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駱玉明】——說紅樓---從豬八戒、西門慶與賈寶玉人物形象之比較說起

本文根據復旦大學中文系教授駱玉明在「復旦人文智慧課堂·名師匯」解讀《紅樓夢》演講錄音整理。駱老師對《紅樓夢》中人物形象的分析，自成一家之言。從對人性的審視開始，駱老師以豬八戒、西門慶、賈寶玉等經典人物形象為比較對象，引經據典，講述人的慾望和愛的虛無主義。於我們而言，在聽課的同時，亦可審視、反觀自我。

一、審視人性：人活在世界上到底有啥意思

《紅樓夢》是大家很熟悉的書，也拍過一些電視劇，這個裡面有好多東西，可能不一定能夠看的很清楚，仔細的說，裡面好玩的地方還很多。我們首先通過豬八戒、西門慶、賈寶玉三個人物放的比較，來探究下人活在世界上到底有啥意思。

豬八戒：庸俗是人性最自然、最本來的東西

小說，作為文學有一個作用，就是對人性的一種「審視」。豬八戒在文學史上是一個挺重要的人物，體現出中國人對人的一種看法。人性複雜多樣，它受一定社會軌跡的制約，在文學裡面不一定能夠表達出來，有時候不能夠從正面去描述它。比如，我們常說的好人和壞人，其實是一個社會標準。如果一個社會軌跡很嚴厲的話，它認可的人性就比較少；社會一寬泛的話，它認可的人性就比較多，它認可的人物性格就比較複雜。比如文化大革命的時候，文學作品很少了，主要就是八個樣板戲。八個樣板戲有一個特點，就是這些人物都沒有家庭生活的。所以說，文學並不是按照生活的樣子來描寫人的，文學是按照生活和社會的意識或者價值觀來描寫人的。

豬八戒這個角色為什麼重要呢？在豬八戒身上，同時體現正面和反面的人物特點。作為正面人物，豬八戒是神、佛和取經哥，他是革命隊伍當中的一個，是取經的偉大事業的參與者，他是個好人，或者說他是個好豬。可是在這個豬身上，出現的毛病又是非常之多，集中起來就是「庸俗」，豬八戒非常之庸俗。豬八戒革命意志是非常淡薄的，對取經的事業缺乏熱情，動不動就打退堂鼓。《西遊記》裡面豬八戒和唐僧形成了非常嚴重的對比，甚至可以說是非常具有哲學深度的對比。唐僧這個人，討厭的地方特別多，廢話很多，什麼本領都沒有，一天到晚哭哭啼啼的，但是有一點你不得不佩服他，他的意志非常堅定，他把取經看成人生唯一的一個目標，從來不受誘惑，一路上遇到好多女妖精，有的還不是女妖精，比如女兒國國王。因此，《西遊記》里有一句話誇唐僧的：「十世鴛鴦未現。」唐僧有非常崇高的目標，可在八戒看來這事情很可笑，取經到底有什麼用？這是八戒所不能理解的。在八戒看來，我們用哲學語言來說就是生活在當下。取經走十萬八千里，唐僧取經回來了，東土的人不是現在還是很墮落嗎？沒解決什麼問題。所以我們不能說豬八戒一點道理都沒有，豬八戒認為生活就在當下。首先是饅頭，饅頭要解決，豬八戒吃饅頭都是20個。那麼吃了饅頭以後就想女人，食色性也。人的最基本的，也是最強烈的要求就這兩個東西，吃饅頭，找女人。

八戒是個新人物，八戒身上有一個人性的還原，就是把人的庸俗還給人。人其實就是庸俗的，我們固然有一種矜持、鄭重、雅緻，但那些都是學來的，修鍊來的。人的本質是庸俗的，所以回頭想想他們取經的四個人，你跟這四個人裡面誰最像呢？想來想去還是覺得豬八戒跟我們有點像，因為人本質上是庸俗的。這裡面有一個生活哲學，豬八戒是喜氣洋洋的，比起同時代的其他的文學作品來說，豬八戒身上更多的體現了人本來的東西，我們把它叫做人性的弱點，其實是人自然和本來的東西。而問題的矛盾就在這個地方。唐僧雖有種種不好，但他有高尚的理想，人需要有個念頭。人沒個念頭，就很困難。所以八戒很樂觀，喜氣洋洋，可是真的像八戒，生活變得像豬一樣，人又覺得很悲哀。所以八戒這個人物，在文學史上的意義就在於：一個人性的還原，對人的庸俗性的一種認可，或者一種寬諒，即使沒有讚美，也是一種寬容的，戲謔的，嘲笑的態度，來看待人。

西門慶：對人的慾望的肯定

對人的慾望的肯定，到了《金瓶梅》，就更加強烈的表現出來，集中體現在西門慶身上。西門慶跟豬八戒是一樣的，不承認有任何高尚的東西。《金瓶梅》這本小說也不承認所謂正義、真理等這種高尚的品德。整個《金瓶梅》裡面我們發現，很難說誰是壞人，也沒有好人。武松是好人嗎？其實武松在《金瓶梅》里描寫的挺可笑的，《金瓶梅》里的武松和《水滸傳》里的武松是不一樣的，《金瓶梅》和《水滸傳》的分別就是從武松這個地方來的。在《金瓶梅》裡面，正義是不太出現的，或者是基本上不出現。人就生活在他們的慾望當中，西門慶這個人物就是一種慾望的表達。我們讀《金瓶梅》的時候，會發現西門慶身上有一個非常強烈的能力，就是性能力。這個性能力，在我看起來是很有象徵意味的。因為他有錢，一個有錢的人他就會感覺到自己有力量，金錢和權利會產生一種生命力的擴張。

金錢這個東西，本來它應該造成生命力量的擴張，這種生命力量應該得到一種表達，可是在《金瓶梅》裡面，在當時社會體制下面，權利遠遠超過金錢的力量，所以金錢就受到權利的壓抑。我們知道，中國的社會發展到後來有一個特點，就是官商一體化。這個官商一體化的層次比較低的一種表達就是權利租賃，商人通過金錢收買一部分權利，但是這個短期的，暫時性的。對一個生意家族來說，這種關係不是最牢靠的，是遊離的。最牢靠的關係是什麼？權力和金錢完全一體化。而西門慶還沒有成為這樣的商人，他僅僅是一個地方上的，有一些金錢，經常可以短時期的收買權利。西門慶有很強大的金錢力量，他沒有辦法表達自己，他就轉化成另外一種表達，就是一種性的嚮往。通過縱慾來表達自己生命力的強大，而這個生命力的強大來自他的金錢的力量。

中國文化的癥候：內在的虛無主義

《紅樓夢》和《金瓶梅》都有一個共同的特點，就是有一種虛無主義。在《紅樓夢》里人生的喜怒哀樂：悲歡、榮華、爭執、心機、計較等等，到最後都成一場空，「只落得白茫茫一片大地，真乾淨。」在《金瓶梅》裡面也是，我們用兩個詞來形容西門慶：厚顏無恥而興高采烈。他活的非常熱鬧，什麼都不怕，什麼都不在乎，號稱只要有了錢，什麼都辦得到，但是到最後，卻是一片荒涼。這裡面折射出中國文化一個非常大的問題，就是中國文化里有一個很內在的虛無主義。

那麼，這個內在的虛無主義怎麼來的呢？簡單來說，中國文化是一個宗教意識很淡薄的文化，它不是沒有宗教，比如道教、佛教、基督教，但是從歷史上來說，因為政治權利過於強大，中國曆來政治權利是唯一的社會權利，它不能夠容忍其他的力量來分化它的權利，因此在這種強大的政治權利的籠罩下面，宗教的力量受到壓縮，很簡單嘛！一個統戰部把八個黨全管了，一個宗教局把和尚、尼姑、道士、神父全都管了。這是中國的一種權利結構。在這樣一種長期的政治結構中，中國人形成的一種比較實在的性格。比如說寺廟裡，佛像前面擱一個箱子，扔10塊錢進去，然後祈禱一下，磕三個頭，托神保佑兒子考上大學，保佑老爸身體好，保佑自己下次晉陞——十塊錢叫菩薩給你管那麼多事呢！這就是中國人的一種信仰方法。

可見，中國人沒有一種很堅定的信念，不是說中國文化裡面沒有崇高的東西，儒家和道家文化里都有。比如孔子的「士志於道」，孟子的「人皆可以為聖人」，這兩句話確實代表了中國人的一種很崇高的理想。但是這種崇高的理想，往往會被政治利用而成為政治工具。政治的最大的特點是它的污染性非常強，任何東西跟政治一靠攏，它就會變髒。政治就是權力和利益的分割，因此儒家學說最終成為國家意識形態，變成一個國家的精神統治工具，那麼它就會使人感到失望。我們會發現，儒家所宣揚的那些價值變得不可信，那些崇高的信念也被污染了，這就是我說的中國的文化的內在的虛無主義，就是價值喪失了。不過，社會也有個技能就是價值修復、價值喪失以後，除非社會徹底崩潰、瓦解，否則它一定面臨價值修復。所謂內在的虛無主義，《金瓶梅》和《紅樓夢》都包含這種虛無性，不能確認人生的意義。

豬八戒身上包含著對人性的一種還原，把這種庸俗、慾望的東西還原給人，認可這些人的自然性。那麼接下來一個問題就是，如果人只有慾望，那麼人活著這個世界上是什麼樣子？到了西門慶這裡，就是用強大金錢支撐這種強大的慾望，在這種強大的慾望之下，生命是沒有前途的。

賈寶玉：人生遭遇虛無怎麼辦

在中國小說史上，《紅樓夢》跟《金瓶梅》的關係最為密切。《金瓶梅》是中國第一部純粹的寫實小說，這以前的小說都是傳奇性的，只寫非凡人物的非凡經歷，比如《三國演義》、《水滸傳》、《西遊記》等，都是寫不平常人物的不平常經歷。自《金瓶梅》始，普通人的日常生活成為描寫對象，這對文學史上是很大的進步，為什麼呢？文學特彆強大的功能就是對人性的審視，從小說里看到人是什麼，或者可能是什麼？這是文學最大的功能。那麼，傳奇性的小說不是說它不能夠表達這個東西，總的來說，離讀者的距離比較遠。

從這個特點上來說，《紅樓夢》是沿著《金瓶梅》的方向來寫，它是一個以家庭和日常生活為主要內容進行創作，這就是二者相似的地方。其實賈寶玉跟西門慶也有很多相似的地方，就是對女人的興趣特彆強烈。《紅樓夢》里，賈寶玉似乎對天下所有漂亮的女孩都非常熱心，非常有興趣。二者區別在哪裡？在《金瓶梅》里，性是一個慾望的直接的表達，但在《紅樓夢》裡面，性變成了一個骯髒的東西。《紅樓夢》里凡是寫到性的地方，都有一種讓人感覺不太舒服的氣息。《紅樓夢》中女孩的美好是在一種若即若離的狀態當中，女性被精神化了。其實《紅樓夢》給出了另外一種對人生的認識，儘管世界是一片白茫茫的，儘管生命是一個虛無，但是人在世界上還有一個東西，可以讓你在這個世界懷著美好的願望生活下去，就是女人，就是異性。簡單地說，如果我們在這個世界上什麼都抓不著的話，我們可以還原到生命本能上去。這個生命本能最集中的體現，就是在對異性的情感和欲求，這是真實的，可以構成生命的興奮。但是這種情感和欲求，如果變成像西門慶那樣赤裸裸的性行為的話，那麼它也可以被破壞掉，會變成一種非常庸俗的東西。因此，《紅樓夢》對於異性始終保持一種精神性的距離上，使女人成為宗教，但是這樣的女人是不能成為你的老婆的。所以，《紅樓夢》裡面賈寶玉和林黛玉的關係，是非常奇特的，這種關係最後是不能完成的，如果完成的話，這種關係就會被破壞掉。從虛無主義的問題上來講，《紅樓夢》和《金瓶梅》的區別在於，如果生命是沒有意義的，世界是一片虛無的話，那麼在這個世界上我們還有一個值得我們珍惜的，那就是那些可愛女孩，如果那些可愛的女孩都毀滅掉，那麼我們還留下對那些美麗女性的回憶，這就是《紅樓夢》。

《金瓶梅》和《紅樓夢》都是很偉大的小說，從開創性的意義上來說，《金瓶梅》的地位更高一些，因為它是中國第一部寫實小說。但是，從小說本身所達到的藝術水準來說，《紅樓夢》要更高一些。首先，寫作的態度是不一樣。《金瓶梅》是抱著一種玩的心態進行創作，作品裡充滿著嘲弄、唏噓和漫不經心的東西，從結構鬆散，人物性格不完整，或者說相互的矛盾很多，但作者是個天才，即使漫不經心，有的地方也寫得非常的有力量。《紅樓夢》則是一部很精緻的小說，作者把他全部的生命熱情，都灌注在這一部書裡面，仔細讀，它裡面每一小節，一段話，一句話，都是非常的有力量。另外，就是這兩部小說的作者對社會的理解的廣度是不一樣的。《金瓶梅》的作者對中等官僚和中等以下商人社會，寫得很到位，但寫到高等官場的時候，比如蔡太師、楊提督就比較卡通化。為什麼呢？因為他不熟悉那些東西，作者的社會地位受到限制。而《紅樓夢》的作者他的社會見識要廣泛得多，這個跟曹雪芹自己的家世有關。在康熙的時代，曹家跟皇室的關係非常非常密切。可以說，曹雪芹的地位相當高。後來，他的家族又跌落到一個很貧寒的境地，曹雪芹到晚年的時候，連吃飯都有問題。經歷了生活中的重大轉折的曹雪芹，深感世態炎涼，對社會與人生有了更清醒、更深刻的認識。因此，曹雪芹筆下的人物，無論是身份非常高貴的人物，還是看身份非常卑微的人物，都是非常富有同情心的，比如他寫賈母和劉姥姥都是非常有感情的。

(原文刊載於學友雜誌《聞道》1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