年磨礪,拼力撐起殘缺的身體已是不易,更難的是拼起一個以愛打底的家。
廖智曾是一名舞者,十年前那場八級地震壓斷了她的雙腿。(圖片由受訪者提供)
女兒沒了 丈夫走了 家毀了
廖智被女兒熹熹童話書上的一個故事觸動:木頭人們每天被貼上不同的貼紙,有好看的星星、也有難看的灰點,每個人都為身上的貼紙而自卑或驕傲。終於有一天,一個木頭人喊了出來:我不想要任何記號。
廖智覺得自己也是其中之一,最美舞蹈老師、最美志願者、勵志偶像......地震後,這些讚美和伴隨而來的爭議一樣,成了她身上密密麻麻的標籤。
在曝光度最高的時候,廖智拒絕了一切外面的活動邀請,選擇回歸家庭,清晨起床為家人準備早餐,陪伴女兒度過一天的學習和玩樂。傍晚,看著女兒急切地拿著拖鞋搖搖晃晃地跑向門口,撲向下班的爸爸……
這是震後六年才重新組建的家庭,而之前的幸福,已被壓在了廢墟深處。2008年5月12日的那天下午,整棟大樓在廖智眼前轟然倒塌,身旁是一同被壓在廢墟下的婆婆和還不滿十一個月大的女兒,可他們的呼吸心跳已經永遠停止了。
廖智回憶道:「悲痛會流淚,餓了會渴望食物,只有死亡讓人別無所求,只讓人想著一件事——活下去。」
從廢墟中撿回一條命以後,廖智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適應作為一個弱者的角色。剛剛進行完截肢手術,她每天只能躺在床上,原本靈活輕盈的雙腿此時像兩個無比沉重的鐵鎚,稍微一動,蝕骨疼痛就會傳遍每個神經,「像一個廢人。」
震後臨時搭建的醫院裡,日夜浸滿眼淚和歇斯底里的哭嚎,廖智卻是笑著的,如果不笑,她會恐懼得發抖。那樣的環境里,人們太需要一個笑容了。病友,醫生護士和記者都愛往她的病房裡跑。
曾是舞蹈老師的廖智,如同嬰兒般重新學習站立,從翻身開始,7月學跪立,登上舞台用還未完全癒合的殘肢跳出一曲《鼓舞》,媒體報道如潮。
8月學穿假肢,9月學走路,10月學上下坡,11月學上下樓梯,12月已經能熟練地穿上假肢站著跳舞……堅持,忍耐,堅持,忍耐。無數個深夜,廖智反覆對自己說,只有忍耐傷口才會好得更快,才能更快恢復正常的生活,找到工作,賺錢養活自己和年長的父母。
廖智的假肢有20斤,幾乎是她體重的四分之一。這份重量與她如影隨形,無時無刻不在提醒著她,她的每一步都要比別人走得更重。
「當處在一個非常弱勢的角色中,會更容易看清一些人的樣子。」《鼓舞》成名之後,鮮花和鼓勵如潮湧來。廖智的病床前開始多了很多人,他們來來去去,各有目的。一些人說想要幫她。有人承諾高薪,勸她趁著熱度簽約經紀公司,有人說她應該發揮自己的影響力,成立基金會。她遇到過借著探訪理由、有意無意地在她身上揩油的陌生男子;也有積極勸她包裝的志願者,最後卻只想打著她的旗號,從一家房地產公司為自己騙得一套房產……
讓她看清面目的,還有曾經的丈夫。廖智曾經說,當時的婚姻給她帶來的痛苦要遠大於地震本身。
地震時,丈夫在外地出差躲過一劫,但在廖智截肢最脆弱的時刻,丈夫卻再次選擇了逃避,就連為數不多的幾次來醫院探望,也都是匆匆離開。
出院後的一天,廖智在麻將桌上找到前夫。她當時已能行走,但丈夫卻堅持背起她走在人群當中。廖智敏感地捕捉到丈夫的刻意,聽著他的兄弟發出噓聲,捕捉到看怪物般的眼神。
失去雙腿後,廖智沒有為自己的身體哀悼過。那一刻,明明趴在這個最應該給他安全感的男人背上,她卻只覺得更加孤立無援。
隱忍過、失望過、怨恨過、憤怒過……2008年底的除夕夜,廖智正式在離婚協議書上籤下了自己的名字。
家毀了,女兒沒了,丈夫走了,往後的日子再難也回不了頭。
愛著美好 也要愛著傷痛
廖智想開始新的生活。被媒體報道後,很多人說喜歡廖智的堅強,一些男孩對她表達了自己的欣賞和崇拜,把她看做會改變他們生活的人。可廖智不想成為被讚美和崇拜的存在,也不想成為某個人的神去改變他糟糕的生命狀態,只有她了解自己內心的破碎。
第一段婚姻結束後,廖智嘗試過兩段戀愛,與男友感情穩定,甚至曾經走到計劃婚姻的階段。可過去的婚姻和孩子依然是他們之間不能觸碰的一道坎。他們不喜歡廖智在親友面前提起以前的事,也不願意她在採訪和節目中再講述過往。
在第一段感情中,地震剛剛過去一兩年,對廖智來說,心裡的很多傷口都還在癒合當中,女兒更是她心裡一塊不可觸摸的黑洞。
因為走不出自責的悲傷,她曾經對當時的男友表示,以後也許不會再想要孩子,這話給對方的心裡留下了陰影。
2009年,在地震中去世的女兒蟲蟲兩周歲生日的那天, 廖智給男友發去信息,希望他能夠和自己一起為女兒禱告。
沒想到,男友當時反應非常激烈,他憤怒地覺得,這代表著廖智只願意跟前夫生孩子,卻不想和他一起。
回憶起來,廖智淡淡地說:「這不完全是他的錯,他只是還沒有成熟到可以面對這件事。這是我的過去,我不能強求別人和我一起承擔。」
直到遇到現在的丈夫,廖智才感到自由。他不會把過去的事看得像洪水猛獸一樣,也不要求她掩埋過去。
廖智曾在微博上直播假肢模型的製作,她笑眼彎彎,鏡頭隨後對準了她的殘肢,一雙溫柔的手出現在鏡頭中,仔細地為殘肢包上保鮮膜、反覆按壓,標記尺寸,均勻地裹上石膏,等石膏變硬,褪下外殼,就完成了一次假肢取模。
廖智在鏡頭後用輕快的語氣講解著:「其實截肢並沒有那麼可怕的,這個過程就像做陶藝一樣有趣,這位技師就正在做一件很美的藝術品呢。他要是做得不好,可沒法向我交差哦。」
出現在直播鏡頭裡的這雙手屬於廖智的丈夫,同時也是她的假肢技師。認識的第三個月,從來不會吃辣的美籍華人,請廖智吃了一頓四川火鍋。那頓飯中,他小心握住廖智的手,放在了自己的胸膛上,正式向她提出了交往的請求。
2014年5月31日,身著訂製的潔白婚紗,廖智坐在輪椅上,靜靜等待著她人生中最重要的時刻。蓬鬆的婚紗裙擺下一片空蕩,終於圓了第一場婚姻時沒能穿上婚紗的遺憾。
音樂響起,爸爸推著廖智的輪椅由撒滿鮮花的走廊經過,來到丈夫身旁。單膝跪地的男人,捧起廖智婚紗下殘留的雙腿用毛巾細細擦拭著創口,在親朋好友的見證下,親手為她安上義肢、穿好鞋子、牽起她的手,一起走過紅毯。
這是丈夫特別要求的婚禮環節,他希望讓所有人看到,他的妻子原原本本的樣子,看到她是怎樣特別的一個人。
婚後廖智終於開始願意將自己的軟弱袒露在丈夫面前,誠實地傾述自己的感受,她感覺到這個男人真正愛著她的美好,也愛著她的傷痛。
14年婚禮現場,現任丈夫為廖智穿上假肢的儀式。(圖片由受訪者提供)
我們都有美麗的腿
每天清晨七點,廖智睜眼後第一件事是找到自己的雙腿。
從床上起身,她習慣性地向床頭位置摸索:杯狀的接受腔下,一根硬幣直徑粗細的白色金屬棒連接了接受腔和硅膠製成的假腳。這是廖智在婚後新換的一雙假肢,用了三年多,連接處依然閃著金屬的光澤。
不遠處的角落裡站著兩雙「光榮退休」的「前任們」,廖智和它們挺有種同甘共苦的感覺。「同樣的假肢別人可能可以穿十年,我可能只能穿五六年就已經磨損的厲害了。」 跳舞、攀岩、奔跑、翻爬......廖智從來不吝對他們的「折磨」。
廖智麻利地套上硅膠套,熟練地調節各個部件的鬆緊,接受腔恰到好處地包裹起穿入的殘肢,創口的皮肉與假肢的介面在經歷了十年間無數次的擠壓、腫脹、磨試、癒合後,終於變得妥帖舒適起來,整個過程她只需要一分多鐘。
起床後,和常人一樣,廖智也會伸伸懶腰踢踢腿,把胳膊腿兒都調整到最舒服的狀態。一歲多的女兒熹熹邁著搖搖晃晃的步子向她撲來,一把抱住她的假肢——從幾個月大開始,熹熹就對媽媽的這雙不一樣的腿充滿了好奇。
廖智和丈夫並沒有打算掩飾這種不同。從熹熹很小的時候,丈夫就告訴她:「世界上的每個人都是很不一樣的。就像爸爸的腿長一點、粗一點,熹熹的腿短一點、小一點,媽媽的腿很特別,是樹脂和鋼筋做的。」熹熹聽著似懂非懂,但會像模像樣地重複爸爸的話。夫妻倆常常會和女兒玩這樣的遊戲,他們來說身體部位的名字,讓熹熹來指。說到眼睛、鼻子、嘴巴這些部位,女兒都會指著自己的。但每次說到腿,她總是堅持指著媽媽的。
廖智對自己的這雙腿挺滿意,可硅膠做的假腳沒有指甲,有時候她會自己用筆畫出指甲的形狀,再塗上好看的指甲油。
買鞋是廖智的樂趣之一,高跟的,平底的,從不嫌多。她在微博上曬過自己圍成一圈的假肢和高跟鞋,評論里有人羨慕地說:「姐,你穿的可比我還高。」
廖智在微博上發過一張照片,鏡頭裡廖智沒有被硅膠包裹的假肢、女兒圓潤粉嫩的小肉腿、丈夫穿著黑色涼拖的腿並排擺放著。她在配文寫著:我們都有美麗的腿。
廖智在微博發的這張照片配文寫著:我們都有美麗的腿。(圖片由受訪者提供)
來源|南都周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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