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藻管窺——中華傳統詩歌創作漫談(二稿)(三三)

六、自度曲

古人填詞大抵分幾種情況:

1、依聲填詞,詞人精通音律,會自己作曲,可以直接按曲譜填詞!又稱「按譜填詞」柳永、周邦彥、姜夔、吳文英等人屬此。

2、詞人不會作曲,但是能聽懂曲調,按曲調填詞,又稱「按簫填詞」。蘇軾、秦觀、賀鑄、辛棄疾等屬此。

3、依句填詞,詞人不懂音律,只能按前人作品的句式、每句的平仄格式填詞!陸遊、劉過等人屬此!南宋多數詞人都如此!這種填詞法填出來的作品和依聲填詞的作品在平仄上是看不出來的!現在按詞譜填詞屬此!

4、依數填詞,現在有些所謂詞人,上面這些一概不懂,不知者無畏,僅滿足於字數、句數與古人作品相同,有時連壓韻都不顧!根本談不上「填詞」,我們稱之為「依數(字數、句數)填詞」!

5、自度曲,通曉音律的詞人,不但能填詞又能自己譜寫新的曲調,這叫做自度曲。近來網壇有人自謂發現了新大陸,挖掘整理出了隋煬帝《紀遼東》詞譜,唱和者千家。我不知道他是如何挖掘的,是聽隋人唱呢?還是從墓中發現了樂譜呢?我看他就是根據隋煬帝的歌詞總結一下平仄,如此挖掘,能識字人便可。現在很多人因寫的長短句無法合乎成調,便冠以自度,殊為可笑!

七、小令與長調

詞的分類一種是按風格分成婉約與豪放,一種是按字數分類,大致可分為三類:小令、中調、長調。一般認為:五十八字以內為小令,五十九至九十字為中調,九十一字以外為長調。另外有一種叫慢調,是因曲調舒緩而得名。也有由單調小令演化為中調﹑長調而稱慢的,如《浪淘沙慢》、《木蘭花慢》等。後來一般都把長調叫慢詞。

小令首重造意。小令比如詩中絕句,首重造意,絕句最容易成篇,最難定子好。小令也一樣,故易為而不易為。若只圖以敷辭成篇,一日寫幾十首又有什麼難的?古人以為作小令,須具納須彌於芥子手段,於短幅中藏有許多境界,勿令閑字閑句佔據篇幅。如李白《憶秦娥》,一字一句,都有著落,包含氣象萬千。填小令學哪一家呢?一般小令多崇《花間》。花間以溫韋二派為主,一般認為溫派稼艷,韋派清麗。如果不喜歡花間,就學《漱玉》或《飲水》,既於南唐二主詞,一般是難得學得來的。宋初《六一》、《淮海》以及大小晏也可以。

小令慢詞各有天地。小令以輕、清、靈為當行。不做到此地步,即失其宛轉抑揚之致,必至味同嚼蠟。慢詞以重、大、拙為絕詣,不做到此境界,落於纖巧輕滑一路,亦不成大方家數。小令、慢詞,其中各有天地,作法截然不同。說輕、清、靈,很好理解,什麼是重、大、拙?這就更難說得清楚了。象莊子說的勉強解釋一下吧!這三字須分別看,重可稱力量,大稱做氣概,拙叫古致。工夫火候到時,方有此境。如以作小令之法作慢詞,以作慢詞之法作小令,如繡花的手去鑿牌,反其道而用之,必兩無是處。

慢詞與小令作法不同慢詞與小令,不獨體制迥殊,即文心內容,亦一繁一簡。文心是什麼?換言之,即匠意。詞境構成如何,全視匠意。小令比如布置庭園一角,種些奇花異石,些少點綴,便生佳致。慢詞則不同,如建大廈然,其中曲折層次甚多,入手必先慘淡經營。若枝枝節節為之,外觀縱極堂皇,內容必破碎不成格局。小令只要些新意,便易得古人句。作慢詞,全篇有全篇之意,前遍有前遍之意,後遍有後遍之意。故運意時,須先分別主從,才可以聯貫統一,脈絡井然。

長調慢詞有注意幾個問題:一、整體間構的把握,長慢調不同於小令,小令上面說了以輕、清、靈為主,而長調不同,如一篇文章,要有起承轉合;二、氣脈要融通,整體要迴環,要照應,重點在過片,即上片之結,下片之頭。三、辭彙要豐富,不能老是一些陳腔濫詞,這就要求古、新,古要熟悉經傳賦,新就是要有現代意識,這樣才能夠運用自如。我們講詩外功夫的時候會提到這些意思。

八、婉約與豪放

詞分婉約、豪放兩種風格,雖有人不同意,認為豪放與婉約只不過是詞風中的兩種之一罷了,認為還有其他很多風格,但是大家約定俗成是這樣分的。魏泰《東軒筆錄》卷十一云:「范文正公(仲淹)守邊日,作《漁家傲》[i]樂歌數闋,皆以『塞下秋來』為首句,頗述邊鎮之勞苦。歐陽公嘗呼為『窮塞主之詞』」。到了蘇軾,有意創立一種新詞風,以與傳統詞風相對抗,使詞中的兩種創作傾向更為明顯。婉約是詞產生就與生俱來的特質,其代表人物眾多,而豪放詞人的開創者是范仲淹,而辛則上集大成者。而兩者的區別,據王直方曾記載:「東坡嘗以所作小詞示無咎、文潛曰『何如少游』?二人皆對曰:『少游詩似詞,先生詞似詩』」。蘇軾的另一個弟子陳師道也說:「子瞻以詩為詞,如教坊雷大使之舞,雖極天下之工,要非本色」。十分明確地指出蘇軾所代表的創作傾向就是詞的「詩化」,他所創作的「豪放」詞就是與「本色」詞相對的「詩化」詞。其後的李清照也批評蘇詞」皆句讀不葺之詩耳」。明人張綖首先明確地用婉約、豪放的概念來概括詞中這兩種不同的創作傾向,他在《詩餘圖譜》中說:「詞體大略有二,一體婉約,一體豪放。婉約者欲其詞調蘊藉,豪放者欲其氣象恢宏。然亦存乎其人,如秦少游之作多是婉約,蘇子瞻之作多是豪放」。

「以詩為詞」還表現在詞人將前人的詩隱括入詩,如蘇東坡隱括陶淵明《歸去來辭》為《逍遍》,[ii]晁補之隱括唐人盧仝《有所思》入《洞仙歌》。[iii]

宋代詞人對音律的不同態度,也是形成詞中婉約與豪放兩種創作傾向的重要原因。詞是隨著隋唐「燕樂」的興盛而起的音樂文學,它是配合「燕樂」曲調的歌詞,詞的特質很大程度上受「燕樂」情調的影響。劉堯民甚至說:「詞的長短句子的工具,自然是音樂給與他(它)的……詞的『婉約』的抒情調子,這一點靈感,都是『燕樂』的染色,燕樂的靈感。因而,「倚聲填詞」、恪守音律成為本色詞人共同的詞學主張和創作原則。柳永的創作,因實現了歌詞與民間燕樂雜曲的完美結合,而「一時動聽,傳播四方」,贏得了「凡有井水飲處,即能歌柳詞」的盛譽,形成了北宋歌壇的「柳永熱」。秦觀詞因「語工而入律,知樂者謂之『作家歌』」,而被推尊為婉約詞的正宗。周邦彥妙解音律,以「顧曲」名堂,既善於創調,又工於詩律。所作詞既為「貴人學士、市儇妓女」所喜愛,又被後世「倚聲填詞」者奉為圭臬。李清照、姜夔、張炎等都因知音守律,被稱為「本色」、「當行」之詞家。而豪放詞的作者在對待詞與音樂的關係上,不主張歌詞依附音樂,以歌詞為主體,試圖擺脫「燕樂」情調對歌詞的影響,使歌詞創作向「詩言志」的傳統回歸。嚴詩詞之辨的婉約詞人特彆強調音律,而對豪放詞人的不守音律頗多微辭,原因蓋在於此。

在我們看來,所謂的豪放,不僅僅表現在好「言志」,好寫大的意象,如江河天地入詞,有時還表現在詞人的「狂」,如辛稼軒的《賀新郎》:「不恨古人吾不見,恨古人、不見吾狂耳。知我者,二三子。」[iv]據岳珂《桯史》記:辛棄疾每逢宴客,「必命侍姬歌其所作。特好歌《賀新郎》一詞,自誦其警句曰:『我見青山多嫵媚,料青山見我應如是。』 又曰:『不恨古人吾不見,恨古人不見吾狂耳。』每至此,輒拊髀自笑,顧問坐客何如」。足見辛棄疾對自己這二聯是很自負的。又如劉克莊膾炙人口的「使李將軍,遇高皇帝,萬戶侯何足道哉?」((《沁園春》),[v]「酒酣耳熱說文章,驚倒鄰牆,推倒胡床。旁觀拍手笑蔬狂,蔬又何妨,狂又何妨。」(《一剪梅》)[vi]

我們再對兩種流派藝術上作些比較:

一表現在題材方面:婉約派從開山鼻祖溫庭筠到後來的吳文英、王沂孫這三百餘年間所謂「以婉約清麗為宗」的詞人作品,數量浩繁而題材大部分是寫傷離送別、男女戀情、酣飲醉歌、惜春賞花之類。雖其間柳永、李清照等有所開拓,而豪放派則沒有什麼不可寫。這樣帶來一個題材廣泛的好處,但同樣,什麼都可以寫,就失去了他應有的本色。二是形式方面:婉約派詞人一般都更注重詞的形式。視音律上的規則(如「五音」、「六律」)為法度,視語言上的講究「珠圓玉潤」。蘇軾打破了「詞必協律」的規矩,而是由於他「橫放傑出,自是曲子中縛不住者」、「豪放不喜剪裁以就聲律」,這難免落人口實。三表現手法:婉約派講究「迴環吞吐」與而豪放派多「衝口而出」。這裡有個故事:秦少游自會稽入京(東坡)又問別作何詞,秦舉「小樓連苑橫空,下窺綉轂雕鞍驟」,坡雲「十三字只說得一個人騎馬樓前過。」秦問先生近著,坡雲「亦有一詞,說樓上事。」乃舉「燕子樓空,佳人何在?空鎖樓中燕。」晁無咎在座雲「三句說盡張建樹封燕子樓一段事,奇哉!」(據《唐宋諸賢絕妙詞選》引)這個故事很能說明蘇軾與秦觀,亦可推及豪放婉約兩派在創作上的不同特色。婉約派寫景則鋪敘細膩,曲盡其形,且辭藻華美,抒情則委婉含蓄;而豪放派寫景則大筆勾勒,樸實明快,不用辭藻,抒情則直寫胸臆。此可比較李清照《聲聲慢》與蘇軾《念奴嬌》[vii]便知。

實際情況並不如我們所說的涇渭分明,豪放派代表人物也盡多婉約作品,如蘇東坡的「明月夜、短松崗」(《江城子》)[viii],如辛棄疾的「七八個星天外,兩三點雨山前。」(《西江月》)[ix]。李清照也有「九萬里風鵬正舉,風休住,篷舟吹取三山去」(《漁家傲》)。納蘭容若既有「夜深千帳燈」(《長相思》)等等。大多數詞人如范仲淹、王安石、黃庭堅、陸遊、范成大、姜夔、史達祖、魏了翁、吳文英、蔣捷、張炎等等大家,是兼具豪放與婉約的。


[i]漁家傲(塞下秋來風景異)范仲淹

塞下秋來風景異,衡陽雁去無留意。四面邊聲連角起。千嶂里,長煙落日孤城閉。 濁酒一杯家萬里,燕然未勒歸無計。羌管悠悠霜滿地。人不寐,將軍白髮征夫淚。

[ii]哨遍(宋·蘇軾)

為米折腰,因酒棄家,口體交相累,歸去來,誰不遣君歸?覺從前皆非、今是。露未晞,征夫指余歸路,門前笑語喧童稚。嗟舊菊都荒,新松暗老,吾年今已如此。但小窗容膝閉柴扉,策杖看孤雲暮鴻飛,雲出無心,鳥倦知還,本非有意。嗌歸去來兮,我今忘我兼忘世。親戚無浪語,琴書中有真味。步翠麓崎嶇,泛溪窈窕,涓涓暗谷流春水。觀草木欣榮,幽人自感,吾生行且休矣。念寓形宇內復幾時?不自覺皇皇欲何知? 委吾心、去留誰計?神仙知在何處?富貴非吾志。但知臨水登山嘯詠,自飲壺觴自醉;此生天命更何疑,且乘流、遇坎還止。

[iii]洞仙歌·填盧仝詩(宋·晁補之)

當時我醉,美人顏色,如花堪悅。今日美人去,恨天涯離別。青樓朱箔,嬋娟蟾桂,三五初圓,傷二八、還又缺。空佇立,一望一見心絕。心絕。 頓成凄涼,千里音塵,一夢歡娛,推枕驚巫山遠,灑淚對湘江闊。美人不見,愁人看花,心亂念愁,奏綠綺、弦清切。何處有知音,此恨難說。怨歌未闋。恐暮雨收、行雲歇。窗梅發。乍似睹、芳容冰潔。

[iv]賀新郎(宋·辛棄疾)

甚矣吾衰矣。悵平生、交遊零落,只今余幾。白髮空垂三千丈,一笑人間萬事。問何物、能令公喜。我見青山多嫵媚,料青山、見我應如是。情與貌,略相似。 持樽搔首東窗里。想淵明、停雲詩就,此時風味。江左沈酣求名者,豈識濁醪妙理。回首叫、雲飛風起。不恨古人吾不見,恨古人、不見吾狂耳。知我者,二三子。

[v]沁園春·夢孚若(宋·劉克莊)

何處相逢?登寶釵樓,訪銅雀台。喚廚人斫就,東溟鯨膾;圉人呈罷,西極龍媒。天下英雄,使君與操,餘子誰堪共酒杯?車千乘,載燕南趙北,劍客奇才。 飲酣畫鼓如雷,誰信被晨雞輕喚回。嘆年光過盡,功名未立;書生老去,機會方來。使李將軍,遇高皇帝,萬戶侯何足道哉!披衣起,但凄涼感舊,慷慨生哀。

[vi]一剪梅(宋·劉克莊)

束縕宵行十里強,挑得詩囊,拋了衣囊。天寒路滑馬蹄僵,元是王郎,來送劉郎。 酒酣耳熱說文章,驚倒鄰牆,推倒胡床。旁觀拍手笑蔬狂,蔬又何妨,狂又何妨。

[vii]念奴嬌·赤壁懷古(宋·蘇軾)

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故壘西邊,人道是,三國周郎赤壁。亂石穿空,驚濤拍岸,捲起千堆雪。江山如畫,一時多少豪傑。 遙想公瑾當年,小喬初嫁了,雄姿英發。羽扇綸巾,談笑間,檣櫓灰飛煙滅。故國神遊,多情應笑我,早生華髮。人生如夢,一樽還酹江月。

[viii]江城子·已亥記夢(宋·蘇軾)

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千里孤墳,無處話凄涼縱使相逢應不識,塵滿面,鬢如霜。 夜來幽夢忽還鄉,小軒窗,正梳妝相顧無言,惟有淚千行料得年年腸斷處,明月夜,短松岡

[ix]西江月(南宋·辛棄疾)

明月別枝驚鵲,清風半夜鳴蟬。稻花香里說豐年,聽取蛙聲一片。 七八個星天外,兩三點雨山前。舊時茅店社林邊,路轉溪橋忽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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