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震後,我們為什麼憤怒和內疚——武志紅

2008年5月18日~24日期間,由47名心理專業人士和志願者組成的廣州心理救援組在四川地震災區開展了為期一周的心理危機干預工作。

在災區,我們這一隊伍只是抵達四川的龐大的心理救援大軍中的一個小分隊。據了解,在18日前,僅北京就已有20支心理救援隊抵達災區,而作為廣州心理救援組的一個成員,我在四川的一周時間內,不斷聽到我在北大心理學系的同學和我在全國各地的心理學界的朋友抵達災區的消息。同時,我從電視、報紙和電台中,也頻繁聽到媒體對心理專家就心理危機干預這一話題的採訪。

可以說,與以往的重大災難相比,這一次汶川大地震中,心理危機干預得到了前所未有的重視。

作為這個龐大隊伍中的一員,我想談談我這一周的觀察和體會。

1問問自己:我們為什麼要來做志願者?

18日抵達成都後,看著街頭井然有序的情境,我突然有了一種恍惚感:地震真的發生了嗎?

這種感覺令我有點驚訝。因為,12日晚得知汶川大地震導致大量同胞遇難的消息後,我一度淚如雨下,在後來的幾天內,也在看報紙照片和電視畫面時數次落淚,那時我覺得自己的心彷彿已在汶川,已和災區同胞共命運。

但是,為什麼來到成都後,反而有了這種恍惚感呢?就好像是,以前,我覺得和大地震這個悲劇是沒有距離的,但現在,看著沒有遭到明顯破壞的成都的街頭時,我卻忽然覺得,我和地震這個悲劇拉遠了距離。

這種感覺一直滯留在19日才消失。當日,我們救援組分成幾個小組,而我所在的小組去了都江堰,我們第一個要干預的對象是新建小學的十餘名老師,他們講述的故事深深地震撼了我們,雖然我們此前勸說自己,做心理志願者要有一顆「大心臟」,但第一次如此真切地聽到地震中的悲情故事,我們幾乎無一例外都流下了眼淚。

譬如,新建小學三年級的幾個孩子被壓在廢墟下,其中一個女孩拿到了一瓶水,但她不肯喝,而是分給其他孩子喝,餓極的時候,她就啃桌子角,想像這是速食麵。當其他孩子情緒沮喪的時候,她就唱國歌鼓勵他們。最後,這幾個孩子中只有一個孩子獲救,而這個最勇敢、最有愛心的小女孩走了。

講這個故事的是這個小女孩的女班主任,她的班裡有17個孩子遇難,這令她的心理陷入崩潰狀態。從地震發生後到19日,她沒怎麼吃東西,更睡不著,因為一合上眼便會看到許多雙可愛的眼睛在看著她。她說她已不能再繼續做老師了,這個班的孩子就是她永遠的孩子,她不能捨棄他們……

這個故事令在場的所有救援組成員泣不成聲。

下午,我們去了新建小學,後來又去了傷亡更慘烈的聚源中學,看著眼前的廢墟,無比強烈的悲傷衝上心頭。直到這一刻,我感覺我才徹底地接受了地震的事實,已不能否認,已不能拒絕。

看到事實,才能讓自己接受悲劇

也正是在聚源中學,令我明白了什麼叫「災難性旅遊」。這個詞是奧地利媒體發明的,專指那些蜂擁而來參觀一個地窖的人們,這個地窖是一個71歲的男子所造,他在這個地窖中將自己的女兒伊麗莎白關了24年,並與她生下了7個孩子。

災難性旅遊也出現在聚源中學的廢墟上。當時,有一個十多人不知什麼身份的團隊紛紛在廢墟前擺pose留照,而一個男子離我只有2米處也在擺pose讓別人給他拍照,他的旁邊就是兩個花圈。看到這一幕,我有失控的感覺,忍不住地大聲對他說:「你幹嗎要在這個地方給自己拍照?!」

這聲呵斥令他醒過神來,他趕緊制止了正準備拍照的夥伴,並感謝我對他的提醒。

這讓我想起了2006年我去奧斯維辛集中營,在一堵牆上看到了許多用各種文字的留言,我嚴重懷疑那些都是「到此一游」的東西。奧斯維辛的這些文字和聚源中學廢墟上的拍照留念,讓我當時很憤怒。但回過頭來寫這篇文字時,我想我似乎明白了他們這樣做的心理含義:我見證過了最悲慘的慘劇的發生。他們只是最普通的市民,尚不能從情感上接受悲劇的發生,於是必須要看到事實,但看到了事實仍然不敢讓悲傷從心中自然迸發,所以對這一事實仍然有距離感,於是自己擺個pose留念,這樣就可以在以後告訴自己,這件事的確發生過,你看我都曾經來過這裡。

見證災難,讓心理擁有確定感

我想,追求這種心理上的確定感,或許是很多志願者奮不顧身地湧向災難第一線的重要原因。儘管知道自己未必能做什麼,儘管知道自己還可能添亂,但還是忍不住要奔向前方,這就是因為很微妙的心理因素。

例如,你沒有登過珠穆朗瑪峰,那你就只是理性上知道它的存在,但假若你到了珠穆朗瑪峰的面前,甚至攀登過它,那它對於你就是真切的存在了。許多人奮不顧身地奔向各種「前線」,這種「我來過這裡」的心理需要或許是很重要的心理因素。

在廣州招募志願者時,和一些志願者聊天時,我都感覺到了「不到前線非好漢」的這種微妙心理。

大地震發生後,無數人都想為受災的人們提供幫助,不過,提供幫助的辦法很多,我們最好找到最適合自己的辦法,而不必都到前線中來,無比渴望到災區第一線的志願者,可以深思一下,你真的就是百分百想去提供幫助嗎?你的強烈的願望里,有沒有雜質存在?

2問問靈魂:為什麼我們會感到「內疚」?

按計劃,20日我們的團隊應該去綿陽,但因為預報有6~7級的強烈餘震,且災區還會有中到大雨,所以我們將去綿陽的計劃推遲了一天。當日,我聽說一個兒童活動中心有60名孤兒,想去那裡做一些事情,但還在路上時,接到新的消息,說這裡的孤兒都得到了心理輔導,所以活動中心不接受其他志願者或專家為這些孩子再次做輔導,因重複輔導其實意味著重複創傷。

內疚情緒,在災區蔓延

於是,20日這天,我臨時「失業」了,這令我感覺到明顯的內疚,並立即開始想,我要大大提高我對災區的捐款額,我要做很多很多事情……

類似的內疚在心理志願者、其他志願者、救援人員和倖存者中非常常見,可以說是災後最普遍的情緒之一。

20日調整一天後,我們由15人組成的小分隊21日按計劃奔赴綿陽,先後給永安鎮救助站帳篷學校的170名師生、沸水鎮150名師生和花亥小學150名師生做了心理輔導。

在永安鎮,我和來自廣州的心理諮詢師晏嫣一起合作,負責輔導20餘名十來歲的孩子,先由晏嫣帶著孩子們一起做「手指操」活躍氣氛,等氣氛活躍起來後,我們給每個孩子一張紙和筆,讓孩子們畫他們印象中最深刻的一次夢,如果沒有夢,就可以畫自己想畫的任何畫面。

距離北川縣城20餘公里的永安鎮是災情最嚴重的地區之一,據了解,我們負責的20餘名孩子差不多都有親人遇難或受重傷,所以不出所料的是,孩子們畫的都是與地震有關的畫面。

等孩子們畫好後,我和晏嫣再根據畫面對孩子的心理狀況做一個直覺上的評估,然後視情況或做單獨對話,或讓孩子站出來和其他孩子一起分享他的感受。

我先和一個孩子單獨對話,等結束對話後,我們回到帳篷里,看到晏嫣讓一個神情落寞但又有點要強的9歲的小女孩在講她的畫,講完後,晏嫣問她有什麼理想,小丫頭大聲地說:「我長大了要發明一個儀器,可以控制地震的儀器。」

這個小丫頭的理想真好,我想,有這樣的一個理想,她就從災難中找到了積極的意義,而不會單純地陷入悲傷中。於是,我走上前說:「你的理想真好,你會記住它的,是不是?請大家為她的理想鼓掌!」

孩子們激動地為她鼓掌。但是,等她坐回座位後,我卻發現,她的神情彷彿更加落寞。於是,我走到她的小課桌前,蹲下來,拉住她的小手,輕聲問她:「願不願意跟叔叔單獨說會兒話?」

她搖了搖頭,並且隱約有點拒絕我的身體接觸,雖然不堅決。

等離開這個帳篷學校後,這個小女孩的那種落寞和倔強的神情一直在我腦海里盤旋,突然有一瞬間,我想到一個可能的答案:她很內疚,她很自責,她認為她對地震的發生有一定的責任,所以她才有了要控制地震發生的理想。

當然,這只是一個推論,並不一定就是答案,晏嫣就不大認同我的看法,她認為我給出的反應非常好。

當日,我們的第二站是沸水鎮帳篷學校。這裡的災情比永安鎮稍輕一些,我們是四個志願者一組,在一個帳篷里為四十多個從初一到初三的孩子做心理活動。活動即將結束時,我特地對孩子們說,你們中如果有誰覺得自己心中有強烈的內疚、憤怒或悲傷,可以留下來和我們單獨交流。

結果,幾個學生留了下來,其中一個女學生對我說,她覺得自己是廢物是飯桶。

「這句話的意思是什麼呢?」我問她,「能不能詳細給我說一下?」

她說,地震發生時,他們剛午睡結束正趕向教學樓,大多數同學都逃過了一劫,但有兩個學生遇難了,其中一個是她的朋友,雖然關係不是特別緊密,但也算是好朋友,她看著這個同學被送上擔架,聽說這個同學醫治無效死亡後,她覺得很內疚,並想,如果她早一點起床叫醒大家一起下去,那麼也許這個同學就不會死了。

不過,真正令她覺得自己是飯桶的,是爸爸的受傷。她說,地震發生前,她纏著爸爸給家裡買冰箱,因為她愛吃冰鎮的食物,爸爸工作有點忙,想晚兩天再買,但她不幹,要爸爸立即買。爸爸愛她,就專門抽時間買了冰箱,因為這個原因,地震發生那一天,他恰好留在家裡,結果腰被砸傷了,傷情挺重,現在還在醫院裡。

這就可以理解了,她認為是她要爸爸買冰箱給她弄吃的,這一點導致父親受了重傷,所以她內疚,恨自己是個飯桶。

她這個邏輯看似合理,但其實是一個擴大化的、錯誤的心理連接。她要爸爸買冰箱是一件事,地震的發生是另一件事,這兩件事的軌跡湊巧相遇,結果她將兩件事混淆在一起,認為是她導致了爸爸的受傷,但爸爸受傷的唯一原因是地震的發生,而不是她,這是兩碼事。

我給她講了這個道理後,讓她大聲說:「我不是爸爸受傷的原因,爸爸受傷的原因是地震。」

說了幾遍後,她的神情有些釋然。

接著,我給她講了一下「冰箱-地震-爸爸受傷-我是飯桶」這四者之間的聯繫,幫助她明白,她自責為飯桶的心理是怎麼來的。

因時間有限,這個個案我處理得急了些,用了太多說教,如果時間稍寬裕一些,我會讓她自己找到「冰箱-地震-爸爸受傷-我是飯桶」之間的連接,那樣會好很多;也會讓她做角色扮演,如讓她扮演女兒,對我扮演的「爸爸」表達她的內疚和自責,接著會讓她扮演「爸爸」,對我扮演的「女兒」說他的想法,還可以讓她扮演「地震」,對「女兒」說話,這樣她會更清晰地理解,她的自責只是她一個人的孤獨的想法,「地震」會嘲笑她的這種自大的想法,而爸爸更是根本就不會怪罪她。

內疚情緒是必須處理的負面情緒

內疚是我們在這周的心理干預中遇到的非常普遍的情緒。20日,我們的志願者中有一大半虛度了一天,於是感到內疚。但21日,我們所有志願者都忙碌了一天,做了很多事情,但內疚卻是當晚我們分享感受時的最集中情緒。

我們尚且如此,那些在前線的救援人員估計內疚更為普遍和嚴重,例如那些給埋在廢墟中的倖存者做截肢手術的武警和士兵們,他們肯定會有更為嚴重的內疚,是亟須心理輔導的一個特殊群體。22日,我們的心理救援組特地派了一個23人的分隊,前往綿陽市安縣,為駐紮在永和鎮上的廣東省邊防總隊115名官兵做了團體心理輔導。期間,救援組巧遇深圳市副市長李銘,他得知救援組是來自廣東的心理志願者後,立即向我們表示了敬意,並向工作組贈送了慰問金。

有時,甚至是貢獻越大的人內疚情緒越重。新建小學的一名老師絕對是一位英雄,她連拋帶扔地將班裡被嚇呆的孩子們丟到了安全地帶,但困擾她的最大的情緒卻是內疚,因為她恨自己沒有救出自己以前帶過的孩子。

內疚情緒是必須進行處理的一個關鍵性的負面情緒,否則,當事人就容易出現自毀傾向,嚴重者會自殺。前面提到的那個自責為飯桶的女孩,如果不處理她的內疚情緒,她就會產生進食障礙。

放棄憤怒,別和一瞬間的喪失「控制感」較勁

憤怒是另一種負面情緒。

除了內疚外,憤怒是這次地震後出現的另一種常見的情緒。

綿陽市魏城鎮在地震中遭遇的主要是財產損失,大部分房屋倒塌,但人員傷亡較少,而其中大多數集中在魏城小學六年級二班。這個班在教學樓的最高層的三層,據了解,地震發生時,這個班的班主任帶著孩子們向下跑,但跑到走廊正中間時,樓頂的一大塊水泥板掉下來,砸塌了三樓和二樓的走廊,最終令13個孩子遇難。其他班的老師都沒帶著孩子逃跑,所以都沒有人員死亡。

這一明顯的對比引起了六年級二班的部分家長們的憤怒,他們認為這個班主任該為這一災難性後果負責,其中一個家長在舉辦孩子的葬禮時,強令這個班主任在葬禮上捧孩子的遺像,而在當地風俗中,捧遺像的都是晚輩。

迫於多方面壓力,這個班主任接受了這一結果,但他的心理因而崩潰了,長時間處於「傻了」的狀態。在輔導中,他第一次透露了他的苦衷,他認為自己是在帶孩子逃命,自己是絕對的善心,出現了這樣的結果是誰都不想要的,憑什麼要讓他負責?但他無處訴冤,也難以被人理解,所以瀕臨徹底絕望的狀態。

不過,整體上而言,我們通過這一周的工作發現,儘管一些學校遭遇了慘烈的人員傷亡,但多數家長對老師們的處境還是理解的,對老師無比憤怒的家長尚是少數。

但憤怒卻是網路上最常見的負面情緒,國內人氣最旺的天涯雜談和新浪論壇中,首頁差不多有一半帖子是網友在表達他們的憤怒。姚明竟然「只」捐了200萬元人民幣,這遭到了多數網民的口誅筆伐,新浪留言中多數都是黑姚明的。萬科房地產公司一開始捐了200萬元人民幣,遭到了一邊倒的抨擊,而當萬科追加了1億元後,很多網民說,瞧,壓力生效了,我們令萬科又多掏出了1億元。

一個女孩的畫,其中一位是她父親,另三個女孩是她自己和姐姐、妹妹,但姐姐已遇難,而與姐姐當時在一起的媽媽活了下來。這幅沒有媽媽的畫作顯示,這個女孩對媽媽有憤怒。

憤怒和內疚均源於喪失控制感

為什麼憤怒和內疚情緒會如此普遍?

要回答這個問題,就要先回答一個問題:重大災難對心理造成的衝擊是什麼?

主要的衝擊是兩點:1.重大的喪失,包括受傷、親人傷亡和財產損失;2.控制感瓦解。

第一點衝擊會導致悲傷等很多情緒,這不是本文探討的範圍,本文主要探討第二點。

所謂控制感,即我感覺世界在我掌控和預料之中,我早就知道事情會朝著什麼方向發展,我預料到我的人生會去向何方……

對於絕大多數人而言,維護自己的控制感可能是第一要義。假若我預料事情會朝什麼方向發展,那麼一旦我發現事情沒有這樣發展,我就會很恐慌,並會盡一切力量將事情朝我推動的方向發展。

假若一個人的人生沒有外界事物的強力侵入,那麼他的這種控制感就會一直得以保持。

但是,像地震這樣的重大災難一定會撕毀這種控制感,以強有力的方式告訴每一個受到嚴重影響的人,你根本掌控不了什麼,你的控制感是幻覺。

控制感被破壞後,一個人就會有強烈的無能為力感,覺得自己做什麼都是沒有意義的。

徹底的無能為力感是極其可怕的,為了逃避這種感覺,內疚和憤怒這樣的情緒就會產生。

在地震中,無能為力感深藏的邏輯是:「大自然是控制者,你們不是。」內疚感深藏的邏輯則是:「我是控制者。」憤怒深藏的邏輯則是:「他是控制者。」

由此,可以看出,內疚和憤怒其實都是在大自然以外尋求歸因,而將災難的原因歸結到人身上,就好控制多了。

這當然是一種虛妄。但在重大災難發生後的那一小段時間,這種虛妄可以保證我們適度逃避無能為力感,於是對人生和世界的掌控感不至於被徹底摧毀。

但是,等災難過去一段時間後,我們重新建立了一些新的控制能力,這時就可以把內疚和憤怒給放下了。我們得承認,在大地震發生的那一瞬間,我們在相當程度上的確無能為力。

不過,我們可以順應地震,可以預測它的發生,可以改善房屋的構造,可以掌握更好的逃生辦法,可以改善我們的救援體系……從而最終讓地震對我們的危害減至最小。

同時,我們還要看到,地震是很可怕,但它只是那一瞬間,而我們的人生是一條長河,我們可以不和這一瞬間較勁,但可以在人生長河中將失去的適度彌補回來。假若我們的人生一直是在和這一瞬間被瓦解的控制感較勁,內疚和憤怒等情緒就可能會控制我們一生,而讓我們自毀或不當地攻擊別人。

文章摘自《為何越愛越孤獨》,武志紅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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