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了安頓自己的身心,才用舞蹈去表達-林懷民

口述:林懷民

「雲門」實質上是一個非科班出身的人,來帶著一批很愛跳舞的人,不知不覺跳了三十年。在台灣有很多人愛看跳舞,是那些舞者熱愛跳舞,逼我編舞,力求上進,大家互動地來到今天。「雲門」一個禮拜上班五天,一天跳舞8個小時。一年之內是五個月在世界各地演出。

藝術家往往是在路邊唱歌的那個乞丐,只有走路匆忙的人在下班時,停下來聽一聽,在這聽一聽的十分鐘內,他疏解了他自已的問題。藝術家沒辦法操縱時局,沒辦法控制股票,只有在大家累的時候,需要安慰的時候出現。他不生產麵包,因此註定他是一個乞丐的命運。就像是那些走江湖的野班子,演完把檯子一拆,運上卡車到下一個地方。「雲門」也許是坐飛機,但性質上是完全一樣的。你演完了再偉大的戲劇,報紙寫得再好,你回家還是要面對你自已和你的債務。

草創「雲門」的時候,事實上我只編過幾個短舞。是『雲門』教我怎麼編舞的。一路學嘛。我想在初期的時候,因為我們有京劇動作的課程,——那時候每天都可以看到京劇,就看了很多京劇。所以,我有個系列的作品等於是從京劇出來的。像《白蛇傳》,到今天還在演。從古典文學這個系列走下來,會有像《紅樓夢》、像《九歌》這樣的東西。在雲門5歲的時候,我就做了《薪傳》。就從一個觀念式、符號式的中國,落實到台灣這片土地上。年輕時做加法,什麼都要往裡加。到了《風·影》我們有意識做減法,古裝、雲手、蘭花指都沒有了,完全是現代的。但西方人看了說還是中國的:因為有留白、虛實,中國的美學味道去不掉。

九十年代以後,我的東西變得比較慢,我想當然也是因為年紀大了。我喜歡看那比較慢的東西,那慢的動作裡面,人可以看到更多的細節。像男孩子穿的寬袍大袖的白衣,它沒在幹嘛呀,但是那裡面有空氣。以前我不會的,以前我要血肉,我要鋼鐵,那樣(有力量的)東西。

我也不知道我在舞蹈上是不是天分。我上過的課不多,技術也不偉大,但我是認真學習的人,對舞蹈基礎、人體的動力非常清楚。編舞需要我做的只是,怎樣讓舞者更清楚,因為舞者常常是不動腦筋的。我的東西和別人的不太一樣,最主要的原因可能是我不是科班出身,沒有可以倚靠的背板,所以必須摸著石頭過河往前走。於是我的大腦里也沒有條條框框,每個作品都可能寫出另外的樣子。沒有老師告訴我古典舞是什麼樣子,民間舞是什麼樣子,我在編《九歌》的時候也完全沒想到屈原。

中國傳統文化中,對身體有一種忌諱。我們的身體被社會馴化了,真的到最後,很多東西,甚至是擁抱你都不好意思做。但事實上,身體是我們一輩子的朋友,你要和它打交道,也要尊重別人的身體,這樣才能達成交流。現在的孩子在電腦和電視前坐得太久,把自己關了起來,身體被穿上緊身衣。而透過跳舞,人們更能感覺到生命,感覺到空間,感覺到自在。

身體的主人是頭腦,理念決定行為。書法的運氣和舞蹈的原理很像,跳舞的時候,觀眾就是白紙,舞蹈當中的氣韻流動會讓他們有相應的感受。而且書法能讓人安心,這對一個舞者來說也十分重要。

在台北,我住在淡水河邊。你可以感覺到它的潮汐,它的起落,睡覺的時候都能感覺到。時間的感覺,呼吸的感覺,我想對我有很大的潛移默化吧。

我想我是一個像動物一樣在創作的人。我甚至在編舞的時候我也不想,就一直在工作。有時候運氣好,你做了一個非常好的舞,有時候運氣不好,你做了一個比別人好比自己差的舞。沒有關係。就是一定要工作。有再大的靈感,再大的企圖心,還是要工作。那你做得不好的話,更是要工作。所以到最後,舞蹈就是你的生活。

我覺得任何人在專註地做一件事情的時候,是最美的。「雲門」舞者的年齡從23歲到40歲,我喜歡用成熟的舞者。小的進去,必須要哭個兩三年,才能慢慢像個樣子。

「雲門」的舞者非常特別,因為他們受了太極、拳術、打坐那種訓練。事實上他們從小是受西方的舞蹈訓練出來的,愛蹦愛跳。但後來他們發現對於這種東方的訓練越來越喜歡,他們覺得有很大的自由度。

你們看他們在台上,表面上你看不出來,你會覺得他們很安靜,很沉,可放可收,沒有不幹凈的時候。(《竹夢》里)最後那個紅衣服的女孩子,一個人,轉那麼多的轉,那不只是技術而已。對「雲門」的舞者,我們總是在談:你要踩湧泉、提肛,呼吸。

雲門招舞者需要的條件,實際上很難說,當然整個腰腿我們看,還有技術,可是我們也不一定要他們的技術好到什麼程度,身體的材料是可塑的。完了我想我要一個特別的氣質。他長得矮一點,我都不在乎,他必須要有個性。進來後有3個月的試用時間裡,那他必須讓我覺得,他非跳舞不行,而不是他喜歡跳舞。

我成長的年代,六,七十年代,全世界那些年青人都想有作為。那個時代,在尼泊爾的飛機上,你可以遇到去那裡照顧麻風病人的世界和平團成員。那個時代的背景始終在我身上。同時,我知道這裡也有個陷阱。我知道我不是魯迅,不是沈從文,不是米開朗基羅,如果生活上有什麼要求,就不可能顧到藝術。

第一我從沒有打算要買房子,我看到一些朋友分期付款,他必須在工作中分出時間去做那個事情。我現在有房子,是一個月內有兩個廣告公司找我拍廣告,就來了一個小房子。你看因此,我的生活水平是不會有提高。汽車是不能有的,絕對不能有汽車。一有了汽車,你消費的點都不一樣,你開始需要的東西就不一樣。你開始有了汽車,你就看不到人。你坐公共汽車,你坐地下鐵,你還能看到人,知道社會與人的百態。對我來說必須與人民保持關係,可以告訴我人活著的狀態。

我去印度九次了,有了時間我就去,菩提迦耶對我來說是非常重要的地方。火車永遠遲到,晚點二十個小時。你無法控制,只有等,你知道它一定會來,這時候你完全鬆弛下來了。那兒的陽光是直接的,那兒一杯水就是一杯水,一碗飯就是一碗飯,這讓你回到根子上去,回到生命的真相。

我認為,是為了安頓自己的身心,才(用舞蹈)去表達。

林懷民小傳

林懷民,1947年出生於台灣嘉義。大學期間就讀新聞專業,留美攻讀寫作,獲藝術碩士學位。回台後,於1973年創辦「雲門舞集」 ,現為「雲門舞集」藝術總監。名聞世界的編舞家。創團三十年,編舞近70出。獲得榮譽無數。

1999年,他更以「傾倒眾生,而又充滿中國氣質的現代舞,振興台灣舞台藝術」,獲頒有「亞洲諾貝爾獎」之稱的麥格塞塞獎。同年,歐洲舞蹈雜誌將林懷民選為「二十世紀編舞名家」。2000年,《國際芭蕾》雜誌將他列為「年度人物」。

主要舞作包:《白蛇傳》、《薪傳》、《紅樓夢》、《春之祭禮.台北一九八四》、《我的鄉愁,我的歌》、《九歌》、《流浪者之歌》、《家族合唱》、《水月》、《焚松》、《行草》、《煙》等60餘出。

結集出版的文字創作:《蟬》、《說舞》、《擦肩而過》、譯作《摩訶婆羅達》(台灣)、《雲門舞集與我》、《高出眼亮:林懷民舞蹈歲月告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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