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房】辛德勇未亥齋:學問是這樣煉成的(下)
辛老師的學術所長乃是歷史、地理學,我一直認為這是個極難的學問,要對歷史極其把握,同時還要對地理的變遷有著極為縝密的疏理,我是完全做不來,只有景仰的份兒。上次來辛府時,他給我出示了楊守敬的《水經注圖》,我一直認為這應當是楊守敬的代表作,而辛老師藏的這部絕妙之處,在於裡面有楊守敬的多處校改,如此說來,這應當是《水經注圖》的作者修改本。我覺得此書的內容正是辛老師的學術專攻所在,應當算是他的鎮庫,於是請他拿出了這部書。他說這部書大約買於1993年,是在中國書店馬春懷處買到的。那個時候,這部書開價二千元,是很高的一個價錢,而這二千元當時是他家全部的積蓄。買到這部書,出門的時候遇到了孟憲鈞,孟老師隨手一翻,認為品相太差,說兩千元買這麼部破書,太不值了。後來辛老師告訴孟先生,裡面有楊守敬的批,孟先生才覺得辛德勇撿到了便宜。
楊守敬批校的《水經注圖》
我問辛老師是不是很看重這部書,他的回答卻讓我有些意外,他說楊守敬雖然做《水經注圖》下了很大工夫,但對《水經注》並沒有太多的獨特發現,因為楊守敬是小商人出身,所以他的著眼點不同於一般的學者,他在做學問的時候有很多經營的眼光,比如楊守敬訪到了獨特的書,就立即予以刊刻,這樣馬上可以賺回買書的一些錢。但辛老師也承認,楊守敬對版本很內行,所以他訪書的眼光很獨特,但是,這種隨得隨刻的辦法,不能把學問真正的做紮實。在研究的過程中,楊守敬不斷地修訂自己的稿子,並且隨修隨改版,這樣使得同一部書如果進行比勘,發現版本都有區別,比如這《水經注圖》,辛老師核對過多部,發現大多都有區別,辛老師說,這種情況對於熟悉目錄版本學的學者,不成問題,但對這行不熟悉的學者,就會在研究時帶來很多的困惑,並且會得出很奇怪的結論。他還認為,楊守敬雖然對《水經注》的研究下了很多功夫,但是若作為一個學者來看待,楊守敬卻並沒有做到學術上的誠實,比如楊守敬有一部《水經註疏要刪》,從書名上看,既然是《要刪》,那一定要先有長編,然後再進行摘要式的刪節,只有這樣才能起如此的書名。而實際情況是,楊守敬並沒有做這麼一部長編,然後進行《要刪》,所以他認為楊守敬雖然名氣很大,但並沒有人們所認為的那樣學問之高,而更重要的是歷史上關於《水經注》疑難的問題,楊守敬並沒有予以解決。辛老師說他佩服像錢大昕這樣的學者,因為他專啃硬骨頭,解決了很多前人繞過去的難點。
吳玉搢題記本《亭林文集》
我請辛老師拿一部版本上極其稀見的書給我看,他拿給我的是一部《亭林文集》。此書前面有清雍正元年吳玉搢的長篇題記,詳細提到了該書如何稀見,吳氏說他是在崑山看到了這部書,當時沒帶錢,於是回到蘇州,取了錢又再乘船專門去買了這部書,因為這部書流傳很稀見,所以他得到這部書後如何如何的高興。但辛老師說吳玉搢這篇題記中有些觀點並不正確,而更為重要的是,該書的亮點吳玉搢沒有揭示出來。說著,他翻開此書的目錄指給我看,目錄頁的倒數第二行下方有《讀隋書》一篇,接著,辛老師又給我出示一本民國《四部叢刊》本的《亭林文集》,果真,同一頁的目錄之處卻沒有了「讀隋書」三個字,然而,能隱隱地看到有挖改後的痕迹。辛老師說,這部《亭林文集》是由顧炎武的弟子潘耒所刻,潘耒在收集自己老師的著作時,看到有《讀隋書》一文,因為也是顧炎武的字跡,於是就收錄了進去,可是,此書剛刊刻不久,潘耒就發現《讀隋書》其實是馬端臨的著作,顧炎武只是抄錄了馬端林的這篇文章,潘耒發現這個問題後,馬上徹換了該書的版片,然而用顧炎武的另一篇文章替代了所缺的這幾頁,因此,後來見到的都是徹換後的印本。
未被撤換的《讀隋書》
與原本比較,小本《四部叢刊》倒數第二行無「讀隋書」字樣
關於這個問題,辛老師說,王國維曾經發現過有問題,但他並沒有見過真正的原版,王國維是在讀書的過程中發現了這些差異,他通過數字數的辦法,來確定出究竟哪兩篇文章是後來替換上去的。在沒有看到原物的情況下,竟然能做出正確的推論,辛老師說這正是王國維令人欽佩之處。但問題就來了,《四部叢刊》是張元濟所主辦,以他的學問,怎麼會用一部剜改之後的本子來做《四部叢刊》的底本呢?辛老師認為,張元濟不大可能犯這種低級錯誤,他認為主要的原因,是張元濟看重宋元,《四部叢刊》搞到明清部分時,他已沒有了太大興趣,於是放手讓孫毓修去操辦,而孫的學問要比張元濟差得很遠。
《四部叢刊》本《亭林文集》,該頁中已經沒有了「讀隋書」
就著這個話題,我們又聊到了顧炎武,辛老師認為把顧炎武列為乾嘉學派的開山人物,恐怕並不是十分恰當,顧炎武雖然反宋學,但他只是反具體的問題,而實際上顧炎武的學問還是宋學,只是顧炎武在某些研究方法上,跟乾嘉學派有一些相符之處,但實質精神上,顧炎武完全是宋學的思想體系。辛老師認為,閻若璩則不同,因為閻的研究方式確實是跟乾嘉學派完全相同者。我很想跟辛老師爭論這個話題,但想到了自己來此的任務是談藏書,而不是研究某個問題,於是放棄了自己的獻疑。
辛老師的寫作之所
因為聊到這個話題,辛老師又拿出來了一部跟乾嘉學派有關的書,乃是一部清稿本的《漢學商兌》,這部書名氣當然很大,應該算方東樹的代表作之一。看到這部書我也有些興奮,清代漢學跟宋學爭得很熱鬧,宋學陣營中的人物,以方東樹罵漢學派的人最為猛烈,而這場著名的罵戰就是以《漢學商兌》為代表。後世有不少學者都認為方東樹的這部《漢學商兌》,罵人罵得有些意氣用事,但該書的原刻本極難得到,稿本就更是難得。辛老師笑稱這是自己最得意的藏書之一,是很多年前在揚州花一千五百塊錢買的,買到了這部書,晚上激動地睡不著覺,每過一個小時都會醒來,每次醒來都會翻看一遍這本書,他說此書雖然不是草稿本,但也是方東樹家的謄清本,因為這裡面,根據他的研究,方東樹寫完此書後分別寄給了兩位朋友,這兩位朋友對該書提出了自己的不少意見,重要是糾正許多方東樹罵得過頭的地方。辛老師用這個清稿本與刻本相較,發現了一些不同之處,凡是罵的激烈的話,在刻本中都被刪除了不少,由此可知,方東樹在寫此書時,情緒要比我們所見的偏激得多。但辛老師認為,即使如此,方東樹的學問還是很不錯,所以說,他也有資格罵人,因為乾嘉學派也存在一些被罵的問題。辛老師認為,乾嘉學派的肇始之初,那些大學問家知識面極其豐富,比如像顧炎武、黃宗羲,在學問上都有大局面,這些人在研究具體問題的時候,就能綜合自己各方面的知識,但乾嘉學派的後期,很多人就是為了研究某個問題,而專註其中,這就使得有些問題的研究,越深入就錯的越多,而方東樹所罵之一,就是這個問題。其實,我自己對方東樹也有著挺多的偏見,認為這個人太過偏激,今日聽辛老師這麼一聊,我也覺得他說的有道理,但這還不足以推翻我對乾嘉漢學的崇敬之情。
《漢學商況》校改的痕迹
關於《漢學商兌》的故事,辛老師又告訴我,宋平生老師手裡也有一部難得的書,那就是杭州愛日軒刻的《定庵文集》,他說這雖然不是《漢學商兌》,但同樣是極難得的一個版本。辛老師認為,無論是方東樹,還是龔自珍,都是開風氣之先的人物,所以應當把這兩部難得的書歸在一處,就像《韓柳文》的故事一樣。於是他想讓宋平生把《定庵文集》轉讓給自己,宋老師當然不幹,辛德勇就提出,用抓鬮的辦法來解決,以此決定這兩部書歸誰,但宋老師很愛他的那部書,認為抓鬮沒把握,就不同意辛老師的提議,辛老師很失望。但是後來,辛老師買到了一部乾隆刻本的《史可法文集》,這也是極難得的書,由此也算彌補了一些自己得不到《定庵文集》的遺憾。
《漢學商況》清稿本
近來我讀到了辛老師的一篇文章,是關於印刷術的發明權問題,那篇文章挺長,我承認自己沒有細讀,但我覺得這是個話題,就向他提了出來。辛老師馬上就進入了狀態,給我仔細地講解他的一些發現。他說從上世紀二十年代,日本的藤田豐八就提出來印刷術可能跟印度的佛教有關係,第二年向達也提出了近似的看法。辛老師從這個話題又聊到了韓國的印刷術問題,以及戰國的印章問題。他講到古代的印章並非大中華所獨有,其實其他國家也有類似的東西。又聊到了唐代王玄策從印度帶回捺印,因此,他認為唐高宗時,中國已經有了成熟的印刷技術,就不可能從印度再帶回這種落後的印刷方式,並且印度不可能發明真正意義上的印刷術,重要原因是印度沒有紙,這種捺印只是在泥和沙土上來使用,那跟印刷術沒有關係。後來他就越講越深,又講到了中國印刷術的起源時間,他認為,印刷術應當是在密宗在中國流傳之後,而具體的斷代以宿白先生的觀點最為正確,並且自己的老師黃永年先生也持跟宿白相同的觀點。辛老師的結論是,中國的印刷術有可能借鑒了印度的一些相關方式,但印刷術的發明權的確是中國。他越講越投入,並且越講越深,搞得我只好提醒他,自己所寫只是放到微信上,最後成書也就是一個通俗讀物,真的難以容下這等的專業探討。但辛老師還是打不住,他必須要完整地闡述自己的觀點,由此又講到了日本的百萬塔陀羅尼經,他說用高倍放大鏡細看,可以從上面發現有滴墨的痕迹,由此知道,這種陀羅尼經也是捺印,而非是嚴格意義上的印刷。
改造出的書庫
記得我認識辛德勇老師的時候,他還在社科院歷史所當副所長,雖然是副所長,但那個單位規格高,他也算是副廳級的幹部,後來某一天突然辭職,到北大去當了教授,這事曾引起種種猜測,我問他這個問題可否談一談,辛老師說他不迴避這件事。他說辭職的原因主要就是對當官沒有興趣,因為他在歷史所工作的時候,最喜歡的事就是溜出來到各個書店去淘古書。某一天,所里領導給他來電話,說讓他趕快趕回所里開會,回去之後,領導當場宣布任命他為副所長,他說自己一點兒準備都沒有,因為事先沒有找他談過話,聽到這個任命,他表態說自己試著干,如果不行,就立即辭職,自己也沒有想到,這個副所長一噹噹了六年。後來,又要讓他去任社科院情報中心所長一職,這是正局級的位子,他聽到這個事之後,堅決地辭職,去了北大。
三個陽台的牆群都改成了書架
我跟他說,當官雖然有這樣那樣的瑣事,但同樣也會給自己帶來很多的便利。他說當官後,讓自己失去了很多做研究的時間,也就失去了發現的樂趣。辛老師舉例說:「這就如同皇帝有三宮六院,如果他覺得忙不過來,那他也不會讓太監們去幫忙,有些快樂還是需要親歷親為,一個學者做學問也是這樣。雖然當所長可以做很多書的主編,但實際的研究還是別人去做,那還有什麼意思。」
這裡有四架子日本書
再次聊到了他的藏書時,辛老師說,他能擁有這麼多的書,在以前做夢都想不到,因為他年輕的時候,在某個教授家看到了有四架子書,這讓他羨慕的了不得,盼望著自己有一天也能擁有這樣多的書,而今他擁有了這四架子書十倍以上的藏書量,這讓他很滿足,自己每天早上起來,睜眼一看,有這麼多的書,心裡就覺得特別幸福,感覺到自己比以前的很多學者幸運許多。他的這幾句話讓我心裡頓生暖意,想到自己的藏書,卻難以跟辛老師呼應自己的心情,我覺得不止是戚戚然這麼簡單。
竟然藏有外文舊書
這裡號稱是卧室
武英殿聚珍本校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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