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啟超:一介書生的過度燃燒

他以知識分子的見識和擔當,走上了一條憂國憂民、報效國家的人生路,但如同後人楊友麟所評價的,梁啟超過度燃燒了自己,他50多歲就去世了,他本質上是一名書生,並不是中國政壇上的成功者。

鄉愁里的中國 · 2017/08/07 12:22

編者按:

嶺南鄉村的美好,隱藏在無數的細節里。方塘智庫與廣東省旅遊局攜手,正在推出「鄉愁里的廣東」專題系列文章,以優雅的歷史人文地理讀本,發現最安靜的風景,講述最動人的故事,系統發掘和呈現廣東鄉村之美。我們還將於近期推出相關書籍,敬請期待。

文、圖|許偉明(方塘智庫聯合創始人)

【一】

到新會茶坑村的梁啟超出生時,崖門海戰已過去近六百年。梁家的祖墓在崖山,每逢清明節,梁啟超祖父梁維清便會領著兒孫們坐船去祭掃祖墓,途經崖門古戰場,祖父便會講起當年的壯烈,每次都老淚縱橫。

崖門的東邊是崖山,西邊為湯瓶山,延伸入海,就像一半開掩的閘門。門內是平靜的銀洲湖,門外就是浩浩蕩蕩的大海。海水漲落,處在鹹淡水交接處的銀洲湖,有時咸一些,有時淡一些。

一個雨天,我站在崖山的宋元海戰古戰場遺址上,從高處可以望見雨中的銀洲湖。七百多年前,正是在這片水域上,流亡了三年的南宋小王朝,在此和追殺而來的元軍展開決戰,也就是震爍古今的崖門海戰。雙方投入戰力超過20萬人、2000餘艘戰船。

戰鬥歷時23天,宋軍最終敗於元軍水陸兩面的夾擊。丞相陸秀夫背著9歲的末代皇帝趙昰投海自盡,南宋10萬軍民跳海殉國,屍體浮滿了銀洲湖,南宋傾覆。

陳寅恪說:「華夏民族之文化,曆數千載之演進,造極於趙宋之世」。崖門海戰以後,精緻婉約、文明璀璨的宋朝被游牧民族建立的元朝所取代。有史家提出一個廣為流傳的說法:「崖山之後無中國」,據說語出日本人。這種說法當然有其局限性,卻也部分指出了崖門海戰在中國歷史中的拐點意義。

自戊戌變法失敗後,梁啟超為了躲避滿清追殺,流亡到了日本,期間寫就《三十自述》。文中寫到,在年幼時,祖父梁維清教自己四書、五經,經常談起「古豪傑、哲人嘉言懿行」,並且「尤善舉亡宋、亡明國難之事,津津道之。」可見梁啟超的幼年教育中,發生在老家不遠處的宋元海戰是極為重要的一課。

梁啟超的政論文章,屢屢可見慷慨激昂、壯烈豪邁,想必也受到了文天祥、陸秀夫的忠義節烈的鼓舞。他所生長的歲月,中國正陷入一場比亡宋更為深刻的亡國亡種危機。而梁啟超則像文天祥、陸秀夫們一樣,在儒家士人的家國天下的理想激勵下,為民族圖存而奔走呼號。

然而,梁啟超面對的又是一個完全不同的世界,而是李鴻章所說的「數千年未有之大變局」。從海洋來的西方侵略者和北方的游牧民族太不一樣了,他們在文化、軍事、科技、制度等方面所具有的優勢,擊潰了中國曆來的自信。在一個新時代里,一切都亟待重新的建設。

僅有道德上的忠義已遠遠不夠了,中國需要新的出路,一條救亡圖存的道路,這激勵著仁人志士們艱難求索,前仆後繼。一介書生梁啟超也從此捲入歷史的激流。他在給友人的信中說,「使中國而誠無可為,我惟有蹈東海以死耳!」如此豪壯,讓人想起跳海的陸秀夫。

【二】

1873年2月,梁啟超生於廣東新會茶坑村。這一年,中興名臣曾國藩已經過世一年,左宗棠63歲,李鴻章51歲,康有為17歲,袁世凱14歲,孫中山8歲。

茶坑村是一個很典型的嶺南村落,屋子布局錯落有致,里巷分明,追求風水。村子背靠鳳山,山頂熊子塔矗立,見證著梁氏400年耕讀傳家的歷史。梁啟超在《三十自述》中說,「先世自宋末由福州徙南雄,明末由南雄徙新會,定居焉,數百年棲于山谷。族之伯叔兄弟,且耕且讀,不問世事,如桃源中人。」

梁啟超的祖屋在村裡屬於中等偏大,內有一正廳、一便廳、一飯廳、二耳房,兩個小天井供採光通風。祖屋前面還有一座曾祖父所建的怡堂書室,也是梁啟超少年接受讀私塾的地方。後來他和新婚妻子李蕙仙回鄉,便是住在書室偏房,長女梁思順也於此出生。

茶坑村人很快就發現梁啟超真的是一個神童。他很小就能文,12歲就中了秀才。相比17歲考中秀才的李鴻章,16歲考中秀才得張之洞和考了七次才中秀才的曾國藩,梁啟超屬於早慧。17歲那年,梁啟超到廣州參加鄉試中舉,名列全省第八,主考官李端棻欣賞他的才華,將堂妹李惠仙許配給他。

中舉第二年,梁啟超進京參加會試落榜,回廣東途中路經上海,偶然買到魏源的《瀛寰志略》,一讀才知世界還有五大洲,才知「天地間於訓詁、詞章之外,更有所謂學問。」一個全新而龐大的世界擺在梁啟超眼前,而中國彼時的處境更加劇了他對中國未來的憂慮。

不管怎麼說,梁啟超在17歲時就已經是人生贏家了。如果按照傳統的學而優則仕的路子,他必定會走上一條金光大道。但後來的發展並非如此,他後來投身政治——這其中最關鍵變數,或許便是與南海先生康有為的相遇。

起初梁啟超看不上康有為,康有為連秀才都是捐來的。但後來卻折服於康有為對中國與世界局勢的理解。後來康有為在廣州創辦萬木草堂,宣講改良之道,梁啟超便是弟子之一,萬木草堂也為後來戊戌變法的策源地。

1895年,甲午戰爭後,清政府被迫簽訂《馬關條約》。22歲的梁啟超在北京參加完會試,康有為、梁啟超聯合1300多名舉人上萬言書,反對簽訂《馬關條約》,並提出拒和、遷都、練兵、變法等主張,即「公車上書」。當然這次上書並沒有成果。

四年之後,康梁等人集聚在光緒皇帝周圍,發動戊戌變法,試圖以此拯救國家和社會危機。維新變法只存在百日,最後失敗,光緒被軟禁,譚嗣同被砍了頭,康梁流亡日本。

作為一介書生,梁啟超救不了國,他只能遠離故鄉,在外奔走呼喊,創辦報紙,著書立說,傳播觀點和思想,以此來鼓舞更多的人行動起來。梁啟超最終成為中國憲政啟蒙百年第一人,但就像他的後人給他的評價,他並不喜歡政治,但政治找上了他,「與其說他們也參與了政治,毋寧說他們都被政治裹挾過。」

【三】

在新會,我和一些當地人談起梁啟超,人們對他在中國歷史上的意義不置可否,但津津樂道於他對子女的教育——「九個子女都成才」,他是一名成功的父親。梁啟超的九個子女,各個菁秀,其中三人成了院士。當中最著名的無疑是長子建築學家梁思成了,梁思成和林徽因的愛情故事更是廣為人知。

讀梁啟超的爭論文章和他的家書,我讀到的是兩種不同的味道。在家書中,政論文章中的那種慷慨豪邁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父親的慈愛和風趣,在這些家書中,梁啟超作為父親的真性情真是一覽無遺。

不同於中國父親傳統地、普遍地不善表達對子女的愛,梁啟超並不把對子女之愛隱藏起來。他稱長女思順是最寶貝的女兒,他在給她的家書中寫道,「寶貝思順,我現在回家看見許多小寶貝,忘記了你這大寶貝了。」

有時他把還自己在公開場合的演講稿寄給兒女們,他也會給孩子們建議,鼓舞他們在學術道路上堅持走下去。有時候會給子女們在生活和事業上指點迷津,他說希望思成成為自己的助手。有時候會分析當前的局勢,希望子女們出門要注意。

但他更是一位慈父。1923年,長子梁思成在北京騎摩托車被汽車撞到,左腿受傷造成終身殘疾。事發後梁啟超跑到現場,趕來的醫生給臉上已無血色的梁思成做檢查。 「我那時候心真碎了……我心裡想,只要拾回性命,便殘廢也甘心。」 梁啟超在第二天在給長女的信中這麼描述彼時彼刻的心情。

梁啟超的妻子,孩子們的母親李惠仙,在1924年春天乳腺癌複發,並於當年9月13日溘然而逝。一年之後,在給長女的信中,他還在自責:「順兒啊,我總覺得你媽媽這個怪病,是我們打那一回架打出來的。我實在哀痛之極,悔恨之極,我怕傷你們的心,始終不忍說,現在忍不住了,說出來也像把自己罪過減輕一點。」

妻子去世之後,子女們不在身邊,梁啟超對子女的思念更濃了。給子女們的信中又寫到,「你們走後,我很寂寞。」「我實在想你們,想的很。」

1928年10月,梁啟超因腎病住進了協和醫院,住院期間在給女兒的信中說,「我平常想你還自可,每到病發時便特別想得厲害。」次年1月19日因病去世,享年56歲。

梁啟超曾說:「內聖外王之道一語,包舉中國學術之全體,其旨歸在於內足以資修養而外足以經世。」而他的一生也同樣走了一條「內聖外王」的道路。他葬在北京香山植物園內,墓碑上沒有生平和頭銜。他生前給自己取的號是飲冰室主人、飲冰子。

他以知識分子的見識和擔當,走上了一條憂國憂民、報效國家的人生路,但如同後人楊友麟所評價的,梁啟超過度燃燒了自己,他50多歲就去世了,他本質上是一名書生,並不是中國政壇上的成功者。

在新會茶坑村梁啟超的故居里,細雨從四方形天井上慢慢落下,遊客在幾間老屋穿梭,一名老婦正在輕輕地擦拭桌台。我很想知道,當年在這寧靜的村裡,聽聞外界的飄搖動蕩,書生梁啟超內心是怎樣的焦慮;在他顛沛的一生中,他會如何思念自己的故鄉;他的觀點和事迹傳回村裡,他的鄉鄰們又作何感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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