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代逝去的母親去看了她的弟弟
生而為人,高級靈長類動物,我們有縝密的思考,也有豐富的情感。常常想,我們從哪裡來?為什麼生活在世上?又要到哪裡去?問題似乎很簡單,又實在很複雜。千千萬萬的人思考了千千萬萬年,也沒有找出答案。
我們從娘胎里來,是父母創造了我們。我們生兒育女,又成為兒女的創造者。兒女又要沿著我們的路去生育他們的下一代。這樣代代傳承沿襲,我們都只是中間的一環。
我老家人把生兒子叫續香火,每年清明或是祭祀節日燒香焚紙錢,父親總會在地上劃個圈,說這個錢是給爺爺的,那個錢是給奶奶的。邊燒邊祈求先人們,保佑我的孩子空懷出去,滿懷進來,大吉大利、大福大貴……臨了,還要分出幾張燒在旁邊,說這是給那些沒人管的混神亂鬼的。小時候很稀奇,就問父親,你不是經常說,人死如燈滅嘛,先人們能聽見嗎?父親說,這就是習俗,一輩輩傳下來的。
先人能不能聽見,人們都在說。先人能不能知道後人的祈禱,也只有先人知道。
母親在世的時候,跟了父親的脾性,不信神不信鬼,年輕時一個人抱個孩子住在大山中沒有門的破窯洞里,門口只堵著個背草的大背斗。山裡會有磷火苗子竄,還有狼嗥叫。娘那時候年輕火氣大,硬是不怕。娘身體好,毛線編的口袋裡裝著百餘斤的洋芋,娘躬下身扛起來,一使勁就能搭到驢背上。娘天不怕地不怕的天性從哪裡來?多年之後我才明白,娘的性情就來自於榆中北山的那個小山村。
娘十四歲就嫁給了父親。她常說,娃子(男孩子)十五成丁呢!男人十五成人,娘十四就成人了。十四歲之前,娘在榆中北山一個叫保兒岔的小村出生,上有兩個姐姐,下有四個弟弟和兩個妹妹。保兒岔的山是那種高大綿延的大山,這裡的人靠天吃飯,有雨的年份,地里討(收穫)下的莊稼能吃幾年;沒雨的年份,窖里的水都不夠吃,人還要到下面山溝里背井水吃。少女的時候,娘就在寶兒岔的溝里背過水。幫父親拉犁種地,放羊趕牲口,男人能幹的活娘都能幹。十四歲嫁到魏家了。娘每每說起她的少女時代,那眼中會不由流露出甜美的眼神,帶著美好的留戀和嚮往。聽娘說這些時,我腦海中就會浮現穿著花衣衫的母親,拿著羊鞭在長滿梭巴草的山坡上放羊的畫面。
嫁到魏家的娘,一口氣就生了四個姑娘,而我的大媽和尕媽(大伯和小叔媳婦)則每人不停地生下了三四個兒子。早年寡婦拉娃娃的我奶奶,本就是一個媳婦子們害怕的家長,娘生了四個女子,奶奶當然不高興了。一氣之下,娘搬離老家院,到一個叫茵坪地的山溝破窯里落足。
生到第六個姑娘的時候(一個姐姐生下夭折),娘對男孩的期盼終於有了結果。我這個寶貝男孩出生了。據說一歲還不到的時候,按照家鄉習俗,我母親抱著我走了四五十里山路,挪了一個窩。那時候的姥姥姥爺在不在世我都不知道,但我知道娘那時年輕力壯,抱著一個嬰兒步行山路四五十里,現在想都不敢想。
再後來我漸漸長大了,因為多災多病,也因為生得稀罕,養得擔驚,再沒去過保兒岔。只是經常會聽母親說起她娘家的一些事,比如我的舅舅,娘一說起來,就會很熟悉地提起他們的大名,兆清、兆榮……那是她的弟弟。一說起他們,娘的嘴角總會掛著微笑,彷彿弟弟就在眼前。
四個舅舅和娘長得很像,鼻子、膚色、口音,都是榆中北山味。大舅個子高,性格開朗,來我們家經常會講故事。什麼薜仁貴、王寶釧、寒窯十八年……我人生中許多經典戲劇人物,就是從大舅口中聽到的。二舅個頭不高,我見得也少。記得第一次見他時,二舅不怎麼吭聲。娘說,你二舅話不多,就那脾氣。三舅是個喜氣的人,有一年在保兒岔場院里鍘草,一抬頭就暈了過去。腦溢血再也沒醒過來。那時候我的母親已經去世了,她在臨去世前給我這個兒子留下話,我和你爹不在了,你把你姐姐們多去看看。有時間了去看看阿舅……
三舅去世的那幾年,大舅也去世了。尕舅在榆中縣城兒子那住,只有二舅故土難離,一直守在北山那綿延的大山褶皺里。
這幾年,一直想去看舅舅的,只是工作忙,事兒多,沒能顧及。而實質上,也是孝心不到。今年春節,單位初七就上班了,忙忙碌碌就已過了大年十五。十七那天,正好周末,我對老婆說,好幾年不去看我舅舅了,今年去看看二舅和尕舅,帶上兒子去榆中北山,儘儘孝心,也算代過世的老娘看看她的弟弟,同時也讓兒子看看北山那片貧瘠的土地和近乎忘卻了的親人。老婆說,今天都十七了,年都過完了,去得太晚了。我說,不晚,什麼時候都不晚。
從蘭州開車到榆中北山舅舅家,也就一個多小時車程。雖然下了公路山溝土路不好走,但車還是能開到二舅家的山腳下。我是娘的孩子,基因血液里就有北山的遺傳,看見舅家山上的那些草木,就好象看見了少女時代在這大山上奔跑的我的母親。山裡的人早搬遷的差不多了,這一片只有二舅和舅母長住。也許是聽見車響,舅早已站在了半山腰的場院邊,到了近前,他老人家一下認出了我們。82歲高齡的二舅拄著拐杖拉我們進屋。舅母去縣城看病了,只有舅一個人在家。他帶我們看場院水窖,看窯洞的糧食,他說,啥吃的都有,你舅母和娃娃們把肉啥的都做好去看病了,我一熱就能吃。他還執意要給我們做飯,我們來前就還吃過了,打電話問了表弟,他說二舅一個人在山裡。看完二舅還要去縣城看尕舅,和二舅一起呆了也不過一個多小時。看舅精神還不錯,身子骨好象還硬朗。只是畢竟年歲大了,腰有些躬。我和舅一起照了照片,我告訴舅,有時間我還會來看你……
從山上之字形的腰壩路上走下來,回首時,看舅還在半山腰的場院邊拄著拐杖望著我們。揮手,喊著讓他回去,舅一點反映都沒有。我知道,二舅的眼睛耳朵都不好使了 ,他可能根本看不見聽不到了……
二月初七,周五。大清早的一碗牛肉麵是我的最愛。就在我拿起筷子要吃的時候,電話響了,一個不幸的消息傳過來,二舅去世,下周安頓。拿著筷子的手在空中停了好一陣,我懷疑自己聽錯了,又問了一遍,千真萬確。之後的那碗面,吃起來已經不知道是啥味道了。
我想起了娘,頓然感到這冥冥世界有一種無形的力量在指使引導你前行。我和我的父親一樣,認定人死如燈滅,只有精神永存。所以不論時候再晚,夜再黑,我都會毅然前行。但是今天,這種巧合,讓我內心由不住震顫。
我的父親是一位鄉村中醫,八十七歲高齡去世,臨終前還在為人看病。我跟隨父親學過十年中醫,也曾行醫數年,送走過不少臨終之人。當自己已經年過半百的時候,我看到的生離死別已經很多很多。但是今天,二舅的離去,深深撞擊了我的靈魂。我們從哪裡來?來幹麼?我們向何處去?去幹麼?
我們從娘胎里來,秉承父母精血生存於世。我們將父母養老送終,並沒有完成天命。我們還要做兒女的父母,把精血和精神傳承於他們,完成人生的又一個輪迴。我依然堅信人死如燈滅,燈枯油干,物質滅亡。但是精神不滅。就像我在大年十七去看我的舅舅,是誰撥排我去看他們?難道不是我那已經故去十多年的父親母親,他們的神示早在活著的時候就已滲透進我們的骨髓,他們把中國人的儒釋道精神早已融進我們的靈魂,只是到了人生的某一個時刻,這些意念就會自然出現。從正月十七到二月初七,二十天時間,我和二舅已是陰陽兩隔。我相信,二舅歸去娘早已知曉,她在活著的時候不就曾告訴過我,我和你爹老百年的時候,你要記著常去看看你的姐妹。有時間去看看阿舅……
這個夜晚,我寫下這些文字,我相信,駕鶴仙游的母親此時一定會立在雲端,她老人家微笑對我說:孩子,你代我看了我的弟弟,我心中再無遺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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