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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人與泰山——蒲松齡

詩人寫泰山,或豪邁雄奇,或清新雋永,構成一幅山水長卷。小說家與泰山,多涉鬼魅神仙,從干寶《搜神記》開此先例,後蔚成風氣,編織出一個幻想的鬼神奇境。在這中間,清代小說家蒲松齡以「寫鬼寫妖入骨三分」的思想深度和藝術力量,使其作品成為泰山小說中的明珠美玉,成為這個鬼神世界中最有光彩的篇章。

蒲松齡(1640-1715),字留仙,一字劍臣,別號柳泉居士,山東淄川(今淄博市淄川區)人。少即聰慧,十一歲從父讀書,十九歲初應童子試,深得當時山東學政施閆章賞識,稱其文卷「如空中聞異香,百年如有神」(王敬鑄手抄《聊齋制藝文》),遂「縣、府、道三第一,補博士弟子員,文名籍籍諸生間」(張元《柳泉蒲先生墓表》)。但此後地屢試不第,久困場屋,直到七十一歲的古稀之年,才熬到一個「歲貢生」的頭銜,四年後就去世了。作為一名下層文人,蒲松齡的一生是在清貧中度過的。他的家產,僅有祖上傳下來的幾畝薄田,三間農場老屋。家計無著,只好在三十一歲上去同邑友人,江蘇寶應知縣孫蕙那裡做文牘師爺,一年後返回故里,先後到王敷正、唐夢賚、高珩、畢際有等本邑富紳家裡當教書先生,一直到七十一歲才告老還家。他的一生懷才不遇,主要生活就是讀書、著書、教書。這種身世,使他一直處於當時災難深重的農村,同深受封建官府壓榨、土豪劣紳欺凌、天災人禍困擾的農民保持著密切聯繫,也深刻地感受到現實社會的黑暗,科學制度的腐朽,從而使他的文學創作具有堅實的創作基礎和強烈的生命力。

蒲松齡幾乎是以一生的心力,歷時四十餘年,完成了《聊齋志異》的創作。是書為志怪傳奇類小說,凡四百九十餘篇,絕大多數是花妖、狐魅、鬼怪故事,以及奇人異事。蒲氏自稱該書是一部「狐鬼史」。他繼承發展了六朝志堅小說的傳統,並多有創新,雖「不外記神仙狐鬼精魅故事,然描寫委曲,敘次井然,用傳奇法,而以志怪,變幻之狀,如在目前,又或易調改弦,別敘畸人異,,出於幻域,頓入人間;偶述瑣聞,亦多簡潔,故讀者耳目,為之一新」(魯迅《中國小說史略》)。所以在全世界書尚未完成時,就引起了人們的讚賞。當時的詩壇領袖王士禎,山東學政黃叔琳等人,都向蒲松齡借閱過原稿,許多人競相傳抄,不脛而走。

由於地緣接近,也由於泰山的號召力,蒲松齡曾多次到泰山。《聊齋志異》中有關泰山的作品有26篇,約佔全部篇目的百分之五。其內容大致有以下幾類。

反映社會現實,抒寫時代風雲。這是一切優秀作品的共同特點。蒲松齡生活的明末清初,是一個「天崩地解」的時代。他「目擊清初離亂時事,思欲假借狐鬼,纂成一書,以抒孤憤而諗識者」(易宗夔 《新世說》)。蒲氏有著強烈的史家意識,在《感憤》詩中自稱「新聞總人狐鬼史」。《小二》一篇反映了明末天啟年間滕縣爆發的白蓮教徐鴻儒起義事件。故事中趙旺夫婦的女兒小二「絕慧美」,且「知書善解,凡紙兵豆馬之術」,一見輒精」,是徐的掌門弟子,主持軍務。趙氏夫婦也是義軍首領。滕縣秀才丁紫陌系小二同窗好友,勸說小二「左道無濟,止取滅亡」,遂與其隱身至泰山、萊蕪一帶。此間著重書寫了白蓮教法術的靈驗,例如剪紙作判官;假泰山帝君之名作取富紳千金;作紙鳶驅蝗;設壇祈雨等。這些神秘和法術屢驗不爽,官府和豪紳卻無可奈何,成為小二得心應手的鬥爭手段。後來徐兵敗,小二父母兄弟皆被殺害。小二夫婦救出侄子,起名承祧,寓含繼承前人事業之意。在大飢之年,小二出多年積栗,使附近村民「賴以全活,無逃亡焉」。不難看出,白蓮教後繼有人,在群眾中仍很有影響力,反抗的火種仍在。

《鬼隸》、《韓方》則反映了明末清兵在濟南屠城的暴行。祟禎十一年(1638)秋,清兵第五次進關,次年正月破濟南,俘德王朱由樞,官民死傷無算。雲南道御史部景昌巡按山東,「瘞濟南城中積屍十三餘萬」(《明祟禎實錄》)。這是蒲松齡出生前一年的事,當然會給人們留下深刻而慘痛的記憶。《鬼隸》即借鬼隸之口說往東嶽冥府投文,稱「濟南大劫,所報者,殺人之名數也」,果然「未幾,北兵大至,屠濟南,扛屍百萬」,《韓方》則說:「郡城(濟南)北兵所殺之鬼,急欲赴都自投,故沿途索賄,以謀口食耳」,致使濟南周圍許多州縣「邪疫大作,比戶皆然」,受侵擾者只有聲稱往告東嶽冥帝,才能唬住這些冤鬼。這裡是在借東嶽冥府之名,稍加委曲,控拆了精兵屠戮無辜的殘暴罪行。

在有關泰山的另一名篇《狐妾》中,還側面反映了「姜瓖之變」的史實。此事在清初影響極大。姜原為明代宣北鎮總兵,曾在居庸關投降李自成,後降清,鎮守大同。順治五年(1648),姜在大同舉兵反清,山、陝一帶遺臣宿將多起兵響應。順治六年八月,清廷派英王阿濟格率清兵及吳三桂等前往鎮壓,姜糧盡兵敗,清兵破大同,盡屠城中軍民。所過之地,無數百姓家破人亡。《狐妾》中劉洞九之子至汾州探親,即死於此難。這一事件,在《亂離》等篇中也有表現。

關注吏治清濁,體察民間疾苦。這兩方面原是互為表裡的。《一員官》、《鴞鳥》、《潞令》三篇都是寫泰安的官員,皆實有其人。《一員官》記載泰安知州張公,性格倔強剛直,人稱「橛子」。凡達官貴人來登登山,役夫車馬山轎之類徵用繁多,泰城民眾不勝其苦。張公上任,一切皆予罷免。如索要財物,張坦然相對:「我即一羊也,一豕也,請殺之以犒騶從。」。張公立即暴怒,並施以刑杖,結果是由兒子代受。夫人兒子從京城來控視,夫妻十二年未見,自然非常高興當夫人看到張公素無積蓄,「塵甑猶昔」,不禁問道「何老悖不念子孫耶?」張公夫人氣得即刻攜子歸還,臨走發狠道「渠即死於是,吾亦不復業矣!」次年張公果卒於任。張公名迎芳,據《泰安縣誌?宦績表》載為山西應城人,進士出身,康熙二十一年至二十九年(1682-1690)任泰安知府。志載他「事必親躬,不假手胥役。偶有誤,即自批其頰」。康熙東巡登泰山,張也只是掃除宮室,清理街道,「絲毫不以擾民「。他死後「室無長物,惟圖籍數笥」。

《鴞鳥》記康熙乙亥年(1695),西塞用兵,官府購買民間騾馬運送軍糧。貪婪成性的長山縣令楊某藉機搜刮,公然率兵丁將周村集市騾馬悉數掠奪,共數百頭。外地客商「道遠失業,不能歸」,遂請萊蕪范縣令、益都董縣令、新城(今桓台)孫縣令代為求情。楊無詞以對,顧左右言它,托以行酒令,順口道出「酒杯之外不須提」。范縣令亦借酒令,說「天上有廣寒宮,地下有乾清宮,有一古人姜太公,手執釣魚竿,道是「願者上鉤」,勸說委婉,提示在郎朗乾坤下,不許強索橫要。而楊卻大言不慚對道「天上有靈山,地上有泰山,有一古人是寒山,手執一帚,道是各人自掃門前雪」,明告各位同僚不要多管閑事。如此厚顏無恥,出於意外,眾人只能「相視腆然」。事情發生時,蒲氏正在淄川西鋪畢際有家任西席,其記述當是親聞親見。楊令,指康熙二十八年至三十五年任長山縣令的楊傑,貪婪無度,事發第二年被革職。萊蕪縣令為范溥,字天如,吳縣監生。據《萊蕪縣誌?吏跡志》載,「康熙二十三年任萊蕪,留心民瘼,報災賑饑如救頭目。民田沒於河者數百頃,溥悉免其賦役,民甚載之」,後來擢升為東平知州。蒲氏與范溥有交往,並有贈《萊蕪范邑侯太公》詩一首:「道德文章日日聞,傾風遙祝意欣欣。義田尚足追文正,廟器真堪繼史雲。階上蘭芝方競秀,庭中羔雁欲成群。從來厚積流光遠,今對高賢我亦云」。看來范溥對地方教育和提攜後進很有貢獻,所以才有這樣的稱譽。

《潞令》則記述了一史酷吏,說東平人宋國英,任山西長治路城縣令,「貪暴仁,催科尤酷,斃杖下者,狼籍於庭」。山東老鄉見其專橫而加以譏諷,宋不以為恥,反而得意洋洋地說:「官雖小,蒞任百日,誅五十八人矣。」這樣有貪橫暴虐之徒,不久即暴卒。蒲氏認為這是應得的報告,「幸陰曹兼攝陽政」,不然,貪賄殺人越多,其政聲就更「卓異」,黎民百姓何以忍其荼毒!在那個「強梁世界,原無皂白」的社會,怎樣解除人民的痛苦,蒲氏只能「惟翹白首望清官」了。在現實中,這樣的清官實在太少,作者就不能不把清官形象寄托在他的想像中,這就是《席方平》中的九王一流人物。

《席方平》是《聊齋志異》中最為優秀的篇什之一。席方平為父伸冤,至冥府告狀。一向被認為鐵面無私、執法如山的整個冥府中,都被仇人用金錢買通。從城隍、郡司到冥王,各級統治者都貪贓枉法。席方平憑理告狀,卻被施以鞭笞、炮烙、鋸解等刑罰,真是酷毒已極,無以復加。所以席深感「陰曹之味暗尤甚於陽間」。這個被再三顛倒的陰曹地府。正是陽間封建官僚機構腐敗的折射。席方平是一個敢於抗爭到底的人物。他「大冤未伸,寸心不死」,歷盡磨難,威武不屈。冥王問他敢否再訟,他堅定地回答「必訟!」連小鬼也感嘆道「壯哉此漢!」期頤之壽,以換取席的屈服,仍未能達到目的。蒲松齡高度讚揚了這種不畏強暴,百折不撓的鬥爭精神。但這種尖銳的矛盾無法解決,最後只好請出東嶽大帝殿下的九王—-灌口二郎神對冥府進行審判。判詞中指斥冥王「繁纓棨戟,徒誇品軼之尊;羊狠狼貪,竟玷人臣之節」,城隍、郡司「乃上下其鷹鷙之手,既罔念夫民貧;且飛揚其狙獪之奸,更不嫌乎鬼瘦」,皂吏鬼役「飛揚跋扈,狗臉生六月之霜;墜突號叫,虎威斷九衢之路」,為富不仁的行賄者「金光蓋地,因使閻摩殿上儘是陰霾;銅臭熏天,遂教枉死城中全無日月」,並判處立即「押赴東嶽施行」。這實際是對現實中整個封建統治機構的撻伐批判,直叫人淋漓暢快,吐氣揚眉。不過種結局,也只是現實中的幻想。

狐鬼變幻,情寄泰山。蒲氏本擅以狐鬼應工,一入此題,便運斤成風,遊刃有餘。《鬼妻》是人鬼相戀的故事,描寫了一段生死以繼的愛情。泰安人聶鵬雲與妻子感情甚篤,妻病卒,聶悲思不已。妻以此情告之冥府,得許與聶幽會。後聶續娶,妻無法接受,怒其不義,鬧洞房,掠新娘。後請人以桃木楔其墓,鬼妻之怪始絕。

《胡四姐》、《長亭》、《雲翠仙》三篇是人狐相戀的故事。《胡四姐》寫泰山人尚生與胡三姐、胡四姐姊妹的交往,尤其是與胡四姐的愛情。胡氏姐妹雖為異類,卻美艷絕倫,心地善良,性情柔順。尚生與之一見鍾情,「傾吐平生,無復隱諱」。四姐以符咒阻止了三姐傷害尚生的意圖,又驅逐了引誘尚生的野狐。尚生在四姐被術士收伏時救其出逃。患難之中,情感益深。後來四姐煉成大丹,名列仙籍,並度尚生為鬼仙。

與這種美滿的大團圓結局相比,《長亭》中的有情人屢遭間隔,好事多磨。泰山人石太璞拜王赤誠為師,學驅鬼之術。有狐翁之女紅亭為鬼所祟,請石厭禳。鬼陰與石串通,以「欲擒故縱」之法,迫使狐翁以紅亭之姊長亭嫁石。驅鬼之後,狐翁返悔欲殺婿,石賴長亭報信得脫。狐媼聞知,送長亭與婿團聚。一年後生一個慧兒。長亭思母歸家,為父阻隔,一去三年。石父病卒,長亭孝服奔至,經理家政,營謀殯葬,事畢復歸。數年後,狐翁為石師所系,長亭母女前來求救.石以狐翁譎詐無常,不肯相助.長亭母女志以報,石乃前往救出。直到此時,一對恩愛夫妻才得團圓廝守,而翁婿之間終不通往來。

《雲翠仙》寫破滅的,或是沒有過的愛情。小商販梁有才泰山進香,遇到美貌少女雲翠仙,假意殷勤,「以誠樸自表」,博得雲母好感,招為婿。翠仙察覺其輕薄無行,堅辭不果,只得「迫母命,漫相隨」。婚後梁得雲母資助,無慮溫飽,「惟日引里無賴朋飲競賭,漸盜女郎簪珥佐博」,翠仙屢勸不聽,後來竟想賣妻為妓。但他無法說出這一無恥不算,於是裝窮叫苦,拍桌子,罵丫環,旁敲側擊。聰慧的翠仙與梁對飲,巧妙試探,一步步引他露出真意。這是全篇最為入勝之處;翠仙「忽曰:郎以貧故,日焦心,我又不能御貧,分郎憂,衷豈不愧作?但無長物,止有此婢,鬻之,可稍佐經營。才搖首曰,其值幾何!又飲少時,女曰:妾於郎,有何不相承?但力竭耳。念一貧如此,便死相從,不過均此百年苦,有何發跡?不如以妾鬻貴家,兩所便宜,得值或較婢多.才故愕言:何得至此!女固言之,色作莊,才喜曰:容再計之,這番鬥智,如層層剝筍,把梁有才的醜惡嘴臉,齷齪靈魂暴露無遺。翠仙以辭母為由攜梁至家,曆數其忘義負心的薄,遂與決:「我豈不能起樓宇、買良沃?念汝儇薄骨、乞丐相,終不是白頭侶!」梁有才最後落得個沿街乞討,斃於獄中的下場。

《狐妾》、《胡相公》是有關萊蕪的兩篇。《狐妾》是寫萊蕪人劉洞九在山西汾州(今山西隰縣)做官,娶一妾,名為狐,實為非人非狐,乃是「前官之女,盅於狐,奄忽以死,窆園內。眾狐以術生我,遂飄然若狐」。這位狐妾不僅「光艷無儔」,而且非常精幹,在劉做壽時,一人獨辦三十餘桌宴席,「二十餘人絡繹於道,取之不絕」。當劉思念家鄉土酒時,狐妾須臾從千數余里的家鄉取來。狐妾還能未卜先知,測人休咎。時萊蕪人張道一為山西提學使,聞有此異,欲謀一面而不得,乃強索狐妾畫像至家,受到狐妾巧妙懲罰,只得歸還畫像.狐妾還勸劉求差押餉至雲南貴州,以避兵禍.果然不久就有姜瓖之變棄官歸里.狐妾的故事在萊蕪流傳甚廣,族人敬稱為「仙奶奶」,跟隨劉洞九回到萊蕪。劉氏後人至今保存著狐妾手植的佛像葫蘆和莓豆秧手杖。葫蘆長柄處挽有一個無私扣,非人力能及,外形肖似彌勒佛。莓豆秧如樹枝般粗壯遒勁,彎成手杖,頗有古風,相傳為劉洞九心愛之物。這些傳說和遺物,與蒲氏之作相映成趣。

《胡相公》描述了張道一的仲兄張虛一性格豪放,希望親見狐精並結為朋友,乃「敬懷刺往謁」。其狐自稱為胡相公,相見時「兩座自移相向……甫坐,即有鏤漆朱盤,貯雙茗盞,懸目前。各取對飲,吸嚦有聲,而終不見其人」。二人「酬酢議論,意氣頗洽」。胡相公善解人意,諸事妥貼,「茶已,繼之以酒……酒後思茶,意才動,茗已置几上。凡有所思,應念即至」。張又得一小狐為仆,戳穿了萊蕪城內巫婆「托狐神以漁利」的騙局,並予以懲戒。二人成莫逆之交,然始終末謀一面。後胡相公歸陝,張再三請求,才偶現面目,乃一美貌少年,「衣裳楚楚,眉目如畫」。

《周三》一篇,寫泰安富吏張太華家患狐,驅逐無效,乃請城東狐仙胡二爺相助。胡力荐居於岱廟的狐仙周三。周髯「虯髯鐵面,服褲褶,」稱與張有緣,為之驅狐,「聞庭中攻擊刺斗之聲,逾時始定,啟關出視,血點點盈階上。墀中有小狐首數枚,大如碗盞焉」。以狐制狐,可謂奇事,然周三「自是館於其家,相見如主客」,以狐易狐,則為更奇矣。

泰山主人生死,人死魂歸泰山。這種觀念在明清之際甚為流行。蒲氏以此為題,構置了一批短軼小品。《岳神》說揚州提同知夜夢東嶽神召見,第二天得病求醫,而藥店中人即夢中所見,回家服藥後暴亡。於是傳說「閻羅王與東嶽天子日遭侍者男女十萬八千眾,分布天下作巫醫,名勾魂使者」,求醫藥者不可不慎。《王貨郎》中濟南人小二忽遇早已死去的大哥,引其至冥府證案。兄弟二人「盡夜狂奔,至泰山下」,冥府案結,小二始得歸陽界。《閻羅》敘述萊蕪秀才李中之剛正不阿,人在陽間,卻兼任冥府閻羅.每隔數日僵死,幾天後復醒,此間即審理冥司案件。有一次是「提勘曹操,笞二十」。千年遺案尚未論定,冥府效率實在不高,《棋鬼》一篇饒有興緻,說一書生嗜棋成癖,以致家產盪盡,父親被氣死,書生也被閻羅王罰入餓鬼地獄。後來東嶽廟五鳳樓落成,東嶽大帝徵文士作碑記,書生在應徵路上棋癮複發,於泰山盤道側身遊客間對弈,卻屢屢告負。書生「神性懊熱,若不自己」「自晨至於日昃,不遑溲溺」,以致耽誤了應徵期限,結果又遭東嶽大帝問罪,「仍付獄吏,永無生期」。《鷹虎神》記載了濟南城東嶽廟門神的靈異。此神高丈余,面目猙獰,俗稱「鷹虎神」。有盜賊至廟中行竊後逃往千佛山,恰遇是神架蒼鷹下山,其盜「大恐,蹲伏而戰」,惟叩頭不已。其神遂押盜賊返廟受罰。

宣揚因果報應,警醒世道人心。《布客》、《劉全》兩篇都是為人積德行善,而有善報。《布客》中寓居泰安的長清布客遇一短衣隸胥,二人結伴而行。隸自稱「我乃蒿里山人,東四司隸役」,其勾拿名單上第一名即是布客。布客垂涕求救,鬼隸曰「不能。然牒上名多,拘集尚須時日。子速歸,處置後事,我最後相詔,此即所以報交好耳」。行至一處斷橋,鬼隸提議:「子行死矣,一文亦將不去。請即建橋,利行人。雖頗煩費,然於子未必無小益。」布客果然不日建成新橋,並安排好後事,然久等鬼隸勾拿不至。一日,鬼隸來告;已將建橋事呈報城隍、冥司,可得延壽,「今牒名已除,敬以報命」。此後布客每至泰山,都要設祭酬答鬼隸。《劉全》中牛醫侯某多行善事,送飯途中遇旋風,即以飯餚祝奠。城隍廟中劉全塑像被鳥糞玷污,便動手清除。後因審案被勾至冥司,遇綠衣使者及書吏,得以多方照顧,並禮送回家。經詢問得知,綠衣使者即是被祝奠的旋風,時從泰山而來,焦渴欲死,所以不忘飯漿之恩。書吏即劉全,感謝侯氏滌除污穢。自是侯氏「益修善」,年八旬尚強健,「能超乘馳走」。後劉全來召,說侯陽數已盡,已為之「地下代買小缺,亦無苦也」,侯遂無疾而終。

《柳氏子》、《周生》二篇寫作孽積怨,惡得惡報。《柳氏子》中柳西川四十得子,溺愛無端,及長「盪侈逾檢,翁囊積為空」,臨病死仍要殺掉家中健騾來吃。後來村人結社至泰山進香,遇柳氏子,傳語約父至泰山一晤。村人恐神鬼無常,遭遇不測,請柳西子川藏於要箱中見機行事。柳子未見其父,乃曆數前愆;原來二人是買賣夥伴,因柳尋機侵吞其財,就托生為柳氏子前來討債。柳氏子敗家行跡,皆屬報應。《周生》寫無行文人以淫嫚之詞褻瀆神靈受到懲罰。淄川縣令徐夫人遺仆朝泰山還願,請幕客周生撰寫祝碧霞元君詞,周文中多涉狎虐淫穢,有」栽般陽滿縣之花,偏憐斷袖;置夾谷彌山之草,惟愛餘桃」之句.「斷袖餘桃」之典為同性戀之喻。此類辭語,所在頗多。同僚勸其棄置不用,周不聽。未幾,周生死於縣署,繼之所遣僕人死,隨後徐夫人產後中風而死。當時縣署中尚不知其故。周生之子來迎棺櫬,夢見父親告誡說:「文字不可不慎也!我不聽凌君言,遂以褻詞,致干神怒,遽夭天年;又貽累徐夫人,且殃及焚文之仆,恐冥罰尤不免也!」按此故事當有所本。篇中縣令為時惟豫,《淄川縣誌》載為「鑲藍旗人,歲貢。康熙二十三年任,三十七年劾去」。蒲氏與其多有交往。《聊齋詩集》中有《飲時明府署中,酬唱傾談,不覺蠟淚沾衣,歸後賦此卻寄》七律二首,從「快成佳句才情敏,洞啟重門腑肺傾」句來看,關係當較融洽。時夫人死後,蒲氏寫了一篇祭文,中有「剩粉凄涼,遺香之蓬勃故在;孤帷寂寞,嬌嬰之啞吒誰憐」之句,印證夫人系產後不久而死。而「謝安石之閨門,能吟飛絮;左太沖之嬌女,早倚輕妝」句,雖屬褒揚,也能看出這位夫人較有文采,也說明蒲氏對徐夫人的情況是大致了解的。

《趙城虎》記述了一隻老虎殺人之子,又替人為子的奇事。趙城有位七十餘歲的老嫗,只有一子,為虎吞食。老嫗告狀到宰署,縣宰無奈,只好允諾捉虎歸案。這位執著的老嫗一定要親眼看著縣宰發出拘牌,結果一名皂隸醉中應下此差,卻因無法塞責而窘迫不堪,「月余,受杖數百,冤苦罔控」,只好到東嶽廟中對泰山神哭訴。未料東嶽之神不惟管鬼,亦兼管獸王,果見一虎自外來「投案自首」縣宰一一審問明白,虎惟貼耳,頷首認罪。縣宰判該虎盡人子贍養義務,赦其死。老虎自覺執行判決,時常銜來死獸、財物,「嫗從此致豐裕,奉養過於其子」。不僅如此,「虎來,時卧檐下,竟日不去」似有繞膝承歡之意。數年後老嫗死,「虎來吼於堂中」並「直赴家前,嗥鳴雷動,移時始去」。鑒於此虎能生養死葬,恪守「人倫」,村人專門立起「義虎祠」。

記見聞二則。《西僧》記述一西域僧人卓錫泰山,自言歷十八寒暑,離西域時有十二人,「至中國僅存其二」。這種艱難而頑強的跋涉,只緣有一個信念支撐,即「西土傳中國名山四:一泰山、一華山、一五台、一落伽也。相傳山上遍地皆黃金,觀音、文殊猶生。能至其處,則身便是佛,長生不死」。這種傳說正如中國人以西方可成佛作祖一樣。究竟是佛愛黃金,還是金能通佛?所以蒲氏忍不住要幽他一默:「倘有西遊人,與東渡者中途相值,各述所有,當必相視失笑,兩免跋涉矣。」《農婦》以廖廖數語,描繪出磁窯一位農婦的鮮明特點。一是有超人的勇力,甚至在產後當天就肩負兩個巨大的酒瓮徒步百里。二是義疏財,以「販陶器為業,有贏餘,則施丐者」。三是性格剛烈,疾惡如仇。與一尼姑交善,結為姊妹。後聞知尼有穢行,即賞以耳光,繼而「拳石交施,至不能號,乃釋而去」。其所作為,分明是古俠土一類人物。

蒲松齡的泰山小說異彩紛呈,堪稱一篇一境界,一事一精神,故事、人物絕無雷同。清代評論家馮鎮巒稱之為「諸法皆有」,「各極變化」(《讀聊齋雜說》)。同是寫官員,有張橛子的剛直倔強,范溥的委婉曲致,宋國英的貪狠暴戾,個性鮮明,栩栩如生。同是寫狐女,胡四姐艷麗柔順,長亭通禮曉義,雲翠仙聰慧機警,如描如畫,飄然欲出。

蒲松齡是造奇設幻的聖手。敘述故事一波三折,搖曳生姿,令人目迷神離。胡四姐由狐而人,由人而仙,「變幻之狀,如在目前」。《雲翠仙》「敘次忽斷忽續,如山勢奔騰而來,突成絕壁,令人目眩心迷,中間煙攏霧合,仍一氣接人對面」(但明倫評點),更成奇觀。胡相公似隱似現,交友數年才偶現面目,又是「出於幻域,頓人人間」。

蒲松齡是鍊字鑄句的大師,有點石成金,著墨為花的功力。同寫狐女之美,胡三姐「如碧葉紅桃,雖竟夜視,勿厭也」;胡四姐「粉荷露垂,杏花煙潤,嫣然含笑,媚麗欲絕」;長亭「光艷尤絕」,「麗如天人」。簡潔凝鍊,明白如話,又非常傳神。敘述故事,也極扼要簡當,論者稱為「縮字」之法。

蒲松齡曾多次登臨泰山,除小說外,還有一批讚頌泰山的詩、文、賦等作品。藝術水準比其泰山小說毫不遜色,是一位諸體皆精的作家。據路大荒整理的薄氏詩文系年,蒲氏到泰山有康熙十二年(1673)、康熙四十五年(1706)兩次。第一次登岱年僅三十四歲。正是志干雲霄、拾青紫如草芥之時,因而泰山景緻在他眼中是那麼清奇瑰麗。《登岱行》:

兜輿迢迢入翠微,往為白雲盪胸飛。 白雲直上接天界,山巔又出白雲外。 黃河泡影搖天門,千峰萬峰列兒孫。 放眼忽看天欲盡,跂足真疑星河捫。 瑤席借寄高岩宿,雞鳴海東紅一簇。 俄正五更黍半炊,洸漾明霞射秋谷。 吳門白馬望依稀,滄溟一掬推琉璃。 七月晨寒勝秋暮,曉月露冷天風吹。 頃刻朝暾上山觜,山頭翠碧連山尾。 及到山下雨新晴,歸途半喳蹄涔水。 回首青嶂倚天開,始知適自日邊來。

另一首《齊魯青未了,撫台觀風》則寫在岱頂觀魯台極目遠望,追思史跡的胸懷:

巨鎮岹嶢覆二東,天門萬丈接蒼穹。 樓台近日青蘭出,巒壑當春紫翠同。 一百八城殘照里,數千餘里亂煙中。 明堂轍跡仍荒草,惟有白雲護舊封。

第二次登岱,蒲氏已是六十七歲的老翁,正是久困場屋,「斗酒難消塊磊愁」之際,有《登玉皇閣》詩:

高峰列坐一徘徊,恨少滌襟酒一杯。 青嶂不窮彌望盡,白雲無數盪胸來。 石連星宿群羊卧,樹接天門孤殿開。 鬃鬖鬖狂似昔,躡衣直上最高台。

泰山古松是歷代文化吟詠的對象。蒲氏在閱歷深厚,狐憤愈烈之際,創造了一個久經風霜,而又清標獨聳,特立不移的古松形象,這就是著名的《秦松賦》。他在賦中繼承了漢賦的鋪張揚厲,寄情抒懷傳統。他寫秦松之古:「當必瑤池之花數謝,蓬萊之水三清,始得此蒼柯森落,古鬣蓬蓬,直枝百尺,斜影千層,霞侵紋起,日照班生,貌與古而並古,色比黛而同青」。寫奉松之堅挺:「迨夫南雁去,朔風威,堅冰合,冷霰霏,錦殘芳歇,蕙折蘭摧……爾乃清標獨聳。大蓋孤垂,意挺挺而自若,似無喜而無悲」。歷代帝王封禪泰山,排場何其奢華:「當夫翠華遙臨。朱弦乍至,萬騎雲屯,千乘鼎沸,玉勒光天,金鞍耀地,冠蓋旗旌,瀰漫無際」有多少人乘機趨附:「喜動天顏,恩承上意,賜爵受官,恩奢寵異」,轉眼之間「皆草腐煙消,香埋珠碎」,只有秦松依然存昂藏之瘦骨,亘古今而不墜」。最後夢見秦松化為一偉男子前來相告:「秦雖以我為大夫,我未嘗為秦大夫也。為魯連之鄉黨,近田橫之門人,高人烈士,義不帝秦。秦皇何君?而我為其臣!」通篇洋溢著一股浩然正氣,一種大義凜然的傲骨,也是他自己人格精神的寫照。

蒲松齡還遊歷過萊境內的青石關、夾谷關等名勝。康熙九年(1670),蒲松齡應孫蕙之邀至寶應。從淄川至萊蕪、臨沂人江蘇,青石關為必經之路。這是古代齊長城在萊蕪境內最東端的關口,中間一徑蜿蜒,兩側陡壁萬仞,地勢十分險峻。蒲氏身臨其境,在《青石關》詩中這樣寫道:

身在瓮盎中,仰看飛鳥渡。 南山北山雲,千株萬株樹。 但見山中人,不見山中路。 樵者指以柯,捫蘿自北去。 勾曲上層霄,馬蹄無穩步。 忽然聞犬吠,煙火數家聚。 挽轡眺來處,茫茫積翠霧。

在第二年由寶應返鄉重過此地,卻遇上雷電交加,山洪爆發,夜間獨自行路,幾遭滅之災。他在《瓮口道夜行遇雨》詩中描寫這一駭人心魄的情景:「下關暝黑聞風雷,倒峽翻盆山雨來。潦水崩騰沒馬膝,激石擂炮鳴相催。水猛石亂馬蹄破,動骨駭心欲傾墮。人馬不惜同時飢,顛蹶還愁喪身禍。」在山洪中跋涉了一夜,天明時才摸到一個村莊,到農戶家宿。才發現自己還活著:「解衣榻上息驚魂,枕石久眠被始溫。瘦骨著床初放膽,搔來猶覺此身存」(《榻上》)。這次死裡逃生的經歷,給他的印象太深了。

夾谷關在萊蕪城西南,因春秋時齊魯兩國國君會盟於此而著名。孔子當時以司寇代攝相事參與此事,會盟前文事武備時又據理挫敗強齊,迫使齊國謝過,並歸還龜陰田、汶陽田而名垂青史。蒲氏游此,有《夾谷行?撫院觀風》古風一首,緬懷孔子業績。「國家行觴,峨冠登堂。伏戎罷去,歸我汶陽。可惜群婢來,千載為之哀傷!」先賢的功敗垂成,也隱動著他的身世感嘆。

蒲松齡的小說詩文中,記載了許多有價值的泰山民俗資料。泰山主人生死的觀念,有一套現實的廟宇系統與之對應,如在岱廟辦公的「東嶽天子」,下轄設在蒿里山的閻羅殿、冥府十王、七十二司等。《布客》中鬼隸就自稱「我乃蒿里山人,東四司隸役」。各地還有城隍、土地,真是普天之下,莫非王土。還有關於東嶽大帝之子泰山三郎的傳說,蒲氏在《王村重修炳靈廟募緣序》中說:「(鄒平)長白為(泰山)副岳,(炳靈)公為東嶽儲君,實贊陰天子司鬼籙」。泰山三郎原無爵秩,後被唐明宗封為威雄大將軍,宋真宗封為至聖炳靈王,並在岱嶽建柄靈殿設祀。《柳氏子》等篇記載了民間結社祭岱進香的習俗,《雲翠仙》更具體記載了「跪香」:「有優婆夷、塞、率男子以百十,雜跪神座下,視香為度,名曰跪香。」同篇中還有泰山山轎的記載,說梁有才討好雲氏母女,大獻殷勤,「覓山兜二,舁媼及女……過隘,輒訶兜夫不得顛搖,意良殷」。在《登岱行》詩中,也有「兜輿迢迢入翠微」之句。可見薄氏處處留心,將所見所聞隨手化為小說細節,點染出色,觸處生春。

蒲松齡登覽泰山,記述泰山人事,當與泰山士人有交往。其中最有可能者當屬普照寺僧人元玉。元玉有「儒僧」之稱,工詩文,曾長期在青州(益都)法慶寺、鄒平長山白雲寺、淄川慈壽寺等地擔任住持。元玉在淄川時,與唐夢賚、高珩極為熟悉。與為《聊齋志異》題序一樣,唐、高二人也鄭重地給元玉《石堂集》題序。研究者已注意到蒲家從松齡之父蒲槃起,就與淄川慈壽寺關係密切(盛偉《蒲松齡傳》),則蒲松齡本人亦當與元玉有所交往。元玉至泰山後與地方名流孔貞瑄、范靖赤、張方平、江山民、趙臨若等交遊,號「石堂八散人」,時任山西學政的張道一作了一篇《石堂八散人》,以記其盛。《一員官》中的泰安知州張迎芳,經常與元玉「對坐山堂,茶瓜竟日」(張序《石堂集》,結為莫逆。康熙二十六年東巡至泰山,張與元玉都參與接駕。《聊齋志異》中泰山小說所記,多屬這一文人圈,當不會事出偶然,或者就是蒲松齡通過元玉聽到一些泰山掌故,或者蒲氏經元玉與泰山名流交往,成為圈子中人,才有了這樣一批數目的泰山小說。

《聊齋志異》抄本在泰山有較早流傳。乾隆年間,紀昀之子紀汝佶避居泰山,從泰安知州朱孝純處見到抄本,愛不釋手,遂自仿作,用紀昀的話說就是「誤墮其窠臼,竟沉淪不返,以訖於亡」(《閱微草堂筆記》)。現存在紀汝佶遺作,多傳奇志怪,事亦多寫泰山,頗有蒲作遺風。足見《聊齋志異》在泰山影響之深遠。

蒲松齡對泰山的專註之情,通過他神奇的筆觸,寫成一篇篇華美的小說,描出一個個鮮明的形象。在他的小說和詩文中,沒有什麼地方比泰山享有更多的篇章。在泰山歷代小說中,沒有誰能達到蒲松齡這樣的藝術高度和如此數量。泰山將永遠享有蒲松齡創造的文學珍品,《聊齋志異》的藝術魅力也會同泰山一樣千古永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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