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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黛玉:終生還淚的絳珠仙草!

林黛玉是《紅樓夢》悲劇中的主角。她的母親是賈母的最小的女兒賈敏,是賈母最疼愛的孩子。賈敏年紀很輕就因病亡故了,丟下年幼的女兒黛玉。賈母心疼早故的心愛的女兒,對這個幼年喪母的外孫女就更為憐愛了。她來到賈府依附賈母,可是她在賈府從萬分得寵淪落到悲慘病死,成為賈府悲劇中的第一女主角,其中有著非常深刻的原因。

林黛玉的父親林如海,雖也是侯門後裔,但已降落到做一個揚州的監政官這麼一個一般的官吏。林如海的社會地位是所謂「書香門第」,也就是一個知識分子的中等人家,當的也是不大的官,是不能和王、賈、史、薛那種大門豪族相比的。

《紅樓夢》一開始就指出林如海膝下無兒,只有黛玉這個獨生女。他對這聰明絕頂的小女孩特別鍾愛,尤其是妻子賈敏死後,父女兩人相依為命。林如海為黛玉請了老師,把她當兒子一樣教書;卻又因她體弱,不能嚴格課讀。這樣就造成了黛玉自幼就孤獨,任性,而沒有接受一般標準的規範教養,所以她一點也不懂得世故人情。這樣的性格使林黛玉喪失了應有的人生智慧,在封建專制力量的壓制下,林黛玉不由自主地走向了毀滅。

正直率真,才智過人

林黛玉剛進入賈府時,她的頭腦頗為清醒,她自知寄人籬下,「因此步步留心,時時在意,不肯輕易多說一句話。」(第三回)她知道必須謹慎小心。可是剛住了沒有多少日子,她就忘記了自己初來時的警戒了,她犯的第一個錯誤是多心,並因為多心而流淚。(第三回末)。

一個人處世待人,做任何事,都是下決心易,執行卻難。天下事,非常複雜,常常是「知易行難」,就是懂得道理不難,但執行這個道理卻難。故而黛玉後來卻並沒有做到「步步留心,時時在意,不肯輕易多說一句話」的原則,在長輩前有時還勉強做到一些,因為封建社會下輩對長輩必須循規蹈矩,唯唯諾諾,在大多的場合下,她對長輩也並沒有做到這點;而在平輩中,因為粗心、多心,還經常與人鬥氣,造成到處樹敵,孤家寡人的不利局面。

粗心,也就是無心,待人處世一點也沒有心機,清人張新之評論說「通篇都寫黛玉乃一無心人,為極不善處世,不善提防;以致墮人術中者示警,與寶釵作大對照也。而人手偏說『要步步留心、時時在意』,『不多說』,『不多行』,作是想者乃死機,作是想而究不能如其想行者,乃所以死機。」意思是講黛玉本來「要步步留心、時時在意」、「不多說、不多行」,這本身是消極、被動挨打、要處於死地的一種想法,人應該積極處世待人,做一個強者,而黛玉身處吃人的社會中,險惡的環境中,連這樣的消極被動的防備也做不到,那她走向滅亡的結局就是必然的了。而更危險的是,林黛玉還要多心,多心,意味著無事生事,自找煩惱,還要無故開罪、得罪別人;林黛玉還直率、任性,多心了還要心直口快地講出來,這樣就會以挑戰的口吻向對方發難或指責,這也就漸漸造成了四面樹敵的嚴重後果。

我們來看一些具體的例子。林黛玉第一次暴露她的多心的心理弱點的是薛姨媽送珠花那一次。周瑞家的要向王夫人回報劉姥姥的事,王夫人正在梨香院與薛姨媽閑談,周瑞家的彙報後,薛姨媽想起她有一些宮裡頭的新鮮珠花,她就托周瑞家的送給各房小姐和鳳姐等。周瑞家回來時就按路過的順序將花送給各人。周瑞家的最後給黛玉送珠花,誰知此時黛玉不在自己房中,卻在寶玉房中一起解九連環(一種玩具,用金屬絲製成一狹長的方圈,上套九個圓環,可解下套上,手續極繁,玩時以能全部解下圓環者為勝)頑呢。周瑞家的進來笑道:「林姑娘,姨太太著我送花兒與姑娘帶來了。」寶玉聽說,便先問:「什麼花兒?拿來給我。」一面早伸手接過來了。開匣看時,原來是宮制堆紗新巧的假花兒。薛姨媽家是皇商,所以有這種宮制的裝飾品。

黛玉只就寶玉手中看了一看,便問道:「還是單送我一人的,還是別的姑娘們都有呢?」周瑞家的道:「各位都有了,這兩枝是姑娘的了。」黛玉冷笑道:「我就知道,別人不挑剩下的也不給我。」周瑞家的聽了,一聲兒不言語。(第七回)周瑞家的並不是存心要最後的給她,別人也沒有做特別的挑選,不是挑剩下來才給她的。而且,即使是挑剩給自己,黛玉也應該心胸開闊些,不必計較,再貴重的東西也應有謙讓的態度,這才是做人的正理。退一步說,即使心中計較送禮的先後,禮品的好壞,嘴巴里也沒有必要將不滿出來,已經是最後一個拿到禮品,禮品是撿剩下來的,再表示不高興也已經無法挽救了,何必多此一舉,講一些不滿的、得罪人的話呢。對此,《紅樓夢》甲戌本脂(脂硯齋)評夾批說:「在黛玉心中不知有何丘壑。」批評她心中毫無城府。甲戌本眉批又說:「將阿顰之天性,從骨中一寫。」指出她的天性多疑,又不善考慮後果,出言不慎。

黛玉多心,懷疑心重。她又心直口快,口無遮攔,再厲害的話也當場說了出來。周瑞家的,作為一個中年的僕婦,老練,能沉得住氣,聽了黛玉這種無理的指責,一聲不吭,不做任何解釋。她心中明白,做解釋也沒用,黛玉是不會相信的,而且直接反駁,更會得罪這個嬌小姐;但事實上她也沒錯,更不能隨便承認自己有錯,所以索性一聲不吭。可是她心中必定已經對黛玉有了不好的看法,甚至還會懷恨在心。周瑞家的是寶玉的母親王夫人的陪嫁丫頭,她是王夫人的心腹,黛玉一點也不考慮對方的身份和地位,一點也不考慮隨便指責對方的後果,是非常愚蠢的。尤其是古人說過:「情願得罪君子,不可得罪小人。」周瑞家的還是一個善於忖前顧後的成熟的婦人,還不是一個只講勢利、喜歡害人的小人。可是黛玉的這種表現,在無意中也得罪了許多小人,還有非常有心機的人。譬如薛寶釵。

有一次,林黛玉去看望寶釵,因為寶釵最近身體有些不舒服。恰巧寶玉也去看望寶釵,他和寶釵正在說笑,林黛玉已搖搖的走了進來,一見了寶玉,便笑道。「哎喲,我來的不巧了!」寶玉等忙起身笑讓座,寶釵因笑道:「這話怎麼說?」黛玉笑道:「早知他來,我就不來了。」寶釵道:「我更不解這意。」黛玉笑道:「要來一群都來,要不來一個也不來,今兒他來了,明兒我再來,如此間錯開了來著,豈不天天有人來了?也不至於太冷落,也不至於太熱鬧了。姐姐如何反不解這意思?」

黛玉這話本來是諷刺寶玉殷勤看望寶釵、並自責自己在他們兩人開心說笑的時候來打擾的,她被寶釵反問後,自知不妥,做了巧妙的解釋,這個解釋表面上理由實足,對寶釵卻無用,寶釵早就聽懂了黛玉話中的意思,她不是靠這樣的表面解釋可以打發過去的。接下來,黛玉不斷的犯同樣的錯誤。寶玉因見她外面罩著大紅羽緞對衿褂子,因問:「下雪了么?」地下婆娘們道。「下了這半日雪珠兒了。」寶玉道:「取了我的斗篷來不曾?」黛玉便道:「是不是,我來了他就該去了。」寶玉笑道:「我多早晚兒說要去了?不過拿來預備著。」寶玉無心問了一句,黛玉馬上疑心他看到自己來了,他和寶釵兩人不能單獨、開心地說話了,於是就要走了。寶玉從不計較她的這種態度,誠懇的做了解釋。可是黛玉心中仍然不快,還是不斷的要找機會攻擊他。

接著薛姨媽擺了幾樣細茶果來留他們吃茶。寶玉因誇前日在那府里珍大嫂子的好鵝掌鴨信(鴨信:鴨舌頭,可製成名菜。信:舌頭。)。薛姨媽聽了,忙也把自己糟的取了些來與他嘗。寶玉笑道:「這個須得就酒才好。」薛姨媽便令人去灌了最上等的酒來。寶玉貪方便,又說:「不必溫暖了,我只愛吃冷的。」薛姨媽忙道。「這可使不得,吃了冷酒,寫字手打颭兒(即打顫兒,發抖)。」寶釵笑道,「寶兄弟,虧你每日家雜學旁收的,難道就不知道酒性最熱,若熱吃下去,發散的就快,若冷吃下去,便凝結在內,以五臟去暖他,豈不受害?從此還不快不要吃那冷的了。」寶玉聽這話有情理,便放下冷酒,命人暖來方飲。

黛玉嗑著瓜子兒,只抿著嘴笑。可巧黛玉的小丫環雪雁走來與黛玉送小手爐,黛玉因含笑問他:「誰叫你送來的?難為他費心,那裡就冷死了我!」雪雁道:「紫鵑姐姐怕姑娘冷,使我送來的。」黛玉一面接了,抱在懷中,笑道:「也虧你倒聽他的話。我平時和你說的,全當耳旁風;怎麼他說了你就依,比聖旨還快些!」寶玉聽這話,知是黛玉藉此奚落他,也無回復之詞,只嘻嘻地笑兩陣罷了。寶釵素知黛玉是如此慣了的,也不去睬他。薛姨媽因道:「你素日身子弱,禁不得冷的,他們記掛著你倒不好?」黛玉笑道:「姨媽不知道。幸虧是姨媽這裡,倘或在別人家,人家豈不惱?好說就看的人家連個手爐也沒有,巴巴的從家裡送個來。不說丫環們太小心過余,還只當我素日是這等輕狂慣了呢。」薛姨媽道:「你這個多心的,有這樣想,我就沒這樣心。」

面對寶釵出於對寶玉關懷的好心,勸他別吃冷酒,勸的在理,寶玉當然應該聽從,黛玉竟然當著薛姨媽和寶釵的面諷刺寶玉聽從寶釵的規勸,一點也不顧及薛姨媽和寶釵母女的臉面,薛姨媽還是長輩,邊上有丫環、僕婦聽著,她不顧一切的吃醋、奚落寶玉。寶玉本人雖然不計較,別人全部都會反感的。

黛玉的智力屬於上等,口齒伶俐和凌厲。講起話來,滴水不漏。她在諷刺、譏評別人時極善機變,《紅樓夢》清代三家評本的眉批說:「『來的不巧』,旋即解釋,何等敏捷。由其胸有慧珠,所以能口如炙轂。」對黛玉的解釋,眉批讚揚:「具見玉兒機警,可謂辯才無礙。」但對於寶玉聽從寶釵的話,則藉機諷刺,當場開銷,眉批也認為太過分了,所以儘管依舊讚賞其藉機發揮時「心靈口敏」,仍忍不住批評說:「舌上有刀,我不願見此種。」也被薛姨媽當場批評:「你是個多心的,有這樣想,我就沒有這些心。」

林黛玉鋒芒畢露,到處諷刺挖苦人家。例如對於那個人人感到有趣的劉姥姥,黛玉叫她做「母蝗蟲」,如此刻薄地挖苦一個善良多智的農村老婦,未免太缺乏厚道了。對於畫畫低能的惜春,黛玉說這大觀園蓋才蓋了三年,如今畫起來,又要研墨,又要蘸筆,畫兩年不為多。黛玉固然是最擅長於解頤的妙語,尖刻的諷刺,能夠贏得一時的笑聲,黛玉在賈府的不得人心是極為自然的事。湘雲說她:「專挑人的不是」,「見一個打趣一個」;小紅說她:「嘴又愛刻薄人,心裡又細」;襲人說:「我們一個丫頭,姑娘只是渾說!」可見她口才所換得的不過是別人深重的反感。她用口去詛咒和譏笑一切,只懂得對自己孤芳自賞,卻不懂得用心去衡量別人;她隨口撕裂了別人的臉面,也撕裂了別人和自己的關係。

林黛玉本人的不足固然已經相當嚴重,寶釵的到來更使她處於不利的地位。寶釵剛到賈府,就顯出她的性格和氣度的優越,黛玉與她相比未免相形見絀。小說描寫:「如今且說林黛玉自在榮府以來,賈母萬般憐愛,寢食起居,一如寶玉,迎春、探春,惜春三個親孫女倒且靠後;便是寶玉和黛玉二人之親密友愛處,亦自較別個不同,日則同行同坐,夜則同息同止,真是言和意順,略無參商(沒有一點隔閡、矛盾)。不想如今忽然來了一個薛寶釵,年歲雖大不多,然品格端方,容貌豐美,人多謂黛玉所不及。而且寶釵行為豁達,隨分從時,不比黛玉孤高自許,目無下塵,故比黛玉大得下人之心。便是那些小丫頭子們,亦多喜與寶釵去玩。因此黛玉心中便有些悒鬱不忿之意,寶釵卻渾然不覺。」(第五回)寶釵的出現更顯出黛玉的缺點,「寶釵渾然不覺」還不要緊,她是對自己處於有利地位尚渾然不覺,可是獨門心思的黛玉,只知與寶釵爭風,而不知自己的弱點,這就非常危險了。

對於黛玉的弱點,造成「便些小丫頭子們,亦多喜與寶釵去玩。因此黛玉心中便有些悒鬱不忿之意,」甲戌本的脂硯齋側批:「此一句是今古才人同病。如人人皆如我黛玉之為人,方許他妒。」「此是黛玉缺處。」指出這是古今才子常見之病,他們往往自恃清高,逞才使氣,瞧不起周圍所有的人,自己變成了孤家寡人。

林黛玉心高氣傲,使小心眼,得罪了許多人,當然也包括多次得罪了薛寶釵。對於樣樣在行得令人欽佩的寶釵,大家都十分欣賞她,只有黛玉殺她的風景,當寶釵為惜春畫大觀園出謀劃策,還提出一張包括鐵鍋、水缸、箱子這許多畫具的單子的時候,黛玉說恐怕連她的嫁妝也開上了吧?她見縫插針地挖苦諷刺別人,已經成了一種習慣和嗜好了。

林黛玉的頭號情敵是薛寶釵,幸虧薛寶釵性格深沉,智慧超群,處事明智大度,所以不與她一般見識,不與她計較,遇事還每每避讓她三分,有一次——寶釵來尋黛玉,看到寶玉正好走進瀟湘館,寶釵便站住低頭想了想;寶玉和林黛玉是從小兒一處長大,他兄妹間多有不避嫌疑之處,嘲笑喜怒無常,況且林黛玉素習猜忌,好弄小性兒的。此刻自己也跟了進去,一則寶玉不便,二則黛玉嫌疑。罷了,倒是回來的妙。想畢抽身回來。(第二十七回)如果寶釵像黛玉一樣不肯忍耐,要與她針鋒相對,睚眥必報,憑寶釵的心機才智,加上後台硬,相助者多,而黛玉樹敵極多,孤立無援,黛玉的日子要苦多了。

可是林黛玉得罪的人太多了,甚至包括史湘雲這樣心胸開闊的豪放女子,還連累寶玉受到指責。這是賈母為慶祝寶釵的生日,特地為她設宴演戲。那天寶釵特地挑選賈母喜歡看的熱鬧戲目,演得又非常精彩——至晚散時,賈母深愛那作小旦的與一個作小丑的,因命人帶進來,細看時益發可憐見。因問年紀,那小旦才十一歲,小丑才九歲,大家嘆息一回。賈母令人另拿些肉果與他兩個,又另外賞錢兩串。鳳姐笑道:「這個孩子扮上活像一個人,你們再看不出來。」寶釵心裡也知道,便只一笑不肯說。寶玉也猜著了,亦不敢說。史湘雲接著笑道:「倒象林妹妹的模樣兒。」寶玉聽了,忙把湘雲瞅了一眼,使個眼色。眾人卻都聽了這話,留神細看,都笑起來了,說果然不錯。一時散了。

晚間,湘雲更衣時,便命翠縷把衣包打開收拾,都包了起來。翠縷道:「忙什麼,等去的日子再包不遲。」湘雲道:「明兒一早就走。在這裡作什麼?——看人家的鼻子眼睛,什麼意思!」寶玉聽了這話,忙趕近前拉他說道:「好妹妹,你錯怪了我。林妹妹是個多心的人。別人分明知道,不肯說出來,也皆因怕他惱。誰知你不防頭就說了出來,他豈不惱你。我是怕你得罪了他,所以才使眼色。你這會子惱我,不但辜負了我,而且反倒委屈了我。若是別人,哪怕他得罪了十個人,與我何干呢。」湘雲甩手道:「你那花言巧語別哄我。我也原不如你林妹妹,別人說他,拿他取笑都使得,只我說了就有不是。我原不配說他。他是小姐主子,我是奴才丫頭,得罪了他,使不得!」寶玉急的說道:「我倒是為你,反為出不是來了。我要有外心,立刻就化成灰,叫萬人踐踹!」湘雲道:「大正月里,少信嘴胡說。這些沒要緊的惡誓,散話,歪話,說給那些小性兒,行動愛惱的人,會轄治你的人聽去!別叫我啐你。」說著,一徑至賈母裡間,憤憤的躺著去了。

寶玉沒趣,只得又來尋黛玉。剛到門檻前,黛玉便推出來,將門關上。寶玉又不解其意,在窗外只是吞聲叫「好妹妹」。黛玉總不理他。寶玉悶悶的垂頭自審。襲人早知端的,當此時斷不能勸。那寶玉只是獃獃地站在那裡。黛玉只當他回房去了,便起來開門,只見寶玉還站在那裡。黛玉反不好意思,不好再關,只得抽身上床躺著。寶玉隨進來間道:「凡事都有個緣故,說出來,人也不委曲。好好的就惱了,終是什麼緣故起的?」林黛玉冷笑道:「問的我倒好,我也不知為什麼緣故。我原是給你們取笑的,——拿我比戲子取笑。」寶玉道:「我並沒有比你,我並沒笑,為什麼惱我呢?」黛玉道:「你還要比?你還要笑?你不比不笑,比人比了笑了的還厲害呢!」寶玉聽說,無可分辯,不吱一聲。

黛玉又道:「這一節還恕得。再你為什麼又和雲兒使眼色?這安的是什麼心?莫不是他和我頑,他就自輕自賤了?他原是公侯的小姐,我原是貧民的丫頭,他和我玩,設若我回了口,豈不他自惹人輕賤呢。是這主意不是?這卻也是你的好心,只是那一個偏又不領你這好情,一般也惱了。你又拿我作情,倒說我小性兒,行動肯惱。你又怕他得罪了我,我惱他。我惱他,與你何干?他得罪了我,又與你何干?」

寶玉見說,方才與湘雲私談,他也聽見了。細想自己原為他二人,怕生隙惱,方在中調和,不想並未調和成功,反已落了兩處的貶謗。……因此越想越無趣。再細想來,目下不過這兩個人,尚未應酬妥協,將來猶欲為何?想到其間也毋庸分辯回答自己轉身回房來。林黛玉見他去了,便知回思無趣,賭氣去了,一言也不曾發,不禁自己越發添了氣,便說道:「這一去,一輩子也別來,也別說話。」

寶玉不理,回房躺在床上,只是瞪瞪的。襲人深知原委,不敢就說,只得以他事來解釋,因說道:「今兒看了戲,又勾出幾天戲來,寶姑娘一定要還席的。」寶玉冷笑道:「他還不還,管誰什麼相干。」襲人見這話不是往日的口吻,因又笑道:「這是怎麼說?好好的大正月里,娘兒們姊妹們都喜喜歡歡的,你又怎麼這個形景了?」寶玉冷笑道:「他們娘兒們姊妹們歡喜不歡喜,也與我無干。」襲人笑道:「他們既隨和,你也隨和,豈不大家彼此有趣。」寶玉道:「什麼是『大家彼此』!他們有『大家彼此』,我是『赤條條來去無牽掛』。」談及此句,不覺淚下。襲人見此光景,不肯再說,寶玉細想這句趣味,不禁大哭起來,……(第二十二回)本來寶玉是好意調解此事,史湘雲發火,還有點道理,說這個「戲子」與黛玉相像,本是鳳姐啟示的,她不過將大家的想法說了出來,她並沒有講錯;黛玉指責寶玉顯得忒過無理,她將今日賈母為寶釵過生日,還大演其戲的妒忌和不滿,對史湘雲的懷恨在心和對寶玉公開說她「多心」的不滿,一起發泄到寶玉身上。寶玉被黛玉搞得里外不是人,黛玉不反思自己小心眼的性格弱點,一點不管寶玉維護、愛惜她而得罪了史湘雲的情意,氣得平時一味遷就她的寶玉也灰心透頂了,氣得大哭起來。

而林黛玉見他去了,便知回思無趣,賭氣去了,一言也不曾發,不禁自己越發添了氣,便說道。「這一去,一輩子也別來,也別說話。」她稍一爭吵,就將矛盾擴大化,竟然說「一輩子也別來」,可見她小題大做,惡化矛盾的習性。如果不是碰到寶玉這樣特別與她知心、脾氣又好的出奇的戀人,如果換做別的人,一萬個戀人也要被她踹掉了,一萬個戀人也要逃之夭夭,對她敬而遠之了。

總之,林黛玉最不智的是經常有意無意地誤解寶玉,不和寶玉做必要的溝通,不和寶玉聯手奮鬥,缺乏慧眼和慧心,終於釀成愛情的苦酒。

認準情人,生死與共,卻缺乏慧眼和慧心

林黛玉認準寶玉為情人,願意和他生死與共,這是她的心氣高傲,凡事追求完美的反映。寶玉容貌出眾,性格溫和,因為她與寶玉從小生活在一起,互相了解得比較徹底,她熟悉寶玉。

她與寶玉有思想上的共同點:反對熱衷仕途經濟的人生道路,又都想通過自己的選擇而不是父母長輩包辦、由媒妁之言來決定婚姻。這兩條,對現實社會有一定的叛逆性。

可是後面一條,他們的這種婚姻觀的產生,也是賈母創造的條件,她讓他們自小一起親密地共同生活,讓他們相互有了知根知底的了解,並在耳鬢廝磨的親密相處中產生了愛戀的感情。

由於賈母對他們兩人的特別的親密、疼愛,特別的保護和庇護,於是在賈府眾人的心目中,都認為寶玉與黛玉的婚事是必然的事。直接議論寶玉與黛玉婚事的就有好幾次。如:

一次,寶玉的臉燙傷了,眾人不約而同地去看望。聊天中,鳳姐笑著與黛玉開玩笑說:「你既吃了我們家的茶,怎麼還不給我們家作媳婦?」眾人聽了一齊都笑起來。林黛玉紅了臉,一聲兒不言語,便回過頭去了。(第二十五回)鳳姐當著這麼多人的面向黛玉開這個玩笑,影響是非常大的。

另一次,賈璉的心腹小廝興兒向尤二姐介紹賈府的情況時也說寶玉已經「有了(婚姻的對象),只未露形。將來準是林姑娘定了的。因林姑娘多病,二則都還小,故尚未及此。再過三二年,老太太便一開言,那是再無不準的了。」(第六十六回)可是,黛玉的性格缺陷,竟然使她與性格溫和、萬事忍讓的寶玉也會經常地發生齟齬、衝突,甚至激烈的爭吵。

開頭,那寶玉亦在孩提之間,況自天性所稟來的一片愚拙偏僻,視姊妹弟兄皆出一意,並無親疏遠近之別。其中因與黛玉同隨賈母一處坐卧,故略比別個姊妹熟慣些。既熟慣,則更覺親密,既親密,彼此感情融洽,則不免一時有求全之毀,不虞之隙(因要求完美而常有責難,因相處親密而常有料不到的矛盾)。這日不知為何,他二人言語有些不合起來,黛玉又氣的獨在房中垂淚,寶玉又自悔言語冒撞,前去俯就,那黛玉方漸漸的迴轉來。(第五回)後來漸漸地產生越來越大的心理隔閡。甚至還互相產生了極不應該的不信任。尤其是張道士與賈母議論寶玉的婚事,他熱心地要為寶玉推薦女家。為此黛玉心中不快,與尋事寶玉生氣,不歡而散。那寶玉因見林黛玉又病了,心裡放不下,飯也懶去吃,不時來問。林黛玉又怕他有個好歹,因說道:「你只管看你的戲去,在家裡作什麼?」寶玉因昨日張道士提親,心中大不受用,今聽見林黛玉如此說,心裡因想道:「別人不知道我的心還可恕,連他也奚落起我來」因此心中更比往日的煩惱加了百倍。若是別人跟前,斷不能動這肝火,只是林黛玉說了這話,倒比往日別人說這話不同,由不得立刻沉下臉來,說道:「我白認得了你,罷了,罷了!」

寶玉本是個沒有心計,不會揣摩別人心理的人,他對黛玉有這樣的心理的隔閡確不應該。林黛玉也有同樣的缺點,她聽寶玉如此說,便冷笑了兩聲,「我也知道白認得了我,那裡像人家有什麼配得上呢。」寶玉聽了,便向前來直問到臉上:「你這麼說,是安心咒我天誅地滅?」林黛玉一時解不過這個話來。本應該心細的黛玉也粗心對待,傷害了寶玉,寶玉又道:「昨兒還為這個賭了幾回咒,今兒你到底又准我一句。我便天誅地滅,你又有什麼益處?」林黛玉一聞此言,方想起上日的話來。今日原是自己說錯了,又是著急,又是羞愧,便戰戰兢兢的說道:「我要安心咒你,我也天誅地滅。何苦來!我知道,昨日張道士說親,你怕阻了你的好姻緣,你心裡生氣,來拿我煞性子。」作者評論說:原來那寶玉從幼時和黛玉耳鬢廝磨,心情相對,及如今稍明時事,又看了那些邪書僻傳,凡遠親近友之家所見的那些閨英闈秀,皆未有稍及林黛玉者,所以早存了一段心事,只不好說出來,故每每或喜或怒,變盡法子暗中試探。那林黛玉偏生也是個有些痴病的,也沒用假情試探。因你也將真心真意瞞了起來,只用假意,我也將真心真意瞞了起來,只用假意,如此兩假相逢,終有一真。看來兩個人原本是一個心,但都多生了枝葉,反弄成兩個心了。因為種種語言之間的誤會,兩人雖都是求近之心,反弄成疏遠之意。如此之話,皆他二人素習所存私心,也難備述。

這一次,那寶玉又聽見他說「好姻緣」三個字,越發逆了己意,心裡干噎,口裡說不出話來,便賭氣向頸上抓下通靈寶玉,咬牙狠命往地下,摔,道:「什麼撈什骨子,我砸了你完事!」

黛玉見他如此,早已哭起來,說道:「何苦來,你摔砸那啞巴物件。有砸他的,不如來砸我。」二人鬧著,紫鵑雪雁等忙來解勸,見比往日鬧大了,少不得去叫襲人。襲人忙趕了來,才奪了下來。

他們兩人這麼賭氣鬥口,誤會越鬧越大,越收不了場。襲人聰明能幹,善於思考和揣摩人的心思。她聽寶玉冷笑道:「我砸我的東西,與你們什麼相干!」襲人見他臉都氣黃了,眼眉都變了,從來沒氣的這樣,便拉著他的手,笑道:「你同妹妹拌嘴,不犯著砸他,倘或砸壞了,叫他心裡臉上怎麼過得去?」

襲人一語中的,講准了寶玉不善體會黛玉、體貼黛玉的錯誤之處。林黛玉一行哭著,一行聽了這話說到自己心坎兒上來,可見寶玉連襲人不如,越發傷心大哭起來。心裡一煩惱,方才吃的香薷飲解暑湯便承受不住,「哇」的一聲都吐了出來。

紫鵑忙上來用手帕子接住,登時一口一口的把一塊手帕子吐濕。雪雁忙上來捶。紫鵑道:「雖然生氣,姑娘到底也該保重著些。才吃了葯好些,這會子因和寶二爺拌嘴,又吐出來。倘或犯了病,寶二爺怎麼過得去呢?」寶玉聽了這話說到自二爺拌嘴,又吐出來。倘或犯了病,寶二爺怎麼過得去呢?」寶玉聽了這話說到自己心坎兒上來,可見黛玉不如一紫鵑。

紫鵑也點中了黛玉的毛病。總之,寶玉和黛玉都不善為對方著想,都只著眼於自己所受的委屈。

寶玉心疼黛玉,又見林黛玉臉紅頭脹,一行啼哭,一行氣湊,一行是淚,一行是汗,不勝怯弱。寶玉見了這般,又自己後悔方才不該同他較證,這會子他這樣光景,我又替不了他。心裡想著,也由不的滴下淚來了。

聰慧善良忠誠的襲人見他兩個哭,由不得守著寶玉也心酸起來,又摸著寶玉的手冰涼,待要勸寶玉不哭罷,一則又恐寶玉有什麼委屈悶在心裡,二則又恐薄了林黛玉。不如大家一哭,就丟開手了,因此也流下淚來。紫鵑一面收拾了吐的葯,一面拿扇子替林黛玉輕輕地扇著,見三個人都鴉雀無聲,各人哭各人的,也由不得傷心起來,也拿手帕子擦淚。四個人都無言對泣。

寶玉和黛玉不善於共同相處,將極其有利的關係弄僵,還連累聰明丫頭束手無策,只好陪著流淚。

接著還是聰明靈慧的襲人設法打破僵局,她勉強笑向寶玉道:「你不看別的,你看看這玉上穿的穗子,也不該同林姑娘拌嘴。」

這本是打破僵局的妙語,襲人讓寶玉找到具體的題目來檢討,然後給林黛玉以台階。不想林黛玉聽了,也不顧病,趕來奪過去,順手抓起一把剪子來要剪。襲人紫鵑剛要奪,已經剪了幾段。林黛玉哭道:「我也是白效力。他也不稀罕,自有別人替他再穿好的去。」襲人忙接了玉道:「何苦來,這是我才多嘴的不是了。」

黛玉在這種時刻,智慧不夠,她不僅未能與襲人配合默契,聽著襲人的讚揚,只要不響即可。她卻愚蠢地繼續擴大事態,逼得寶玉更為生氣,於是寶玉向林黛玉道:「你只管剪,我橫豎不帶他,也沒什麼。」

他們只顧裡頭鬧,誰知那些老婆子們見林黛玉大哭大吐,寶玉又砸玉,不知道要鬧到什麼田地,倘或連累了他們,就要大倒其霉了,便一齊往前頭回賈母王夫人知道,好不幹連了他們。那賈母王夫人見他們忙忙的作一件正經事來告訴,也都不知有了什麼大禍,便一齊進園來瞧他兄妹。急的襲人抱怨紫鵑為什麼驚動了老太太,太太,紫鵑又只當是襲人去告訴的,也抱怨襲人。

那賈母,王夫人進來,見寶玉也無言,林黛玉也無話,問起來又沒為什麼事,便將這禍移到襲人紫鵑兩個人身上,說:「為什麼你們不小心服侍,這會子鬧起來都不管了!」因此將他二人連罵帶說教訓了一頓。二人都沒話,只得聽著。還是賈母帶出寶玉去了,方才平服。

寶玉和黛玉的無端爭吵,連累襲人和紫鵑互相懷疑、埋怨。幸虧她倆聰慧善良,器量大,品格高於常人,日後並未造成疙瘩,如果換做兩個平常的丫環,雙方由此結成怨家,斗個你死我活,他們兩個做主人的豈不更要麻煩和倒霉。這兩位可愛忠誠的丫頭,因為主人的愚行而無端受到嚴厲責備,寶玉和黛玉在一旁噤若寒蟬,或者繼續賭氣,竟不為兩人辯白,如果換成別的丫環,以後誰還願繼續為他們在危急時出力?

襲人和紫鵑是極其難得的忠誠無私、全心全意為他們服務的丫頭,她們以後還是一如既往地愛護、幫助他們。這種優秀的僕人是非常難找的,他們有著這麼好的侍候人,白白浪費了她們的心血和能力,造成自己徹底的失敗,其中的教訓是非常深刻的。

寶、黛兩人的錯誤還在繼續發展。過了一日,至初三日,乃是薛蟠生日,家裡擺酒唱戲,來請賈府諸人。寶玉因得罪了林黛玉,二人總未見面,心中正自後悔,無精打採的,那裡還有心腸去看戲,因而推病不去。林黛玉不過前日中了些暑溽之氣,本無甚大病,聽見他不去,心裡想:「他是好吃酒看戲的,今日反不去,自然是因為昨兒氣著了、再不然,他見我不去,他也沒心腸去。只是昨兒千不該萬不該剪了那玉上的穗子。管定他再不帶了,還得我穿了他才帶。」因而心中十分後悔。

那賈母見他兩個都生了氣,只說趁今兒那邊看戲,他兩個見了也就完了,不想又都不去。

老人家急得抱怨說:「我這老冤家是那世里的孽障,偏生遇見了這麼兩個不省事的小冤家,沒有一天不叫我操心。真是『不是冤家不聚頭』。幾時我閉了這眼,斷了這口氣,憑著這兩個冤加鬧上天,我眼不見心不煩,也就罷了。偏又不咽這口氣。」自己抱怨著也哭了,這話傳入寶林二人耳內。原來他二人竟是從未聽見過「不是冤家不聚頭」的這句俗語,如今忽然得了這句話,好似參禪的一般,都低頭細嚼此話的滋味,都不覺潸然泣下。雖不曾會面,然一個在瀟湘館臨風灑淚,一個在怡紅院對月長吁,卻不是人居兩地,情發一心!

像這樣的大吵大鬧,鬧得賈府驚天動地,寶玉和黛玉是非常不明智的。害得賈母如此哀嘆,有的評論家強調,這充分說明賈母最愛他們兩人,充分說明賈母堅決要將他們兩人配婚。可是,我認為,這樣的理解是一廂情願的。她很可能就因這次爭吵而在心裡認為寶玉和黛玉的婚姻是不適當的,這兩人如此經常爭吵甚至大吵大鬧,怎麼放心兩人成家以後的共同生活?即使賈母當時還想讓他們繼續相愛,到日後,也會想到這個問題,他們的多次惹氣、爭吵,豈不逼得賈母非要對他們的婚姻投反對票不可?

賈母給黛玉安排了一個紫鵑做貼身丫頭,賈母的慧眼果然不錯,紫鵑盡心儘力侍候黛玉,比黛玉從蘇州帶來的雪雁更忠誠、貼心和靈活。看到寶玉和黛玉相愛的進程一直陷於僵局狀態,她主動、熱情地出手給以有力的幫助。紫鵑先是試探寶玉,為黛玉探知寶玉對黛玉忠貞不貳的心。接著她又正面規勸黛玉要抓住時機,主動出擊,爭取將與寶玉的婚事儘早定局。

夜間人定後,紫鵑已寬衣卧下之時,悄向黛玉笑道:「寶玉的心倒實,聽見咱們去就那樣起來。」黛玉不答。紫鵑停了半晌,自言自語地說道:「一動不如一靜。我們這裡就算好人家,別的都容易,最難得的是從小兒一處長大,脾氣情性都彼此知道的了。」

黛玉啐道:「你這幾天還不乏,趁這會子不歇一歇,還嚼什麼蛆。」紫鵑笑道:「倒不是白嚼蛆,我倒是一片真心為姑娘。替你愁了這幾年了,無父母無兄弟,誰是知疼著熱的人?趁早兒老太太還明白硬朗的時節,作定了大事要緊。俗語說,『老健春寒秋後熱』,倘或老太太一時有個好歹,那時雖也完事,只怕耽誤了時光,還不得稱心如意呢。公子王孫雖多,那一個不是三房五妾,今兒朝東,明兒朝西?要一個天仙來,也不過三夜五夕,也丟在脖子後頭了,甚至於為妾為丫頭反目成仇的。若娘家有人有勢的還好些,若是姑娘這樣的人,有老太太一日還好一日,若沒了老太太,也只是憑人去欺負了。所以說,拿主意要緊。姑娘是個明白人,豈不聞俗語說:『萬兩黃金容易得,知心一個也難求。』」

黛玉聽了,便說道:「這丫頭今兒不瘋了?怎麼去了幾日,忽然變了一個人。我明兒必回老太太退回去,我不敢要你了。」

紫鵑笑道:「我說的是好話,不過叫你心裡留神,並沒叫你去為非作歹,何苦回老太太,叫我吃了虧,又有何好處?」說著,竟自睡了。黛玉聽了這話,口內雖如此說,心內未嘗不傷感,待她睡了,便直泣了一夜,至天明方打了一個盹兒。(第五十七回)(《古典文學研究資料彙編·紅樓夢卷》第314頁)這位紫鵑身居深宅大院,了解許多富貴人家的婚姻悲劇,她通過親自的試探,深知寶玉的真情實意,真切地為黛玉孤苦無依的命運長期擔憂,處心積慮地為她著想。她以眾多公子王孫玩弄女性的慣例,為黛玉分析找到像寶玉那樣知心的丈夫的不易,又為黛玉分析賈府的形勢,尤其是賈母年高,只有快刀斬亂麻,將與寶玉的婚事落實下來,才可高枕無憂。

護花主人評論說:「紫鵑試寶玉,深信其必娶黛玉。」季新《紅樓夢新評》說:紫鵑「舍為黛玉打算之外無思想,舍遂黛玉愛情之外無志願。」紫鵑推心置腹的分析和建議,講到了黛玉的痛處,黛玉不僅不認真考慮她的建議,無所作為,還威脅要向老太太告發,將她趕走。這種思路,紫鵑不懂:「叫我吃了虧,(你)又有何好處?」竟然將無限忠誠和熱心的紫鵑往外推,令紫鵑冷心。

其實,按林黛玉的出眾才智,她如果和寶玉成婚,她是能夠擔當起治家的任務的。黛玉在與寶玉評論探春治家時說道:「你家三丫頭倒是個乖人。雖然叫他管些事,倒也一步兒不肯多走,差不多的人就早作起威福來了。」寶玉道:「你不知道呢。你病著時,他幹了好幾件事。這園子也分了人管,如今多掐一草也不能了。又蠲了幾件事,單拿我和鳳姐姐作筏子禁別人。最是心裡有算計的人,豈止乖而已。」黛玉道:「要這樣才好,咱們家裡也太花費了。我雖不管事,心裡每常閑了,替你們一算計,出的多進的少,如今若不省儉,必致後手不接。」寶玉笑道:「憑他怎麼後手不接,也短不了咱們兩個人的。」黛玉閑時在為賈府考慮經濟賬,而且清醒理智地看出了賈府存在的問題,她讚賞探春,看出探春治理措施的正確性和必要性。那麼,黛玉很可能也有探春一般的理家才華,即使沒有探春的創造性,黛玉善於向探春學習,她在今後的治家實踐中,也能瞻前顧後,舒展自己的才華的。

留得青山在,才能幸福:心理健康與身體健康的心靈堅強的關係

林黛玉本有著非常濃厚的人生資本,上關待她不薄,容貌亮麗,明艷動人,「秉絕代姿容,具稀世俊美」。(第二十六回)具卓絕才華,史書詩詞,琴藝女紅,無所不精。她應該知道自己超過別人的才貌雙全的優勢,珍惜自己的優長,心情愉快地成長。

可是林黛玉性格和心理都未能健康成長,她的性格缺陷是孤高自許(第五回),孤標傲世(第三十八回),發展到孤僻、悲觀,平時還養成了喜歡皺眉的不良習慣,寶玉初次會面,一見就說她「眉尖若蹙(cù,音促,皺)」,所以給她取了個雅號叫「顰顰」,簡稱「顰兒」。她更喜歡哭,心情長於處於悲悲切切的狀態。

她剛進賈府,大家就看出她「身體面龐雖怯弱不勝,卻有一段自然的風流態度,便知她有不足之症。」紛紛關切地問她吃些什麼葯。她本來身體就弱,從小多病,再加上這樣的性格和愛哭的習性,病情就不斷嚴重了。黛玉身體之差,遠近聞名,興兒曾相尤二姐介紹她:「一肚子文章,只是一身多病,這樣的天,還穿夾的,出來風兒一吹就倒了。我們這起沒王法的嘴都悄悄的叫他『多病西施』。」(第六十五回)這個「多病西施」,剛到賈府時,在寶玉的眼中是:「兩彎似蹙非蹙罥(juàn,音絹,纏繞,牽掛)煙眉,一雙似喜非喜含情目。態生兩靨之愁,嬌襲一身之病。淚光點點,嬌喘微微。」病態和悲切的神情已經畢現。

對於她的這種悲切的心情,侍候她的丫環「紫鵑雪雁素日知道林黛玉的情性:無事悶坐,不是愁眉,便是長嘆,且好端端的不知為了什麼,常常的便自淚道不幹的。先時還有人解勸,怕他思父母,想家鄉,受了委屈,只得用話寬慰解勸。誰知後來一年一月的竟常常的如此,把這個樣兒看慣,也都不理論了。所以也沒人理,由他去悶坐,只管睡覺去了。那林黛玉倚著床欄杆,兩手抱著膝,眼睛含著淚,好似木雕泥塑的一般,直坐到二更多天方才睡了。一宿無話。」(第二十七回)這種情況是經常發生的。

林黛玉的孤僻性格,喜散不喜聚。洪秋蕃卻表揚說:「林黛玉天性喜散不喜聚。他說人有聚就有散,聚時歡喜,散時豈不冷清?待到冷清傷感,不如不聚的好。比如花開時令人愛慕,花謝時令人惆悵,倒是不開的好。此高見也。岩棲穴處之士不求富貴利達,亦以富貴有時而盡,利達有時而窮,與其富貴而盡,利達而窮,不如不富貴利達之為愈也。故不求絢爛,但安其平淡之常,此正情之深,非性之僻也。下士聞道大笑之,世人哪得知其故。」這完全是不切實際的書獃子的觀點。人是社會的一員,怎麼可以孤家寡人地不與別人打交道?黛玉有時也會打破這個局限,當大觀園眾姐妹興辦詩社,來約請她參加做詩時,她也高興地參與其中,還多次奪冠或與寶釵並列冠軍。這種快樂的文化活動,極其有效地調節了黛玉的情緒,名冠群芳,使好勝的她極有成就感,使她的心緒昂揚起來。寫詩是投其所好的高智商的有益活動,黛玉還是樂意參加的。

反過來,寶玉是喜聚不喜散的。有時聚集會筵,大家無興散了,他就心中悶悶不樂,回至房中長吁短嘆。

寶玉和黛玉,喜聚和喜散,都有性格缺陷。一個人,應該適當的喜聚,還要適當地喜散。應該既能與人群處,享受集體帶來的快樂,與親朋好友多做交流,互相取長補短。又要善於獨處,一個人認真地讀書、學習、思考,這樣才能才識兼備,智勇雙全,做一些有益於社會、人類的事情,自己也有一番事業。

再說林黛玉是大觀園中與寶釵並列的頭號才女,做詩經常列為第一。可是言為心聲,黛玉的詩歌的格調往往太過悲觀。例如她那著名的《葬花詩》開首就即說:

一年三百六十日,風刀霜劍嚴相逼;

明媚鮮妍能幾時,一朝漂泊難尋覓。

花開易見落難尋,階前悶殺葬花人;

獨把花鋤淚暗灑,灑上空枝見血痕。

後又說:

天盡頭,何處有香丘?

未若錦囊收艷骨,一杯凈土掩風流;

質本潔來還潔去,強於污淖陷渠溝。

爾今死去儂收葬,未卜儂身何日喪?

儂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儂知是誰?

試看春殘花漸落,便是紅顏老死時;

一朝春盡紅顏老,花落人亡兩不知!

評論家分析此詩:「花人相依,花人相融,花之態即是紅樓女兒自然本真的存在狀態;風摧雨送,花落人亡,花之飄落便是紅樓佳人慘遭壓抑、扭曲後的象徵性毀滅。由花及人,由花落而見人亡,黛玉既從葬花之中讀出了時光易逝、生命短暫的悲哀,又體悟到愛情難求、知音難覓的感傷,既預感到前途命運的茫然,又渴求堅持人格尊嚴的執著。觸景生情,境深意遠,她憑弔的豐富性在對不幸命運的悲吟之中凝聚著多層次的典型與延伸意義。推而廣之,此種悲悼的普遍性即對紅樓群芳的命運進行了讖語式的寫照,由是強烈地生髮出一種『千紅一哭,萬艷同悲』凄楚感受。」(莫天《隻眼看虛實》,《書屋》2005年第3期)另有評論家分析:林黛玉的《葬花吟》是進入大觀園後不久就寫下的。從全書來看,《葬花吟》並不僅僅是她自己的哀歌,而是唱給大觀園裡眾女兒的哀歌。她雖然沒有對寶玉絮叨刻苦讀書、求取功名、經事濟世一類的混賬話,但她像巫婆一樣一再提醒寶玉,『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姐姐妹妹們難道一輩子都不出嫁?都陪他在大觀園裡?這些丫環奴婢難道一輩子都不攆出去配小子?退一萬步說,即便有『白頭宮女話玄宗』的一天,她們年老色衰,不是照樣讓男人厭惡嫌棄嗎?襲人借家裡要贖她出去的機會,規勸寶玉說:『就是朝廷宮裡,也有定例,幾年一挑,幾年一放,沒有長遠留下人的理,別說你們家。』可是賈寶玉始終沒有明白林妹妹的禪機。黛玉只好自己唱出了她們的結局,『花謝花飛飛滿天,紅消香斷有誰憐?……一年三百六十日,風刀霜劍嚴相逼。』這是大觀院里的女兒們的生活。她手把花鋤,提前埋葬了她們的冰肌玉骨,像晴雯和金釧,『未若錦囊收艷骨,一掊凈土掩風流;質本潔來還潔去,不教污淖陷渠溝』。林黛玉為他們唱出了一首輓歌。」(付少武《論黛玉葬花在<紅樓夢>整體結構中的意義》,《紅樓夢學刊》2005年第3輯)這樣的評論,揭示《紅樓夢》和s林黛玉的詩意和深遠的象徵意義。從文學和審美的角度說,是很對的。可是從人生智慧的角度來看,就不對了,生活不等於藝術。風催雨送,花落人亡,自然界的生物和任何社會中的人,都是這個命運,誰能逃脫這個命運?多愁善感的林黛玉認為「一年三百六十日,風刀霜劍嚴相逼」;不僅自然界的鮮花並不是這樣的命運,她們也有陽光明媚、鳥語花香的春天,否則即使爆出花蕊也不能開出鮮花,沒有花開,也談不上「花落」了。林黛玉本人也根本未曾「一年三百六十日,風刀霜劍嚴相逼」,她在賈府是賈母的掌中明珠,誰敢明裡和暗裡欺侮她?詩可以這樣寫,因為詩允許誇張,詩必須超越生活。正因如此,詩不等於生活。人不能一直沉浸在詩中生活。如果林黛玉見月傷心,看花落淚,作為詩人可以,而即使是詩人,也不能日日如此,時刻如此。而作為現實中的人,平時一直由這樣悲觀凄切的情緒陪伴,是有害身心健康的。

一個詩人或者業餘詩人作家,可以寫作一些悲切題材的作品,也應該寫豪放雄渾的詩歌和作品。青年人處於成長階段,更應該熱情向上、樂觀開放、積極豁達,不應該終日悲悲切切,無端傷壞。辛棄疾《醜奴兒》詞說:「少年不知愁滋味」。青年人是早晨七八點鐘的太陽,應該朝氣蓬勃。

在任何歷史時代,在任何社會,職業生涯和現實生活中的競爭永遠是激烈的。在封建社會,婦女不像當今那樣可以馳騁職場,林黛玉只是在情場上遭遇競爭,她所面臨的競爭是正常的。她的競爭對手有史湘雲、薛寶琴、妙玉和寶釵四人。史湘雲和薛寶琴都已定了婆家,妙玉是方外之人,她們都已沒有競爭的條件,只有寶釵一人是她真正的競爭對手。黛玉的才貌和寶釵不分上下,各逞千秋,她是賈母的外孫女,得到賈母由衷的寵愛,贏得了寶玉真正的愛情,她的有利因素遠遠超過寶釵。她最終還是失敗了,她敗給寶釵,就因為無事傷心,無故慪氣,遇事悲觀,並因此而使諸病惡化,最終喪失健康,使賈母失望。而寶釵性格堅毅,處事冷靜得體,凡事皆能忍讓,以柔克剛,做人樂觀向上。

像林黛玉這樣的心理素質和身體素質,不僅不能擔當起妻子的職責,有事無事還要和丈夫爭鬧,沒有精力和器量來治理家政和管理府中眾人,也不能擔當生兒育女和培養生理、心理健康的兒女。對於富有生活經驗的賈母來說,她為了寶玉和賈府的前途著想,她最後只能忍痛放棄黛玉,選擇寶釵。

賈母本來對黛玉是非常喜歡和疼愛的。那天,賈母陪同劉姥姥在大觀園內到處參觀,來到瀟湘館內,劉姥姥因見窗下案上設著筆硯,又見書架上壘著滿滿的書,劉姥姥道:「這必定是那位哥兒的書房了。」賈母笑指黛玉道:「這是我這外孫女兒的屋子。」姥姥留神打量了黛玉一番,方笑道:「這那像個小姐的繡房,竟比那上等的書房還好。」(第四十回)賈母笑指黛玉對劉姥姥說「這是我這外孫女兒的屋子」時,對黛玉是既憐愛又自豪,是何等親密的感情。賈母在理智上改變對黛玉的看法,在她與寶玉的婚姻上投不贊成票,都是黛玉自身的原因。

黛玉的性格是如此悲凄,無法理喻,就好像《紅樓夢》開首所說的,她前世作為絳珠草欠了寶玉日日用甘露澆灌的情,這世天生是個悲悲戚戚的終身還淚的美人,淚還完了,人也就死了。她的性格決定了她的心理的脆弱,決定了她的健康的必定損壞,決定了她早死的命運。

人的身體有病,會嚴重影響人的情緒,使人落入悲觀的境地。黛玉從小多病,母親早喪,後又父死,這些悲傷的事情更加重了她的悲觀情緒。她又缺乏有力的開導,不懂擺脫悲觀的必要性,悲觀束縛了她的思維的正常發展,她陷入了悲觀思維的怪圈,遇到任何事,看到任何物,都從悲觀的方向去理解、體會,反過來再影響和發展了自己的不正常的悲觀情緒,形成了惡性循環,損害了自己的生命。

林黛玉還非常不理智地自毀自戕。當雪雁聽到錯誤的過期消息,說寶玉已經與人定親了,被黛玉聽到。她以為寶玉真的已與寶釵定親,馬上感覺自己如同將身撂在大海里一般。思前想後,竟應了前日夢中之讖,千愁萬恨,堆上心來。左右打算,不如早些死了,免得眼見了意外的事情,那時反倒無趣。又想到自己沒了爹娘的苦,自今以後,把身子一天一天的糟蹋起來,一年半載,少不得身登清凈。打定了主意,被也不蓋,衣也不添,竟是合眼裝睡,紫鵑和雪雁來伺候幾次,不見動靜,又不好叫喚,晚飯都不吃。點燈以後,紫鵑掀開帳子,見已睡著了,被窩都蹬在腳後。怕她著了涼,輕輕兒拿來蓋上。黛玉也不動,單待她出去,仍然褪下。

次日,黛玉清早起來,也不叫人,獨自一個獃獃地坐著。紫鵑醒來,看見黛玉已起,便叫醒雪雁,伺候梳洗。那黛玉對著鏡子,只管獃獃的自看。看了一回,那淚珠兒斷斷連連,早已濕透了羅帕。她感到只有自己和鏡中的自己孤獨相對:瘦影正臨春水照,卿須憐我我憐卿。紫鵑在旁也不敢勸,只怕倒把閑話勾引舊恨來。她的自閉心理和悲觀到極點的心緒,拒人於千里之外,連最忠誠、貼心的愛護她、像最親密的姐妹一樣的紫鵑和雪雁也無法接近和勸慰。

遲了好一會,黛玉才隨便梳洗了,那眼中淚漬終是不幹。又自坐了一會,叫紫鵑道:「你把藏香點上。」紫鵑:「姑娘,你睡也沒睡得幾時,如何點香?不是要寫經?」黛玉點點頭兒。紫鵑道:「姑娘今日醒得太早,這會子又寫經,只怕太勞神了罷。」黛玉道:「不怕,早完了早好,況且我也並不是為經,倒借著寫字解解悶兒。以後你們見了我的字跡,就算見了我的面兒了。」說著,那淚直流下來。

紫鵑聽了這話,不但不能再勸,連自己也撐不住滴下淚來。

原來黛玉立定主意,自此以後,有意糟蹋身子,茶飯無心,每日漸減下來。寶玉下學時,也常抽空問候,只是黛玉雖有萬千言語,自知年紀已大,又不便似小時可以柔情挑逗,所以滿腔心事,只是說不出來。寶玉欲將實言安慰,又恐黛玉生嗔,反添病症。兩個人見了面,只得用浮言勸慰,真真是親極反疏了。

那黛玉雖有賈母王夫人等憐恤,不過請醫調治,只說黛玉常病,那裡知她的心病。紫鵑等雖知其意,也不敢說。從此一天一天的減,到半月之後,腸胃日薄,一日果然粥都不能吃了。黛玉日間聽見的話,都似寶玉娶親的話,看見怡紅院中的人,無論上下,也像寶玉娶親的光景。薛姨媽來看,黛玉不見寶釵,越發起疑心,索性不要人來看望,也不肯吃藥,只要速死。睡夢之中,常聽見有人叫寶二奶奶的。一片疑心,竟成蛇影。一日竟是絕粒,粥也不喝,懨懨一息,垂斃殆盡。(第八十九回)後來事實澄清,黛玉也發現這件事純屬子虛烏有,反而又聽說老太太的主意是親上做親,又是園中住著的,她分析下來,非己莫屬。她又想活了,可是她本是多病之人,受此折磨,身體狀況就更差了。這種情況,使王夫人反對寶玉和她配親的理由非常充足,連一心想幫她的賈母也無法反駁。任何人都不想讓自己的子孫與一個病懨懨的人結婚,成婚不久就辦喪事。

總之,她的心理、病理交相作用,互相促退,終於造成愛情的失敗和自己的毀滅。

造成她毀滅的另外還有她與世俗反對的叛逆思想、由這個叛逆思想決定的叛逆的戀愛觀和人生觀,可是這些都不足以造成她的毀滅,因為她得到了賈母的保護,她的毀滅更因為是她缺乏應對毀滅她的社會環境和人際關係的智慧。

而且,黛玉的「反叛」和寶玉一樣,是極其有限的,她僅僅在心裡有著自己選擇理想配偶的想法,在行動上卻瞻前顧後,不敢有任何動作。她既不敢向寵愛自己的外祖母講出自己的心事,請她出面主持,達到與寶玉成婚的目的;她明知寶玉已經真心相愛,又不敢向寶玉表白自己的愛,然後兩人商議如何說服家長成全她們。她只能毫無作為地痛苦地等待家長做主,全靠父母之命(她自痛自己沒有了父母,但希望由寶玉的父母之命,賈母的命定)的方式來實現自己的「自由」婚姻。於是她等到的只是失望和絕望。

當黛玉確切知道自己的徹底失敗,賈母和王夫人等決定寶玉娶寶釵為妻,她的精神徹底崩潰,與寶玉兩人只能相對傻笑,回到瀟湘館,離門口不遠,就身子往前一栽,哇的一聲,一口血直吐出來。此後她就迅速走向生命的盡頭。

她只會自戕,沒有哪怕一點點的反抗精神,面對拋棄她的長輩,甚至連埋怨的話都沒有。她和寶玉更缺乏自救的智慧,尋求幫助的智慧,只會等死而已。

但是我要提醒讀者,黛玉缺乏人生智慧,而智慧與感情是兩個層面上的問題。

黛玉在愛情的問題上,具有宗教的神聖感和莊嚴感以及崇高感,是一種偉大的情感。她與寶玉的愛情感天動地,感動了古今無數讀者。天地間需要有真情。

黛玉的愛情有失敗的一面,也有成功的一面。誠如王蒙所說的:寶黛兩人「只管對著臉傻笑起來……忽然聽著黛玉說道:『寶玉,你為什麼病了?』寶玉笑道:『我為林姑娘病了……』嗚呼,這是怎樣真誠的痴呆,這是怎樣真實的交流!到這個時候,世界已不復存在,社會已不復存在,環境的桎梏鐐銬已不復存在,只剩下兩顆滴血的心,交相映照,交相勉力支持,交相釋放出無盡的苦水,交相浸泡!這就是一個沒有愛情、不允許愛情(賈母說,這女孩兒「心病」也是不可以有的)的環境中的真正的愛情,真正的婚禮!他們這樣對坐了,傻笑了,表白了,他們的愛情已經成功了!薛寶釵即使當一百年的二奶奶,與寶玉生下二十個大兒子來,她也不可能得到一秒鐘這樣的心貼心,心哭心,心換心的刻骨銘心的境界和體驗!究竟是誰可憐?」(王蒙《紅樓啟示錄》第248-249)黛玉贏得了寶玉的心,這是她一生的最大成功。

黛玉臨終時,她對寶玉的千言萬語只歸併為一句,直聲叫道:「寶玉,寶玉,你好……」說到「好」字,便渾身冷汗,不作聲了。一縷香魂漸漸離體。她的一聲「你好」,才真正是一句頂一萬句。她對寶玉的最後譴責或者說思念,只用了兩個字的一句話,充滿了智慧和靈心,對寶玉其人具有無限的「言有盡而意無窮」的力量。這一聲召喚,直使個後來寶玉最終拋棄寶釵、拋棄欺騙他的母親,拋棄一切,出家當了和尚,用一生的光陰來還情,來贖罪。

從這個角度說,黛玉是愛情上的勝利者。唉,天下事太複雜,黛玉在愛情上既失敗,又勝利,到底是失敗還是勝利也講不清。這要看你從哪個角度講,看你用什麼層次的智慧來認識這個問題。

王崑崙先生《紅樓夢人物論》中的《林黛玉的戀愛悲劇》一文總結林黛玉一生的悲劇道路說:「由於人丁衰落,父母相繼亡故,使這幼小的黛玉姑娘非去長期依靠外祖母家不可。一個不適宜於寄人籬下又不慣於處人多場合的黛玉,初到賈府之後,賈母對她特別愛憐,寶玉對她非常體貼,更使這小姑娘不懂得順應環境。她內心抱著無父母姊妹兄弟身世孤零的悲戚,而生活上卻是既不缺乏衣食供養,又不受到別人的制壓。她原具有高人一等的才華,卻又無人教以人情世故。她不知道當時的家庭所需要的是『無才便是德』的賢良女性,而說笑話、賞風月、做詩詞等等玩意兒,不過是一般貴族小姐無聊消遣和多餘的點綴,不消說更絕對不允許一個姑娘去自由戀愛了。黛玉在賈府成為一個鋒芒畢露爭強取勝的出眾者,同時在精神上也抵觸了封建社會所給予婦女的規範,結果就以自己脆弱的生命去嘗試那時代的冷酷的摧殘,擔任了《紅樓夢》悲劇主題中的主角。(《紅樓夢人物論》第184頁,團結出版社2002)總之,我們對林黛玉「質本潔來還潔去」的人生選擇應該尊重,天地中需要這樣的高潔的正氣,社會需要這樣對現實不滿、有叛逆思想的人來推動前進。至於她的性格缺點和智慧局限,我們也應該吸取教訓。有道是;「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意思是人的性命和健康最重要。只有留得青山,才有可能幸福。心理健康、身體健康和心靈堅強有緊密的關係,而具有這種意識,並作為不懈的追求,是一個重要的人生智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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