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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節《莊子》

《莊子》書源於莊周。莊周(約公元前369—前286)是宋國蒙人(今河 南商丘縣,一說山東曹縣),後人尊稱他為莊子。莊子的學術思想,比較完 整地保存在《莊子》一書中,《漢書·藝文志》著錄《莊子》五十二篇,現存的 三十三篇是晉人郭象所編,計內篇七、外篇十五、雜篇十一。晉唐以來流 行的《莊子》諸本中,雖有內、外、雜篇之分,但內外篇的界限尚不固定。也 正因為內、外、雜篇的劃分,自宋代蘇軾以來,《莊子》真偽問題,學術界紛 爭近千年,至今尚無定論。關於《莊子》的成書年代,劉笑敢考證後認為, 內篇成書於戰國中期,是莊子自己的作品,外、雜篇成書於戰國後期,是庄 子後學的作品。故《莊子》是莊子及後學的一部具有學派性質的思想叢 書。在研究莊子思想時,可以內篇為主,兼顧外、雜篇。

莊子是先秦道家的重要人物.從《淮南子·要略》和《史記》開始,與老 子合稱老、庄。他是道家思想的集大成者,或者說是道家作為一個哲學學 派的確立者。

一、玄奧精深的道

《莊子》繼承和發展了老聃關於「道」的思想,《莊子·大宗師》(以下只 注篇名)說:「夫道,有情有信,無為無形;可傳而不可授,可得而不可見;自 本自根,未有天地,自古已固存;神鬼神帝,生天生地;在太極之先而不為 高,在六極之下而不為深,先天地生而不為久,長於上古而不為老。希韋 氏得之,以挈天地;伏羲氏得之,以襲氣母;維斗得之,終古不忒;日月得 之,終古不息。」「道」雖無形無象,卻最具實在性,是自在自然而先驗的。 同時它是化生萬物的本源,天地的父母,甚至連鬼和帝都是由它產生的。 在道之前無別的存在,它自本自根,而道在萬物生成之後,它仍發揮著作 用,是萬物的本體。《莊子》對「道」和「物」的關係作了細密的論證和回答。 這是《莊子》對《老子》的發展。道在現實世界中無所不在,甚至「在螻蟻」, 「在瓦甓」,「在尿溺」,人通過感官可以體味道的存在。「有先天地生者物 邪?物物者非物。物出,不得先物也。」(《知北游》)有形的萬物乃至陰陽 之氣,五行之實,都是具體之物。只有使萬物成為萬物的那個「非物」(「物 物者」),才能先於物存在並成為萬物的本根。《莊子》以物為有限,以「道」 為無限,認為二者的存在形式是根本不同的。萬物是有時空的相對存在, 而「道」則是超越時空的絕對存在。「道」無所依存,自作主宰。

為了說明「道」是派生萬物的實體,在「道」與「物」的關係上,《莊子》以 「道」為「全」,以物為「偏」。它認為「道」衍生萬物,而物不過是變易的形 影,是「道」的表現。「形」是變幻的,「萬物以形相生」(《知北游》)。事物的 變化是從開始到終結的形形相易。以「形」相生相易的萬物都有成有毀, 而「道」則無成無毀,所以「道」是絕對的「全」。在《莊子》看來,人的任何作 為,都是一偏,「偏」和作為「全」的「道」是違反的,只有「無成與毀」才符合 「道」。而要達到「無成與毀」,就應該無所作為,從而與道合一。

《莊子》認為,從道的高度來看待世界,運動變化中的萬事萬物,其性 質和存在都是相對的、暫時的,談不上有真正的質的穩定性和差異性。從 「道」的高度來看,都可通而為一。它舉例說:「莛與楹,厲與西施,恢詭懦 怪,道通為一。」(《齊物論》)細小的草莖與粗大的屋柱,傳說中的醜人與吳 王的美姬,寬大、狡詐、奇怪、妖異種種質的差別都是相對的。這種相對性 取決於人的認識。從道的高度來看,一切差別都是人為的,因而也是不必 要的。所以它主張萬物齊一就是要人們以「道」觀物。

萬物齊一引申到人類社會,就是「齊是非」。在《莊子》看來,世間根本 就沒有是非可言。是非原出於人們的「偏見」,即「成心」:「未成乎心而有 是非,是今日適越而昔至也」(《齊物論》)。《莊子》所謂的「成心」,包括人 們的一切見解。任何學術思想或言論的出現都是一偏,即都是對「道」的 虧損:「是非之彰也,道之所以虧也。」《莊子》認為微不足道的成就和華麗 的言辭是儒、墨是非產生的根源。「道隱於小成,言隱於榮華,故有儒墨之 是非。」(《齊物論》)這是因為任何言辭對「知」的表達都是片面的,有肯定 有否定,所以一切言說都是一「偏」。是非觀念既然是相對的,因人而異 的,那就沒有真正的是和非。「彼亦一是非,此亦一是非」(《齊物論》),沒 有辯論是非的必要,是非也是無法辯明的。

但是,《莊子》也說過:「有自也而可,有自也而不可;有自也而然,有自 也而不然……物固有所然,物固有所可。」(《寓言》)這表明它也承認,在感 性層次不確定的表象背後,事物有其固有的確定性。對於這種確定性, 《莊子》是用天理或理的範疇來表徵的。

「理」在《莊子》中出現有40多次,其含義有幾種:一是自然規律:「同 類相從,同聲相應,故天之理也。」(《漁父》)二是自然天成的秩序:「留動而 生物,物成生理,謂之形。」(《天地》)三是具體事物的特徵,事物的條理: 「天道之理,萬物之情。」(《秋水》)四是道的具體表現、得道的階梯:「知道 者必達於理。」(《秋水》)這些含義中,最主要的是物固有的確定性的含義。 雖然也有「循聖人之理」(《刻意》)的說法,但聯繫「聖人者,原天地之美而 達萬物之理」來看聖人之理」也是聖人對這種物固有的確定性的把握。 《莊子》認為,懂得道的人必定能認識具體事物的理,因為道要通過具體事 物的條理來表現自己。《繕性》則直接說:「道.理也。」由此看來,《莊子》用 理來解釋道,把理當作在重要性上僅次於道的範疇。老子沒有提及理,他 所談論的道給人一種神秘的感覺,沒有與具體的現實聯繫起來。這個情 況在莊子那裡得到了改善。《莊子》用理來解釋道,認為理比道要具體一 些,可以看作條理,道和理之間有必然聯繫,把握了道,也就能把握理。通 過理,道向形而下的人與物的貫通就變為可能了。

道向形而下的貫通還有另一個階梯,就是氣。關於「氣」,《人間世》 說:「氣也者,虛而待物者也。」氣表現於自然界,有「天氣」、「地氣」、「六 氣」、「雲氣」、「春氣」等等;表現於人的方面,有「人氣」、「血氣」、「志氣」、 「神氣」等等。氣的具體存在形態則只有兩種:陰陽:「陰陽者,氣之大者 也。」(《則陽》)。陰陽的形態,莊子描述到:「靜而與陰同德,動而與陽同 波」(《天道》),「以巧鬥力者,始乎陽,常卒乎陰」(《人間世》)。這是就靜態 而言。就動態而言:「至陰肅肅,至陽赫赫;肅肅出乎天,赫赫發乎地,兩者 交通成和而物生焉,或為之紀而莫見其形。」(《田子方》)陰陽這兩種性質 的氣相互作用,天地原始的存在狀態就會發生變動,就要產生萬物。氣的 運動不息,就表現為萬物的生成、發展、滅亡的過程,從橫向來看,這就是 宇宙的面目:「察其始而本無生,非徒無生也,而本無形;非徒無形也,而本 無氣。雜乎芒芴之間,變而有氣,氣變而有形,形變而有生,今又變而之 死,是相與為春秋冬夏四時行也。」(《至樂》)由此得出結論:「通天下一氣 耳。」(《知北游》)

氣無所不在。道也無所不在。那麼,道與氣之間是什麼關係呢?《庄 子》說:「是故天地者,形之大者也;陰陽者,氣之大者也;道者為之公。」 「公」者共也,物、氣中均有道。對「氣顯現道」,《莊子》只是說:「夫道,覆載 萬物者,洋洋乎大哉!」(《天地》)道的作用只有在氣中才能發揮出來,因為 萬物都是在氣中產生和運動變化的。不過,對這一點,《莊子》講得還不是 很清楚。

二、道向術的貫通

關於道向術的貫通,莊子比老子有了更加自覺的意識。《山木》提出 了「人與天一也」的命題,並解釋說:「有人,天也;有天,亦天也。」《莊子》的 天是無為而自然之意。這樣明確地以天人合一為根據把天道與人道的聯 系打通了。具體來說,天道下墮到人道,有兩把關聯緊密的梯子,一是性, 二是命。

《老子》中「性」字未見,「命」字3見。《莊子》內篇「性」字未見,「命」字 16見。《莊子》外、雜篇中「性」與「命」直接聯結對偶,約12見。關於「性」, 《庚桑楚》說:「性者,生之質也。性之動謂之為,為之偽謂之失。」性是從道 這個本源產生萬物時,道在該事物上的具體體現,也就是一個事物與生俱 來的獨有的特質。在大多數情況下,「命」是作為命運、自然之理。①另外 的「命」則是指生命,如說:「願天下之安寧,以活民命。」(《駢拇》)這說明從 一開始,道家的「命」概念就有生命和性命的雙重含義。這是基於天道自 然的立場,以個體為本位的觀點。《莊子》以命為自然的必然性而非人格 神的主觀意志和前在命定,與儒家有別。《莊子》所談的性也是指自然本 性:「長於水而安於水,性也。不知吾所以然而然,命也。」(《達生》)

①虛齋趙以夫注命之解,參見《道藏要籍選刊》第2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 1989年版,第384頁。

性與命是先天饋贈給後天的內在於身中的基質。這種基質只有通過 活動才能把自己的存在表現出來。首先是心的活動。關於「心」,《老子》 提出了「虛其心」、「不見可欲,使心不亂」(《老子·第三章》)的主張,強調 要使「心善淵」(《老子·第八章》),從「愚人之心」上升到「聖人之心」(《老 子·第四十九章》)。老子言「愚人之心」與「聖人之心」,主要是就個體修 養和社會治理而言。如果從個人的成長和發展的角度,或者就心的虛靜 與否而言,就是理想與現實意義上的兩種心。現實的心存在於實在的身 中就決定了它與氣有關聯,可以從氣的角度給予解釋。理想意義上的心, 由於道是反樸歸真的最後歸宿,所以可以從道的角度給予解釋。雖然老 子沒有把心與道或氣聯繫起來,但他畢竟開創了心的二元劃分。莊子繼 其踵。根據統計,《莊子》中有180多處使用了「心」的概念。從得道的角 度,莊子著重討論了現實意義上的心,目卩「人心」。莊子認為,「人心」是因 為追名逐利而產生的,它有「成心」、「滑心」、「機心」、「憂樂之心」、「相害之 心」等多種表現。《莊子》初步提出了心與氣的聯繫:「未嘗敢以耗氣,必齊 以靜心。」(《達生》)「欲靜則平氣,欲神則順心。」(《庚桑楚》)這顯然是把心 靜作為平氣的條件來看待。治理天下等同樣要如此:「汝游心於淡,合氣 於漠,順物自然而無容私焉,而天下治矣。」(《應帝王》)這就把心和氣的關 系提高到了較高的理論層次了 :「氣也者,虛而待物者也。唯道集虛。虛 者,心齋也。」(《人間世》)氣、道、心被關聯起來,通過虛靜的心齋功夫,可 以聚氣,進而可以得道。

心的安靜與否,實際上是內在於人身中,作為道的化身的性能否充分 發揮主宰、控制、規範的作用的體現。這種形之於外的東西,就是情。但 情一旦形之於外,就必然受來自於外界各種慾望的干擾,就有可能偏離性 的本真。所以,《莊子》主張「無情」。《德充符》說:「吾所謂無情者,言人之 不以好惡內傷其身,常因自然而不益生也。」即所謂「有人之形,無人之情。 有人之形,故群於人,無人之情,故是非不得於身」。情是與生俱來的本源 自然性。無情並非否定、消滅情,而是不為情所動,返歸本然的情。

從心的一般存在狀態對情的約束力的角度,《莊子》又提出了「神」的 概念。《莊子》認為,神能夠完美地約束情,那麼,情也就是性。《天地》說: 「形體保神,各有儀則謂之性;性修反德,德至同於初。同乃虛,虛乃大。」 聯繫到莊子把心齋、坐忘作為得道的功夫來看,可以間接地推出他是以道 在人身上所體現的性為體,而以心為用。心之用的落實就是神。

總之,天道衍生出了人的身,天道具體內在於人身中的存在形態就是 性,天道所給予人的生命的活動樣態和可能的限度就是命。生命活動首

先是心的活動。性的活動表現於外就是情。心對情的約束力的體現就是 神。有了心神,人就可以通過它與外界發生聯繫,從而為術的使用提供了 可能。《天下》說:「古之所謂道術者,果惡乎在?曰:無所不在。」道術無所 不在,使得心神對術的使用由可能變為現實。

三、術的鋪設

如果說,《老子》對術的闡發.尚未上升到自覺的程度,那麼,《莊子》則 是自覺地為道向術的貫通作了努力,並為術作了有意識的鋪設。這表現 在,《莊子》中所涉及的術的種類比《老子》中的多得多.對術的描述也細緻 多了。

(一) 王道之術

《莊子》繼承了老子的無為而治的思想,進而把這深人到性命的層次。 《在宥》說:「故君子不得已而臨蒞天下,莫若無為。無為也·而後安其性 命。」但這種無為,是相對於君主而言的,對應於天道。對臣民則不然:「主 者,天道也;臣者,人道也。」(《在宥》)天道無為,人道則要有為:「上必無為 而用天下,下必有為為天下用。」(《天道》)明確地提倡君道無為、臣道有 為,這是莊子繼老子之後的一個發展。但是,莊子倡導君無為而臣有為, 本質上仍然是以順任自然、因順人民的性情來治理國家,所以,在《應帝 王》、《至樂》等篇里,莊子甚至提出了無君的主張,認為就人類的自然本性 來說,如同鳥兒和老鼠有能力逃避傷害一樣,人也有能力自己保護自己、 自己治理自己,自由自在生存而不需要「君人者」用「經式義度」規範制約 自己,一切政治體制、規範、仁義禮法都是不必要的。這樣社會才能返回 到本真的樸實狀態,成為「建德之國」的理想社會。《馬蹄》篇寫道:「夫至 德之世,同與禽獸居,族與萬物並,惡乎知君子小人哉。同乎無知,其德不 離。同乎無欲,是謂素樸。素樸而民性得矣。」這與老子所描繪的「小國寡 民」的社會是一致的。這實際上是當時統治階級的貪殘和社會的陰暗面 在莊子思想中的反映。

(二) 混世之術

這是對老子的發展。《莊子》區分了三種可能的生存方式,提供了三 種活命之方:超然而鄙夷世俗、削跡捐勢而隱跡山林、圓環無隅而與世周 旋。超然者厭惡世俗事務,否定倫理規範,守真貴本,「與造物者為人」。 隱居者潛隱於眾人之中而不顯露,「道流而不明居,得行而不名處」(《山 木》),無用之用.是為大用。游世者則虛而代物,與世浮沉。莊子傾向於 後者,他主張「不譴是非,以與世俗處」(《天下》),消除是非的觀念、爭名好 利的動機,順應自然的變化。在〈〈莊子》看來.在動亂的戰國,世情險惡,才 與不才都難以全生葆真。成材的大樹,因其材大而被伐;不鳴之雁又因其 不鳴而被烹,所以他只好處於「材與不材之間」了。要這樣就只好安於命, 化於時,順於人.隨俗應變,與世浮沉。「無譽無訾,一龍一蛇,與時俱化, 而無肯專為。一上一下,以和為量,浮游於萬物之祖,物物而不物於物,則 胡可得而累耶?」(《山木》)「虛而能和」、「化而不僻」,不計毀譽,或現或蟄, 浮游於未始有物之先,不為物累,凡事無可無不可。這樣可以如處「環中」 (《齊物論》),「以無厚人有間·恢恢乎必有餘地」(《養生主》)而遊刃有餘, 如此就能與虛空之道合而為一。為人處世要向庖丁學習,不硬打蠻幹,要 講究方式方法,在事物發展的脈絡中避開難以解決的問題,從而保全自 己,進而達到養-的目的。後來「好好先生」的思想原型就出自這裡。

(三)養生術

《莊子》繼承了老子的養生之術.而且把它作了更為系統的論述。基 於反對世俗對生命的桎梏.強調個體生命價值的總原則,莊子提出了一套 「活身」、「全形」、「衛生」、「養生」、「達生」、「尊生」的程序。

「活身」,保持自己的生命存在。「全形」,進一步要求在生存的前提下 不使身體受到傷害,因為「形非道不生」(《天地》)。形體是道所生,得道必 須依賴形體的完整保持。所以,莊子主張不以養傷身.不以利系形。為 此.要講究「衛生」,「衛生之經,能抱一乎?能勿失乎?」(《庚桑楚》)「抱 一」、「勿失」就是「不以好惡內傷其身」,不圖虛名,不用巧智,不對任何事 負責,不把任何事放在心上。接著,莊子開出了「緣督以為經」的養生方 法。身體背後的中脈就是督,「緣督」,就是以清潔妙運之氣,順其自然,循 著督脈上行至百會穴,再經身體前面的中間之脈,即任脈下行至丹田。這 實際上是小周天氣功。莊子認為,這一方法可以保身,可以全生,可以養 精(《養生主》)。從這一生理內容引申開來,就是立身處世要順著中道而 行,不走極端,隨俗應變,與世俯仰。「善養生者若牧羊然,視其後者而鞭 之。」(《達生》)通過這樣的養生,才能「達生」,即達到生命本來該有的限 度,保持生命的本真。關於達生,莊子也為我們開出了修鍊之術的原則。 「抱神以靜.形將自正,必靜必清,無勞女形,無搖女精,乃可以長生。」(《在 宥》)具體的修鍊之術是「心齋」、「坐忘」。所謂「心齋」,就是排除心中的雜 念,心志純一 ·虛以待物。所謂「坐忘」,即凝神靜坐以忘心,徹底忘掉一 切,在內不感到自身的存在:在外不識有天地萬物。「墮肢體,黜聰明.離 形去知,同於大通.此謂坐忘。」(《大宗師》)「心齋」與「坐忘」都是使內心虛 寂與道合一,從而達到「朝徹」的境界。「朝徹」者,旭日初現,心境豁然開 朗,此時思慮倶寂,道我合一。「朝徹而後能見獨。」(《大宗師》)「道」作為 宇宙萬物的本體是唯一的、沒有對待的,故曰「獨」。此時,人與「道」同體, 隨「道」俱往,與變化常在。道即我,我即道。「天地與我並生,而萬物與我 為一。」(《齊物論》)莊子與天地精神往來,自我和「道」相合一。這樣的「達 生」,實為返回到道生萬物的階段去。這才是真正的「尊生」、「重生」。與 一般養生不同,莊子的養生並不追求長壽,只求今生精神上的自由。

人達到與道合一,生死的問題,就是次要問題了。此時.莊子主張參 破生死,樂天知命。他認為,生、死是一種自然現象,如四時之代謝。「人 之生,氣之聚也,聚則為生.散則為死……故曰通天下一氣耳。」(《知北 游》)生與死都是「氣化」的結果。所以,莊子對生死的態度是,活著時順應 自然,死時也安詳坦然。對生死採取一種淡漠的態度,甚至產生以人生為 桎梏的厭世思想。這種情緒很容易讓人投向宗教的懷抱。在精神與形體 的關係上,他承認「其形化,其心與之然」(《齊物論》)。為此,要著眼於心 追求生命的意義。他認為,生與死,從得道的高度來看,都是命的體現。 「死生、存亡、窮達、貧富、賢與不肖、毀譽、饑渴、寒暑·是事之變,命之行 也。」(《德充符》)這一切都非人力所能改變,都是由命運所使然。既然這 樣知其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德之至也」(《人間世》)。莊子把聽天由命 提到「至德」的高度,主張「無以人滅天,無以故滅命」(《秋水》)。他還說: 「死生,命也,其有夜旦之常,天也;人之有所不得與,皆物之情也。」(《大宗 師》)他把死生看作如日月之交替,這也是人所不能干預的。莊子要求人 對自然「唯命是從」,反對人對自然有所作為,擔心人的作為會破壞道的運 行,損傷自然物的本真之性。

四、《莊子》對後世的影響

莊子的思想對此後兩千多年中國的哲學、宗教、政治、文學、藝術甚至 民族心理等方面都有深刻的影響。莊子是道家學派的集大成者,如果沒 有他,道家的形成和發展都是不可想像的。《莊子》被視為浪漫主義文學 的開山鼻祖,對後世文學創作和文論有深刻的影響。蔑視權貴,視金錢為 糞土,隱居不仕,追求精神滿足,熱愛自由.莊子的言行如一對後世文人士 大夫的人格心理影響深遠。這裡重點討論一下《莊子》與道教的關係。

唐代以前,《莊子》與道教的關係不很大。《太平經》似乎吸收過《庄 子》外、雜篇中的方技、養生術的思想。葛洪看過《莊子》,但認為與神仙道 教格格不人。到南朝陶弘景撰寫《真靈位業圖》,莊子位列第三位,這是庄 子得到道教承認之始。到了唐代,皇室大力尊崇老子,兼及褒揚莊子。天 寶元年,詔封莊子為「南華真人」,改《莊子》名為《南華真經》。此後庄子學 才與道教發生了越來越廣泛而深刻的聯繫。唐代道士成玄英疏解《莊子》 三十卷。茅山道士李含光也著有《老子莊子周易學記》三卷。

《莊子》中的神人、至人、真人等原始素材,大體上來源於當時的神仙 家。《逍遙遊》說:「藐姑射之山,有神人居焉,肌膚若冰雪,綽約若處子。 不食五穀,吸風引露,乘雲氣,御飛龍,而游乎四海之外。」莊子的人生如夢 的觀點和若干方術,如《逍遙遊》中列子的「御風而行」、《大宗師》中的「心 齋」、「坐忘」、「真人之息以踵」等等,是借鑒於戰國時的方士之說。實際 上,莊子的思想,如果撇開了古代神仙家的氣功修鍊等方術,幾乎是不可 能理解得透徹的。例如,莊子認為「小知不及大知,小年不及大年」(《逍遙 游》)。「大知」的認識方法不依靠思慮,而是通過神秘的直覺達到與道體 合一。這種直覺體驗應該是與氣功修鍊中的心境狀態和氣功修鍊的效果 密不可分的。我們今天固然可以認為兩千年前的莊子發現了事物和認識 的相對性,用相對主義批判獨斷主義,提出真理的標準等問題,但就莊子 本人而言,其本意未必真是這樣。莊子以沒有感覺思慮、渾渾沌沌為符合 「道」的要求,敏於感知和思慮反而是不好的。這為《莊子》日後被道教捧 為經典奠定了基礎。

道教從發展歷程來看,首先是術,其次才是道的理論建構。《莊子》 外、雜篇中有許多與道教的術相類似的東西可供利用。後世道教吸收利 用這些素材,幾如探囊取物,到了一定階段有必要對諸多術加以理論解釋 時,莊子的玄思被吸收利用,也就是非常自然的事了。

《莊子》外、雜篇具有明顯的自然主義泛神論的傾向。這後來被道教 的神道設教之術改造成為宇宙間萬物有靈的思想。主張神道設教之術的 道教宗派認為,神絕對主宰宇宙間的一切.甚至人體的心、肝、脾、肺、腎、 耳、目、口、鼻、舌等各種器官都有神靈。《莊子》學派所闡述的逍遙境界、 「無何有之鄉」,被道教神道設教之術改造成為他們的理想環境——「仙 境」。得道成仙便可以外生死,超脫自在,不為物累,過著神仙般快活的日 子。莊子學派的「坐忘」、「心齋」及各種養生術,被道教丹鼎派發展改造成 為煉丹術,尤其是內丹術。內丹術的基本術語,如精、氣、神、身、形、心、 性、命、情等,都已見之於《莊子》中。《莊子》的「游心於淡,合氣於漠,順物 自然而無容私焉」等觀點,被後世煉丹家奉為必須遵循的行為模式。《道

藏》中有《莊周氣訣解》一類的書就充分說明了這個問題。

莊子思想是道教理論基礎的主要來源。《在宥》說過:「神將守形,形 乃長生。」這為道教理論提供了基本的立足點。道教長生成仙目標的論 證,是藉助了莊子的相對主義。道教學者們應用萬物存在的特殊性的事 實和理論來說明,不能因為凡人皆死就否認有不死的仙人。葛洪所謂的 「萬殊之類,不可以一概斷之」的論證方法來源於莊子所說的「殊技」、「殊 性」、「殊器"莊子認為「吾生也有涯,而知也無涯,以有涯隨無涯,殆已」 (《養生主》),這就如同「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逍遙遊》),「井蛙 不可以語于海,夏蟲不可以語於冰」(《秋水》),人的認識能力是有限的、相 對的,所以「曲士不可以語於道者,束於教者」(《秋水》)。葛洪也如法論 證,不見仙人並非仙人不存在,而是因為世人「淺短之耳目」認識不到幽玄 微妙的神仙。但葛洪這樣的論證是把未知的和本來不存在的混為一談。 吳筠的《神仙可學論》也是遵循同樣的路子。但道教學者和莊子不同的地 方在於,他們要把「但患志之不立,信之不篤」(《抱朴子內篇·釋滯》)和 「精誠」(《宗玄先生文集》卷中)注人論證過程中,使得理性和信仰奇特地 混合在一起。其次,道教中充滿自然主義色彩的最高人格神的觀念脫胎 於莊子。道教的最高人格神是元始天尊,對此,《隋書·經籍志》說:「道經 者,雲有元始天尊,生於太元之先,稟自然之氣,沖虛凝遠,莫知其極。」元 始天尊的兩個主要特徵,一是先於萬物而存在,二是「稟自然之氣」,實際 上是《莊子》把道視為「未有天地自古以固存」(《大宗師》)和天地萬物皆稟 氣而生這兩個思想融合在一起的產物。這個元始天尊,仍然脫離不了《庄 子》所具有的自然主義的色彩。《歷代神仙通鑒》卷一說:「元,本也,始初 也,先天之氣也。此氣化為開闢世界之人,即為盤古;化為主持天界之祖, 即為元始。」所以,道教的神,與俗人一樣也是由元氣構成的,同樣的也是 人,只不過是得道而不死的人罷了。所以,據說是司馬承禎所著的《天隱 子》中說:「人生時稟得靈氣,精明通悟,學無滯塞,則謂之神。宅神於內, 遺照於外,自然異於俗人,則謂之神仙,故神仙亦人也。在於修我靈氣,勿 為世俗所淪污;遂我自然,勿為邪見所凝滯,則成功矣。」(《天隱子·神 仙》)所以說,道教的目標和道家長生久視的自然主義的人性要求是一致 的,其最高宗教神所稟「天地之精」也就是莊子所觀察到的人的「氣」的「自 然」本質。?

①崔大華:《庄學研究》,北京:人民出版社1990年版,第482—487頁。

《莊子》也是道教諸術的理論解釋的重要思想源頭。「形神相守」、「身 神合一」、「守神」、「守一」等等形神關係是道教清修之術的理論基礎。這 些均可在《莊子》中找到相應的思想萌芽。《在宥》說:「女神將守形,形乃 長生」;《德充符》說神」作為「使其形者」,是生命的主宰,一旦喪失,形體 就沒有意義,生命也就不復存在。所以,「純素之道,唯神是守,守而勿失, 與神為一……是謂真人」(《刻意》),「哀莫大於心死,而人死亦次之」(《田 子方》)。關於守一,老子首先談「得一即得道。莊子則把它轉化為心地 功夫的原則,即「守一我守其一,以處其和,故我修身千二百歲矣」(《在 宥》),並把「守一」與性聯繫起來,說:「壹其性,養其氣,合其德,以通乎物 之所造。」(《達生》)使心性純一,保養純正之氣,使自己的德性與自然相 合,就能通乎道。莊子的思想為此後的道家、乃至道教的守一思想奠定了 基礎。但莊子所守的一是道,道教所守的一則被具體化為心中意念的恆 一不變,心境的寧靜。道教對《莊子》思想作了合於其需要的改造。這種 改造的主要特徵,一是構成人體生命的基本要素被實體化,人體器官被人 格神化。例如,「精」在《莊子》中是作為一個與「神」涵義相近乃至相同的 同義詞來使用的,「今子外乎子之神,勞乎子之精」(《德充符 >〉),「上悖日月 之明,下悖山川之精」(《天運》),「棄事則形不勞,遺生則精不虧,夫形全精 復,與天為一」(《達生》)。顯然,「精」和「神」在《莊子》中是被作為與形相 對的,內在於人的精神性表現或存在。但在道教中,精與神的內涵都有了 改變。精被實體化了。「氣化為血,血化為精.精化為神。」(《莊周氣訣 解》)精、神都成了人身中具有生理機能的實體。精還往往被具體地指認 為是精液:「結精育胎化生身.留胎止精可長生。」(《黃庭經·呼吸》第二十 二)另外,「還精補腦」的修鍊術所使用的也是精液的這種涵義。「神」作為 構成人的生命的精神性要素,在《莊子》里往往被擬人化地描寫為「真君」、 「真宰若有真宰,而特不得其朕,可行已信而不見其形,有情而無形。 百骸九竅六藏……其有真君存焉?如求得其情與不得,無益損乎其真。」 (《齊物論》)但道教不理會莊子的本意,把神直接曲解為人格神,成為人身 中的「五臟神」等等。「人能長清靜……其真神在內,使人長喜……久久自 能見神。神長二尺五寸,隨五行五藏服飾……」①這在《黃庭經》一類的道 經中表現得尤其突出。可以斷言,《莊子》對道教的影響初期主要是在術 上。唐代以後,莊子的哲學思想對道教的影響顯得突出一些。

①王明:《太平經合校》,北京:中華書局I960年版,第4頁。

道教希圖通過術的修鍊而得道,這個思想也來源於莊子。莊子通過 庖丁之口說:「臣之所好者道也,進乎技者矣。」這是說,人的解牛活動的目 的是得道,技、術不過是得道的工具。庖丁解牛的寓言說明,通過長期的 「依乎天理」的實踐,達到「以神遇不以目視.官知止而神欲行」的程度後, 人的活動自然而然地合於自然的天理,這實際上是一種得道的境界。對 這個思想,《莊子》有更明確的闡發:「故通於天者,道也;順於地者,德也; 行於萬物者,義也;上治人者,事也;能有所藝者,技也。技兼於事,事兼於 義,義兼於德,德兼於道,道兼於天。故曰:古之蓄天下者,無欲而天下足, 無為而天下化,淵靜而百姓定。記曰:通於一而萬事畢,無心得而鬼神 服。」(《天地》)這是一個從天人合一到天人相分,涉及治國、興邦、立身、處 事、修養等眾多形而下的活動,在這些活動中體驗、證驗了道本體的存在, 就重新返回到天人合一的循環結構。人由自然的本源來,也要回歸到自 然的本源去;人受自然的本體的駕馭而生,也要遵循自然的本體而存。人 的生存是天道的顯示。莊子「道進乎技」的思想,被道教繼承下來。道教 徒通過術的修鍊而回返本源,實際上是達到與道本體的同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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