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人相親——熙寧變法前後的歐陽修王安石司馬光和三蘇

「 文人相輕,自古而然」,曹丕《典論·論文》開篇道出的這個荒謬的真理,被古往今來的歷史反覆的證明過,然而也有例外。北宋熙寧變法前後的王安石、歐陽修、司馬光以及三蘇,他們雖然政見不同到水火難容的程度,但在感情上和對彼此人格的尊重上,卻表現出了難能可貴的惺惺相惜和文人相親。一、文壇領袖歐陽修歐陽修之所以被公認為北宋文壇領袖,其原因大概有三:一、他在北宋燦若群星的文學家中年齡較大,出道較早。他字永叔,自號醉翁,又號六一居士,江西廬陵人,出生於1007年,4歲喪父,母賢淑,留下「畫荻教子」的美談。歐陽修於1030年中進士,同年 5月任西京國守推官,掌管文書,此後歷任知縣、知州、館閣校勘、知諫院、樞密副使、參知政事等職。司馬光生於1019年,王安石生於1021年,蘇洵生於1008年,蘇軾生於1037年,蘇轍生於1041年,也就是說,幾個人中只有蘇洵和歐陽修是同齡,而當蘇洵二十七歲開始發奮讀書的時候,歐陽修已經於五年前就考取進士了,至於其他人都只能是後生晚輩了。二、他有自己的文學主張,提倡「明道」、「致用」、「尚樸重散」,領導了北宋的詩文革新運動,有豐富的文學實踐,並創作出了一批一流的文學作品和史學著作,除與宋祁合修《新唐書》,自撰《新五代史》外,著有《居士集》、《居士外集》、《六一詩話》等。三、也是最主要的,他心胸寬廣,愛惜人才,栽培和提攜了一大批後起之秀,唐宋八大家除了唐代的韓愈、柳宗元,自己又佔一家外,其他五家都可以說是他的學生。下面我們重點說說與本文題旨密切相關的第三點:蘇軾稱:「歐陽公好士,為天下第一。」歐陽修一生,不但舉薦過包拯、胡瑗、曾鞏、呂公著等北宋名臣和文壇大家,而且提攜過司馬光,激賞過王安石,更不遺餘力地舉薦過蘇氏父子。激賞王安石。王安石字介甫,號半山,撫州臨川人。他從小喜好讀書,天賦極高,記憶力超強,有過目不忘之才。寫文章不加思索,動筆如飛,見過他文章的人,莫不交口稱讚,服其精妙。王安石博覽群書,勤于思考,年方弱冠即以天下為已任,立志做一番大事業。他的朋友曾鞏將王安石的文章拿去推薦給文壇領袖歐陽修,歐陽修讀後大為讚歎,四處宣揚王安石才華出眾。王安石早從曾鞏那裡聽過歐陽修對他的好評,但直到嘉佑初年才登門拜訪。歐陽修對他的姍姍來遲並不介意,「倒屣相迎」,延之於廣座之中。後又有《贈王介甫》詩:「翰林風月三千首,吏部文章二百年,老去自憐心尚在,後來誰與子爭先……」這位翰林學士,以一代文宗之尊,竟對當時一名默默無聞的後生晚輩以李白、韓愈期許,實在難能可貴。有了文壇領袖的推崇,王安石很快便名滿天下。不僅如此,歐陽修還在朝廷力薦當今可為宰相者三人,王安石便為其中一位。王安石任相時,歐陽修撰文表示祝賀。後來王安石執意變法,歐陽修雖然是反對者之一,但二人終生詩文贈答,書信往來,維持著深厚的個人友誼。歐陽修死後,在眾多的祭奠文章中,感情最深、寫得最好的,還算王安石的《祭歐陽文忠公文》。舉薦蘇氏父子。蘇洵,字明允,號老泉。眉州眉山人,據說27歲才發奮讀書,經過十多年的閉門苦讀,學業大進,長於古文,筆力雄健。仁宗嘉祐元年,他帶領蘇軾、蘇轍到汴京,謁翰林學士歐陽修,歐陽修很讚賞他的《權書》、《衡論》、《幾策》等文章,認為可與賈誼、劉向相媲美,並立即將蘇洵的文章上獻朝廷,並呈奏《薦布衣蘇洵狀》,一經歐陽修的揄揚,其文章被公卿士大夫爭相傳誦,蘇洵因而名聲大振。歐陽修又應蘇洵要求,致信宰相富弼,希望富弼接見蘇洵。兩年後,歐陽修的奏章有了迴音;四年後,蘇洵就任試秘書省校書郎。1061年,25歲的蘇軾和弟弟蘇轍參加制科考試,時值歐陽修任主考官,歐陽修慧眼識才,蘇軾名列前茅,蘇軾弟蘇轍及曾鞏亦在榜列,三者後皆為唐宋八大家之一。歐公見蘇軾為文後,嘗對人言:「當記吾言,三十年後,無人再談論老夫。」雖然言語中含有一些凄涼,但他更因能為朝廷選到如此人才而內心歡喜。他還曾提筆這樣稱讚蘇軾:「讀軾書,不覺汗下,快哉快哉!老夫當避路,放他出一頭地。」當時許多人聽到歐陽修如此推崇籍籍無名的蘇軾,都感到驚訝和不可思議,認為歐陽修故作驚人之語。隨著日後蘇軾的出名,這些人才嘆服歐陽修的一雙慧眼。另外,歐陽修和司馬光雖然在一些具體問題上也有過激烈的爭論,但曾多次盛讚司馬光,也曾經上書舉薦過司馬光,司馬光後來之所以名滿天下,眾望所歸,固然是個人品行、能力、學問的必然,但與一代宗師歐陽修的推薦和提攜也不無關係。二、王安石和司馬光王安石要實行變法,而最堅決的反對者是司馬光,二人相遇,真可謂棋逢對手,將遇良才:王安石少年天才,司馬光有砸缸美名;王安石21歲考取進士第四名,司馬光年方19中進士甲科;王安石生活簡樸,司馬光不喜奢靡;王安石忠心耿耿,司馬光憂國憂民;王安石勇於任事,司馬光敢於直言;王安石上過萬言書,司馬光也上過「三紮子」(一論君德,二論御臣,三論揀軍);王安石有豐富實踐,司馬光很注重實務;王安石才高八斗,為「唐宋八大家」之一,有許多文章、詩詞流傳於世,著有《王文公文集》,司馬光學富五車,有《溫國文正司馬公集》,但更為著名的是他編纂的史學巨著《資治通鑒》。如果從人品、道德、修養上看,二人也都近乎完美,堪稱楷模。很多地方連今人都無法企及。他們為官清正、廉潔自律,不要說收受他人賄賂,就連朋友贈送的禮品都拒絕接受,王安石卧病在床,有人送來一個治病的人蔘,都受到他的痛斥。在當時養妾成風的情況下,他們二人還都拒絕納妾,即使夫人偷偷為其物色一個,也都被他們趕跑。更為甚者,王安石甚至終生不坐轎子,他認為讓別人抬自己,是用人力代替畜生,違背了自己心中的公平正義原則。但二人也略有不同之處,上司包拯請客,司馬光本不喝酒,又難卻盛情,勉強還喝幾杯;王安石不管包拯怎麼勸說,就是滴酒不沾。司馬光做事比較成熟穩重,善於隱忍;王安石則剛強執拗,在原則問題上絕不妥協。「牆角數枝梅,凌寒獨自開。遙知不是雪,為有暗香來。」這是我們耳熟能詳的一首詠梅詩,凌寒留香,傲骨冰心,這是梅花,也是王安石。王安石和司馬光二人雖然都是正人君子,私下也是好朋友,政治觀點卻截然相反。王安石推行新法堅定不移,大有「雖千萬人吾往也」的氣概;司馬光反對新法毫無商量,不廢新法誓不罷休。司馬光曾以老朋友的身份寫信,責備王安石侵犯其他官員的職權,惹是生非,搜刮財富,還拒不接受別人的意見。王安石寫了回信一封,對司馬光的四條責難針鋒相對地作了反駁。《資治通鑒》書影信里說:我受皇上命令改革法制,怎能說我侵犯別人職權;我為國家辦事,怎能說惹是生非;我為天下理財,怎能說是搜刮財富;我駁斥錯誤的言論,怎能說拒絕意見。司馬光作為諫官,曾率御使台官員上書彈劾王安石,攻擊王安石剛愎自用、變亂朝綱、害民誤國,表示與王安石冰炭不能同爐、水火不能相容,並以集體罷官向神宗施壓。王安石對於司馬光為首的頑固守舊派,與之朝堂爭論,書信辯駁,寫下了駁斥司馬光指責新法的千古文章《答司馬諫議書》。但他仍寬容其同朝為官。由於有神宗皇帝撐腰,王安石便大刀闊斧義無返顧地推行新法,司馬光心中氣憤,但也無可奈何。只好辭去職務,著書立說。儘管如此,司馬光仍然說:「人言安石姦邪,則毀之太過;但不曉事,又執拗耳。」 司馬光在信里還說:「介甫固大賢,其失在於用心太過,自信太厚而已。」由此可見,他反對的是新法,而不是王安石本人;或者說,他批評的是王安石性格中的缺點,而不否定他的人格,更沒對他進行人身攻擊。後來神宗死去,太后掌權,任用司馬光為相,司馬光便毫不留情,盡廢新法。1086年四月初六,六十六歲的王安石溘然長逝。其時正值舊黨施政,門生故吏無人敢來弔唁,甚至無人敢為之撰寫墓志銘。有人感嘆:「慟哭一聲唯有弟,故時賓客合如何!」消息傳到東京,身為重臣的司馬光也已是年老多病,但他出於對王安石的人品、才學和事業心的敬重,當然也不乏友情因素,抱病作書評價說:「介甫文章節義,過人處甚多……不幸介甫謝世,反覆之徒必詆毀百端。光意以謂朝廷宜優加厚禮,以振起浮薄之風!」根據司馬光的建議,王安石死後被追贈正一品榮銜——太傅,封為「荊國公」,謚號「文」。5個月後,司馬光病情加重,說完最後一句話「吾無過人者,但平生所為,未嘗有不可對人言者耳」,就咽了氣,享年六十八。朝廷追贈其為「太師」,封「溫國公」,謚號「文正」。王安石與三蘇 作為最受歐陽修欣賞的兩個人物,王安石和蘇軾,他們彼此欣賞對方的才華,但又不同意對方的政治觀點,儘管在政治上彼此攻擊,但又不搞殘酷迫害、無情打擊。熙寧二年(1069年),王安石推行青苗、均輸、市易等新法後,準備變更科舉制度,請求興辦學校,在科舉考試中罷除詩賦等科目,專以經義、論、策來考試。蘇軾隨即上《議學校貢舉狀》,論述貢舉之法行之百年不可輕改,得到宋神宗的召見。王安石聽說後,很不高興。後來,宋神宗想讓蘇軾編修中書條例時,王安石強烈反對,他說:「軾與臣所學及議論皆異,別試以事可也。」王安石知曉蘇軾直言不諱的個性,偏偏又站在舊派的立場,當神宗幾次準備用蘇軾當諫官時,王安石便推薦他做個府推雜事的小官。蘇軾在任開封府推官期間,又上了《上神宗皇帝書》、《再上神宗皇帝書》,直言反對新法,主張「結人心、厚風俗、存綱紀」,甚至還有許多「四海騷動,行路怨咨」之類的敏感語句,使得王安石更加惱怒。而後,最使王安石忍無可忍的,還是蘇軾的《擬進士對御試策》,其中提到「晉武平吳,獨斷而克;苻堅伐晉,獨斷而亡;齊桓專任管仲而霸,燕噲專任子之而敗;事同功異」,變法的最大支持者即是皇帝,蘇軾出的這道題,影射了神宗與王安石變法過程中不顧阻撓似的「獨斷」。這次王安石終究是被激怒了,他向神宗舉薦說:「軾才亦高,但所學不正……請黜之。」幾天之後,他又對神宗說:「如軾者,不困之使自悔而絀其不逞之心,安肯為陛下用!」可見王安石在被激怒的情況下,依然是愛惜人才的,也依然是對蘇軾留有餘地和心懷期待的。蘇軾在被迫外任杭州期間,雖不滿新法,卻因親眼看到了新法的便民之處,從而認識到了反對派的偏執與保守。他在給友人信中說:「吾儕新法之初,輒守偏見,至有異同之論……迴向之所執,益覺疏矣。」蘇軾對新法認識的改變及其誠懇的回顧,淡化了在政治上對王安石的對立情緒,而王安石罷相之後,心態也逐漸歸於平淡。正是在這一基礎上,蘇軾與王安石之間淡化了昔日政敵關係,而是更欣賞對方的才氣與學問了。《西清詩話》中記載王安石對蘇軾評價說:「不知更幾百年方有如此人物。」而蘇軾在讀到王安石的詞作《桂枝香·金陵懷古》後,更是由衷佩服,讚歎到「此老乃野狐精也」。元豐七年(1084年),蘇軾自黃州移官汝州,準備順路去拜訪隱居江寧的王安石。而王安石聽說蘇軾將來,便穿著野服,騎著毛驢,興緻勃勃地來到江邊見蘇軾。蘇軾也穿著野服見王安石,並說,我蘇軾今天是穿著野服見大丞相。王安石笑著回答說,禮儀難道是為我們這些人設的嗎?可見兩人洒脫至此。後來在同游鐘山時,他們有意迴避了容易產生分歧和誤解的時政,詩酒唱和,談禪說佛,不亦樂乎。當然,這既是他們共同的愛好,也是最為明智的選擇。秉性像王安石、蘇軾這樣的人,於公必會勢同水火,於私卻可以雪中送炭。元豐二年(1079年),蘇軾遭誣陷,以「作詩攻擊朝廷」之罪被捕入獄。由於事關重大,除了蘇軾弟弟蘇轍肯丟掉烏紗帽救兄,其他親友及官員唯恐避之不及,而在此時,王安石的弟弟王安禮卻極力在神宗面前開脫。那時王安石正在江寧隱居,等他知曉「烏台詩案」一事,蘇軾罪名已定,只爭一個早遲了。想起國家多難,人才難得,王安石連夜寫信派人飛馬進京給神宗。信中說:「豈有聖世而殺才士乎?」神宗看了王安石的信,思之再三,覺得很有道理,便下旨將蘇軾放了,將其貶為黃州團練副使。王安石在關鍵時刻,以國家為重,對往日的政敵表示了最大的寬恕。也許正是由於這種高尚的品德,贏得了蘇軾對他的敬重與佩服。元豐八年(1085年),神宗駕崩,哲宗繼位,舊黨復辟,眾人想把新法全部推翻,蘇軾一反常態堅持新法不可盡廢。次年,當最後一條新法「免役法」也被廢除時,王安石抑制不住內心的苦痛,悲憤離世。儘管王安石變法,三蘇都曾是反對者,一度還十分激烈,但當蘇軾奉詔做《王安石贈太傅》制詞時,不但不帶任何偏見甚至還極盡讚歎:「天命將有非常之大事,必生希世之異人,使其名高一時,學貫千載;智足以達其道,辯足以行其言,瑰瑋之文足以藻飾萬物,卓絕之行足以風動四方,用能於期歲之間,靡然變天下之俗。」這是對王安石一生的絕妙概括,這也是蘇軾正直品格和曠達心胸的體現。「文人相輕,自古而然」,不僅如此,文人相輕往往還會發展為相互嫉恨甚至必欲除之而後快,至聖先師孔丘當司寇七天就殺死了自己的思想學術對手少正卯,千古一相李斯用陰謀殺害了略勝自己一籌的同門師兄韓非,類似的事情比比皆是。中國歷史上的變法無論成功與否,變法者卻大都沒有好下場,商鞅使秦國強大了,自己卻被車裂而死;桑弘羊使西漢富裕了,自己卻以謀反罪被殺;戊戌變法只持續了百日,六君子被殺,康梁逃竄。而熙寧變法前後的歐陽修、王安石、司馬光和三蘇,這些北宋乃至我們文學史上一流的文學大家儘管政見不同,卻從未成為真正意義上的私敵,他們以平靜豁達的心態,於文學中的互相欽佩,在政治上的相互寬容,在人格上相互尊重,最終化解了彼此之間的恩恩怨怨,成為中國文學史上「文人相親」的典型。究其原因大概有三:一是宋太祖趙匡胤尊重國士、不殺讀書人的許諾,為北宋營造了政治寬容的氛圍;二是歐陽修受其老師晏殊的愛才思想影響,他又用這一思想影響了王安石、司馬光和三蘇,他們共同創造了北宋的政治文明。三也是最重要的,他們雖然性格各有不同,但卻都有著寬廣豁達的心胸、正直無私的人品。「不畏浮雲遮望眼,只緣身在最高層。」(王安石)熙寧變法已成歷史,是非成敗任人評說,重讀那段歷史,不僅變法者那種「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聖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的精神使我們由衷折服,而且在變法過程中,那些大師們所表現出的惺惺相惜、文人相親,更讓我們會心頷首,內心充滿溫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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