遙祭父親
—— 范學德自選文集父親走了。那幾天中我老是念叨著兩句話:爸,你怎麼不能再等等我們,再過三四個月,我們就要回去看你了。爸,孩子等著再見到你的那一天。父親是過了八十五大壽之後走的。他走的時候,我沒能送他老人家最後一程,一年多後,當我終於回國看望老人家時,他的墳墓上已經長出了青草。父親走了好幾天之後,我還是無法相信父親真的離開我了。四十年來父親留給我的印象,一個一個地在我腦海中反覆浮現,雖然畫面已經不那麼清晰了,但一切又都彷彿就在昨天。而我萬萬沒有料到的是,在這一切印象中,父親留給我的最深刻印象,竟然是他在世的最後一天,而那一天,他在中國,我在美國。1. 我從小就怕父親小時候我怕爸爸,他太凶了。父親是山東人,但外表上卻不像我在文學作品中看到的山東大漢:又高大,又壯實。他個子一米七上下,又干又瘦的,當了一輩子的廚師,也沒有胖起來。父親的山東味是在裡面,比方說他的脾氣,就山東味十足,用我媽的話來說,要是你爸認準的理,十頭老牛也別不回。爸爸倔,也沒什麼,問題是他的倔勁和火氣攪和到了一起,火還特別大特別急。用他自己的話說,「一點,火就著。」 不過據我多年的觀察,有時你就是不點,也照樣著。我小時候一年到頭也吃不上幾塊糖,吃上一塊,就像過節了。我剛剛三歲大一點時,有一天,在外地工作的父親探親回來了,他給了我一塊糖,我剛剛舔了幾口,他就逗我說:"孩子,給爸舔一口」。我也不懂父親是逗我玩,再加上父親一年到頭不在家,我有些認生,就不肯給他。父親耐著性子繼續逗我,「你給我,爸還給你。」我可不管什麼爸不爸的,說什麼也不給。當父親又被我拒絕了兩三次後,火一下子就上竄來了,一個大巴掌就煽在了我的小屁股蛋子上。我媽說打得你嗷嗷直叫。我爸說我就像宰豬一樣地叫,兩位老人又都說,嚇得你把屎都拉在褲襠裡面了。尿沒尿在褲襠里?他們都沒提。我壓根不記得有這麼一回事。這個故事是我長大後父親當成笑話告訴我的。我問媽媽,媽媽也說有這回事,還說你爸那人就是手狠,你那小屁股哪經得起他那麼打,一下子就起了通紅的五個大手指頭印子。你說他那麼狠呢,你那麼大點,懂什麼啊。我只加了一點自己的聯想;聽到我疼得「嗷、嗷」地哭叫時,父親一定會大喝一聲:"不許哭!你再哭,你再哭我就打死你!」 父親打我們兄弟時,無論他打得多麼重,他都不許我們哭,他不喜歡看見我們哭時的「那個熊德性」。我們越哭,他打得就越狠,一邊打還一邊喊:"我叫你嚎!我叫你嚎!你還委屈啦!"父親告訴我那件事時是當作他的教育成績的,他可沒後悔,倒是挺得意的,還笑了。說打那以後,我跟你要什麼東西,你都溜溜地給我。我猜肯定是這樣的啦,我還猜我肯定連眉頭也不會皺一下的,並且是低著頭。打那以後,雖然父親在外地工作,一個季度才能探家一次,呆上個三天五天的,但我可不盼他回來,我希望他還是在外地繼續「堅持為革命而工作」吧,把錢按時寄回家就行了。但我的這願望可從來沒敢親口告訴父親,連暗示都從來沒有暗示過一下。不是不想,是不敢。我敢什麼呢?敢溜。只要父親一進家門,我就抓緊機會悄悄地往外溜,不僅我這樣,連我二哥也是這樣。但有幾次屬於例外,那幾次我溜的速度慢了點或者溜的動作太明顯了,人,還沒有溜到門口,就被父親發現了,他發火了,鐵著臉大喝一聲:「你給我站住!你們往外跑什麼啊?你見鬼了!你要是再跑,看我不把你腿砸斷了!」聽到父親這一聲喝,我心裡「硌磴」一聲後,就立即站住了,小腿肚子也發軟了,手也哆嗦了。其實我這個「溜」的哲學是從父親那裡學來的。每一次當父親知道我們兄弟和別人家的孩子打架了,他的臉立即就拉下了,低聲地說,你(或者你們)給我滾回家去!我們還沒有滾回家裡,魂就都嚇飛了,大禍臨頭了,等著挨打吧。等到我們趕快跑回了家(慢了不行,父親會照我們的屁股狠狠地來上一腳),父親隨手就把門關上了,然後插上了插銷(這樣鄰居就無法進來為我們救苦救難了),再然後,就是父親開打了。父親打我們之前從來不審訊,他從來不問是別人先打我們還是我們先打別人,更不問我們是不是正當防衛或者合理反擊,他什麼也不問,上來就打,邊打還邊說,「我看你還再敢不敢和人家打架了!你幹什麼不好啊,你去打仗! 你這書白念了,都念到狗肚子里去了!我叫你打,我叫你打,看我揍不揍死你。」父親揍我們,有時是動手,有時動手還不解氣,身邊有什麼傢伙,他就會順手抄起來打。大多數的時候他是抄起炕上或者地下的笤帚把子,往我們屁股上打。他不用那東西打我們頭,怕把我們的腦袋打壞了,耽誤上學。他說打屁股怎麼打也沒事,肉多。有一次,他又用笤帚把子打我們,打得我媽都看不上眼了,就把笤帚把子奪過去了,媽媽一是心疼孩子,二是心疼笤帚把子,花一毛多錢才能買一把,可叫我爸打幾下,就把它全打飛了,還怎麼用它掃炕!我有時候認為被打得實在太冤枉,就小聲地跟父親嘟囔一兩句:爸,不是我先動手的,是他先打我的。父親從來不評這個理,他說:怎麼,你打架打得還有理啦,呵!他打你,你不會跑嗎?你惹不起還躲不起嗎?那時哪明白,父親教我的是上計,孫子兵法上有的,叫三十六計,走為上計。多年後我問過父親,爸,你打我們那麼狠,你不心疼嗎?父親說,你們都是我身上的肉,打你們哪個我不心疼。但我不能讓你們不學好。跟人家打架是不學好,父親就是這麼認為。雖然我們弟兄四個,一個個都挺壯實的,但我們的確很少跟別人家的孩子打架,主要不是我們不能打,而是我們被父親打怕了,打服了。2. 太偏心了到我懂事了以後,我對父親的主要意見不是他打過我,其實我很少挨打,而是他偏心。父親太偏心眼了,這是父親在我心中留下的最壞印象。如果父親偏心我,我當然不會生這麼大的氣,這麼傷心。不過,這是絕對不可能的。兄弟四人當中,我排行老三,父親怎麼可能偏向我呢?父親偏的是我大哥和我的老弟,大哥是長子,在他前面父母有兩個男孩,都是生下來不久就夭折了,所以大哥一生下來就貴重,而聽我媽說,我剛生下來,父親卻說又多了一張嘴。我老弟,是我們家的老小子,自然分量不一樣。父親偏心這件事弄得我心理老是不平,好多年間我老是在兩個問題之間想入非非並且還猶豫不定:我到底是該早生六年成為老大呢?還是晚生三年成為老小子?拿不準。等到我明白想成為老大或者老小子純粹是做夢後,我在心裡就嘀咕上了:哼,你不喜歡我,我才不稀罕呢!我還不理你呢。於是就開始了冷戰,規模不大,聲東擊西式,當然不是把矛頭直接指向父親,而是我對準了老大和老小子,跟他們作對,不僅偏偏不喜歡他們,還明裡暗裡使點小壞。我跟大哥的對抗,主要是在心裡的和嘴巴上的,君子動口不動手;而對老弟就文的武的什麼解氣就上什麼。我知道,大哥輕易不敢打我,小老弟算什麼哪,他絕對打不過我。要是實在遇到了危機情況,我還有一個高招:媽!救命啊!由於認為父親偏心眼,所以,父親打我我就更不服了。父親打孩子的「大棒子」的理論簡單而且明了:「你不聽話,我就揍死你!」他還說,「我不慣孩子。慣子等於殺子。」 父親不想「殺子」,所以,就只好打了。我們兄弟姐妹雖然沒有一個人被揍死,但都挨過揍,並且在挨了幾次揍之後也都變聰明了:千萬別犯錯誤,就是犯了,也別犯在老爹的手裡。有一件事很奇怪,就是父親打我,我記得清清楚楚的,但卻不記得母親打過我。幾年前我還問過母親:媽,我小的時候你打沒打過我?怎麼能沒打過呢?母親笑著說。怪了,我怎麼一次也記不起來呢。但父親打我的情景我卻全記住了。我栽在老爹手裡的那幾次主要是由於我倔強。明明是別人先打我,為什麼不許我還手(那時候我還不知道有不抵抗主義一說,相信我父親也不知道)?還打我,我不服!就是不服。還有,幹什麼打我這麼狠,怎麼不打我大哥。這一不服,就產生了我的不抵抗主義:你就打我吧,我就不求饒。其實我也知道,只要我一求饒,說爸我再也不敢了,他的火也就消了。我也明明知道父親在等待我求饒、服軟,媽媽也勸過我爸爸後又勸我,孩子,你怎麼那麼傻呢!看把你爸氣的,你還不趕快給你爸配個不是。偏不。但父親打得我真疼,再加上委屈,我的眼淚直往下流。但我還是咬緊了嘴唇,絕不哭出聲來。有一次,我把嘴唇都咬出血來了,但就是不求饒。父親的火就更大了,更往死里打我,氣得媽媽要跟他拚命。我雖然受了皮肉之苦,但一點也不後悔,還挺自豪的,覺得自己就像電影和小說中的革命烈士一樣,寧死也不屈,也不投降。但爸爸是敵人嗎?我沒仔細琢磨過。這樣,雖然巴掌多挨了幾下,但還是獲得了一點勝利,是在精神上。那時魯迅的作品讀得不多,讀了也不怎麼理解,不明白阿Q同志也這麼勝利過。多年後,父親為我多挨的那幾個巴掌後悔了,他說,「你太強了。」我答,「怨誰呢?隨根。」於是,我們父子相視而笑。3. 父親表達感情的方式七十年代初,父親老了,退休了。那時,我已經快二十歲了,對父親的了解也逐漸地加深,父子之間的感情也漸漸地濃了些。我們父子都知道這一天來得太遲了,但都悶在心裡,誰也沒有講出來。但它畢竟來了。我也知道,雖然我和父親之間的感情深了,但怎麼也深不到父親與我大哥以及弟弟之間的那種感情,那樣的父子情,我這輩子是體驗不到了。人生總是有些苦澀的,即使在父子之間。但我也漸漸地理解了父親表達感情的方式:那方式實在,深沉並且純樸,但缺乏溫柔與浪漫。就像愛這個字眼,我就從來沒有聽到父親對我們使用過,我甚至都懷疑他這一生是否使用過這個字眼來表達自己的感情。當然了,在「政治學習」和上面組織的集會和遊行中,我相信父親也跟著說過什麼「熱愛」字,但那不算數。父親的愛,就是實實在在地幫助你。那些年間,母親幫助姐姐和哥哥們帶大了一個又一個的孩子,她很累。中午的時候,父親就命令母親說,你眯一會兒眼,打個盹。我想抱孩子到外面溜達溜達。說完,他就抱著孩子出去了,儘管他自己也困得直打哈欠。八六年,母親得了半身不遂,日常起居大都是父親照料的。父親晚上睡覺實,不願意起夜,但十多年來,都是父親伺候母親晚上起來的。母親有時一宿要起來好幾次上廁所,父親都耐心地照料母親。有時候,父親也心煩,一天到晚,他被老伴栓住了,哪裡也去不了。母親有什麼事都喊她老伴,就是我們兒女在眼前,母親也不願意麻煩我們。父親有時就有點牢騷,說,我是欠你媽的。年輕時我對你媽不好,現在我老了,我是還債來了。牢騷完了他還是照常干,母親還是照常喊他。父親常告訴我們,你媽這一輩子對咱們老范家有大功勞啊,你們不孝順我行,要是不孝順你媽,我不能饒你們。父親說的是大實話,他長年在外工作,是母親一個人一手把我們兄弟姐妹六個人都拉扯大的。三個從國家的正式大學畢業,三個從電大、自學考試畢業。父親常念叨,你媽好心有好報啊,兒子、兒媳婦都孝順,連孫子、孫女都孝順。母親要了一輩子的強,但晚年卻得上了那麼一個病,她心裡很過意不去。父親經常安慰她說,「老楊,你放心好了。只要我不死在你前頭,你就一百個放心,我絕不會撇下你不管。」他說到了,也做到了,十年如一日。但父親沒有想到,他竟走在我母親的前面了,他也沒有看到,他走了之後,他的兩個小孫女秋潁和亭亭,當天就對奶奶說:奶奶,你別害怕,晚上我們和你一起睡。4. 父親盼我回家弟兄四人當中,只有我一個人在外地工作。父親到晚年的時候,想我了。一到我快放假的時候,他就盼我回家。我一回家,母親就告訴我,你爸這兩天老到衚衕口去看看,念叨三怎麼還不回來。每一次我一回到家,父親哪怕是正在睡午覺,也會一下子翻身起來,下地為我張羅飯菜。做好了,還給我拿到桌子上,看著我吃,一邊看還一邊說,多吃點,多吃點。回到家中,我最喜歡吃父親蒸的大饅頭。父親愛吃面,又做了一輩子的麵食,他蒸的饅頭又大又松,香死人了。父親知道我喜歡吃這一口,我每次回家,他總要蒸幾次饅頭給我吃。我也總是吃不夠。如今,我再也吃不到那樣的大饅頭了。那些年,總以為自己年輕,和家人在一起的時間還多著呢,所以老是忙,忙著考大學,忙著工作了先踢好頭三腳,好容易工作安頓下來了,又忙著結婚,忙著考研究生,忙著出國,等到自己終於忙得差不多了,父親則垂垂老矣,且在天涯海角。自己想回一趟家,都不容易了。即使回到了家中,只要一有時間,我還是忙,躲進屋子裡一個人忙著讀書,心想把手頭的書讀完再和父親好好聊聊,但那書卻是永遠也讀不完的。父親和母親一樣,雖然自己沒有文化,但卻非常尊敬讀書人。他只要一看到我在讀書,家裡的什麼活也不用我干,並且,還不許我的侄兒和侄女進屋子來打擾我。可是,父親他有時候還是忍不住,自己就進屋子裡來,站著看我讀書,並輕聲地說,「孩子,還看書啊,不累嗎?歇會兒吧。」我知道,父親一是心疼我看書看得太累了,他常問我,你這書就讀不完了?二是他想和我嘮嘮磕。父親越老越願意和我聊天,特別喜歡聽我講那些內部新聞或者海外消息。他是關心國家大事的,不像我母親,家裡打開電視時,母親最關心的節目是天氣預報。在家中,父親還喜歡和我們兄弟姐妹玩玩麻將,玩麻將時,他要動真格的:輸一把,一毛錢。要是贏了,他很開心,樂得連臉上那些刀刻似的皺紋都笑開了。若是輸了只有幾把,他雖然快沉不住氣了,但大體上還能保持君子風度。如果輸得太慘了,他也就顧不上什麼父親的威嚴了,乾脆就耍賴,不給錢。而我們的應對之策是:賭場無父子。父親看實在賴不過去了,也就只好認輸,交出幾毛錢。邊掏錢還邊叨叨:「反正肉都是燜在自家的鍋中。」有時候又變成了「反正飯都是燜在自家的鍋中。」我們大家都樂了。5. 我當面笑話過父親小氣當兒女的似乎不該揭父母的短,但我父親的確有一個短處:他不大方。他不像我媽媽,我媽媽是對自己不大方,從來就捨不得在自己身上多花一分錢,但對別人卻大方得很。父親是既捨不得為自己花錢,也捨不得把錢花在別人身上。不過給他錢他沒意見。我和兩個在外地工作的姐姐,無論給家中多少錢和物,父親總是來者不拒。我大姐是非常顧家的人,她大學一畢業,就幫助母親照顧這個家。她在外地工作,自己捨不得吃,捨不得花,攢一點錢就寄給家中。六六還是六七年,我蓋上了第一床新棉被,紫色的,是河北農民織的那種棉布做的,那就是大姐寄回來的。三十年了,大姐和大姐夫一直照顧我們這個家,我這個當弟弟的都看得都過意不下去了,就對父母說,家裡不能再要我大姐的錢了。母親一個勁地說,是啊,是啊,我都跟你大姐說了。但父親就是不吐口,他不說不要,他認為孩子長多大了在他面前也是孩子。孩子孝順父母是天經地義的。他只說一句話,「我大女兒真孝順。」我當面笑話過父親小氣,他後來也承認自己的確有這個毛病,但承認歸承認,就是堅決不改。每當母親要給鄰居和朋友什麼東西時,先說「夠了。夠了」的,肯定是我父親。但也有例外的時候:他請親家公、親家母吃飯的時候,無論作什麼好吃的,他從來不心疼。當母親提議幫助我大爺和姑姑的後代時,寄給他們多少錢,多少東西,他都不心疼,越多越好。父親有一個心病:就是他沒有能夠在我爺爺、奶奶身前盡孝,他一直覺得欠老人一大筆債。他二十多歲就帶我母親出來闖關東,從那以後,他就再也沒有回過老家,再也沒有見到自己的親爹親娘。父親有一個哥哥和一個姐姐。四十年代末,他聽說自己的親姐姐到了遼寧的安東(現在改名叫丹東),就興沖沖地去找姐姐了。但到了姐姐的家才知道,姐姐已經病逝了,並且在死前還一直惦記自己的這個小弟弟,不知道他在哪裡。父親的哥哥死得更早,只撇下了年輕輕的大娘帶著三個姑娘和我爺爺奶奶一起過苦日子。爺爺也是年紀不大就死了,奶奶也沒有長壽,不僅我們兄弟姐妹從來沒有見到自己的親爺爺親奶奶,也沒有嘗到爺爺奶奶疼孫子的滋味,就連我媽媽,在范家過了一輩子,也沒有見到自己的公公和婆婆。我的爺爺和奶奶都是我大娘送終的。一個寡婦怎麼能作到這一切,細節我一點也不知道,只是經常聽父親告訴我們,你大娘好啊,我這一輩子都報答不了她。他教導我們不僅要對大娘好,就是對大娘留下的那幾個孩子也要好。我從小時候起就想看看這個令我父親如此敬佩的大娘是什麼樣的人物。但那時家裡太窮了,從鳳城到大娘住的通化七道溝來回光是火車票就得花二、三十元,我們家沒有這筆錢。大哥工作後,家裡花錢稍微鬆快一點了,父親就叫我大哥去看望大娘,行前父親再三囑咐我大哥說, 「你見了你大娘一定得給她磕頭,你大娘對咱們范家有功啊。」因為大娘沒有兒子,父親還叫我大哥管大娘叫娘。等到我工作有了錢後,我就買火車票去通化了,但當我到達時,大娘已經去世多年了,我只看到了她老人家的墳墓,在一個孤伶伶的小山頭上。6. 勤快的老小孩我父親是一個勤快人,他閑不住,他說他一閑下來就得生病。從一大早上起來,一直到天黑,他總是屋裡屋外,房前房後,找點活干。有時實在沒有什麼活了,他就到大市場去溜達一圈,或者到親家坐坐。有年夏天半個多月沒下雨,菜地旱了,於是父親就從二十多米外的水井中,一擔一擔地挑水澆家的菜地,一氣就挑了十多擔,那時,他都快七十多了。印象中有一次父親發高燒,吃了好幾天的葯燒還不見退,他就生氣了,乾脆不吃藥了,從炕頭爬起來,走到後院就去劈柴火,劈好了一大堆木柴後,他回家擦了幾把汗,說好了,沒病了。看父親這麼大年歲了,幹活還這麼不要命,我回家時就勸父親少干點,別累著了。但他卻說,「反正閑著也是沒事,干點活累不死人。」他說「我天生就是幹活的命。」他還說,「我這身骨頭是賤骨頭,要是一不幹活,它就來毛病了,這也不舒服,那也難受。還是干點活好。"我說你要是怕閑得慌,就看點電視嘛。父親說,沒看頭,一天到晚就弄那麼些小丫頭片子在那唱啊唱啊,要不就是蹦來蹦去的,要不就是廣告,沒看頭。還不如我干點活。父親幹活真是沒說的。但有一個條件,心情得好,用他的話說是得心裡頭順道,要是他和家裡的什麼人(主要是母親)生氣了,心不順道了,他就什麼活也不幹了。還氣狠狠地說,「摔耙子了!不幹了!不給你們當長工了。」然後,就往家裡的熱炕頭上一躺,睡大覺,還蓋上大棉被,並把頭蒙得嚴嚴實實的,三伏天也是這樣。我媽媽就怕我爸摔耙子。父親一不幹活就要生病,一生病了,就躺在炕頭上直哼哼呀呀的,還一頓兩頓地不吃飯。就是吃口飯,也得吃媽媽親手烙的大餅,玉米面煎餅也成,還得大家好說歹說才吃幾口,吃的時候還滿臉痛苦難受的表情,吃完了還躺下。我媽媽有個結論,說你爸他不抗折騰。有時看我爸這個樣子,我媽也來氣,說你爸成了老小孩了,就不理他了。但我父親可不怕別人不理他,他能堅持,並且始終堅持在熱炕頭上,堅持哼哼。怎麼辦?還是得勸。但父親剛來氣時誰勸也是白費勁,得他躺一兩天,氣頭過了,再勸。就是這時候,也不是誰都能作勸說者的,比喻我,幾乎從來不去充當那個角色,知道我說了也是白說,還說什麼。這時候,得我大哥上,我大哥也會勸,我爸也愛聽他勸。當我大嫂和我大哥一起勸時,效果就更顯著了,超不過一天,父親的病准好。別看我父親對我們哥幾個凶,但他對我的兩個嫂子和一個弟媳態度可好著哪。他有他的理論,兒子對我好,不算真好,兒媳婦對我孝順,才是真孝順。他的理論還有根據,說你兩個姐姐都不在我和你媽跟前,我得把兒媳婦當親姑娘待。嫂子和弟媳也沒辜負老人這一片好心,她們對老人就像對自己的父母一樣。7. 對我媽有時還有點小脾氣父親的晚年令我感觸最深的,就是他的脾氣變了。父親從青年到中年一直是火爆脾氣,而且上了脾氣就不講理了,讓我母親受了許多的氣。雖然母親脾氣好,心也寬,不跟我父親一般見識,但這許多氣畢竟難咽下去。記得我上中學時,有一次父親又跟母親大發脾氣,院里好幾家老鄰居都來勸,他還沒個完。我當時雖然沒有哭,但看父親這麼欺負母親,心裡很恨父親,又覺得父親在鄰居面前把我們的臉丟盡了。有幾個大嬸在我們家的裡屋勸我母親別太傷心了,母親靠著炕捎的那個炕寢櫃坐著,一個勁地流眼淚。說我怎麼就瞎了眼呢,跟這麼一個混不講理的人過了一輩子。母親傷心的表情,在我心中留下了深刻的印象,長大後,我曾經幾次問母親,我爸脾氣那麼不好,那麼多年你是怎麼熬過來的。母親說,孩子,攤上了這麼一個人,你說媽能有什麼轍?母親還告訴我,有好幾次,她都不想活下去了,就尋思上弔死了算了,眼一閉,就什麼也不管了。但一看到我和弟弟這麼小,又舍不下。尋思怎麼難,也得把我們拉扯大。母親跟我聊這些嗑時,父親有次聽了一會兒後就默默地走開了,有次他接上話碴,說你媽跟我受了大半輩子的苦。壞就壞在我這個壞脾氣上。但他緊接著又跟我母親講,我跟你發脾氣是發脾氣,但我從來可沒動過你一指頭。這倒是真的。父親還解釋說,貧賤夫妻百日恩,你媽沒跟我過上好日子,倒替老范家把這麼一大堆孩子拉扯大,個個都有出息,打你媽,我可下不了那個手。我媽說,你敢。我爸就舉起了手說,你看我敢不敢。然後,老倆口就都笑了。我們兄弟姐妹還都跟母親抱怨,我爸這個脾氣,都是你慣出來的。母親說,可不是唄。不過,母親總是強調,你說也怪了,你爸到老了,脾氣倒好了。的確是這樣。父親到了晚年下了大決心,要改掉自己的脾氣,雖然難,但他還是努力地去改了,他去世前的那十多年,雖然個把月還會跟母親拌兩句嘴,但卻很少沖著母親大喊大叫了。他自己也高興自己變了,說,「我這牛脾氣也改得八、九不離十了,就剩下那麼一點點了,就是對你媽有時還有點小脾氣,你媽要是讓讓我,不就過去了。」小孩子話。我們弟兄姐妹都跟老爹爹開玩笑說:那可不能讓,我媽都讓你一輩子了,到老了哪能還讓啊!我父親也知道在家中是絕對的少數派,除了他一手抱大的小孫女薇薇有時還站在爺爺一邊外,其他的人,女兒,兒子,孫子、孫女,統統都站在我母親這一邊,兒媳婦不方便公開反對,但父親也知道,她們絕對不會向著他,於是,父親只好自我解嘲說,「我知道你們都向著你媽。我不再對你媽發脾氣還不行嗎。」不容易,父親和母親生活了四十多年後才認識到了,不該對老伴發脾氣。至於對子女發脾氣,不論大點、小點,父親從來都認為那沒有什麼了不起的。他說,「你媽給我氣受,行。但你們誰要是敢給我氣受,看我不跟你們拚老命。」我們都相信父親敢。父親也知道得清清楚楚,我們不敢。8. 父親哭了自從一九九一年秋離開故鄉來到美國後,對父親的印象似乎定格了,都是他八十歲之前的印象,而且成了一個一個的孤立的片段。一直到一九九四年回國探親,這些印象才活動起來,並且,連成了一體。我是那年五月份回國探親的,一轉眼的工夫,已經快三年沒看見父母了。回到家中,一看父親不在屋子裡,我大吃一驚,趕快問我爸呢。二哥告訴我,說父親病了,正在住院。家裡人怕我上火,一直沒敢告訴我。我和母親還沒說上幾句話,就和妻子孩子一起趕到了醫院。我又看到了父親。父親正躺在病床上,他明顯地見老了,我非常吃驚。父親見到我的第一句話是:回來啦。我說:是,爸,我回來了。羊羊也回來了。羊羊是我的兒子,那時剛剛兩歲。一聽到小孫子羊羊回來了,父親的眼睛亮了,問羊羊在哪裡?我把躲在媽媽後面的羊羊輕輕拉到父親的病床前,對他說,快叫爺爺。羊羊用膽怯的聲音說:"爺爺」。一聽到羊羊的聲音,父親的眼圈就紅了,眼淚也流出來了。父親用他乾瘦的手握著我的手說,「兒子,爸還以為看不著你們了呢。」父親說,羊羊,再往前站站讓爺爺好好看看,羊羊有點害怕,又躲到了我的後面。父親用力把手伸出來,說, 「羊羊,別怕,讓爺爺親親你。」父親那雙辛勞了一輩子的手乾枯了,連顏色都變得黑乎乎的了。羊羊又走到了爺爺的眼前,親了爺爺一口。父親一邊流淚,一邊對我說,「羊羊長得跟你一小一模一樣,也是胖乎乎的。」父親要坐起來,抱抱羊羊,我們趕快勸父親別動,太危險了。聽父親這麼說,看到他起身要抱羊羊,我好心酸,一下子就想到了我的小時候。當年,我是多麼盼望父親能親親我,抱抱我啊。但從來沒有在記憶中留下這樣一幅圖畫。媽媽說過,你爸爸從來不抱孩子。快四十年過去了,父親要抱我的兒子。那天直到我們離開醫院的時候,父親還在掉眼淚。這麼多年來,這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看到父親哭。自從父親半個多月前得了重病後,他一直盼望能見到我一眼。我回家剛把隨身的手提包放下,母親就馬上告訴我,你快到醫院去看看你爸爸吧,他老是挂念你,老是嘮叨,老三多時回來啊,我還能不能再見到他了?父親也特別想見羊羊。去見父親的那幾次,父親老是拉著羊羊的手說:大孫子,你可把爺爺想死了。我們兄弟四人,只有我大哥生了一個兒子。快二十年了,父親一直就盼望能再再有一個大孫子。他盼到了。9. 我和父親的最後一次衝突父親這麼惦記遠在國外的我,令我想起了我和父親之間的最後一次衝突。那是十多年前的一個春節前,我從瀋陽匆忙趕回了鳳城老家,剛吃完飯,我就把一千多元錢交給了父親,我說是給你們二老的零花錢錢,你們想吃什麼就買點什麼。父親高興地收下了錢,但過了不到十分鐘,他就把幾百元給了哥哥和弟弟這家一百,那家二百。我看了很不高興,就說,爸,這錢是我給你和我媽的,你給他們幹什麼啊?父親火了,你給我的,我願意給誰就給誰!看到父親發火了,我哭著說,爸,你怎麼心裡從來就沒有過你三兒子呢?你要是不需要這些錢,你退給我嘛,你為什麼給他們呢?你從來就不知道我一個人在外日子過得有多難,在家的哥哥弟弟哪個過得不比我好,他們吃的穿的哪個不比我強。為了讓你們兩個老人手頭充裕點,我在食堂都捨不得買兩個菜吃,這一身的衣服還是上大學時朋友送給我的。平時我除了買書外,捨不得亂花一分錢,將近一半的工資都攢下給你了,可你心裡怎麼從來就沒有我呢?我這麼多年來就一直想討你喜歡,可我都快三十歲了,我怎麼還得不到呢?!說完之後,我轉身就出了家門。我真想離開家,再也不回來了。但一想到母親重病在身,我這一走,母親這個年可怎麼過呵。我只好跑到前院二哥的家中,無聲地流淚。正在哥哥和嫂子勸我別哭了的時候,父親來了。他說,孩子,你別生氣了,是爸錯了。孩子,你要是今天不說,爹哪知道你這些錢是從牙縫裡省下來的。孩子,彆氣了,爸這一輩子沒向別人求過軟,沒跟別人說過小話,今天你就別生爸的氣了。這是父親最後一次對我發火,也是父親第一次對自己的兒女道歉。幾天後,父親跟我說,孩子,你從小吃虧就吃在太倔上了。你主意正,爸說不動你。可你爸爸不傻,看到你這麼孝敬你爹你媽,爸能不知道嗎?爸這一輩子吃虧就吃在是大老粗上,沒文化,不會說話,爸爸過去說的話你都別往心裡去。你們兄弟姐妹六個,哪個不是我身上掉下的肉,哪個我能不心疼呢?父親從來沒有在我面前這樣表白過自己的感情,他的這番話讓我看到了他的內心的另外一個方面。10. 永別了一個多月後,我要帶羊羊回美國了。臨別的那天,父親的心情很激動,他帶著哭腔說,「孩子阿,我真想你們哪!我打心眼裡想羊羊啊!」聽到父親這樣深情的話,我很傷感。我不知道自己什麼時候能夠再回來,也不知道再回來時還能不能見到老父親。我強忍住眼淚,裝出滿不在乎的樣子對父親說,「爸,再過兩三年,我還會和羊羊一起回來看你的。你就好好養病吧。」父親慌忙地點頭,勉強地笑了笑,連聲說,「好。好。好。爸等著你。"那一天正好趕下大暴雨。自從我第一次離開家門遠行,將近二十年了,我記不得告別了多少次家人,但我從來就沒有一次是在這麼大的雨中告別。哥哥嫂子都催我快走,怕爸爸媽媽受不了。我讓羊羊又親了父親一口,一轉身,就走進了大暴雨中,雨水和淚水很快就使我的視線模糊了,我怕這是我們父子的最後一面,一生中第一次在頭腦中閃過了三個字:永別了。我一路哭著回到了美國,在那些日子裡,我突然明白了,我的心深深地愛著我的老父親。一九九五年一月九日,我信耶穌了。我成了范家祖祖輩輩中的第一個基督徒。信耶穌後頭幾個月的親身經歷,使我堅信真的有上帝,於是我的心中自然而然地就產生了一個強烈的衝動:趕快把福音傳給親人,讓他們早日信耶穌。我首先想到的就是重病在身的老父親和老母親,一想到他們我就好後悔!要是我不那麼頑固,早點信主,那半年前我就可以把福音傳給二老了,也不枉老人養育我一場。可是,固執使我失去了為父母盡孝的大好時機。自從知道父親病重之後,妻子陸續寄給了老人一些錢,幫助老人治病。連教會的弟兄姐妹知道了我父親病重了,也湊了一千多美金,送給我父親。我感謝每一個幫助我的人,但我也知道,金錢只能幫助醫治父親的身體,但治不了他的心病:他得獨自一人面對死亡,誰也幫不上他一丁點的忙。我過去相信的那套無神論已經完全垮台了,按照那套觀點,我就應該告訴老人,你死了就是死了,被煉成灰了,埋在地下,從此就天人永絕,一了百了。不,我沒有勇氣這麼作!這時我似乎才明白一點,為什麼有的朋友的父母已經不行了,但兒女還要給老人最後一個希望,並且就連自己也不敢相信這個希望。11. 父親這一輩子活得真難在那些心裡焦急的日子,我想起了父親的這一生。父親這一輩子活得真難。自從父親年輕時闖關東後,儘管到老了,他還是滿口的山東話。他多年來反覆告訴我們兄弟姐妹,咱們的老家是山東諸城大黃灘。七十年代末,父親離開老家已經快四十年了,我們家裡的經濟條件也逐漸開始好轉了,父親就老是惦記著回趟老家,他經常嘮叨說,我得回去看看了,到你爺爺奶奶的墳前磕個頭,薅兩把墳上的草。可是,一開始是姐姐,後來是哥哥和弟弟的孩子,一個個都要靠母親和父親親手來帶, 父親怕把孩子都扔下給他的老伴,把老伴累壞了,就想等這些孫男孫女大一點再說,等到他們都大了,上小學了,父親剛慶幸自己終於可以挪開手腳了,偏不巧,母親病重了,一點離不開他,就連父親去丹東兩天,母親也叫哥哥催我父親快回來。父親回老家的心愿落空了。自從我上了中學以後我就認為,父親沒有大志。從我懂事起就一再聽到他對我們弟兄姐妹說:孩子啊,要是你們長大後能出息個人,有碗粥喝,我就是腿一蹬,走了,也放心了。我記得清清楚楚,父親說的總是有碗粥,他從來就沒說過有碗大米飯。只是當我有了自己的兒子後,我才深深地體會到了父親的心酸。在被上面說成是「三年自然災害」的那幾年,我們兄弟姐妹常常餓得死去活來,晚飯時大都喝稀粥,不是玉米面稀粥,就是高粱米稀粥,並且嚴格限量:一人一碗。那稀粥稀得能照出人影來,一點也不抗餓,半夜餓得老是睡不實。晚上肚子里的東西消化得慢,還好熬,白天就更難熬了,只好跟著哥哥像野狗一樣到處找能咽下肚子里的東西吃。什麼野菜,樹葉,得著什麼就往嘴裡塞什麼。後來樹葉子擼光了,哥哥就帶我扒榆樹皮吃,擱到嘴裡嚼嚼,還挺滑溜的,我就使勁地吃,直到撐得再也吃不下去。一連好幾天脹肚,去一趟茅房,拉不出屎來,再去一趟,還是拉不出屎,一蹲就是半個來小時。到了第四天也許是第五天,我蹲在茅房裡,憋得出了一頭冷汗,疼得我實在受不了,就大哭,喊:媽!媽! 被鄰居聽到了,有的就叫我憋口氣,再使點勁,有的就跑到一兩路外的生產隊的菜地,把正在地里幹活的母親喊回來了。母親一看我疼的那樣,就從家裡一斤裝的豆油瓶子里,倒出了一羹匙豆油,接著又一羹匙,喂我喝下去,過了一陣子,看還是不起作用,母親就用一根小細棍,一點一點從我的肛門裡往外摳硬成了一團的大便,一邊輕輕地摳,一邊輕輕地問我疼不疼。記不得母親哭沒哭了。只記得她說:媽這是哪輩子作的孽呵,你怎麼攤上了這麼一個沒能耐的媽呢?母親說的話是把父親也包括在內的。按理說父親不能算是沒有能耐的人。當時父親在食堂工作,是炊事班的班長。在他那個大食堂里吃飯的,有好幾百個建築工人,他要是順便往家中帶點吃的,也算不上什麼大錯誤。父親每一次探家回來,我們也都盼望他能從那箇舊包包中掏出個饅頭,或者窩窩頭來,但父親每次都是空著手回來的。有一年他們建築公司在離我們家十多里的地方施工,我大哥就走著去看父親,到了工人吃午飯的時候,雖然父親最心疼自己的大兒子,但他還是叫我大哥回家,怕影響不好。(因為炊事員是隨便吃,沒有飯票。) 一起工作的工友實在看不下眼了,悄悄地往我大哥的口袋裡塞了兩個饅頭,把我大哥領出了食堂。父親常對我們說:作人得有骨氣,你就是餓死窮死,也不能作賊,不能低三下四地求人、巴結人。父親的確不會巴結人。多年後聽父親的老工友說,你爸這個人是死心眼。他在食堂當炊事班長那麼多年,逢年過節的時候,他從來不知道偷偷送點大米白面給廠長和書記。有一次某書記買菜時,有個炊事員給盛了滿滿一大勺子,你爸一看就火了,叫他重新盛,還當著人家書記的面,說你小子真會拍馬屁。他還告訴了我們另一個故事,說有個炊事員給工人盛菜時老是給的少,有一次叫你爸逮個正著,那小子盛了一勺後正在往下晃,你爸就說他,你那個胳膊窮哆嗦什麼啊。你說你爸爸這樣能不得罪人嘛。父親的確得罪人了。在文化大革命中,他也被關進了學習班,要交待貪污的問題!整他的積極分子說:你老范頭要是不貪污,你那一大堆孩子是怎麼養活大的?!父親也急了:說你們要是能查出我范錫章往家拿一粒米,你們就把我拉出去斃了。建築公司的人到我們家所在的居民組調查了幾次,沒發現問題,我父親就被解放了。父親從成為國家正式工人到退休,將近二十年的工資一直是每月不到四十六元錢。他除了留下幾塊錢交飯伙外,剩下的都交給了母親。其實,不僅是整我父親的人不明白,就是我直到今天也還不明白,母親怎麼能用四十來塊錢把我們家這一大堆孩子拉扯大呢,並且,在文革前,兩個姐姐就上了大學?但有一件事卻永遠留在我的記憶中了,那就是越接近月末的時候,母親的眉頭就皺得越緊了。在那二十年間,父親只和我們一起過了一次春節,我青少年時曾為此而興高彩烈。後來才知道了,父親之所以不回家過年,就是想多掙個三元、五元的加班費。爸爸,大年三十了,大年初一了,別人都回家過年了,到處都能聽到爆竹聲和拜年聲,但你卻一個人坐在冷冷清清的食堂中。爸爸,你想了什麼呢?爸爸你從來沒有告訴過我,我也從來沒有問過。當我今天真想知道時,你已經不在了。一轉眼,有十多年沒有回國與全家人一起過年了,過年時想家的那個滋味,我嘗了整整十年。但我還是無法想像父親因貧窮和無助而無法回家過年的心情。我唯望父親的在天之靈能原諒他兒子當年的無知。12. 「我信」自己也有了孩子,我才真正體會到父母的恩情,並且知道了,我欠父母的養育之恩,這輩子是還不清的。自從父親病重後,我雖然不願意想但心裡卻很清楚,老人家在這個世界上的時間不長了,他隨時可能離開我們。要是父親在死前不信主,我會終生遺憾。雖然國際長途電話挺貴的,但我還是一再給父母打電話,一方面了解父親的身體如何,一方面向老人傳福音。但整整半年過去了,沒有效果。父母都說,你們就好好信吧,你們兩口子和和氣氣的過日子,我們放心了。每一次放下電話後,我的心都很沉重。多少年來父親一直說我不怕死。我死了你們把我煉吧煉吧就拉倒了。但現在我從電話中卻清楚地感受到了父親對死的恐懼和絕望,他常常剛說完一句你別挂念我,就又說孩子,我快不行了。爸還能再見到你們嗎。每當想到父母這一生為撫養我們而付出的心血,想到他們重病在身而我不能在他們身邊盡孝,想到他們的生命中沒有盼望,我的心就一陣陣地難受,為二老禱告時,常常流淚。許多次,我為父親而禁食禱告,一天、兩天甚至是三天不吃飯,苦苦地在上帝面前祈求。求上帝早日應允我的禱告。我甚至對上帝說:主啊,若是我父母信你需要我付出生命作代價,我情願你把我的生命取回。我知道信耶穌這件事對於父親來說是太難啦。父親雖然不屬於無產階級覺悟非常高的老工人,但他也有他自己的信念。而這些信念又與他個人生活的親身經歷有密切的聯繫。我上中學時有一次學校叫我們每一個工人貧下中農和革命幹部的孩子寫自己的家史。父親正好休假在家,我就問起了父親。父親就告訴我,咱們家祖祖輩輩都是貧下中農,沒有一壠地。我從小就給地主家扛大活。我一看已經進入到了階級壓迫的領域了,就問父親地主對你狠不狠?父親回答,看你碰上什麼東家了。碰上個好的東家,收麥子的時候,乾飯他讓你可勁吃。怎麼還能有好心的地主,我打斷了父親的話,問那你遇沒遇到壞地主。那當然了。父親憤憤地說,最壞的就是咱們本家的一個大爺,他摳門不說,心還狠,有一次我叫他們家的大黃狗給咬了,腸子都快露出來了,他拿我鍋底灰往我肚子上擦一擦,說沒有事了,歇一回就去幹活吧。狗娘養的,罵完了,父親結束了這一段故事。父親十五,六歲就過繼給了一個遠房的奶奶,於是就到了山東牟平縣,在那裡和出生在養馬島的我母親結婚了。結婚後不久就由煙台去了大連。由此又弄出了一段我搞不清父親的覺悟到底是怎麼回事的兩個故事。他去大連幹了幾年後,就把姥姥一家五,六口人從牟平縣養馬島接到了大連。父親是在煙台上船的,上去不久,一個日本兵就來問他話,問他什麼他也不懂,就知道渾身上下打哆嗦,日本兵火了,伸手就給了我爸一個大耳光子。打得我爸一點脾氣也沒有,還直點頭。這是民族恨,我記到本子上了。爸爸到大連後,曾經給一個榨油廠的老闆作飯。那個老闆是日本人,爸說老闆對他好,平時都客客氣氣的,就是吃海參的時候,也讓我父親留些給自己吃,還給父親一些豆餅子,爸爸說,那東西在那年可是寶啊。這怎麼是憶苦呢?進入五十年代後,父親經常對我們說,要是沒有毛主席,哪有我們今天哪。父親認定了,毛主席是我們窮人的大救星,。四人幫倒了以後,父親也漸漸知道毛犯了一些大錯誤,但他又認定了,是林彪和四人幫把毛主席給騙了,或者,坑了。他特別恨江青,說都是叫這個騷老娘們給作弄的。又說弄個戲子當國母,這天下能不亂嗎。按說父親不該對江青出此惡言,因為江青也是山東諸城人,不僅與父親是老鄉,而且,還是父親的遠房親戚。文革後父親才告訴我們這一點,但加了一句,八丈杆子打不到的親戚。父親對江青一伙人的主要不滿是他們不讓老百姓吃飽飯。一開始改革開放父親也受不了,但過了幾年,他對鄧小平就佩服得不得了。主要理由也很簡單:鄧小平讓老百姓填飽了肚子,人總得吃飯哪。到我信主後,父親和我們家添飽肚子早已經不是一個問題了,他還需要上帝嗎?我什麼也不知道,只是經常為父親禱告。幾天不吃飯地為父親禱告。一九九五年十月的一天,我在電話中明確地問父親,「爸,你信不信上帝?信不信耶穌基督是我們的救主?」父親在地球的那一邊回答說,「我信。」什麼?!爸爸信主了。我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我壓住心中的喜悅趕緊又一次問,「爸,你真的信耶穌嗎?」「我兒子和我兒媳婦都信耶穌,我也信。」放下電話後,我高興得跳起來了,太好了!太好了!妻子聽說也高興地說:太好了!太好了!從那天以後,我與父親通電話的時候,我發現父親的聲調平和了許多,也不再老談到死了。從家人口中知道,父親的身體也好些了。我們和父親說好了,我們九六年夏天會回去看望他和母親。我們的女兒鹿鹿已經兩三個月大了,他是我父親最小的小孫女,父親只看見過她的照片。我還告訴父親,他的大孫子羊羊還為爺爺禱告呢。13. 「我感謝我父親」一九九六年一月九日,我到聖經慕迪聖經學院去讀神學。父親聽了很高興,只是笑著說,你還讀書啊,我看你這書是讀不完了。一月二十五日,中國的農曆□八,我們學院研究生部在距離我們家八九十英里的威斯康辛的南部山區組織了一個退修會,大家一起研討生命如何成長。那天的雪下得好大。下午三點多鐘的時候,我駕車向宿營地開去,天灰濛濛的,大雪鋪天蓋地的向車窗壓過來,我以每小時二、三十英里的車速,提心弔膽地把車開到了宿營地。我到了的時候,大家正在進行娛樂活動,美國同學的花樣多,會玩,同學和老師們一陣陣哈哈大笑。但平時愛逗的我卻樂不起來。我的導師覺得很奇怪,問我怎麼了,我搖搖頭,也不知道是怎麼一回事。我以為我是在惦記明天晚上教會的青年團契將要舉行的活動,就暗暗為它禱告。心裡稍微安靜了一些,但還是無法融到大家的歡樂中。還心想,一個個地瞎樂什麼啊,攪得我心煩得要死。第二天上午,聽牧師講道的時候,我心裡還是很亂,他講了些什麼,我一點也沒有聽進去。唱歌的時候,在我前面的一個女同學高興地舉起了雙手,向左右晃來晃去,我恨不得給她一拳頭。十一點多,分小組討論。第一個發言的是一位墨西哥裔的美國女孩,她講著講著就哭了。她說她小時候父親怎麼樣一再地傷害了她,主耶穌又如何拯救了她。她講完後我們都為她禱告,願上帝醫治她的心靈。第二個發言的也是個美國女孩,也是一個被父母傷害的故事。我們大家也都為她禱告。輪到我發言了。我覺得前面那幾位同學真是小題大作了,她們的父母就是說了她們幾句過頭話,沒有給她們像別的家的孩子那樣過生日聚會,就值得傷心到這種程度。她們還沒有真正見識到什麼是「嚴父」呢,我父親打我二哥時,把手中的棍子都打斷了,我挨打時嘴唇都咬出血了。但我一點也不想說這些,那時我突然有一個強烈的感動,想說一句心裡話,「爸爸,我感謝你。」於是,我就用我那不流利的英語說,「我感謝我父親。我這麼說,你們可能不了解,以為我的父親對我怎麼好。其實他對我非常嚴厲。」我簡單地告訴了他們,儘管父親在我小時候對我很嚴厲,我不僅很怕他,而且還恨他。但我長大後才真正明白了,父親這樣管教我,是為了我好,使我能成為一個真正的人。這是他對我真正的愛。 我能有今天,我感謝我父親。我用「我感謝上帝給了我這樣一個好父親」結束了我的發言。發言結束後,我對自己說的這一大套話感到不可思議。這麼多年來,我很少在眾人面前談及父親,更極少說感謝他的話。就是講到我之所以能有今天,我也經常說並且始終認為,我感謝我母親,這是我母親的功勞。但我今天居然在美國同學面前用英文說,「我感謝我父親」,並且我居然沒有提到母親的功勞,這是怎麼了。14. 爹,你怎麼走了下午,是自由活動時間。在營地的附近有一個很不錯的滑雪場,走過去只有十幾分鐘。午飯後,同學們扛著黑色的大輪胎,陸續向滑雪的地方走去。同學聽說我從來沒看見過滑雪,就拉著我一起走,說你一定得玩玩,非常好玩!的確非常好玩。同學和老師坐著、或者是躺著、或者是趴在一個個的大輪胎上,順著一個一二百米的大山坡就往下滑,又是喊,又是笑。但我站在山坡頂上,卻一點玩的興趣也提不起來。同學和老師幾乎要把我摁到輪胎上了,但我還是說「NO"(不)。我知道說「NO"(不)很掃大家的興,但沒法子。我回到了宿舍中,聽一個同學講他信主的經過。然後,我讀聖經。在晚上的活動中,我依然提不起感覺。十一點來鍾時,幾個老師和同學過來告訴我,「范,剛才傳達室來了一個條子,說你家有緊急情況,要馬上回家。你快回去吧,我們會為你禱告。」他們已經知道發生了什麼,只是因怕我心亂,開車會出事,就沒有告訴我。後來我知道了,自從我一離開會場,他們就一起為我禱告。我的頭呼地一下子就脹起來了。誰出事了?是妻子還是孩子?出了什麼事?問題肯定很嚴重,不然,不會半夜叫我回去。我急忙禱告,求上帝保佑我平安回家,昨天下了一天的大雪,回去又有一段山坡路,不好開,並且,我的心又亂了。夜深了,風停了,大地寂靜。我開車還不到十分鐘,突然聽到一陣陣極其恐怖的聲音,就在耳邊,清清楚楚,比看恐怖影片時聽到的恐怖音樂還恐怖。我的心一下子就被揪到了嗓子眼。我歇斯底里地狂喊:"魔鬼!離開我! 耶穌啊!求你保守我平安到家!」我一喊出耶穌後,那尖利的恐怖聲音突然消失了。我出了一身冷汗。遠遠就看見了家裡的燈亮著。一進了家門,就看見妻子的眼圈都哭紅了。父親去世了。我突然覺得從腳底到腦袋一下子都麻了,心空蕩蕩的。妻子和岳母來安慰我,她們說了好一會兒,我卻不明白她們說的是什麼。我什麼也不想聽了,就想一個人靜靜地坐在沙發上,誰也別理我。只有一個念頭在我腦子裡頭盤旋,「爹,你走了,兒子再也見不到你了。」妻子看我這樣一聲不響,哭得更厲害了。說爸這一段時間身體挺好的,怎麼說走就走了。怎麼也不等等我們,看一眼他的孫女。我好象清醒了一點,安慰妻子別難過,你們去休息吧,讓我安靜一會兒。妻子叫我趕快給家裡打電話吧。媽媽這時候太不好過了。我撥通了家裡的電話,還沒有等我安慰母親幾句,母親就再三安慰我說,「孩子,別掛掛我,我沒有事兒。你爸走的平平安安的,你別掛掛。你一個人在外,別傷心,別掛掛媽。」母親反覆囑咐我別回來了,好好照顧兩個孩子。但我的心還是安靜不下來,還是那一個念頭在轉來轉去,「爹,你走了,兒子再也見不到你了。」15. 這怎麼可能接下來的幾天我打了許多電話,漸漸知道了父親走前發生的一些事情。臘八晚上,父親的心情和胃口都很好,吃了一碗臘八飯和兩個香蕉。母親讓他換上新內衣後,他就上炕睡覺了。夜裡十點來鍾,他還起了一趟夜,上完廁所後就又睡了。夜裡十一多點,父親突然說,「我不行了。」哥哥趕快給他吃急救藥。一個鐘頭後,父親又說了一句話,「我好冷。」父親在世說的最後一句話是,「我暖和了。」那是中國大陸凌晨一點多鐘的時刻。凌晨三時十六分,父親被上帝接走了。靜下心以後,我突然明白了從禮拜五晚上起發生的一件件怪事。我簡直不敢相信,父親在世時給我留下的最深刻印象,竟然發生在他生命的最後一天。這一天,他病危了。我在地球的另一端心亂了。我在美國時間一月二十六好上午十一點鐘用英文說完了「我感謝我父親」之後不久,就是我的親生父親在中國大陸說出了他在世要說的最後一句話,「我暖和了。」而當凌晨三點半多鍾父親被主接走時,正是我拒絕了同學和老師讓我與他們一起快樂地滑雪的時候。我心中對主有說不出的感謝。他看顧了我,若是那天上午我也像在我前面發言的同學一樣埋怨自己的父親,若是我和老師同學們一起哈哈大笑地滑雪。儘管我可以用千萬條理由為自己辯護,但我永遠不會原諒自己。是上帝的靈感動了我,使我在父親即將離開這個世界時,說出了我的心裡話,那是我這些年來一直應該說而始終沒有說出口的話,但那天上午我終於說出來了,「爸爸,我感謝你。」雖然這句話不是當著老父親的面親口說出來的,但爸爸,兒相信你會聽到兒子的肺腑之言。上帝啊, 你知道我的心。是我大哥親手為老父親送的終。大哥剛結婚時,跟家裡住在一起,後來在離家不到一百多米的地方,蓋了一個新房子,哥哥和嫂子全家就搬過去了。十多年了,父親白天經常願意往我大哥的院子里轉一轉,隔三差五的,就給他們蒸一屜大饅頭送過去。自從哥哥有了自己的房子後,我沒見過他再在家中睡過。但那天晚上,他卻對父親說自己累了,不想回去睡了,就在老爹的身旁睡下了。我父親最疼愛的大兒子陪伴老人走完了在這個世上的最後一段路程。大姐是在我信耶穌之後范家第二個信主的。她是老大,多年來,承擔了母親一半的責任,照料我們這個家,照料我們這些妹妹和弟弟。六五年大學畢業後,她幾經周折才調到了大姐夫工作所在的太原市。那些年來,她每年都帶著大包小包趕回家過年。父親一直為他的大姑娘自豪。父親一生很少照像,在那為數不多的相片中,他和兒女單個合照的照片,就只有一張,是和我大姐一起照的。那時,我大姐剛剛超過父親的膝蓋,手裡牽一個假的小獅子狗,父親的腰板挺得直直的,像個軍人,一點笑容也沒有。那也是父親留下的唯一的一張年輕時的照片,他那時還不到三十歲。姐姐哭著禱告,求上帝讓她能看上老父親最後一眼。春節期間,車票難買,火車難上,而從太原到鳳凰城有幾千里,得倒好幾次車。姐姐告訴我,她坐了這麼多年的火車,從來沒有一次像這回,處處都有好人幫忙。就在家人已經等不及了的時候,他們聽到從衚衕口傳來了姐姐的哭聲:爸,我回來了。16. 爸爸我終沒能趕回家見上我老父親最後一面,我未能站在兄弟姐妹中間哭一聲老父親。就是在家中,我也壓抑著自己不要哭出聲,妻子和岳母受不了。知道父親走了的那個晚上,等到家人都睡下了。我走到了屋子外面的野地上,天,黑乎乎的,大地,一片雪白,一切都籠罩在無法言說的空寂之中。我再也忍不住了,跪倒在雪地上,我大聲地哭,「爹,你怎麼說走就走了,兒子再也見不到你了。」「爹,你怎麼不能再等等我們,再過三四個月,我們就要回去看你了。」「爹,我真想你啊。」一月二十七日深夜十一點半,我打電傳給大哥,讓他帶我為父親買一個花圈:「白花圈,只要白花,我老父一生清白。」我請他們將我寫的輓聯寫在上面:蒼天有眼,惠待我慈父一介平民,子孫滿堂,心靈平安;我主聖愛,恩賜我嚴父一片忠心,魂歸天國,永生有望。我在電傳中告訴母親說,媽媽「兒此生無緣再見生父一面,此心已碎。感謝主耶穌,他應允我老父以永生,孩兒只等來日與老父相見於天國,永不分離。」父親出殯的那天早上,我又一次打電話給在國內的親人,安慰了母親幾句之後,我就讓弟弟把電話拿到門外,讓我送一送老父親,當我聽到姐姐和哥哥的哭聲時,我只叫了一聲「爸」,就什麼也說不下去了。含著眼淚,含著感恩的心,寫於父親去世一周年。2000年三月修改於芝加哥定稿於2002年感恩節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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