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宋詞經典名篇解析7
第七章 佳期如夢,愁深似海
霧失樓台,月迷津渡。桃源望斷無尋處。可堪孤館閉春寒,杜鵑聲里斜陽暮。驛寄梅花,魚傳尺素。
[ 轉自鐵血社區 http://bbs.tiexue.net/post_8679623_1.html/ ]砌成此恨無重數。郴江幸自繞郴山,為誰流下瀟湘去。
一、愁深似海——凄婉斷腸音
如果在「百度」中輸入一個關鍵詞「三絕碑」,搜索出來的頭一條信息就是中國十大著名的「三絕碑」,其中名列第一的是湖南郴州的「三絕碑」。
這塊三絕碑就位於郴州市中心的名勝古迹蘇仙嶺上。
「三絕碑」是哪三絕呢?
[ 轉自鐵血社區 http://www.tiexue.net/ ]第一絕,是秦觀到郴州時寫的一首詞《踏莎行》,這首詞堪稱秦觀所有作品中最為經典的一首。連他的老師蘇軾也對這首詞佩服有加,甚至在秦觀去世後,蘇軾還將這首詞中的名句「郴江幸自繞郴山,為誰流下瀟湘去」書在扇面上,並且在後面題寫了一句跋文:「少游已矣,雖萬人何贖。」
意思是:少游已經永遠地離開了,即使再有千千萬萬的人,又有誰能代替得了他呢?
因此三絕碑上刻的第二絕就是蘇軾為這首詞題寫的跋文。
第三絕是宋代著名書法家米芾的書法,米芾將秦觀的詞《踏莎行》和蘇軾寫的跋都寫了下來,就刻在郴州蘇仙嶺白鹿洞的石壁上。
那麼,秦觀到底憑什麼能獲得如此高的評價?《踏莎行》又是一首什麼樣的詞,為什麼會贏得大文豪蘇軾的如此青睞呢?我們現在就一起來看這首詞:
霧失樓台,月迷津渡。桃源望斷無尋處。可堪孤館閉春寒,杜鵑聲里斜陽暮。驛寄梅花,魚傳尺素。砌成此恨無重數。郴江幸自繞郴山,為誰流下瀟湘去。
[ 轉自鐵血社區 http://bbs.tiexue.net/ ]王國維曾經評價說:「少游詞境最為凄婉,至『可堪孤館閉春寒,杜鵑聲里斜陽暮。』則變而凄厲矣。」(《人間詞話》)一語道出秦觀詞的基本風格:凄婉。這首詞則在凄婉的基礎上更增添了一份深深的愁緒,致使一向以凄婉著稱的秦觀在詞中禁不住流露出比平時更為強烈的悲痛情緒。
但就這首詞而言,「凄婉」仍是整體風格,凄厲則是王國維透過外在呈現的詞境,體會到蘊含其中的「言外之意」。
這首詞是在湖南郴州的一家旅館裡創作完成的。前人認為,「少游坐黨籍,安置郴州。首一闋是寫在郴,望想玉堂天上,如桃源不可尋……霧失月迷,總是被讒寫照。」(黃蘇《蓼園詞選》)。
從時間上來看,這首詞確實是寫於「少游坐黨籍,安置郴州」之後所作。
要理解詞的基本內涵,我們必須對其創作背景有所了解。所謂的「黨籍」,就是和蘇軾一派的「元佑黨人」。要了解這段背景,還得從元佑黨爭說起。
事情要追溯到北宋元豐八年,也就是公元1085年。
[ 轉自鐵血社區 http://bbs.tiexue.net/post_8679623_1.html/ ]這一年,秦觀在前兩次的考試失利後,在老師蘇軾和朋友們的鼓勵、支持下終於考中進士,並且正式進入仕途,先是除定海主簿,後又調任蔡州教授。就在這一年,宋神宗去世,年僅十歲的哲宗即位,哲宗的奶奶高太后「垂簾聽政」,重新啟用神宗時候因王安石變法被罷黜的一幫舊黨,以司馬光為首的一批舊黨人物紛紛返回京城,成為高太后的左膀右臂。
第二年,也就是1086年,改元元佑。蘇軾當時已經被召還朝,經過連續升遷之後,被授予了翰林學士的光榮頭銜,這就是封建社會知識分子的最高榮譽了,大約相當於現在的院士。蘇軾自己得意之時當然不會忘記提拔自己欣賞的人。從這一年開始,幾乎所有跟蘇軾關係密切的蘇門文人,都開始陸陸續續進入朝廷各個部門擔任重要職務,這其中就包括了蘇軾最喜愛的弟子秦觀。蘇軾也儼然成為元佑年間三大黨派之一——蜀黨的首領人物。元佑八年七月,秦觀還和蘇軾的另一名得意弟子黃庭堅一起,都被任命為國史院編修官。這幾年可以說是蘇軾、黃庭堅、秦觀這一門最得志、最輝煌的一段時期。
但是,好景不長,就在元佑八年的九月,支持舊黨的宣仁高太后去世,哲宗親政,開始重新任用新黨之人,於是以蘇軾為首的一批「元佑黨人」又相繼被貶出京城,他們從「天堂」一下子掉到了「地獄」。蘇軾在一個月內連續三次降官,被貶到廣東的惠州。其他的蘇門人物運氣也好不到哪裡去,黃庭堅先貶到涪州、再到黔州……相比之下,秦觀似乎運氣還算好一點,先是出為杭州刺史,又道貶處州(今浙江麗水),這還算是浙江境內風景秀麗的好地方。可惜的是他在處州任上也不得安寧,還是被人羅織罪名,再貶徙到湖南的郴州。
紹聖三年,也就是公元1096年夏天,秦觀從處州啟程,拖家帶口,途經浙江、江西,前往湖南郴州。
就在這年的十一月十一日,秦觀經過了湖南洞庭湖,面對浩瀚的洞庭湖,秦觀寫下了一篇《祭洞庭文》。在這篇文章中,秦觀大發感慨,哀嘆貶謫途中的艱苦和悲慘:一大家子二十幾口人,老的老,小的小,弱的弱,病的病。他的老母親已經七十多歲了,疾病纏身,實在沒辦法再跟隨兒子長途跋涉,秦觀只好讓他們都留在江西,身邊只帶了一個兒子秦湛隨行,繼續漫漫長路,前往郴州。
這次貶謫可以說是徹底改變秦觀命運的一次轉折點,因為前幾次被貶好歹還只是降官而已,朝廷至少還承認他是朝廷命官,還享受著分內的俸祿;可是這次貶往郴州,卻被削去了所有的官爵和俸祿——他最終從朝廷命官變成了一無所有的「草民」。
[ 轉自鐵血社區 http://www.tiexue.net/ ]出生在風流富庶的揚州,又在繁華熱鬧的京城做過官,如今卻要在荒涼偏僻、風俗大異於中原的地方安家落戶。這時候的秦觀,心裡的悲苦凄涼是可想而知的。這首寫於郴州的《踏莎行》就不可遏制地流露出這種悲苦的心境。
「霧失樓台,月迷津渡,桃源望斷無尋處。」詞起首就營造了一派凄迷悵惘的意境:在濃厚的煙霧籠罩下,樓台被隱沒在霧氣中。津渡,本來是指渡口,但聯繫後一句的「桃源望斷無尋處」,那麼,這裡的津渡應該並不是實指。陶淵明筆下的「桃花源」本來只是一個虛構的意象,不過很多人認為現在湖南常德的桃花源就是當年陶淵明隱居的地方。秦觀既然被貶到湖南,聯想到常德的桃花源也是情理當中的事。這裡借用桃花源這個典故,說明詞中的「津渡」是指通向桃花源的渡口。
既然「津渡」是虛景,那麼「樓台」也未必是實景了。「樓台」應該是高聳挺拔、華貴富麗的地方,它很可能是代指巍峨莊嚴的廟堂。這樣理解的話,「樓台」和「津渡」就被賦予了各自不同的象徵意義:樓台象徵入世的廟堂,津渡象徵出世的田園,實際上是在朝和在野的區別。
在遭遇了接二連三的貶謫之後,秦觀想在廟堂上大顯身手的雄心壯志已經被打擊得七零八落了。當他濟世之心受挫,轉而企圖像陶淵明那樣尋覓一方桃源凈土的時候,通向桃源的渡口在朦朧迷離的月光下也看不到了。
哪裡才是寧靜的、沒有爭鬥的桃花源呢?詞人真是前進無門,後退無路,進退兩難了。
「霧失月迷,總是被讒寫照」,桃花源、霧、樓台、月、津渡在此都有可能是虛景,因為真正在濃霧中迷失的並不是樓台和津渡,而是詞人無所適從的內心。前途到底在哪裡?此時的秦觀,內心一片迷茫。
[ 轉自鐵血社區 http://bbs.tiexue.net/ ]「可堪孤館閉春寒,杜鵑聲里斜陽暮。」緊接著的兩句就從內心的「虛景」轉向了眼前的實景。「孤館」應是詞人當時暫時棲身的郴州小旅舍。
初來乍到的秦觀,很不適應郴州的凄涼。來到郴州後,他曾寫過兩首詩,描述當時郴州的景象和他的心情:
哀歌巫女隔祠叢,飢鼠相追壞壁中。北客念家渾不睡,荒山一夜兩吹風。
門掩荒寒僧未歸,蕭蕭庭菊兩三枝。行人到此無腸斷,問爾黃花知不知。(《題郴陽道中一古寺壁二絕》)。
飢餓的老鼠,破敗的牆壁,殘敗的兩三朵菊花,風雨交加的荒山野嶺,斷斷續續傳來的悲哀的歌聲,這就是秦觀眼裡的郴州。這種荒涼的處境讓他這個北方來客怎能不夜夜無眠、念念不忘自己的家鄉呢?「行人到此無腸斷」,秦觀,就是那個悲傷斷腸的「行人」。
在這個小旅舍中,秦觀同樣感受到了斷腸的痛苦。「可堪孤館閉春寒」,堪,是承受的意思。「孤館」既是指小旅館的偏僻,也是指詞人內心的荒涼。
[ 轉自鐵血社區 http://bbs.tiexue.net/post_8679623_1.html/ ]秦觀剛到郴州的時候,大約是在紹聖四年(1097)的早春,因此他說「春寒」,早春的寒意還沒有完全消退。閉,有封鎖、封閉的意思。鋪天蓋地的孤獨和寒冷包圍了詞人,彷彿將詞人閉鎖在其中,讓他覺得逃無可逃、不堪忍受。
此時,黃昏中傳來的杜鵑鳴叫聲又為詞人的傷口上再添了一把鹽:「杜鵑聲里斜陽暮。」
杜鵑,在中國的古典詩詞里本來就是一個很悲情的意象。傳說古代蜀國的君主名叫杜宇,又號望帝。望帝後來禪位退隱,不幸看到國家滅亡,又被迫與自己所愛的女人分離,最後在痛苦和寂寞中鬱郁死去。杜宇的靈魂化作一隻杜鵑鳥飛回蜀都,日夜哀鳴,聲音凄厲幽怨,直到它的口中流血,滴血染紅了漫山遍野的花朵,於是此花得名杜鵑花。例如李白寫過的《宣城見杜鵑花》一詩云:「蜀國曾聞子規鳥,宣城還見杜鵑花。一叫一迴腸一斷,三春三月憶三巴。」子規就是杜鵑的別名。李商隱也有「望帝春心托杜鵑」的句子。杜鵑、春天合在一起渲染的就是一種令人心痛斷腸的悲傷情緒。也因此,王國維讀到「可堪孤館閉春寒,杜鵑聲里斜陽暮」兩句時才會說少游詞境至此一變「凄婉」為「凄厲」也。杜鵑凄厲的鳴叫聲其實就是秦觀自己的凄涼斷腸音。
在如此艱難的生活和悲涼的心境中,詞人也不是完全沒有心靈的安慰。
下片「驛寄梅花,魚傳尺素」應該就是秦觀在貶謫途中得到過的安慰。這兩句詞都是與書信相關的兩個典故,說明詞人收到了遠方的來信。
第一個典故,三國時候的吳國人陸凱曾經從江南折了一枝梅花,寄給他遠在長安的好朋友《後漢書》作者范曄,並贈了一首詩:「折梅逢驛使,寄與隴頭人。江南無所有,聊贈一枝春。」於是後人就用折梅來代表傳遞感情的書信了。
[ 轉自鐵血社區 http://www.tiexue.net/ ]第二個典故,「魚傳尺素」來自一首古樂府詩《飲馬長城窟行》:「客從遠方來,遺我雙鯉魚。呼兒烹鯉魚,中有尺素書。」尺素,是指寫在絹帛上的書信,長度往往在一尺左右。古人將書信藏在魚肚子里捎給遠方的友人,以寄託相思之情。
這兩個典故都是寫珍貴的友情。可以猜到,秦觀在貶謫途中,遠方的親人和朋友並沒有忘記他,還在給他郵寄禮物和書信。這本來是一種寶貴的精神安慰,可是在灰心到極點的秦觀看來,來自遠方的書信和禮物,更讓他觸景傷情,倍增痛苦。「砌成此恨無重數」,一個「砌」字,就是極言這種痛苦的深度與強度。
大家大概都看到過砌房子,那是將磚石一層一層粘合壘上去的過程。
可是詞人卻說他的「恨」也是像砌房子一樣,一層又一層,層層疊疊,到底砌了多少層他已經數不清了,只知道滿腔悲憤就好像砌得越來越高越來越厚的一堵圍牆,他已經沒辦法將它推倒衝出去了。在絕望中,詞人忍不住發出最後的哀嘆:「郴江幸自繞郴山,為誰流下瀟湘去。」
如果說,詞的前半部分是從腦海中浮現的虛景,到眼前的實景,再深入寫到詞人內心深處的悲情,那麼這最後兩句就是所有悲情的集中爆發了。
郴江和郴山都是郴州的山和河流;瀟湘,則是湖南境內瀟水和湘水兩條河流的並稱,這兩條水系在今天湖南的永州匯合。「幸自」是本來的意思。
[ 轉自鐵血社區 http://bbs.tiexue.net/ ]這兩句詞,字面上的意思很好理解:郴江本來是好好地圍繞著郴山轉的呀,卻為何要離開郴山,流到瀟湘去呢?可是越是字面上看上去很簡單的句子,越是容易被人弄出很多複雜的解釋來。
比如說,有人認為秦觀是因為元佑黨爭受到牽連被貶到郴州,看到郴江與郴山本來是想廝守在一起的,卻身不由己地要離開,這使他聯想到了自身的遭遇:他本來是想和蘇軾那一群志同道合的朋友、想和君王長相廝守,施展自己的才華和抱負,最終卻被捲入政治漩渦,而不得不遠離他們,孤零零地流浪到異地他鄉啊!
有人則認為,秦觀是在發揮自己的想像:連郴江都耐不住郴山的寂寞,而選擇了離開,流到遠方去了,可是自己不是自由之身,沒辦法決定自己的去留,只能孤獨地守在這個荒無人煙的地方繼續受苦。
而我以為,秦觀情緒的落點,應該還在郴江「被迫」離開本來日夜纏繞的郴山。「被迫」說明這並非郴江本身的意願,只是被命運所迫,被外來壓力所迫,才不得不背井離鄉,漂泊他方。也難怪,與秦觀「同升而並黜」的蘇軾讀到這兩句詞時也產生了由衷的共鳴,揮筆寫下了「少游已矣,雖萬人何贖」的跋語。
「郴江幸自繞郴山,為誰流下瀟湘去。」如此悲憤而深刻的命運感慨,卻以向自然山水景觀發問的形式來表達,正可見出詞人匠心獨運之處。山水無情人有情,正因為詞人的情感如此深厚,才讓無情的山水具備了打動人心的力度。
以山水喻愁,則愁比山更重,比水更深。在寫這首《踏莎行》之前,秦觀被貶浙江處州的時候,曾寫過一句以山水喻愁的名句:「飛紅萬點愁如海。」在他看來,春天的落花「飛紅萬點」,漫天飄灑的都是他像海一樣深不見底的悲愁。這種悲情的深度,堪比李煜的「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也難怪,當時秦觀的一個朋友孔毅甫,聽到這首詞的時候,非常驚訝地說:「少游盛年,何為言語悲愴如此!」言下之意很清楚:你秦觀才四十多歲,還是年富力強啊,雖然此時的處境不怎麼好,但以你的才華和名聲,前途仍然是無可限量的,可你卻已經愁深如海,在心態上失去了年輕的活力。所謂「哀莫大於心死」,秦觀真的是已經心死了啊!據說當時的丞相曾布聽到這首詞後,也說過類似的話:少游可能要不久於人世了吧——哪有一個人已經「愁如海」了,他還能活得下去的呢?
[ 轉自鐵血社區 http://bbs.tiexue.net/post_8679623_1.html/ ]果然,秦觀這次貶謫之後再也沒有機會回到京城或者回到他的故鄉揚州。離開郴州之後,秦觀又再三遭貶黜,一直到宋徽宗即位才獲得朝廷的恩准北歸,但在北上途經藤州的時候突然去世。在他生命的最後幾年,他用盡最後的力量給這個世界留下了悲愴的生命絕唱。
二、佳期如夢——將身世之感打併入艷情
《踏莎行》詞解釋完了,但是我們可能還是覺得有些意猶未盡。為什麼意猶未盡呢?因為秦觀在我們的印象中,無論是在當世還是在後代,一直是享有盛名的詞壇大家,而且還是一個多才多藝又多情善感的「情歌王子」,最擅長寫愛情詞,將細膩的感情寫得凄婉動人是他的長處。後代更有人評價他為「宋一代詞人之冠」(李調元《雨村詞話》),還有人甚至認為秦觀的詞在「情韻」方面,更在蘇軾、黃庭堅之上(《四庫全書總目》)。
詞史上歷來視「婉約」為詞之正宗,而秦觀又被視為是婉約詞之正宗,他的詞句如:「兩情若是久長時,又豈在朝朝暮暮」(《鵲橋仙》)、「斜陽外、寒鴉萬點,流水繞孤村」(《滿庭芳》)、「自在飛花輕似夢,無邊絲雨細如愁」(《浣溪沙》)等幾乎可以說是家喻戶曉的名句。如果說蘇軾的詞是「要非本色」,那麼秦觀的詞則幾無爭議地被當成了本色當行的典範,既「能為曼聲以合律」(賀裳《皺水軒詞筌》),抒寫《花間集》以來的傳統主題——愛情極為凄婉動人,在繼承《花間》遺韻的基礎上,又能「自得清新」(劉熙載《藝概》)。
但是,在我們這一講講到的《踏莎行》中,似乎看不出什麼《花間》遺韻、艷情傳統。在這首詞里,我們看到的是悲愴凄婉的身世之感,卻並沒有看到印象中那個「情歌王子」的幽幽情韻。那麼,事實是不是這樣呢?
不完全是這樣。
[ 轉自鐵血社區 http://www.tiexue.net/ ]我們雖然是從秦觀被貶之後的經歷與心態著手來分析這首《踏莎行》的,著重解讀的是他的謫居之恨。但這首詞其實還可以另有解讀的思路,這個思路就是愛情的思路。為了詳細說明這一思路,我們還必須回到這首詞的開篇:「霧失樓台,月迷津渡。桃源望斷無尋處。」
桃源,除了我們剛才講到陶淵明筆下的桃花源之外,在中國古典詩詞中,桃源這個意象其實還有另一層含義,這另一層含義與一個道教的典故相關。
這個典故出自南朝宋劉義慶的小說《幽明錄》,講的是東漢年間劉晨、阮肇在桃源遇到仙女的故事。
劉晨和阮肇到天台山去採藥,結果不小心迷了路,帶在身邊的乾糧也吃完了。正餓得頭昏眼花的時候,忽然看見懸崖上有一棵桃樹,上面結滿了大桃子,他們就爬上去摘桃子吃。沒想到,在下山的時候邂逅了兩個十分漂亮的仙女。仙女把他們引入一個仙境般優美的地方,錦衣玉食地伺候他們,當然最重要的是還以身相許了。住了十多天後,劉晨、阮肇想回家去看看。仙女苦苦挽留他們再住了半年,最後實在留不住了,只好送他們回家。可是兩人回去一看,村子裡的景物、人全都變了。原來在山中的這半年,人間已經過去了好幾百年。他們攔住一個小孩一問,這個小孩竟然已經是他們的第七代孫。於是,劉晨、阮肇索性又回到了仙境中,繼續去享受他們的溫柔富貴了。
這個故事很香艷,我們現在說誰誰誰走桃花運了,就跟這個桃源遇仙的故事有關。劉阮天台、劉阮桃源也成為一個著名的典故,專門用來代指男女的艷遇。
「桃源望斷無尋處」如果解釋為劉阮桃源的典故,那麼「霧失樓台,月迷津渡」都應該是仙境中的景色了。
[ 轉自鐵血社區 http://bbs.tiexue.net/ ]在秦觀被貶謫之前,他的生活其實是很風流浪漫的,我們熟悉的他那些經典詞句,如「兩情若是久長時,又豈在朝朝暮暮」等等其實大多是描寫他和歌女們的艷情。一旦遭遇貶謫,曾與他花前月下的女子就不得不與他分離,而這種分離不知什麼時候才是盡頭。隨著秦觀貶謫之地越來越荒遠,曾經讓他迷戀的似水柔情、如夢佳期也離他越來越遠。功名的失落和愛情的失落交織在一起,讓敏感多情的秦觀不堪重負。
「驛寄梅花,魚傳尺素」,可能是親人的牽掛,可能是朋友的勸慰,也可能是傳遞著戀人的相思。因此,前人曾直言不諱地指出,秦觀之所以創作此詞,確實是因為一段逝去的愛情:「秦少游發郴州,反顧有所屬。」
(周煇《清波雜誌》)這句話很令人玩味啊,「反顧有所屬」,當然是說秦觀心中有所屬意的人,又不能明說出來。
這位讓秦觀夢縈魂牽的女子到底是誰,我們已經無從得知。但在如此孤獨凄涼的貶謫途中,仍然讓他念念不忘的人,一定是有過一段深厚情感的戀人。因此,秦觀在捧讀彩箋,回憶溫馨甜蜜的過去,再反觀慘淡冷酷的現實的時候,才會發出「砌成此恨無重數」的深切悲嘆。
「郴江幸自繞郴山,為誰流下瀟湘去」,又何嘗不是戀人之間的決絕語?
戀人寄來的彩箋,既傳遞著綿綿的相思,也捎來了她痴痴的怨恨:我本來是和你相依相偎在一起的,可現在你又因為誰要舍我而去,獨自流下遙遠的瀟湘呢?
[ 轉自鐵血社區 http://bbs.tiexue.net/post_8679623_1.html/ ]這樣看上去,謫居之恨和相思之情都挺合乎邏輯的。那麼,到底哪一種解讀才更接近《踏莎行》的原意呢?
關於這個問題的標準答案,我想只有秦觀一個人知道,但是我們沒辦法去問他了。
不過沒有標準答案不要緊,鑒賞,本就帶點兒再創造的意味。我再重申一下,鑒賞要有一點「作者未必然,讀者何必不然」的精神。讀詩品詞不只是一味地去揣測作者是什麼意思,更要體會的是:我,在此刻讀到了什麼意思。經典之所以不朽,正是因為它可以常讀常新。
中國的文人,在生活當中他們可以把愛情和功名事業割裂開來;但是在詩詞作品當中,他們又往往把愛情和功名事業含混在一起,將他們對人生、對命運、對情感的無奈通通糅合在一起,讓你無從分辨他們的真實意圖。
秦觀的詞,有很大一部分也是這樣。因此,我很願意借清代詞學家周濟的一句話來評價秦觀的這一類作品:「將身世之感打併入艷情。」(《宋四家詞選》)愛情的獲得與失落,身世的順境與逆境,在表現形式上或有不同,在情感的體驗上卻完全有相通之處。
對於西方的詩人來說,將一個人的戀愛史說完,往往也就等於說盡了他的生命史。對於中國的詩人來說,愛情本身沒有那麼至高無上,但愛情意識一旦融入身世悲感,往往就在文學史上佔據了制高點,具備了成為經典的可能。
[ 轉自鐵血社區 http://www.tiexue.net/ ]因此,「郴江幸自繞郴山,為誰流下瀟湘去」,無論是理解為愛情意識,還是理解為身世感懷,在它呈現出來的凄愴美、悲情美這一點上其實都是共通的。
「將身世之感打併入艷情」,這並非秦觀的首創,但作為一流的高明詞人,他顯然將這種寫法推向了另一個高峰。清人馮煦說「少游以絕塵之才,早與勝流,不可一世;而一謫南荒,遽喪靈寶。故所為詞寄慨身世,閑雅有情思,酒邊花下,一往而深;而怨悱不亂,悄乎得《小雅》之遺。後主而後,一人而已。」(《宋六十一家詞選例言》)靈寶,就是精氣神的意思。秦觀成名很早,才華橫溢,本來以為自己可以在政壇與文壇上大放光芒,可沒想到一貶再貶,早年那種精氣神幾乎喪失殆盡。身世的驟轉急下,讓他的詞在傳統的艷情題材中融入了更為深厚的生命悲感,也成就了他在詞壇的不二地位。
當然,從詞史上來看,幾乎所有詞人的身世轉變,都會帶來詞風的轉變,但並不是每個人的轉變都和秦觀雷同,不同的才情秉性會造就不同的詞風轉變。例如同樣是被貶謫的身世經歷,當時和秦觀一同被貶出京城的還有蘇軾、黃庭堅等人。蘇軾被貶到廣東惠州,黃庭堅被貶到貴州的黔州,地方都要比秦觀的貶謫地更為荒遠,條件也更為艱苦。但由於性情的差異,三個人的心態在詩詞中的表現卻有很大的差異。前人有一段比較的話說得甚為中肯:「少游鍾情,故其詩酸楚;魯直學道休歇,故其詩閑暇。至於東坡……則英特邁往之氣,不受夢幻折困,可畏而仰哉!」(惠洪《冷齋夜話》)。
秦觀的性格更加多愁善感,心性最為脆弱,因此當他遭遇外來壓力和挫折的時候,受到的傷害也最深,所以「其詩酸楚」,可謂「砌成此恨無重數」;黃庭堅(字魯直)因為對老莊的道家思想領悟頗深,所以也能夠做到順應自然,處變不驚,所以「其詩閑暇」,也就是從容不迫的意思;蘇軾則以其曠達樂觀的處世態度,屈身自如,隨遇而安,所以他的詩往往豪邁脫俗,不會在內心作困獸猶鬥。
如此一比,蘇軾和黃庭堅是以一種超然世外的態度來化解悲情,秦觀則是以一種一往而深的入世態度來承受悲情,因此他的詞就比蘇軾和黃庭堅來得更為凄婉動人。如果說蘇軾是詞中之仙,那麼秦觀就是地道的「詞人」,將剪不斷理還亂的愛恨情愁撒滿人間煙火。
「詞仙」我們只能仰望,人間煙火卻天天在我們身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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