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史宴｜權力的遊戲——呂后與漢初政局的迷霧

文/符晚

赤帝之徵

秦末漢初，相面風水術興盛，女相師許負預言周亞夫會封侯但終被餓死，周亞夫不以為然，後來果然應驗。

她預言魏豹的夫人薄氏生子當為天子，魏豹大喜，有爭奪天下之心，直到最後被殺。魏豹大概覺得誤聽了這個婦人的胡說八道，然而薄氏後來跟了漢高祖劉邦，其子劉恆就是後來的漢文帝。

面由心生，相面術有一定科學依據。能否推斷如此準確，我們不去細究，但彼時，傳說造勢、附驥攀鴻，市場有需求，興盛也就不難理解。除了許負，世間善於相面的不在少數，比如蒯通遊說韓信：

相君之面，不過封侯，又危不安。相君之背，貴乃不可言。

這也說的很準確。本文要談的主角呂雉，其父呂公，也精於此道，他認為呂雉不凡，會嫁給貴人。

呂公親手安排了女兒的婚姻，擇婿對象是劉邦，鄉里鄰居甚至他老伴都不理解。當時的劉邦痞氣十足，但呂公深信自己的眼光，後來的事實也證明，劉邦不負所望，成為漢朝開國皇帝。

按理說，呂公這麼有先明之見的天使輪投資中了無與倫比的價值成長股，其投資回報應該非常驚人，然而人算不如天算，他猜到了開頭，卻沒有猜到結果。

呂雉是呂公投入的籌碼，後來也自然而然負起起劉邦集團的高管職責。在最初幾年日子過得安穩無事，她給劉邦生了一子一女，即孝惠皇帝劉盈和魯元公主。

後來劉邦私放囚徒，逃在山中躲避官府追捕。呂雉時常進山尋找劉邦，傳說呂雉每次往雲氣聚集的地方尋找，一找一個準。且不談這風水之說如何，我們設想，彼時的呂雉挎著小籃，裡面有食物和酒，漫山遍野的看雲，找尋自己的丈夫，情懷旖旎。

此時的呂雉還沒捲入到權利的紛爭中，這大概是她嫁給劉邦後最明亮的一段時光。

漢王內助

等到陳涉、吳廣揭竿而起，群雄逐鹿天下，人人自危，幾乎每一天都是朝不保夕，權利的爭奪通過各種形式展現在呂雉眼前。劉邦從一個地方豪強不斷發展壯大，最後一統天下，期間自然伴隨著難以計數的苦難，呂雉各種經驗值也迅速上升。

呂雉的長兄呂澤戰死沙場，《史記》所載不詳，從記載看，楚漢初次彭城會戰後，他在戰線後方收攏殘兵，算是獨領一軍，大約是後期戰死的。古人所謂長兄為父，可想而知，在此時呂雉心裡對於興旺家族的責任感必然增強。

劉邦被項羽打的潰敗逃亡路上幾次要把兒女推下車，得夏侯嬰相護，僥倖脫逃。呂雉只有這一兒一女，失而復得，必然更加愛憐。同時對劉邦的自私無情也有了初步的體會。此時的呂雉心裡明白，呵護兒女的責任捨我其誰？

呂雉一度被楚軍俘獲，楚霸王項羽是貴族，對待呂后還算仁厚，但身為女人被俘，寄人籬下的悲屈感總是不好受的。而同時呂雉親眼目睹了項王的強盛，等後來項王敗亡時，在心中構建了非常鮮明的落差，興亡頃刻易手。這也使得呂雉明白，權利巔峰的角逐無比殘酷。

總之，或耳濡目染，或親身體會，大大小小數不清的事件一次次的衝擊呂后的內心，對於生存的脆弱、權力的來之不易，有刻苦銘心之感。同時，她也對於兒女懷著極深的關愛和期待。太史公稱呂后剛毅，其實誰又真的天生如此呢？不過是被錯綜複雜的鬥爭歲月磨練出的。

劉邦非常好色，喜歡嘗鮮，所謂入關後「婦女無所幸」只是表面文章，對下級兵士的約束，從《史記》張耳傳中張敖進美人，外戚傳中管夫人與趙子兒的對話等等來看，劉邦每到一處從不會少過問女人，除非時間來不及或者他沒看上。而呂雉在後方守著一兒一女，越孤獨，對兒女的感情和期望也就越深。

綜合以上，不妨用一句話歸結呂后彼時的所有願望——讓自己唯一的親兒子劉盈繼劉邦後登基，並且坐穩皇位。只要這樣，呂家自然興旺，只有這樣，自己付出的一切努力才沒有白費。

楚漢苦戰四年，劉邦從弱轉強，最終垓下之圍，項羽身死。此時，經歷創業艱辛的呂雉政治上已趨成熟，對政治的殘酷有了敏感而深刻的認知，在權利的巔峰，沒有他人立足之地，所以殺功臣彭越、韓信時毫不猶豫，這裡也可以看成是為了將來劉盈登基預先做的清理工作。

戚姬奪嫡

天下初定，劉邦稱帝。呂公最初的判斷幾乎全部驗證，可呂雉卻來不及高興，因為絕美且能歌善舞的戚夫人在劉邦身邊，劉邦對其萬分寵愛。

通常開國君主都重視嫡子，畢竟開國根基不穩，繼承者需要合法性，原配妻子和自己共同創業的意義不一般。可劉邦極度任性，竟然打算廢除劉盈的太子地位，改立和戚夫人所生的趙王如意。

這對呂后來說簡直五雷轟頂，捱了千辛萬苦，到頭來，勝利果實卻要被他人摘取！父親的預言雖然實現，可是現在的局面，完全得靠自己了。

之前的各種鬥爭呂雉都只是旁觀者或參謀者的身份，現在她第一次走到了對弈的最前沿，而她一直傾力相助的、原本是自己人的劉邦，現在卻護著一個外人，呂雉心中怎麼能不忿怒。

此時的呂雉雖然失寵，但有兩個優勢，一是多年政治鬥爭的經驗，一是和功臣集團相對更熟悉。她展開外交周旋。從《史記》所載看，功臣們大致有三種態度。

第一種是和呂家或者太子劉盈關係緊密的，比如叔孫通是太子太傅，利益捆綁在一起，必然站隊，當朝和劉邦據理力爭，說出：「臣原先伏誅，以頸血汙地。」這樣激烈的話來，樊噲、酈商當屬此類。

第二種是原則性強的。比如周昌，他是有名的口吃，《史記》所載，他倔強的反對劉邦，說：

臣口不能言，然臣期期知其不可；陛下雖欲廢太子，臣期期不奉詔。

王陵顯然也屬於這類人。容筆者岔一句，這些人往往看起來口出諍言不討喜，其實是真正的忠臣，有原則就有底線。最怕的就是口蜜腹劍那種人。

第三種是事不關己，無心過問。張良屬於此例。呂后讓二哥建成候呂釋之求助，張良推脫說：

始上數在困急之中，幸用臣筴。今天下安定，以愛欲易太子，骨肉之間，雖臣等百餘人何益。

張良的態度大概也是多數人的態度，最多表面應付下，但架不住呂后軟磨硬泡，張良最後出了個依舊事不關己的計策，把皮球踢給商山四皓。

這四個老頭據說很有智慧，劉邦也一向欣賞，但他們寧可隱居也不願追隨為人極沒有禮貌劉邦，現在他們的機會總算來了。呂雉聽從了這個計策，厚禮卑辭聘請四皓給劉盈做幕僚。

《史記》留侯世家載，劉邦看到這四個人輔佐太子，頗為震動，對戚夫人長嘆，說彼羽翼已成。我為你唱歌，你來跳舞，兩個人淚流滿面。太史公以為商山四皓是決定性因素，但這個說法似乎有些片面，廷臣百餘人難道還不如四個陌生人？說不過去。

筆者以為，根本原因在於趙王如意年幼，戚夫人在朝也無甚根基，如何製得住勢力龐大且複雜的開國元勛，而外力則把這個問題擺到了劉邦面前，所謂外力就是陳豨和黥布先後造反。

據說劉邦此時仍不死心，想讓劉盈代替自己出征討伐黥布，意思是，打贏了你還是太子，打輸了，哼哼，那就對不起了。商山四皓看透了這點，讓呂雉苦求，說太子如何能指揮的了大王手下這些驕兵悍將。劉邦雖然罵罵咧咧，但也知道對手強大，不容有失，親自將兵出征，叛亂平定。

征討黥布是劉邦一生中最後一次出征，雖然大獲全勝，但再度中箭，傷勢沉重。和呂雉交待後事，這時候劉邦顯然已經把穩固江山放在首位，無暇再顧慮美人愛子。劉邦去世的時候，呂雉不能說沒有悲傷，但更多的是一種塵埃落定的安心，劉盈總算繼位登基，為漢孝惠帝。

親兒子登基，呂雉成為太后，願望初步實現，後面只要幫助穩固即可。首先清算敵對勢力，囚住戚夫人，然後召趙王如意進宮。雖然耿直的周昌和善良的孝惠帝儘力呵護，但呂后還是耐心的等到機會，毒殺趙王如意。隨即對戚夫人處以殘忍的「人彘」刑罰。

這事流傳甚廣，至今即便不看史書的人也能說出一二，所以呂后的惡毒可謂聲名在外，不過要說由頭，還是源於劉邦的任性。

孝惠當朝，實權在呂后掌控，國家修生養息，無事。在用人方面，呂后遵從劉邦的遺囑，以王陵、陳平、周勃為相，注意，在此時呂后並沒有提拔呂家諸人的意圖，呂后大約想著過渡幾年，孝惠年長，積累些政治經驗，自己也就可以卸下使命了。

哭不暇哀

然而天有不測風雲，孝惠在位七年就病死了，年僅二十三歲。

如果說以前漢高祖登基時呂后來不及高興，而現在，呂后則是顧不上悲傷，光是號哭卻不見眼淚。白髮人送黑髮人的沉痛還在其次，擺在面前的麻煩是，孝惠的兒子還很小，而他將面對的是強大的功臣集團，這些開國元勛，經歷無數鬥爭，個個都不是善類。

張良的兒子張辟彊看出這點，建議丞相陳平勸呂后用呂家人協助政事，可以寬心。陳平聽從其計，請求讓呂后長兄的兒子呂台、呂產為將，果然呂后安下心來，這才專註於悲傷，《史記》里用了四個字形容呂后——其哭乃哀。

孝惠帝的兒子劉弘繼位，史稱漢少帝。這是兒子的骨血，呂后當然希望能輔佐他長久些，但是呂后這時候已經58歲，留給她的時間不多了。

丞相陳平足智多謀卻表現的極其順從，完全不知道他到底在想什麼，而丞相周勃雖然是先帝認為可以依託的人，卻和陳平往來過於密切，對於朝廷議事，他們常常配合默契，所以不能不擔心。

呂后這時候更相信的還是自家親人，終究是血濃於水，同時也明白自己的時日無多，所以大幹快上，開始提拔重用諸呂，或封王侯，或掌軍權，這無疑造成不良後果，一方面違背了昔年劉邦約定的非劉姓不能封王，一方面諸呂雞犬升天，難免會志得意滿，這使得呂后試圖建立的血緣防禦城堡根基極不穩固。

但筆者仍然要強調，呂后並無讓呂氏篡奪天下的意思，鞏固自己親孫子漢少帝皇權的才是呂后提拔分封諸呂的根本原因。與此同時，呂后加強對漢少帝的諸叔王們遏控和監視，不如意者則設法除掉，這也使得宗室對呂氏心生怨恨。

呂后對此並非不知，但她沒多少選擇，放棄自己親孫子繼位，一方面不甘心，一方面也等於把主動權交給了他人（這在後世並不乏失敗的例子），這個剛強的女人還是希望把一切掌握在自己手裡。

呂后輔佐漢少帝四年，人生七十古來稀，按理在五六十歲的年紀，應該安享天倫，可是即便最後這幾年，呂后仍然不能不時時刻刻去做好安排規劃。

她吩咐娘家人好生看覷少帝；讓南北兩軍對少帝、呂氏宣誓效忠；和重臣們反覆長談，希望獲得他們的支持。一直到臨終前，她甚至對死亡也無暇恐懼，還在叮囑侄子呂產、呂台、呂祿（二兄呂釋之的兒子，掌管北軍）形勢險惡，你們不要發喪，抓牢兵權，不給他人可趁之機。

除呂安劉

可是呂產、呂台、呂祿畢竟是二代人物，沒經歷過創業的艱辛，他們從懂事起，所感受到的只有尊敬和巴結，群臣和自己交情平時都不錯呀。所以呂后交待的事，他們始終覺得有難以理解的隔閡，也缺乏應對突發事件的能力。

諸呂二代近似紈絝子弟，卻手握天下之權，就好像小孩持著珠光閃閃的珍寶在治安不好的地區橫行，註定不會有好下場，何況此前就留下很多內應力。

呂后剛去世，齊王劉襄於外，以陳平、周勃為首的諸功臣在內，或明或暗，先後發難。酈寄三言兩語遊說成功，呂祿放棄了軍權，試想，如果諸呂真有野心，怎麼可能在如此危機四伏的關頭放棄軍權？

呂祿若無其事，打獵玩耍，有天路過姑姑呂嬃家，呂嬃是呂后的弟弟，樊噲（鴻門宴里那位生啖彘肩的壯士）的嫡妻，《史記》載說其專權，可是如果說專權，此刻呂氏用人之際，怎麼會賦閑在家？此點存疑。

總之這位老婦人知道創業的艱辛，有基本的政治素養，她大驚失色，說，你怎麼不掌握軍權，還有興緻來這兒，這下完了。她憤憤的把財寶砸在地上，說，何必替別人守這些。

悲劇是必然的，諸呂無論長幼，凡沾親帶故的，都被功臣集團殺光，呂產身邊有人護衛，卻不敢抵抗，其他諸人多是乖乖就擒被誅。呂產、呂祿、呂台死的時候多半更多感到的是奇怪，有的人前些天喝酒時還稱兄道弟，有的人前些天打獵時還勾肩搭背，怎麼現在一個個都好像要吞了自己似的。

或許他們也曾像胡亥、曹爽一樣想著，最多不過做富家翁罷了，至死也沒明白權力本身的殘酷性。

大約功臣集團遇到的唯一抵抗是呂嬃，這位老婦人，看到家裡來了許多兵士，所有家人不論老小都被抓住，她明白要發生什麼了。

她想起父親的預言，想起哥哥的戰死，想起姐姐操勞的一生，想起年輕一代的單純，想到整個家族老老小小，想到事件背後的策劃者，瞬間內心混雜了悲傷，憐憫，絕望，無助，憤恨，然而，一切都結束了，不知道老婦人用了什麼激烈的抵抗手段，顯然她激起了敵方的兇殘，她沒有被處斬，而是就地被拷打至死。

這是後世所謂的除呂安劉，呂氏除盡，按理該結束了吧？然而不是，漢少帝和他的幾個兄弟，應該都年不足十歲，被功臣集團全部殺死。斬草必須除根，這在史上並不鮮見，李世民玄武門之變後，自己親兄弟的兒子們是一個也沒放過。所謂的除呂安劉，只是功臣集團的一次奪權政變而已。

普通人嚮往權力，而不知道權力的中心如同黑洞一般，有著可怕的難以預料的巨大引力，靠近的人會身不由己被卷進去，被吞噬、粉碎。呂后深知權力的殘酷，她盡了自己最大的努力，可惜人算不如天算。在歷史的潮流中，個人能做的終究有限。這就是權力的遊戲，一點都不好玩。

歡迎關注微信公眾號文史宴

更多、更新好文章

我們的宗旨是普及、趣味、新穎

熟悉歷史陌生化，陌生歷史普及化

推薦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