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正明:勾勒楚國從蠻夷到華夏之路
現代雕像《鬻熊》,位於武漢楚才園。
現代雕像《鬻熊》,位於武漢楚才園。
融合中原與蠻夷風格的楚式鬲。
融合中原與蠻夷風格的楚式鬲。
春秋時期的楚國青銅神獸,出土於河南省淅川徐家嶺的楚國墓地。
春秋時期的楚國青銅神獸,出土於河南省淅川徐家嶺的楚國墓地。
從傳說到信史從部落到封國
代表人物:祝融、鬻熊、熊繹
標誌事件:南遷;輔佐周文王;受封於周
如同楚國頭號文化符號屈原著名的「天問」:上下未形,何由考之?人類的歷史遠早於文字記載,因此任何民族追溯往昔,最終都不免扯到神話上。
楚國人追認的遠祖,就是一位半神話人物,火神祝融,而傳說中祝融又是「五帝」之一的帝嚳的司火之官。由此可見,楚人祖輩也是根正苗紅的「華夏正朔」,並且與權力核心人物關係很近—考古發現也可提供佐證,楚人的源頭被確定在今河南新鄭一帶,彼處正是早期華夏文明圈的主要區域。
楚人先輩後來離開中原,南下發展。這個過程中,歷史也逐漸進入信史時代,有可稽考的「楚人始祖」登場了。此人名叫鬻熊,是楚人部落的酋長,古籍中關於他年齡的記載十分混亂,但大致可確定生活在公元前11世紀。當時正值商周之際,相傳鬻熊還曾做過周文王的顧問。周伐商之戰,楚人缺席了,但還是從商周易代中獲得了政治利益,鬻熊的曾孫熊繹(鬻熊後人以其名「熊」為氏),被周政權授爵,封于丹陽(一般認為在今湖北省西北部,具體地點待確認),其時大約是公元前1010年左右。
這便是楚國最初的雛形,楚君爵位只是子爵,「公侯伯子男」五等爵位系統中的倒數第二,按規制,「子男之地五十里」,也就是說版圖只有方圓五十里,「相當於末等小國」。並且周人認為虞人、夏人、殷人、周人是文明的,稱為「華夏」,其諸國諸族稱為「諸夏」,諸夏之外的族群落後,稱為「蠻夷戎狄」,楚人也被視為蠻夷。
不過楚人所居的丹陽,地處黃河流域文化和長江流域文化的連接點上,又遠離中原紛爭,很具發展潛質。如張正明在《楚史》中所寫:「他們像一顆來自北國的良種,落進了南國荒蕪而肥沃的土壤,可能遭蟲豸嚙食,可能被風雨摧折,但也可能生得出眾,長得非凡,這就全取決於努力和機緣了。」
從自居蠻夷到文化獨立
代表人物:熊渠、若敖、蚡冒
標誌事件:熊渠封其子為王;向周邊擴張
自熊繹立國,經過約150年的辛苦經營,到了公元前9世紀中葉,熊繹的玄孫熊渠時代,楚人慢慢轉弱為強。
熊渠膽識過人,善射,《史記》說他射藝超過后羿。在政治方面,熊渠善於審時度勢,當時周朝中央政府是周夷王當政,西周國勢已衰微,他趁機「興兵伐庸(今湖北西部)、揚越(今淮河流域),至於鄂」,拓展了楚國的領地。
並且,熊渠憑藉國力激增,試圖挑戰周朝的禮法制度,以「我蠻夷也,不與中國之號謚」為託辭,不顧「子男」的卑微位份,擅自立自己的三個兒子為王。周夷王之後,其子周厲王即位,凶名在外,熊渠擔心他來伐楚,又削去了兒子們的王號。
周厲王是著名典故「道路以目」的主角,他的暴政導致公元前841年的「國人暴動」,他被迫流亡客死於彘(今山西境內),沒來得及征伐楚國。不過同時期的楚國也在熊渠去世後陷入亂局,一連串宮廷政變中,前後八位國君漸次登場。公元前790年,新國君熊儀即位,奮發圖強,國勢有所好轉,熊儀去世後被尊稱為若敖,此即楚君有謚之始,若敖之孫蚡冒為政殘暴,被謚為「楚厲王」,但任內也開疆拓土,進一步增強楚國實力,蚡冒於公元前741年去世,他與若敖被形容為「篳路藍縷,以啟山林」(《左傳》),受到讚揚。
在若敖的時代,西周中央政權瓦解,公元前771年犬戎破西周都城鎬京(今西安西北),殺死周幽王,次年周平王攜周室東遷於洛邑,自此東周時代開始,周王室對諸侯國的控制力大大下降,給了諸侯坐大的機會,在漢水以南,沒有一個能夠威懾楚國的權力實體,此時,對於楚國來說,機遇大於挑戰和風險。
另一方面,在文化認同上,楚國仍然趨向周朝,直到若敖、蚡冒時代,貴族們仍然以效仿華夏禮製為榮,銅器多有模仿,了無新意。同時,隨著對周邊揚越、楚蠻、巴人等民族的征服,融合「蠻夷」元素的楚文化開始萌芽,融合了華夏和蠻夷形態、工藝、性能的楚式鬲的出現,被認為是楚文化相對獨立發展的證明。
從追求晉封到自尊為王
代表人物:武王熊通
標誌事件:自立為王
蚡冒死後,其弟熊通殺死蚡冒之子奪位,楚國迎來了一位強人領袖。熊通任內滅權國(今湖北當陽縣東南),以其故地為權縣。中國政治史上,以「縣」為一級地方行政區域,乃從熊通設權縣始,其影響持續至今。
公元前706年,熊通躍躍欲試,準備伐隨,這一仗最終沒有打成。據《史記》說,和談時,熊通要求隨國替楚國要挾周天子,他提出:「今諸侯皆為叛相侵,或相殺。我有敝甲,欲以觀中國之政,請王室尊吾號。」隨侯迫於形勢,只得照辦,派使者去見周天子。
熊通所說的「觀中國之政」,意思是介入中原政局。兩年後,隨國通報楚國,說周天子拒絕提高楚君的名號。熊通聽說,大怒:「王不加位,我自尊耳!」他自立為楚武王,周天子及諸侯們也拿他沒辦法。
其後,熊通再次伐隨,經過幾場勝仗,楚國已確立在漢東的霸主地位。重要的是,在滅掉他國或讓其臣服外,楚武王還有一種對待周邊國家的方法,即《左傳》中所說的「大啟群蠻」—開發、啟迪他們,統一到楚國名下。學者郭德維認為,這大大加強了楚國境內的民族融合,特別是與少數民族的同化、融合,充實了楚的國力。
公元前690年,楚武王五十一年時,周天子召見諸侯,指責熊通自立為王。隨國對楚的態度隨之變得冷淡,楚武王再一次大舉伐隨,出征前,他感覺心律不齊,告訴了夫人鄧曼。鄧曼憂心不已,她對武王說:「大王的福壽可能要到頭了!只要將士沒有損失,即使大王不幸在途中辭世,這也是國家之福。」征途中,武王不久突發心臟病,他坐在一棵樠樹下休息,當即去世。
張正明認為,武王留下的遺產中,尤為珍貴的是發憤圖強的銳志和領異標新的勇氣。「武王的名言『我自尊耳』,並非夜郎自大,而是自尊心和獨創性的天然流露。」
從獨霸南國到逐鹿中原
代表人物:文王熊貲、成王熊惲
標誌事件:北進中原、東下江淮、召陵之盟
楚武王「觀中國之政」的遺志很快由他的子孫踐行。武王去世,文王熊貲即位,他做的第一件事是遷都於郢(今湖北荊州北),接下來,幾乎把全部精力傾注於戰爭,以兵甲來介入中原政局。
楚文王行事強硬,任人唯能,「甚至可以不分民族,不分等級,破格提拔,充分信任」,同時以公族為核心的國人對他有所約束,國力增強,疆域不斷擴大。楚文王在位13年,得益於此期間打下的基礎,到其子楚成王熊惲時,楚國已經是方圓千里的大國,成王有兩大戰略方針:北上,想「投入文明世界的主流,登上政治舞台的中心」;沿淮水東下,爭奪、壟斷長江中游的有色金屬,為此成王向河南地區擴張,身在洛邑的周惠王還賜祭肉給楚成王,叮囑他「鎮爾南方夷越之亂,無侵中國」。
但此時的中原政治格局,早已不以周室為主導,楚國大國之路上的阻礙者,是和他們一樣期待搶佔周政府遺留下的權力真空的其他諸侯國,具體說,楚成王碰到的對手是春秋五霸之首,齊桓公。
公元前659年起楚成王連續三年征伐位於河南的鄭國,鄭國求助齊桓公,後者於公元前656年率齊魯等「八國聯軍」出兵抗楚,雙方都忌憚彼此的實力,遂於該年在召陵(今河南郾城)會盟,楚國答應恢復對周室進貢過濾酒用的苞茅,雙方罷兵。
召陵會盟,楚國做出形式上的讓步,但也展示了讓諸侯側目的實力,通過會盟,成王眼界大開,也開始關注禮制,要把楚國建設得「鬱郁乎文哉」。這一理想終於沒有實現:公元前626年,晚年的楚成王打算廢太子商臣改立,反被商臣逼宮,被迫自殺。垂垂老矣的楚成王提出一個要求,他想在就死之前吃一隻熊掌。商臣沒有允許。
從問鼎洛水到廣興禮樂
代表人物:庄王熊侶
標誌事件:問鼎洛水,飲馬黃河
楚成王抱憾而終,但楚國上升趨勢不改,商臣即位,是為穆王,而他的繼承者,就是與齊桓公並列春秋五霸的楚莊王熊侶。
楚莊王最出名的事迹,大概要數「問鼎洛水,飲馬黃河」。公元前606年,即位7年的庄王攻打陸渾之戎。這是他第一次涉足中原,卻在陸渾虛晃一槍,將大軍開到洛水邊,在周天子的眼皮底下閱兵。周定王為此十分不安,派王孫滿前去「慰問」庄王。
在洛水邊,楚莊王問王孫滿:「周天子的九鼎有多重?」王知道他的用意,回答說周王室的法統「在德不在鼎。」庄王說,把楚軍兵器上的銅鉤折下來,足以鑄成九鼎。王孫滿不卑不亢,闡述了「德之休明,雖小必重;其奸回昏亂,雖大必輕」的道理。
與王孫滿的會面,讓楚莊王明白了文化軟實力的重要性。在上層社會,他大力推行中原化,參考中原禮法制度,重新制定楚國宮廷禮儀制度,還號召學習中原文化。楚莊王有茅門之法,一次,太子有急事進宮見庄王,車撞到了茅門屋檐的下水溝,作為司法官的廷理按照法度把太子的車轅斬斷,殺死了駕車者。太子哭著去告狀,請求庄王殺掉廷理。庄王回答道:「法者所以敬宗廟,尊社稷,故能立法從令尊敬社稷者,社稷之臣也,安可以加誅?」庄王的做法得到了中原各國的認可。
《國語·楚語》記載,在談及培養太子之道時,大夫申叔時認為,應該教太子學《春秋》,還要學「詩」、「禮」、「樂」等,這多是周的禮樂制度和文獻。致力於提升文化實力,楚國第一次被刮目相看,收穫的不再是各國的恐懼與仇恨,還有褒獎與接納。
【史觀】
以屬諸夏 當時最進步的民族思想
公元前591年庄王去世,共王即位。楚共王時期,楚國在文化方面發展迅速,在冶金、髹漆、織帛三大行業,代表了楚國物質文化的先進水平。對於語言交流,以前能操夏言的楚人多是貴族,人數很少,到了楚共王時代,不分貴賤,多數楚人已經兼通楚言、夏言。
公元前560年,共王去世,生前他自稱「不德」,留下遺言,要大夫給他「靈」或「厲」的惡謚。這時,令尹子囊站了出來,認為應該謚之為「共」。他說:「赫赫楚國,而君臨之,撫有蠻夷,奄征南海,以屬諸夏,而知其過,可不謂『共』乎?」
在張正明看來,子囊所說與其說是共王建立的功業,不如說是楚人奉行的路線,「這條路線……顯示了貫通南北、融合夷夏的恢宏氣魄,是當時最進步的民族思想」。
春秋時代的民族思想,主要有三家:第一家以管仲為代表,其綱領性主張是「戎狄豺狼,不可厭也;諸夏親昵,不可棄也」;第二家以孔子為代表,其綱領性主張是「裔不謀夏,夷不亂華」,契合春秋中晚期華夏小國謀求自保的需求;第三家以楚國多數君臣為代表,其綱領性主張便是子囊所講「撫有蠻夷」、「以屬諸夏」,切合春秋時代楚國開疆拓土的需求。
「相比之下,楚國的民族思想對社會發展、民族融合、中國統一最有利。」張正明寫道:「所以,楚國版圖的擴大,財富的增殖,政局的穩定,兵勢的強盛,以及文化的進步,都是其他各國所不能及的。」
這一民族思想,影響了楚國的政治制度和社會發展,使得楚國社會開放、包容而頗具活力。當然,楚人沒有因此一勞永逸,而是繼續爭鬥,最終迎來秦楚決戰。
【延展閱讀】
張正明的楚史研究
張正明(1928~2006),已故華中師範大學教授,中國著名史學家,楚學泰斗。著有《楚文化史》、《楚史》、《長江流域民族格局的演變》等著作,為楚文化和長江文化研究作出了開拓性貢獻。
1、《楚史》
楚學主要開創者、奠基人張正明先生的這本書,講述了楚國八百年的興衰史,記錄史實,分析時勢,結合現代思想加以評述,史論結合,既引人入勝,又發人深省,是研究楚國歷史文化的經典之作。
2、《楚文化史》
《楚文化史》是張正明的又一部楚學研究著作,沿著楚國歷史的發展脈絡,深入楚國的文化肌理,從銅器到語言,從習俗到老莊哲學,從日常生活到神靈崇拜,皆有精彩評介。
3、《秦與楚》
這本書對比了秦國與楚國歷史、政治、文化諸方面,以此來探討華夏文明。張正明強調學術對於國家與文明的重要性:「中國任何統一皇朝的國家機構都要有兩個根基,其一是民眾,其二是學術……如果民眾艱困,學術空虛,任何統一皇朝的國家機構都只能是搖曳的風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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