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歷代散文名編》(遊記)(2004)
歷代散文名編(35篇)
主編:葉美瑤、黃嬿羽
版次:2004
01蘭亭集序 王羲之(353)
02桃花源記 陶淵明(420)
03歸去來兮辭 陶淵明(405)
04三峽 酈道元(527)
05春夜宴桃李園序 李白(733)
06陋室銘 劉禹錫(805)
07小石潭記 柳宗元(809)
08袁家渴記 柳宗元(812)
09岳陽樓記 范仲淹(1046)
10醉翁亭記 歐陽修(1046)
11秋聲賦 歐陽修(1059)
12愛蓮說 周敦頤(1063)
13遊褒禪山記 王安石(1054)
14前赤壁賦 蘇軾(1082)
15後赤壁賦 蘇軾(1082)
16石鐘山記 蘇軾(1084)
17遊蘭溪 蘇軾(1082)
18入蜀記(一) 陸游(1170)
19入蜀記(二) 陸游(1170)
20峨眉山行記 范成大(1177)
21百丈山記 朱熹(1190)
22雪竇遊記 鄧牧(1293)
23虎丘記 袁宏道(1597)
24浣花溪 鍾惺(1611)
25西湖七月半 張岱
26湖心亭看雪 張岱(1632)
27遊黃山記 錢謙益(1641)
28遊嶽麓記 羅文俊(1687)
29遊雁蕩記 方苞(1743)
30遊桂林諸山記 袁枚(1736)
31登泰山記 姚鼐(1774)
32遊廬山記 惲敬(1813)
33己亥六月重過揚州記 龔自珍(1839)
34君山月夜泛舟記 吳敏樹(1867)
35 記九溪十八洞 林紆(1899)
01蘭亭集序 王羲之(353)
永和九年,歲在癸醜。暮春之初,會於會稽山陰之蘭亭,修禊事也。群賢畢至,少長鹹集。此地有崇山峻嶺,茂林修竹。又有清流激湍,映帶左右,引以為流觴曲水。列坐其次,雖無絲竹管弦之盛,一觴一詠,亦足以暢敘幽情。
是日也,天朗氣清,惠風和暢。仰觀宇宙之大,俯察品類之盛,所以遊目騁懷,足以極視聽之娛,信可樂也!
夫人之相與,俯仰一世。或取諸懷抱,晤言一室之內;或因寄所託,放浪形骸之外。雖取捨萬殊,靜躁不同,當其欣於所遇,暫得於己,快然自足,曾不知老之將至。及其所之既倦,情隨事遷,感慨系之矣。向之所欣,俯仰之間,已為陳跡,猶不能不以之興懷,況修短隨化,終期於盡?古人雲:「死生亦大矣」,豈不痛哉!
每覽昔人興感之由,若合一契,未嘗不臨文嗟悼,不能喻之於懷。固知一死生為虛誕,齊彭殤為妄作。後之視今,亦猶今之視昔,悲夫!故列敘時人,錄其所述。雖世殊事異,所以興懷,其致一也。後之覽者,亦將有感於斯文。
02桃花源記 陶淵明(420)
晉太元中,武陵人捕魚為業。緣溪行,忘路之遠近。忽逢桃花林,夾岸數百步,中無雜樹,芳草鮮美,落英繽紛。漁人甚異之,複前行,欲窮其林。
林盡水源,便得一山。山有小口,彷佛若有光,便舍船從口入。
初極狹,才通人。複行數十步,豁然開朗。土地平曠,屋舍儼然,有良田、美池、桑竹之屬。阡陌交通,雞犬相聞。其中往來種作,男女衣著,悉如外人。黃發垂髫,並怡然自樂。見漁人,乃大驚,問所從來,具答之。便要還家,設酒殺雞作食。村中聞有此人,鹹來問訊。自雲先世避秦時亂,率妻子邑人來此絕境,不復出焉,遂與外人間隔。問今是何世,乃不知有漢,無論魏、晉。此人一一為具言所聞,皆歎惋。餘人各復延至其家,皆出酒食。停數日,辭去。此中人語云:「不足為外人道。」
既出,得其船,便扶向路,處處志之。及郡下,詣太守,說如此。太守即遣人隨其往,尋向所志,遂迷,不復得路。南陽劉子驥,高尚士也。聞之,欣然規往。未果,尋病終。後遂無問津者。
03歸去來兮辭 陶淵明(405)
歸去來兮,田園將蕪,胡不歸!既自以心為形役,奚惆悵而獨悲!悟已往之不諫,知來者之可追。實迷途其未遠,覺今是而昨非。
舟搖搖以輕揚,風飄飄而吹衣。問征夫以前路,恨晨光之熹微。乃瞻衡宇,載欣載奔。僮僕歡迎,稚子候門。三徑就荒,松菊猶存。攜幼入室,有酒盈樽。引壺觴以自酌,眄庭柯以怡顏。倚南窗以寄傲,審容膝之易安。園日涉以成趣,門雖設而常關。策扶老以流憩,時矯首而遐觀。雲無心以出岫,鳥倦飛而知還。景翳翳以將入,撫孤松而盤桓。
歸去來兮,請息交以絕遊。世與我而相遺,複駕言兮焉求!悅親戚之情話,樂琴書以消憂。農人告餘以春及,將有事於西疇。或命巾車,或棹孤舟。既窈窕以尋壑,亦崎嶇而經丘。木欣欣以向榮,泉涓涓而始流。善萬物之得時,感吾生之行休。
已乎矣!寓形宇內複幾時,曷不委心任去留?胡為遑遑欲何之?富貴非吾願,帝鄉不可期。懷良辰以孤往,或植杖而耘耔。登東皋以舒嘯,臨清流而賦詩。聊乘化以歸盡,樂夫天命複奚疑!
04三峽 酈道元(527)
自三峽七百里中,兩岸連山,略無闕處,重岩疊嶂,隱大蔽日,自非停午夜分,不見曦月。至於夏水襄陵,沿泝阻絕,或王命急宣,有時朝發白帝,暮到江陵,其間千二百里,雖乘奔禦風,不以疾也。春冬之時,則素湍綠潭,回清倒影,絕巘多生怪柏,懸泉瀑布,飛漱其間,清榮峻茂,良多趣味。每至晴初霜旦,林寒澗肅,常有高猿長嘯,屬引淒異,空穀傳響,哀轉久絕。故漁者歌曰:「巴東三峽巫峽長,猿鳴三聲淚沾裳。」
05春夜宴桃李園序 李白(733)
夫天地者,萬物之逆旅。光陰者,百代之過客。而浮生若夢,為歡幾何?古人秉燭夜遊,良有以也!況陽春召我以煙景,大塊假我以文章。會桃李之芳園,序天倫之樂事。群季俊秀,皆為惠連。吾人詠歌,獨慚康樂。幽賞未已,高談轉清。開瓊筵以坐花,飛羽觴而醉月。不有佳作,何伸雅懷?如詩不成,罰依金穀酒數。
06陋室銘 劉禹錫(805)
山不在高,有仙則名;水不在深,有龍則靈。斯是陋室,惟吾德馨。苔痕上階綠,草色入簾青。談笑有鴻儒,往來無白丁。可以調素琴,閱金經。無絲竹之亂耳,無案牘之勞形。南陽諸葛廬,西蜀子雲亭。孔子雲:「何陋之有?」
07小石潭記 柳宗元(809)
從小丘西行百二十步,隔篁竹聞水聲,如雞佩環,心樂之。伐竹取道,下見小潭,水尤清冽。全石以為底,近岸卷石底以出,為坻為嶼,為嵁為嚴。青樹翠蔓,蒙絡搖綴,參差披拂。潭中魚可百許頭,皆若空遊無所依。日光下澈,影布石上,怡然不動;俶不遠逝,往來翕忽,似與遊者相樂。
潭西南而望,鬥折蛇行,明滅可見。其岸勢犬牙差互,不可知其源。坐潭上,四麵竹樹環合,寂寥無人,淒神寒骨,悄愴幽邃。以其境過清,不可久居,乃記之而去。
同遊者吳武陵龔古,予弟宗玄。隸而從者崔氏二小生,曰恕己,曰奉壹。
08袁家渴記 柳宗元(812)
由冉溪西南水行十裏,山水之可取者五,莫若鈷鉧潭。由溪口而西陸行,可取者八九,莫若西山。由朝陽岩東南水行至蕪江,可取者三,莫若袁家渴。皆永中幽麗處也。
楚、越之間方言,謂水之反流者為「渴」。音若「衣褐」之「褐」。渴上與南館高嶂合,下與百家瀨合。其中重洲小溪,澄潭淺渚,間廁曲折,平者深黑,峻者沸白。舟行若窮,忽又無際。
有小山出水中,山皆美石,上生青叢,冬夏常蔚然。其旁多岩洞,其下多白礫,其樹多楓楠石楠楩櫧樟柚,草則蘭芷。又有異卉,類合歡而蔓生,翏轕水石。每風自四山而下,振動大木,掩苒眾草,紛紅駭綠,蓊葧香氣,衝濤旋瀨,退貯溪穀,搖揚葳蕤,與時推移。其大都如此,餘無以窮其狀。
永之人未嚐遊焉,予得之,不敢專也,出而傳於世。其地世主袁氏,故以名焉。
09岳陽樓記 范仲淹(1046)
慶曆四年春,滕子京謫守巴陵郡。越明年,政通人和,百廢具興,乃重修岳陽樓,增其舊制,刻唐賢、今人詩賦於其上,屬予作文以記之。
予觀夫巴陵勝狀,在洞庭一湖。銜遠山,吞長江,浩浩湯湯,橫無際涯。朝暉夕陰,氣象萬千。此則岳陽樓之大觀也,前人之述備矣。然則北通巫峽,南極瀟湘,遷客騷人,多會於此。覽物之情,得無異乎?
若夫霪雨霏霏,連月不開,陰風怒號,濁浪排空,日星隱耀,山嶽潛形;商旅不行,檣傾楫摧;薄暮冥冥,虎嘯猿啼。登斯樓也,則有去國懷鄉,憂讒畏譏,滿目蕭然,感極而悲者矣。
至若春和景明,波瀾不驚,上下天光,一碧萬頃,沙鷗翔集,錦鱗游泳,岸芷汀蘭,鬱鬱青青。而或長煙一空,皓月千里,浮光耀金,靜影沉璧,漁歌互答,此樂何極!登斯樓也,則有心曠神怡,寵辱皆忘,把酒臨風,其喜洋洋者矣。
嗟夫!予嘗求古仁人之心,或異二者之為,何哉?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居廟堂之高,則憂其民;處江湖之遠,則憂其君。是進亦憂,退亦憂;然則何時而樂耶?其必曰:「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歟!噫!微斯人,吾誰與歸!
10醉翁亭記 歐陽修(1046)
環滁皆山也。其西南諸峰,林壑尤美。望之蔚然而深秀者,琅琊也。山行六七裏,漸聞水聲潺潺,而瀉出於兩峰之間者,釀泉也。峰迴路轉,有亭翼然臨於泉上者,醉翁亭也。作亭者誰?山之僧智仙也。名之者誰?太守自謂也。太守與客來飲於此,飲少輒醉,而年又最高,故自號曰「醉翁」也。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山水之間也。山水之樂,得之心而寓之酒也。
若夫日出而林霏開,雲歸而岩穴暝,晦明變化者,山間之朝暮也。野芳發而幽香,佳木秀而繁陰,風霜高潔,水落而石出者,山間之四時也。朝而往,暮而歸,四時之景不同,而樂亦無窮也。
至於負者歌於塗,行者休於樹,前者呼,後者應,傴僂提攜,往來而不絕者,滁人遊也。臨溪而漁,溪深而魚肥;釀泉為酒,泉香而酒洌;山餚野蔌,雜然而前陳者,太守宴也。宴酣之樂,非絲非竹,射者中,弈者勝,觥籌交錯,起坐而喧嘩者,眾賓歡也。蒼顏白髮,頹乎其中者,太守醉也。
已而夕陽在山,人影散亂,太守歸而賓客從也。樹林陰翳,鳴聲上下,遊人去而禽鳥樂也。然而禽鳥知山林之樂,而不知人之樂;人知從太守游而樂,而不知太守之樂其樂也。醉能同其樂,醒能述以文者,太守也。太守謂誰?。廬陵歐陽修也。
11秋聲賦 歐陽修(1059)
歐陽子方夜讀書,聞有聲自西南來者,悚然而聽之,曰:「異哉!」初淅瀝以蕭颯,忽奔騰而砰湃。如波濤夜驚,風雨驟至。其觸於物也,鏦鏦錚錚,金鐵皆鳴。又如赴敵之兵,銜枚疾走,不聞號令,但聞人馬之行聲。
予謂童子:「此何聲也?汝出視之。」童子曰:「星月皎潔,明河在天,四無人聲,聲在樹間。」
予曰:「噫嘻,悲哉!此秋聲也,胡為乎來哉?蓋夫秋之為狀也,其色慘澹,煙霏雲斂;其容清明,天高日晶;其氣慄冽,砭人肌骨;其意蕭條,山川寂寥。故其為聲也,淒淒切切,呼號奮發。豐草綠縟而爭茂,佳木蔥籠而可悅。草拂之而色變,木遭之而葉脫。其所以摧敗零落者,乃一氣之餘烈。
夫秋,刑官也,於時為陰;又兵象也,於行為金,是謂天地之義氣,常以肅殺而為心。天之於物,春生秋實。故其在樂也,商聲主西方之音,夷則為七月之律。商,傷也,物既老而悲傷;夷,戮也;物過盛而當殺。
嗟乎,草木無情,有時飄零。人為動物,惟物之靈。百憂感其心,萬事勞其形。有動乎中,必搖其精,而況思其力之所不及,憂其智之所不能。宜其渥然丹者為槁木,黟然黑者為星星。奈何以非金石之質,欲與草木而爭榮?念誰為之戕賊,亦何恨乎秋聲?」
童子莫對,垂頭而睡。但聞四壁蟲聲唧唧,如助予之歎息。
12愛蓮說 周敦頤(1063)
水陸草木之花,可愛者甚蕃。晉陶淵明獨愛菊;自李唐來,世人盛愛牡丹;予獨愛蓮之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漣而不妖,中通外直,不蔓不枝,香遠益清,亭亭淨植,可遠觀而不可褻玩焉。
予謂:菊,花之隱逸者也;牡丹,花之富貴者也;蓮,花之君子者也。噫!菊之愛,陶後鮮有聞;蓮之愛,同予者何人;牡丹之愛,宜乎眾矣!
13遊褒禪山記 王安石(1054)
褒禪山亦謂之華山。唐浮圖慧褒,始舍於其址,而卒葬之。以故,其後名之曰褒禪。今所謂慧空禪院者,褒之廬塚也。距其院東五里,所謂華山洞者,以其乃華山之陽名之也。距洞百餘步,有碑僕道,其文漫滅,獨其為文猶可識曰「花山」,今言「華」如「華實」之「華」者,蓋音謬也。其下平曠,有泉側出,而記遊者甚眾,所謂「前洞」也。由山以上五六裏,有穴窈然,入之甚寒,問其深,則其好遊者不能窮也,謂之後洞。
余與四人擁火以入,入之愈深,其進愈難,而其見愈奇。有怠而欲出者,曰:「不出,火且盡。」遂與之俱出。
蓋予所至,比好游者尚不能十一,然視其左右,來而記之者已少。蓋其又深,則其至又加少矣。方是時,予之力尚足以入,火尚足以明也。既其出,則或咎其欲出者,而予亦悔其隨之,而不得極乎游之樂也。
於是予有歎焉;古人之觀於天地、山川、草木、蟲魚、鳥獸,往往有得,以其求思之深而無不在也。夫夷以近,則遊者眾;險以遠,則至者少。而世之奇偉、瑰怪、非常之觀,常在於險遠,而人之所罕至焉,故非有志者不能至也。有志矣,不隨以止也,然力不足者,亦不能至也。有志與力,而又不隨以怠,至於幽暗昏惑,而無物以相之,亦不能至也。然力足以至焉,於人為可譏,而在己為有悔;盡吾志也,而不能至者,可以無悔矣,其孰能譏之乎?此予之所得也!
余於仆碑,又以悲夫古書之不存,後世之謬其傳而莫能名者,何可勝道也哉!此所以學者不可以不深思而慎取之也。
四人者:廬陵蕭君圭君玉,長樂王回深父,余弟安國平父、安上純父。
14前赤壁賦 蘇軾(1082)
壬戍之秋,七月既望,蘇子與客泛舟遊於赤壁之下。清風徐來,水波不興。舉酒屬客,誦《明月》之詩,歌《窈窕》之章。少焉,月出於東山之上,徘徊於鬥牛之間。白露橫江,水光接天。縱一葦之所如,淩萬頃之茫然。浩浩乎如馮虛禦風,而不知其所止;飄飄乎如遺世獨立,羽化而登仙。
於是飲酒樂甚,扣舷而歌之。歌曰:「桂棹兮蘭槳,擊空明兮溯流光。渺渺兮予懷,望美人兮天一方。」客有吹洞簫者,倚歌而和之。其聲嗚嗚然,如怨,如慕,如泣,如訴,餘音嫋嫋,不絕如縷。舞幽壑之潛蛟,泣孤舟之嫠婦。
蘇子愀然,正襟危坐而問客曰:「何為其然也?」客曰:「『月明星稀,烏鵲南飛』,此非曹孟德之詩乎?西望夏口,東望武昌,山川相繆,鬱乎蒼蒼,此非孟德之困於周郎者乎?方其破荊州,下江陵,順流而東也,舳艫千里,旌旗蔽空,釃酒臨江,橫槊賦詩,固一世之雄也,而今安在哉!況吾與子漁樵於江渚之上,侶魚蝦而友麋鹿,駕一葉之扁舟,舉匏樽以相屬。寄蜉蝣於天地,渺滄海之一粟,哀吾生之須臾,羨長江之無窮。挾飛仙以遨遊,抱明月而長終。知不可乎驟得,托遺響於悲風。」
蘇子曰:「客亦知夫水與月乎?逝者如斯,而未嘗往也;盈虛者如彼,而卒莫消長也。蓋將自其變者而觀之,則天地曾不能以一瞬;自其不變者而觀之,則物與我皆無盡也。而又何羨乎?且夫天地之間,物各有主,苟非吾之所有,雖一毫而莫取。惟江上之清風,與山間之明月,耳得之而為聲,目遇之而成色,取之無禁,用之不竭。是造物者之無盡藏也,而吾與子之所共適。」
客喜而笑,洗盞更酌。餚核既盡,杯盤狼藉。相與枕籍乎舟中,不知東方之既白。
15後赤壁賦 蘇軾(1082)
是歲十月之望,步自雪堂,將歸於臨皋。二客從予,過黃泥之阪。霜露既降,木葉盡脫。人影在地,仰見明月。顧而樂之,行歌相答。已而歎曰:「有客無酒,有酒無餚,月白風清,如此良夜何?」客曰:「今者薄暮,舉網得魚,巨口細鱗,狀如松江之鱸。顧安所得酒乎?」歸而謀諸婦。婦曰:「我有鬥酒,藏之久矣,以待子不時之需。」於是攜酒與魚,複遊於赤壁之下。
江流有聲,斷岸千尺,山高月小,水落石出。曾日月之幾何,而江山不可複識矣!予乃攝衣而上,履巉岩,披蒙茸,踞虎豹,登虯龍,攀棲鶻之危巢,俯馮夷之幽宮,蓋二客不能從焉。
劃然長嘯,草木震動,山鳴谷應,風起水湧。予亦悄然而悲,肅然而恐,凜乎其不可留也。反而登舟,放乎中流,聽其所止而休焉。
時夜將半,四顧寂寥。適有孤鶴,橫江東來,翅如車輪,玄裳縞衣,戛然長鳴,掠予舟而西也。須臾客去,予亦就睡。
夢一道士,羽衣蹁躚,過臨皋之下。揖予而言曰:「赤壁之遊樂乎?」問其姓名,俯而不答。「鳴呼噫嘻!我知之矣!疇昔之夜,飛鳴而過我者,非子也耶?」道士顧笑,予亦驚寤。開戶視之,不見其處。
16石鐘山記 蘇軾(1084)
《水經》云:「彭蠡之口,有石鐘山焉。」酈元以為下臨深潭,微風鼓浪,水石相搏,聲如洪鐘。是說也,人常疑之。今以鐘磬置水中,雖大風浪不能鳴也,而況石乎!至唐李渤,始訪其遺蹤,得雙石於潭上。扣而聆之,南聲函胡,北音清越,枹止響騰,餘韻徐歇。自以為得之矣。然是說也,余尤疑之。石之鏗然有聲者,所在皆是也,而此獨以鐘名,何哉?
元豐七年六月丁醜,余自齊安舟行適臨汝,而長子邁將赴饒之德興尉。送之至湖口,因得觀所謂石鐘者。寺僧使小童持斧,於亂石間擇其一二扣之,硿硿然。餘固笑而不信也。至其夜,月明,獨與邁乘小舟,至絕壁下。大石側立千尺,如猛獸奇鬼,森然欲搏人。而山人棲鶻,聞人聲亦驚起,磔磔雲霄間。又有若老人咳且笑於山谷中者,或曰:「此鸛鶴也。」余方心動欲還,而大聲發於水上,噌吰如鐘鼓不絕。舟人大恐。徐而察之,則山下皆石穴罅,不知其淺深,微波入焉,涵澹澎湃而為此也。舟回至兩山間,將入港口,有石當中流,可坐百人,空中而多竅,與風水相吞吐,有窾坎鏜鞳之聲,與向之噌吰者相應,如樂作焉。因笑謂邁曰:「汝識之乎?噌吰者,周景王之無射也;窾坎鏜鞳者,魏獻子之歌鐘也。古之人不余欺也!」
事不目見耳聞,而臆斷其有無,可乎?酈元之所見聞,殆與餘同,而言之不詳;士大夫終不肯以小舟夜泊絕壁之下,故莫能知;而漁工水師,雖知而不能言,此世所以不傳也。而陋者乃以斧斤考擊而求之,自以為得其實。余是以記之,蓋歎酈元之簡,而李渤之陋也。
17遊蘭溪(遊沙湖) 蘇軾(1082)
黃州東南三十裏為沙湖,亦曰螺師店,予買田其閒。因往相田得疾,聞麻橋人龐安常善醫而聾,遂往求療。安常雖聾,而穎悟絕人,以紙畫字,書不數字,輒深了人意。余戲之曰:「余以手為口,君以眼為耳,皆一時異人也。」疾愈,與之同遊清泉寺。寺在蘄水郭門外二裏許,有王逸少洗筆泉,水極甘,下臨蘭溪,溪水西流。余作歌雲:「山下蘭芽短浸溪,松閒沙路淨無泥,蕭蕭暮雨子規啼。誰道人生無再少?君看流水尚能西!休將白髮唱黃鷄。」是日,劇飲而歸。
《東坡志林》卷一
18入蜀記(一) 陸游(1170)
九日。微雪,過扇子峽。重山相掩,政如屏風扇,疑以此得名。登蝦蟆碚,《水品》所載第四泉是也。蝦蟆在山麓,臨江,頭鼻吻頷絕類,而背脊皰處尤逼真。造物之巧,有如此者。自背上深入,得一洞穴,石色綠潤,泉泠泠有聲,自洞出,垂蝦蟆口鼻間,成水簾入江。是日極寒,巖嶺有積雪,而洞中溫然如春。碚洞相對稍西,有一峯,孤起侵雲,名天柱峯。自此山勢稍平,然江岸皆大石堆積,彌望正如濬渠積土狀。晚次黃牛廟,山復高峻。村人來賣茶菜者甚眾,其中有婦人,皆以青斑布帕首,然頗白晰,語音亦頗正。茶則皆如柴枝草葉,苦不可入口。廟曰靈感,神封嘉應保安侯,皆紹興以來制書也。其下即無義灘,亂石塞中流,望之可畏。然舟過乃不甚覺,蓋操舟之妙也。傳雲,神佐夏禹治水有功,故食於此。門左右各一石馬,頗卑小,以小屋覆之。其右馬無左耳,蓋歐陽公所見也。廟後叢木,似冬青而非,莫能名者。落葉有黑文,類符篆,葉葉不同,兒輩亦求得數葉。歐詩刻石廟中。又有張文忠一贊,其詞曰:「壯哉黃牛,有大神力。輦聚巨石,百千萬億。劍戟齒牙,磥硊江側。壅激波濤,險不可測。威脅舟人,駭怖失色。刲羊釃酒,千載廟食。」張公之意,似謂神聚石壅流以脅人求祭饗。使神之用心果如此,豈能巍然廟食千載乎?蓋過論也。夜,舟人來告,請無擊更鼓,云:「廟後山中多虎,聞鼓則出。」
《入蜀記卷六》
19入蜀記(二) 陸游(1170)
二十六日。發大谿口,入瞿唐峽。兩壁對聳,上入霄漢,其平如削成。仰視天,如疋練然。水已落,峽中平如油盎。過聖姥泉,蓋石上一罅,人大呼於旁,則泉出,屢呼則屢出,可怪也。晚至瞿唐關,唐故夔州,與白帝城相連。杜詩云:「白帝夔州各異城。」蓋言難辨也。關西門正對灔澦堆。堆,碎石積成,出水數十丈。土人云:「方夏秋水漲時,水又高於堆數十丈。」肩輿入關,謁白帝廟,氣象甚古,松柏皆數百年物。有數碑,皆孟蜀時所立。庭中石筍,有黃魯直建中靖國元年題字。又有越公堂,隋楊素所創,少陵為賦詩者,已毀。今堂近歲所築,亦甚宏壯。自關而東,即東屯,少陵故居也。
《入蜀記卷六》
20峨眉山行記 范成大(1177)
峨眉有三山,為一列,曰大峨中峨小峨。中峨小峨昔傳有遊者,今不復有路。惟大峨一山其摩霄,為佛書所記普賢大士現之所。自郡城出西門,濟燕渡,水洶湧甚險,此即雅州江。其源自嶲州邛部,合大渡河,水洶湧夷界千山以來。過渡,宿蘇稽鎮,壬辰早發蘇稽,午過符文鎮,兩鎮市井繁遝。符文出布,村婦聚觀於道,皆行而績麻,無素手者。民束艾蒿於門,燃之發煙,意者熏祓穢氣,以為候迎之禮。至峨眉縣宿。
癸巳,發峨眉縣出西門登山,過慈福、普安二院,白水莊蜀村店,十二裏龍神堂。自是磵谷舂淙,林樾雄埡,兩龍堂,至中峰院。院有普賢閣,回環十七峰繞之。背倚白岩峰,右傍最高而峻挺者曰呼峰,下有茂真尊者庵。孫思邈隱峨眉時,與茂真常相呼應於此雲。出院,過樟木、牛心二嶺,及牛心院。路口至雙溪橋,亂山如屏簇,有兩山相對,各有一溪出焉,並流至橋下石塹,深數十丈,窈然沉碧,飛湍噴雪,奔橋外,則人嶺岑蔚中。可數十步,兩溪合為一,以投大壑,淵渟凝湛,散為溪灘。灘中悉是五色及白質青章石子,水色曲塵,與石色相得,如鋪翠錦,非摹寫可具。朝日照之,前則有光彩發溪上,倒射岩壑,相傳以為大士小現也。牛心寺三藏師繼業,自西域歸,過此,將開山,兩石溪上,攬得其一,上有眉目,以為寶瑞,至今藏寺中,此水遂名寶現溪。自是登危磴,過菩薩閣,當道有榜曰:「天下大峨山」,遂至白水普賢寺。自縣至此皆峻阪,四十餘里,然始是登頂之山腳耳。
甲午,宿白水寺,大雨不可登山。謁普賢大士銅像,國初敕成都所鑄。有太宗、仁宗、真宗三朝所賜禦制書百餘卷,七寶冠,金珠瓔珞架裟,金銀缾缽、奩爐,匙箸、果罍,銅鐘、鼓、鑼、磐,蠟茶塔,芝草之屬。又有崇甯中宮所賜錢幡及織成紅幢等物甚多,內仁宗所賜紅羅紫繡袈裟,上有御書發願文,嘉祐七年十月十七日福寧殿御劄記。次至經藏,亦朝廷遺尚方工作室寶藏也。正百為樓闕,兩傍小樓夾之,釘鉸皆以石俞石,極備奇靡,相傳純用京師端門之制。經書則造於成都,用石垂紙書銷銀書之。卷首悉有銷金圖畫,各圖一卷之事。兼織輪相鈴杵器物及「天下太平皇帝萬歲」等字於繁花縟葉這中,令不復見此等織文矣。次至三千鐵佛殿,雲普賢居此山,有三千徒眾共住,故作此佛,鑄甚樸拙。是日設供且曰禱於大士,丐三日好晴以登山。
乙末,果大霽,遂登上峰。自此至峰頂光相寺七寶岩,其高六十裏,大略去縣中平地不下百里。又無複蹊蹬,斫木作長梯,釘岩壁,緣之而上。意天下登山險峻,無此比者。余以健卒挾山轎強登,以山丁三十人,曳大繩行前挽之,同行則用山中梯轎。出白水寺側門,便登點心坡,言峻甚,足膝點於心胸雲。過茅亭嘴、石子雷、大小深坑、駱駝嶺簇店。凡言店者,當道板屋一間,將有登山客,則寺僧先遣人煮湯於店,以俟蒸炊。又過峰門、羅漢店、大小扶舁、錯喜歡、木皮裏、胡孫梯、雷洞坪。凡言坪者,差可以口足之處也。雷洞者,路在深崖,萬仞蹬道缺處,則下瞰沉黑若洞然。相傳下有淵水,神龍所居。凡七十二洞,歲旱則禱於第三洞。初投香幣不及應,則投死彘婦人弊履之類以振觸之,往往雷風暴發。峰頂光明岩上,所謂「兜羅綿雲」亦多出於此洞。過新店、八十四盤、娑羅坪。娑羅者,其木葉如海桐,又似楊梅,花紅白色,春夏間開,惟此山有之;初登山半即見之,至此滿山皆是。大抵大峨之上,凡草木禽蟲,悉非世間所有。昔固傳聞,今親驗之。余來以季夏,數日前雪大降,木葉猶有雪漬爛斑之跡。草木之異,有如八仙而深紫,有如牽牛而大數倍,有如蓼而淺青。聞春時異花猶多,但是時山寒,人鮮能識之。草葉之異者,亦不可勝數。山高多風,木不能長,枝悉下垂。古苔如亂髮,鬖鬖掛木上,垂至地,長數丈。又有塔松,狀似杉而葉圓細,亦不能高,重重偃蹇如浮圖,至山頂尤多。又斷無鳥雀,蓋山高,飛不能上。自娑羅坪過思佛亭、軟草坪、洗腳溪,遂極峰頂光相寺,亦板屋無人居,中間有普賢小殿。以卯初登山,至此已申後。初衣暑綌,漸高漸寒,到八十四盤則驟寒。比及山頂亟挾纊兩重,又加毳衲駝茸之裘,盡衣笥中所藏。系重巾,躡稟毛靴,猶凜栗不自持,則熾炭擁爐危坐。山頂有泉,煮米不成飯,但碎如砂粒。萬古冰雪之汁,不能熟物,餘前知之,自山下攜水一缶至,才自足也。移頃,冒寒登天仙橋,至光明岩,炷香小殿上,木皮蓋之。王瞻叔參政嘗易以瓦,為雪霜所薄,一年輒碎,後複以木皮易之,翻可支二三年。人云:佛現悉以午,今已申後,不若歸舍,明日複來。逡巡,忽雲出岩下傍谷中,即雷洞山也。雲中複有金光兩道,橫射岩腹,人亦謂之「小現」。日暮,雲物皆散,四山寂然。乙夜燈出岩下,遍滿彌望,以千百計。夜寒甚,不可久立。
丙申,復登岩眺望,岩後岷山萬重,稍北則瓦屋山,在雅州。稍南則大瓦屋,近南詔,形狀宛然瓦屋一間也。小瓦屋亦有光相,謂之「辟支佛現」。此眾山之後即西域雪山,崔嵬刻削,凡數十百峰,初日照之,雪色洞明,如爛銀晃耀曙光中,此雪自古至今,未嘗消也。山綿延入天竺諸番,相去不知幾千里,望之但如在幾案間,瑰奇勝絕之觀,直冠平生矣。複詣岩殿致禱,俄氛霧四起,混然一白,僧雲:「銀色世界也。」有頃,大雨傾注,俄氛霧四起,混然一色,僧雲:「銀色世界也。」有頃,大雨點有餘飛,俯視岩腹,有圓光,偃臥平雲之上。外暈三重,每重有青黃紅綠之色。光之正中,虛明凝湛,觀者各見其形,現於虛明之處,毫釐無隱,一如對鏡,舉手動足,影皆隨形,而不見旁人。僧云:「攝身光也。」此光既沒,前山風起雲馳。風雲之間,複出大圓相光橫亙數山,盡諸異色合集成彩,峰巒草木皆鮮妍絢傅,不可正視。雲霧既散,而此光獨明,人謂之「清現」。凡佛光欲現,必先布雲,所謂兜羅綿世界。光相依雲而出,其不依雲,則謂之「清現」,極難得。食頃,光漸移過山而西。左顧雷洞祠,複出光,如前而差小。須臾亦飛行過山外,至平野間轉徙,得與岩正相直,色狀俱變,遂為金橋,大略如吳江垂虹,而兩旁各有紫雲捧之。凡自午至未雲物淨,謂之「收巖」。獨金橋現至酉後始沒。
同登峰頂者,幕客簡世傑伯鐫、楊光商卿、周傑德俊萬、進士虞植子建,及家弟成績。今日復同年楊鄙伯勉、幕客李嘉謀良仲,自夾江來,甫至而光現。
21百丈山記 朱熹(1190)
登百丈山三里許,右俯絕壑,左控垂崖,壘石為磴,十餘級乃得度。山之勝,蓋自此始。
循磴而東,即得小澗。石樑跨於其上。皆蒼藤古木,雖盛夏亭午無暑氣。水皆清澈,自高淙下,其聲濺濺然。度石樑,循兩崖曲折而上,得山門。小屋三間,不能容十許人,然前瞰澗水,後臨石池,風來兩峽間,終日不絕。門內跨池又為石樑。度而北,躡石梯,數級入庵。庵才老屋數間,卑庳迫隘,無足觀。獨其西閣為勝。水自西谷中循石罅奔射出閣下,南與東谷水並注池中。自池而出,乃為前所謂小澗者。閣據其上流,當水石峻激相搏處,最為可玩。乃壁其後,無所睹。獨夜臥其上,則枕席之下,終夕潺潺。久而益悲,為可愛耳。[
出山門而東十許步,得石台。下臨峭岸,深昧險絕。於林薄間東南望,見瀑布自前岩穴瀵湧而出,投空下數十尺。其沫乃如散珠噴霧,目光燭之,璀璨奪目,不可正視。台當山西南缺,前揖蘆山,一峰獨秀出,而數百里間峰巒高下亦皆歷歷在眼。日薄西山,餘光橫照,紫翠重迭,不可殫數。旦起下視,白雲滿川,如海波起伏。而遠近諸山出其中者,皆若飛浮來往。或湧或沒,頃刻萬變。台東徑斷,鄉人鑿石容磴以度,而作神祠於其東,水旱禱焉。畏險者或不敢度。然山之可觀者,至是則亦窮矣。
余與劉充父、平父、呂叔敬、表弟徐周賓遊之。既皆賦詩以紀其勝,餘又敘次其詳如此。而其最可觀者,石磴、小澗、山門、石台、西閣、瀑布也。因各別為小詩以識其處,呈同游諸君。又以告夫欲往而未能者。
22雪竇遊記 鄧牧(1293)
歲癸已春暮,余遊甬東,聞雪竇游勝最諸山,往觀焉。
廿四日,由石湖登舟,二十五裏下北曳堰達江。江行九折,達江口。轉之西,大橋橫絕溪上,覆以棟宇。自橋下入溪行,九折達泉口。凡舟楫往還,視湖上下,頃刻數十里;非其時,用人力牽挽,則勞而緩焉。初,大溪薄山轉,岩壑深窈,有曰「仙人洞」,巨石臨水,若坐垂踵者;有曰「金雞洞」,相傳鑿石破山,有金雞飛鳴去,不知何年也。
水益澀,曳舟不得進,路行六七裏,止藥師寺。寺負紫芝山,僧多讀書,不類城府。越信宿,遂緣小溪,益出山左。涉溪水,四山回環,遙望白蛇蜿蜒下赴大壑,蓋澗水爾。桑畦麥隴,高下聯絡,田家隱翳竹樹,樵童牧豎相徵逐,真行圖畫中!欲問地所曆名,則輿夫樸野,不深解吳語,或強然諾,或不應所問,率十問僅得二三。次度大溪,架木為梁,首尾相齧,廣三尺余,修且二百跬,獨野人往返捷甚。次溪口市,凡大宅多廢者,間有誦聲出廊廡,久聽不知何書,殆所謂《兔園冊》耶?漸上,陟林麓,路益峻,則睨松林在足下。花粉逆風起為黃塵,留衣襟不去,他香無是清也。
越二嶺,首有亭當道,髹書「雪竇山」字。山勢奧處,仰見天宇,其狹若在陷井;忽出林際,則廓然開朗,一瞬百里。次亭曰隱秀,翳萬杉間,溪聲繞亭址出山去。次亭曰寒華,多留題,不暇讀;相對數步為漱玉亭,複泉,竇雖小,可汲,飲之甘。次大亭,值路所入,路析為兩。先朝禦書「應夢名山」其上,刻石其下,蓋昭陵夢遊絕境,詔圖天下名山以進,茲山是也。左折松徑,徑達雪竇;自右折入,中道因橋為亭,曰錦鏡,亭之下為圓池,徑餘十丈,橫海棠環之,花時影注水涘,爛然疑乎錦,故名。度亭支徑亦達寺,而繚曲。主僧少野,有詩聲,具觴豆勞客,相與道錢塘故舊。止餘宿;餘度詰旦且雨,不果留。
出寺右偏登千丈岩,流瀑自錦鏡出,瀉落絕壁下潭中,深不可計。林崖端,引手援樹下顧,率目眩心悸。初若大練,觸崖石,噴薄如急雪飛下,故其上為飛雪亭。憩亭上,時覺沾醉,清談玄辯,觸喉吻動欲發,無足與雲者;坐念平生友,悵然久之。寺前秧田羨衍,山林所環,不異平地。然側出見在下村落,相去已數百丈;仰見在山上峰巒,高複稱此。
次妙高臺,危石突岩畔,俯視山址環湊,不見來路。周覽諸山,或紺或蒼;孟者,委弁者,蛟而躍、獸而踞者,覆不可殫狀。遠者晴嵐上浮,若處子光絕溢出眉宇,未必有意,自然動人;凡陵登,勝觀花焉。
土人云,又有為小雪竇,為板錫寺,為四明洞天。餘興亦盡,不暇登陟矣。
23虎丘記 袁宏道(1597)
虎丘去城可六七裏,其山無高岩邃壑,獨以近城,故簫鼓樓船,無日無之。凡月之夜,花之晨,雪之夕,遊人往來,紛錯如織,而中秋為尤勝。
每至是日,傾城闔戶,連臂而至。衣冠士女,下迨蔀屋,莫不靚妝麗服,重茵累席,置酒交衢間,從千人石上至山門,櫛比如鱗。檀板丘積,樽罍雲瀉,遠而望之,如雁落平沙,霞鋪江上,雷輥電霍④,無得而狀。布席之初,唱者千百,聲若聚蚊,不可辨識。分曹部署,競以歌喉相鬥;雅俗既陳,妍媸自別。未幾而搖頭頓足者,得數十人而已。已而明月浮空,石光如練,一切瓦釜,寂然停聲,屬而和者,才三四輩。一簫,一寸管,一人緩板而歌,竹肉相發,清聲亮徹,聽者魂銷。比至夜深,月影橫斜,荇藻淩亂,則簫板亦不復用,一夫登場,四座屏息,音若細發,響徹雲際,每度一字,幾盡一刻,飛鳥為之徘徊,壯士聽而下淚矣。
劍泉深不可測,飛岩如削。千頃雲得天池諸山作案,巒壑競秀,最可觴客。但過午則日光射人,不堪久坐耳。文昌閣亦佳,晚樹尤可觀。面北為平遠堂舊址,空曠無際,僅虞山一點在望。堂廢已久,余與江進之謀所以複之,欲祠韋蘇州、白樂天諸公於其中;而病尋作,餘既乞歸,恐進之之興亦闌矣。山川興廢,信有時哉!
吏吳兩載,登虎丘者六。最後與江進之、方子公同登,遲月生公石上,歌者聞令來,皆避匿去,餘因謂進之曰:「甚矣,烏紗之橫,皂隸之俗哉!他日去官,有不聽曲此石上者,如月!」今余幸得解官稱吳客矣。虎丘之月,不知尚識餘言否耶?
24浣花溪 鍾惺(1611)
出城都南門左為萬里橋,西折纖秀長曲,所見如連環,如玦如帶,如規如鉤,色如鑑如琅玕,如綠沈瓜。窈然深碧,瀠迴城下者,皆浣花溪委也。然必至草堂而後,浣花有專名,則以少陵浣花居在焉耳。
行三四里為青羊宮谿,時遠時近,竹柏蒼然,隔岸陰森者盡谿,平望如薺,水木清華,神膚洞達,自宮以西流匯,而橋者三相距各不半里。舁夫雲通灌縣,或所云江從灌口來是也。
人家住谿左則谿蔽不時見,稍斷則復見谿,如是者數處。縛棘編竹,頗有次第。橋盡一亭樹道左,署曰:緣江路。過北則武侯祠,祠前跨谿為板橋,一覆以木檻,乃睹浣花谿題牓。過橋一小洲橫斜插水間,如梭谿周之,非舟不通,置亭其上,題曰:百花潭水。由此亭還度橋,過梵安寺,始為杜工部祠,像頗清古,不必求肖,想當爾爾。石刻像一附以本傳,何仁仲別駕署華陽時所為也。碑皆不堪讀。
鍾子曰:杜老二居浣花,清遠東屯,險奧各不相襲,嚴公不死,浣溪可老患難之於友朋大矣哉。然天遣此翁增夔門一段奇耳,窮愁奔走猶能擇勝胸中,暇整可以應世,如孔子微服主司城貞子時也。時萬曆辛亥十月十七日出,城欲雨,頃之霽,使客遊者多由監司,郡邑招飲,冠蓋稠濁,罄折喧溢,迫暮趣歸。是日清晨,偶然獨往,楚人鍾惺記。
《隱秀軒集》萬曆辛亥1611
25西湖七月半 張岱
西湖七月半,一無可看,止可看看七月半之人。看七月半之人,以五類看之:其一,樓船蕭鼓,峨冠盛筵,燈火優傒,聲光相亂,名為看月而實不見月者,看之;其一,亦船亦樓,名娃閨秀,攜及童孌,笑啼雜之,環坐露臺,左右盼望,身在月下而實不看月者,看之;其一,亦船亦聲歌,名妓閒僧,淺斟低唱,弱管輕絲,竹肉相發,亦在月下,亦看月而欲人看其看月者,看之;其一,不舟不車,不衫不幘,酒醉飯飽,呼羣三五,躋入人叢,昭慶、斷橋,嘄呼嘈雜,裝假醉,唱無腔曲,月亦看,看月者亦看,不看月者亦看,而實無一看者,看之;其一,小船輕幌,淨幾煖爐,茶鐺旋煮,素瓷靜遞,好友佳人,邀月同坐,或匿影樹下,或逃囂裏湖,看月而人不見其看月之態,亦不作意看月者,看之。杭人遊湖,巳出酉歸,避月如仇,是夕好名,逐隊爭出,多犒門軍酒錢,轎夫擎燎,列俟岸上。一入舟,速舟子急放斷橋,趕入勝會。以故二鼓以前,人聲鼓吹,如沸如撼,如魘如囈,如聾如啞,大船小船一齊湊岸,一無所見,止見篙擊篙,舟觸舟,肩摩肩,面看面而已。少刻興盡,官府席散,皂隸喝道去;轎夫叫,船上人怖以關門,燈籠火把如列星,一一簇擁而去。岸上人亦逐隊趕門,漸稀漸薄,頃刻散盡矣。吾輩始艤舟近岸,斷橋石磴始涼,席其上,呼客縱飲。此時,月如鏡新磨,山復整妝,湖復頮面。向之淺斟低唱者出,匿影樹下者亦出,吾輩往通聲氣,拉與同坐。韻友來,名妓至,杯箸安,竹肉發。月色蒼涼,東方將白,客方散去。吾輩縱舟,酣睡於十里荷花之中,香氣拍人,清夢甚愜。
26湖心亭看雪 張岱(1632)
崇禎五年十二月,余住西湖。大雪三日,湖中人鳥聲俱絕。
是日更定矣,余拏一小舟,擁毳衣爐火,獨往湖心亭看雪。霧淞沆碭,天與雲、與山、與水,上下一白。湖上影子,惟長堤一痕,湖心亭一點,與余舟一芥,舟中人兩三粒而已。
到亭上,有兩人鋪氈對坐,一童子燒酒,爐正沸。見余大喜,曰:「湖中焉得更有此人!」拉余同飲。余強飲三大白而別。問其姓氏,是金陵人,客此。
及下船,舟子喃喃曰:「莫說相公癡,更有癡似相公者。」
(《陶庵夢憶》卷三)
27遊黃山記 錢謙益(1641)
山之奇,以泉以雲以松;水之奇,莫奇於白龍潭;泉之奇,莫奇於湯泉。皆在山麓。桃源溪水,流入湯泉乳水源。白雲溪東流入桃花溪,二十四溪,皆流注山足。山空中水實其腹,水之激射奔注,皆自腹以下,故山下有泉,而山上無泉也。
山極高,則雷雨在下。雲之聚而出,旅而歸,皆在腰膂間。每見天都諸峰,雲生如帶,不能至其塚。久之,滃然四合,雲氣蔽翳其下,而峰頂故在雲外也。鋪海之雲,彌望如海,忽焉迸散,如鳧驚兔逝。山高出雲外,天宇曠然,雲無所附麗故也。
湯寺以上,山皆直松名材,檜、榧、楩、楠,藤絡莎被,幽蔭薈蔚。陟老人峰,懸崖多異,松負石絕出。過此以往,無樹非松,無松不奇。有幹大如脛,而根蟠屈以畝計者;有根只尋丈,而枝扶疏蔽道旁者;有循崖度壑,因依如懸度者;有穿罅冗縫,崩迸如側生者;有幢幢如羽葆者;有矯矯如蛟龍者;有臥而起,起而複臥者;有橫而斷,斷而複橫者。文殊院之左,雲梯之背,山形下絕,皆有松踞之,倚傾還會,與人俯仰,此尤奇也。
始信峰之北崖,一松被南崖,援其枝以度,俗所謂接引松也。其西巨石屏立,一松高三尺許,廣一畝,曲幹撐石崖而出,自上穿下,石為中裂,糾結攫拏,所謂擾龍松也。石筍矼、煉丹台,峰石特出離立,無支隴,無贅阜,一石一松,如首之有笄,如車之有蓋,參差入雲,遙望如薺。奇矣詭矣,不可以名言矣!松無土,以石為土,其身與皮幹皆石也。滋雲雨,殺霜雪,句喬元氣,甲拆太古,殆亦金膏水碧上藥靈草之屬,非凡草木也。顧欲斫而取之,作盆盎近玩,不亦陋乎?
度雲梯而東,有長松夭矯,雷劈之僕地,橫亙數十丈,鱗鬣偃蹇怒張,過者惜之。余笑曰:「此造物者為此戲劇,逆而折之,使之更百千年,不知如何槎枒輪囷,蔚為奇觀也?吳人賣花者,揀梅之老枝屈折之,約結之,獻春則為瓶花之尤異者以相誇焉。茲松也,其亦造物之折枝也與?」千年而後,必有徵吾言而一笑者。
《遊黃山記》九篇之八
28遊嶽麓記 羅文俊(1687)
憶己未秋遊恆嶽,自渾源州南入,可二十里至山足。其間有所謂懸空寺者,峭壁百丈,寺懸其中,觀之令人驚心駭目。時秋將半,白草黃沙,塞雁哀鳴,邊城景色,莽蒼彌望。路委折不甚陡酸,騎行可至山腰。過至到拾級而登。土人指十景相告,因與同遊諸子拈韻賦詩。及至頂,謁嶽帝。日正中央,秋陽暴烈,俯視山下,則已黑雲密布,大雨忽作,雷聲殷殷,反在足下。噫嘻,豈不一大觀也哉!
夫恆嶽遠在邊塞之外,去五千餘里,不憚跋涉而遊。衡嶽,楚之望,距家鄉非甚遼遠,乃生三十年而不能一至。豈洞庭之險,反勝於太行、雁門邪?丁卯春,買舟而南,行三十里,即阻石尤,八日始抵岳陽。因歎舟楫不如車關可計程而至也。泊舟湖畔,忽遇順風,一日夜即抵星沙。驚風巨浪,瞬息百里。數日鬱困,一旦舒放,固不必登嶽而始爽然也。
南嶽在衡山縣,去里沙尚三百餘里,卒然隊能至,而嶽麓近在湘西,即南嶽七十二峰之一。蓋衡山綿亙八百里,回雁為首,嶽麓為足雲。同學王子孟卿先至山中。作詩招我,乃為雨阻,不即遊。
暮春一日,棹扁舟,繞桔洲而西。洲橫江心,每春夏水漲,不能沒,與波上下,蓋昔人所謂地肺焉。抵岸,芳草迎風,鮮花映日,隔江所望嶽麓寺者,反杳然不可見。循山徑迤邐而行,四無人聲,唯聞百鳥和鳴,令人作桃源想。數折至道林寺。寺門窈窕,唐人遊覽賦詩,必與嶽麓並稱,觀其弘敞幽邃,自是一清靜佛地也。
又行里許,至書院。規模壯闊,丹雘炳煥,書聲郎朗徹院外。嗟嗟,逆氣扇虐而後,湖湘人士殘敝已極。今乃登衽席而誦詩書,又安可不思春風化雨之所自來邪!隔書院為學宮,賽備塑先聖暨四賢像,恭敬展拜而出。李邕碑剝落漶漫,剔苔鮮可讀。望道混臺,不能不生遷謫之感,而羨清風高節對可傳,且歎山僧之賢於溫益萬萬也。
從此登山,羊腸逶蛇。扶童子,喘息甚。昔人齊勝之具,真不可少。路旁有舍利塔。相傳昔名僧以舍利一撮付隋文帝,後分 十三處建塔藏之。嶽麓其一也。然陰晦無寶光,心竊疑焉。或謂為人盜去,諒熟不謬。入原,憩虎岑堂。山僧煮茗清淡,燒筍侑脫粟,飽食一過,清芬可人。泉聲自窗外至,如樂如訴,如琴韻,如簫聲,悅耳怡心,直覺紅塵之擾攘可憎也。
日既午,同王子詣山頂,捫蘿攀藤,松花竹粉,掩映襟帶間。既至,縱目一視,諸峰羅列,真如兒孫遠邇之間。延野綠而混天碧,柳子之言,洵非欺我。禹碑遠在前山,路崎嶇,恐日暮不能到 ,熟斯遊之一憾也。南望,南光隱隱,層巒疊嶂,杳無盡處,祝融、紫蓋諸峰,想在煙靄間,區不知何日始慰觀臨之願,亦如恆嶽之登峰造巔耳。
抵暮,尋舊路歸。鷓鴣聲朗然可聽,林間白鷳,忽隱忽現。時值朔日,尚無新月可觀,因想三五之夕,據崗長嘯,松聲響應,清景又當倍增。歸寺,宿僧房。萬壑松濤,翻然到枕。謂王子日:「昔遊北嶽時,同人五六輩,今八九年間,散如晨星,或仕或處,或且志於富貴,視故人如敝屣。今吾與子數年之後,車笠之情,又安何保耶?」王子謂是安足道,請聽梵員皆如夢幻,富貴乎何有?功名乎何有?即茲遊亦何有哉?
註:羅文俊(1656-)
己未,康熙十八年(1679);丁卯,康熙廿六年(1687)
29遊雁蕩記 方苞(1743)
癸亥仲秋,望前一日入雁山,越二日而反。古跡多榛蕪關不可登探,而山容壁色,則前此目見者所未有也。鮑甥孔巡曰:「盍記之?」余曰:「茲山不可記也。永、柳諸山,乃荒陬中一邱一壑,子厚謫居,幽尋以送日月,故曲盡其形容。若茲山,則浙東西山海所蟠結,幽奇險峭,殊形詭狀者,實大且多,欲雕繪而求其肖似,則山容壁色乃號為名山者之所同,無以別其為茲山之岩壑也。」
而余之獨得於茲山者,則有二焉。前此所見,如皖桐之浮山、金陵之攝山、臨安之飛來峰,其崖洞非不秀美也,而愚僧多鑿為仙佛之貌相,俗士自鐫名字及其詩辭,如瘡痏蹷然而入人目。而茲山獨完其太古之容色以至於今,蓋壁立千仞,不可攀援,又所處僻遠,富貴有力者無因而至,即至亦不能久留,構架鳩工以自標揭(10),所以終不辱於愚僧俗士之剝鑿也。又,凡山川之明媚者,能使游者欣然而樂,而茲山岩深壁削,仰而觀俯而視者,嚴恭靜正之心,不覺其自動,蓋至此則萬感絕,百慮冥,而吾之本心乃與天地之精神一相接焉。
察於此二者,則修士守身涉世之學,聖賢成己成物之道,俱可得而見矣。
30遊桂林諸山記 袁枚(1784)
凡山離城輒遠,惟桂林諸山離城獨近。余寓太守署中,晡食後即於於焉而遊。先登獨秀峰,曆三百六級詣其巔,一城煙火如繪。北下至風洞,望七星岩,如七穹龜團伏地上。
次日過普陀,到棲霞寺。山萬仞壁立,旁有洞,道人秉火導入。初尚明,已而沈黑窅渺。以石爲天,以沙爲地,以深壑爲池,以懸崖爲幔,以石腳插地爲柱,以橫石牽掛爲棟梁。未入時,土人先以八十餘色目列單見示,如獅、駝、龍、象、魚網、僧罄之屬,雖附會亦頗有因。至東方亮,則洞盡可出矣。計行二里餘,俾晝作夜,倘持火者不繼,或堵洞口,如三良殉穆公之葬,永陷坎窞中,非再開辟不見白日。籲,其危哉!所雲亮處者,望東首正白。開門趨往捫之,竟是絕壁。方知日光從西罅穿入,反映壁上作亮,非門也。世有自謂明於理、行乎義,而終身面牆者,率類是矣。
次日往南薰亭。堤柳陰翳,山溪遠縈繞,改險爲平,別爲一格。
又次日遊木龍洞。洞甚狹,無火不能入。垂石乳如蓮房半爛,又似鬱肉漏脯,離離可摘。疑人有心腹腎腸,山亦如之。再至劉仙岩,登閣望鬥雞山,兩翅展奮,但欠啼耳。腰有洞,空透如一輪明月。
大抵桂林之山,多穴,多竅,多聳拔,多劍穿蟲齒。前無來龍,後無去蹤,突然而起,夏然而止,西南無朋,東北喪偶,較他處山尤奇。餘從東粵來,過陽朔,所見山業已應接不暇,單者,複者,豐者,殺者,揖讓者,角鬥者,綿延者,斬絕者,雖奇鶬九首、獾疏一角,下足喻其多且怪也。得毋西粵所産人物,亦皆孤峭自喜,獨成一家者乎?
記丙辰余在金中丞署中,偶一出遊,其時年少,下省山水之樂。今隔五十年而重來,一丘一壑,動生感慨,矧諸山之可喜可愕者哉?慮其忘,故詠以詩);慮未詳,故又足以記。
註:丙辰(1836),這篇遊記作於1784年(乾隆四十九年)十月。
31登泰山記 姚鼐(1775.1)
泰山之陽,汶水西流;其陰,濟水東流。陽谷皆入汶,陰谷皆入濟。當其南北分者,古長城也。最高日觀峰,在長城南十五里。
余以乾隆三十九年十二月,自京師乘風雪,歷齊河、長清,穿泰山西北谷,越長城之限,至於泰安。是月丁未,與知府朱孝純子潁由南麓登。四十五里,道皆砌石為磴,其級七千有餘。泰山正南面有三谷。中谷繞泰安城下。酈道元所謂環水也。余始循以入,道少半,越中嶺,複循西谷,遂至其巔。古時登山,循東谷入,道有天門。東谷者,古謂之天門溪水,余所不至也。今所經中嶺及山巔,崖限當道者,世皆謂之天門雲。道中迷霧冰滑,磴幾不可登。及既上,蒼山負雪,明燭天南。望晚日照城郭,汶水徂徠如畫,而半山居霧若帶然。
戊申晦,五鼓,與子潁坐日觀亭,待日出。大風揚積雪擊面,亭東自足下皆雲漫。稍見雲中白若樗蒲數十立者,山也。極天,雲一線異色,須臾成五彩;日上,正赤如丹,下有紅光動搖承之。或曰:此東海也。回視日觀以西峰,或得日或否,絳皓駁色,而皆若僂。
亭西有岱祠,又有碧霞
山多石,少土。石蒼黑色,多平方,少圓。少雜樹,多松,生石罅,皆平頂。冰雪,無瀑水,無鳥獸音跡,至日觀數裏內無樹,而雪與人膝齊。桐城姚鼐記。
32遊廬山記 惲敬(1813)
廬山據潯陽彭蠡之會,環三面皆水也。凡大山得水,能敵其大以蕩潏之則靈。而江湖之水,吞吐夷曠,與海水異。故並海諸山多壯鬱,而廬山有娛逸之觀。
嘉慶十有八年三月己卯,敬以事絕宮亭,泊左蠡。庚辰,檥星子,因往遊焉。
是日往白鹿洞,望五老峰,過小三峽,駐獨對亭,振鑰頓文會堂。有桃一株,方花,右芭蕉一株,葉方茁。月出後,循貫道溪,曆釣台石、眠鹿場,右轉達後山。松杉千萬為一桁,橫五老峰之麓焉。
辛巳,由三峽澗,陟歡喜亭。亭廢,道險甚。求李氏出房遺址,不可得。登含鄱嶺,大風嘯於嶺背,由隧來。風止,攀太乙峰。東南望南昌城,迤北望彭澤,皆隔湖,湖光湛湛然。頃之,地如卷席,漸隱;複頃之,至湖之中;複頃之,至湖壖,而山足皆隱矣。始知雲之障自遠至也。於是四山皆蓬蓬然,而大雲千萬成陣,起山後,相馳逐布空中,勢且雨,遂不至五老峰而下。窺玉淵潭,憩棲賢寺。回望五老峰,乃夕日穿漏,勢相倚負。返,宿於文會堂。
壬午,道萬杉寺,飲三分池。未抵秀峰寺裏所,即見瀑布在天中。既及門,因西瞻青玉峽,詳睇香爐峰,盥於龍井。求太白讀書堂,不可得。返,宿秀峰寺。
癸未,往瞻雲,迂道繞白鶴觀。旋至寺,觀右軍墨池。西行,尋栗裏臥醉石。石大於屋,當澗水。途中訪簡寂觀,未往。返,宿秀峰寺,遇一微頭陀。
甲申,吳蘭雪攜廖雪鷺、沙彌朗園來,大笑,排闥入。遂同上黃岩,側足逾文殊台,俯玩瀑布下注,盡其變。叩黃岩寺,跐亂石尋瀑布源,溯漢陽峰,徑絕而止。複返宿秀峰寺。蘭雪往瞻雲,一微頭陀往九江。是夜大雨。在山中五日矣。
乙酉,曉望瀑布,倍未雨時。出山五裏所,至神林浦,望瀑布益明。山沈沈蒼釅一色,岩穀如削平。頃之,香爐峰下白雲一縷起,遂團團相銜出;複頃之,遍山皆團團然;複頃之,則相與為一。山之腰皆弇之,其上下仍蒼釅一色:生平所未睹也。
夫雲者,水之徵,山之靈所泄也。敬故於是遊所曆,皆類記之,而於雲獨記其詭變足以娛性逸情如是,以詒後之好事者焉。
223-1遊廬山後記 惲敬(1813)
自白鹿洞西至栗裏,皆在廬山之陽;聞其陰益曠奧,未至也。
四月庚申,以事赴德化。壬戌,侵晨,沿麓行。小食東林寺之三笑堂。循高賢堂,跨虎溪,卻游西林寺,測香穀泉。出太平宮,漱寶石池。甲子,渡江覽湓口形勢。乙丑,返宿報國寺。大雨,溪穀皆溢焉。
丙寅,偕沙門無垢,籃輿曲折行潤中,即錦潤也。度石橋,為錦繡穀,名殊不佳;得紅蘭數本,宜改為紅蘭穀。忽白雲如野馬,傍腋馳去;視前後人,在綃紈中。雲過,道旁草木羅羅然,而潤聲清越相和答。遂躡半雲亭,睨試心石,經「廬山高」石坊,石勢秀偉不可狀,其高峰皆浮天際。而雲忽起足下,漸浮漸滿,峰盡沒。聞雲中歌聲,華婉動心,近在隔潤,不知為誰者。雲散,則一石皆有一雲繚之。忽峰頂有雲飛下數百丈,如有人乘之行,散為千百,漸消至無一縷,蓋須臾之間已如是。徑天池口[,至天池寺。寺有石池,水不竭。東出為聚仙亭、文殊岩。岩上俯視,石峰蒼碧,自下矗立,雲擁之,忽擁起至岩上,盡天地為綃紈色,五尺之外,無他物可見。已盡捲去,日融融然,乃複合為綃紈色,不可辨矣。返天池口,東至佛手岩,行沉雲中,大風自後推排,雲氣吹為雨,灑衣袂。蹊坐升仙台,拊禦碑亭,雲益重。至半雲亭,日仍融融然耳。無垢辭去,遂獨過鐵塔寺而歸。
天池之雲,又含鄱嶺、神林浦之所未見。他日當贏數月糧居之,觀其春秋朝夕之異,至山中所未至,亦得次第觀覽,以言紀焉,或有發前人所未言者,未可知也。
33己亥六月重過揚州記 龔自珍(1839)
居禮曹,客有過者曰:卿知今日之揚州乎?讀鮑照《蕪城賦》,則遇之矣。余悲其言。
明年,乞假南遊,抵揚州,屬有告糴謀,舍舟而館。既宿,循館之東牆,步遊得小橋,俯溪,溪聲歡;過橋,遇女牆齧可登者,登之,揚州三十里,首尾屈折高下見。曉雨沐屋,瓦鱗鱗然,無零甕斷甓,心已疑禮曹過客言不實矣。
入市,求熟肉,市聲歡;得肉,館人以酒一瓶、蝦一筐饋。醉而歌,歌宋、元長短言樂府,俯窗嗚嗚,驚對岸女夜起,乃止。
客有請吊蜀岡者,舟甚捷,簾幕皆文繡,疑舟窗蠡紘也,審視,玻璃五色具。舟人時時指兩岸曰:「某園故址也」,「某家酒肆故址也」,約八九處,其實獨倚虹園圮無存。曩所信宿之西園,門在,題榜在,尚可識,其可登臨者尚八九處;阜有桂,水有芙渠菱芡,是居揚州城外西北隅,最高秀。南覽江,北覽淮,江、淮數十州縣治,無如此冶華也。憶京師言,知有極不然者。
歸館,郡之士皆知餘至,則大歡,有以經義請質難者,有發史事見問者,有就詢京師近事者,有呈所業若文、若詩、若筆、若長短言、若雜著、若叢書乞為序、為題辭者,有狀其先世事行乞為銘者,有求書冊子、書扇者,填委塞戶牖,居然嘉慶中故態。誰得曰今非承平時耶?惟窗外船過,夜無笙琶聲,即有之,聲不能徹旦。然而女子有以梔子華發為贄求書者,爰以書畫環瑱互通問,凡三人,淒馨哀豔之氣,繚繞於橋亭艦舫間,雖澹定,是夕魂遙遙不自持。余既信信,拿流風,捕餘韻,烏睹所謂風嗥雨嘯、鼯狖悲、鬼神泣者?
嘉慶末,嚐於此和友人宋翔鳳側豔詩,聞宋君病,存亡弗可知,又問其所謂賦詩者,不可見,引為恨。臥而思之,余齒垂五十矣,今昔之慨,自然之運,古之美人名士富貴壽考者幾人哉?此豈關揚州之盛衰,而獨置感慨於江介也哉?抑予賦側豔則老矣;甄綜人物,搜輯文獻,仍以自任,固未老也。
天地有四時,莫病於酷暑,而莫善於初秋,澄汰其繁縟淫蒸,而與之為蕭疏澹蕩,泠然瑟然,而不遽使人有蒼莽寥泬之悲者,初秋也。今揚州,其初秋也歟?予之身世,雖乞糴,自信不遽死,其尚猶丁初秋也歟?作《己亥六月重過揚州記》。
34君山月夜泛舟記 吳敏樹(1867)
秋月泛湖,遊之上者,未有若
初發棹,自龍口向香爐。月升樹端,舟入金碧,偕者二僧一客,及費甥坡孫也。南崖下漁火數十星,相接續而西,次第過之,小船撈蝦者也。開上人指危崖一樹曰:「此古樟,無慮十數圍,根抱一巨石,方丈余。自郡城望山,見樹影獨出者,此是也。」然月下舟中,仰視之,殊途不甚高大,余初識之。客
又西出香爐峽中少北。初發時,風東南來,至是斜背之。水益平不波,見灣碕,思可小泊,然且行過觀音泉口響山前也。相與論地道通吳中。或說有神人金堂數百間,當在此下耶?夜來月下,山水寂然。湘靈洞庭君,恍惚如可問者。
又北入後湖,旋而東。水面對出燈火光,嶽州城也。雲起船側,水上滃滃然。平視之,已作橫長狀,稍上,乃不見。坡孫言:「一日晚自沙觜見後湖雲出水,白團團若車輪巨瓮狀者,十餘積,即此處也。」然則此下近山根,當有雲孔穴耶?山後無居人,有棚於坳者數家,洲人避水來者也。數客舟泊之,皆無人聲。轉南出沙觜,穿水柳中,則老廟門矣。志稱山周七裏有奇,以餘舟行緩,似不翅也。
既泊,乃命酒肴,以子雞苦瓜拌之。月高中天,風起浪作,劇飲當之,各逾本量。超上人守葷戒,裁少飲,啖梨數片。複入廟,具茶來。夜分登岸,別超及黎,餘四人尋山以歸。明日記。
35 記九溪十八洞 林紆(1899)
過龍井山數里,溪色澄然迎面,九溪之北流也。溪發源於楊梅塢。余之溯溪,則自龍井始。
溪流道萬山中,山不峭而塹,踵趾錯互,蒼碧莫辨途徑。沿溪取道,東瞥西匿,前若有阻而旋得路。水之未入溪號皆曰澗。澗以十八,數倍於九也。
余遇澗即止。過澗之水,必有大石亙其流。水石沖激,蒲藻交舞。溪身廣四五尺,淺者沮洳,由草中行;其稍深者,雖蓄(10)猶見沙石。
其山多茶樹,多楓葉,多松。過小石橋,向安理寺路,石猶詭異。春籜始解,攢動岩頂,如老人晞發。怪石折迭,隱起山腹,若櫥,若幾,若函書狀。即林表望之,滃然帶雲氣。杜鵑作花,點綴山路;岩日翳吐。出山已亭午矣。
時光緒己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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