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詩宋詞中的風流韻事

文人流戀詩酒,乃成千古文章;才子不避風情,始有千秋佳話。——張海鷗《峽江女兒賦》我也曾經以為,封建時代的男女之間是拘謹的、是壓抑的,甚至是有些獃滯的,後來我知道絕非如此。翻翻史書典籍,從秦國宣太后在眾臣面前拿自己床上之事來比喻政事,到大唐女子流行的是令現代人都吃驚的低胸服裝,更不必說王室公卿間是是非非的坦然****,甚至連我們印象中長期病眉苦臉的杜甫,也曾多次攜妓出遊相互調戲。忽略這些鮮活故事的歷史背影是不真實的,至少通過一些斷篇殘簡透露出來的男女情事卻是相當的真誠而熾熱、洒脫而奔放。或許,相比於如今大都市裡男女之間的財色掂量、左右權衡,古人之風,這種簡單的男女情愛更來得純真而可愛。盛唐隆宋,詩詞間滲透著燦若繁星的風情佳話,且不說杜牧的風流、溫庭筠的浪蕩、柳永的香艷、晏幾道的專痴等,隨手一翻詩詞集便是情愛滲透其中、韻事撲面而來,很多故事更值得久久咀嚼、古今對照。現閑摘幾例,無聊之作,僅博一笑耳。(一)相聞何必盼相識中唐時期,久在仕途的白居易雖然在官場上受了點挫折,自稱「宦途自此心長別,世事從今口不開」,然而仕途的跌宕卻成就了其詩名,特別是《長恨歌》與《琵琶行》兩首長詩,一時令其大名如日中天、婦孺皆知。有一富家小姐,對將情愛描寫得極其纏綿悱惻的《長恨歌》十分痴迷,幻想詩作者定是位翩翩多情美公子,久而久之竟吵鬧著非白居易不嫁。其父經不住折騰,只好宴請白居易稱小女甚為愛慕先生希望先生能賞光赴宴,白居易欣然前往,宴會上富家小姐偷見得白居易竟是一鬚髮皆白的糟老頭子,一時感情失控大哭大鬧,而且傷心過度發誓再也不讀白詩了。這位小姐也是,錯把實力派當成了偶像派,最後竟由於對詩人長相的失望而累及其詩,可見也是一個十足的「偽詩迷」。其實世間萬事,到點即止,白居易曾詩云「相逢何必曾相識」,那麼相聞又何必盼相逢呢?如今網路時代,眾多男男女女能在網上聊得挺開心,到此也應即止,否則吵著要見網友,以常情常理難免就要發生「見光死」了。近代錢鍾書先生就理智多了,《圍城》面世後的轟動,自然也使其享受到了狂熱粉絲團的追捧與愛慕,曾有一英國女記者專程趕來想見偶像一面,錢鍾書先生只是在電話中淡淡的說了句:小姐,如果你吃了個雞蛋感覺味道不錯的話,幹嗎一定想要去認識那隻下蛋的母雞呢?換個角度來說,真正的詩迷應是由詩到人、愛屋及烏的。據洪邁《夷堅志》記載:年近五十的北宋詞人秦少游被貶彬州時,曾寫過著名的《踏莎行"宿彬州旅舍》:霧失樓台,月迷津渡,桃源望斷無尋處。可堪孤館閉春寒,杜鵑聲里斜陽暮。驛寄梅花,魚傳尺素,砌成此恨無重數。彬江幸自繞彬山,為誰流下瀟湘去?有一美貌歌妓,可謂是秦少游的超級粉絲,深愛此詞並曾手抄《秦學士詞》,竟追隨秦少游不顧其是糟老頭子和戴罪之人,而願意託付終生。秦少游雖感動,但考慮到自身難保還是拒絕了,不久後秦少游逝世於藤州,這位歌妓竟哀悼不已、一慟而絕。這位女子,也未免因愛吃雞蛋而對下蛋的母雞愛得太過火了。(二)詩中自有顏如玉崔郊在《全唐詩》中雖僅存其一首,即《贈婢》,但這首詩卻光芒四射。相傳崔郊年輕時與姑母的侍婢相戀,兩人情深意篤,後因姑母家貧,便以四十萬錢將她賣給司空於頔,於頔也非常喜歡這個姿容秀麗的婢女,備加寵愛。崔郊得知這個消息,心中雖難過,但即已賣出,一窮書生也只能空自嗟嘆。於是他常到頔府的附近徘徊,盼望能見到婢女一面,終於在寒食節那天婢女出了門,便與站在柳樹下的崔郊相遇,兩人相對無言而百感交集,無限傷感的崔郊回來後寫了這首《贈婢》:公子王孫逐後塵,綠珠垂淚滴羅巾。侯門一入深如海,從此蕭郎是路人。此詩一出名噪一時,司空於頔也讀到了這首詩,他不僅是愛詩之人,也是愛才之人,在如此詩才與力透紙背的情感面前,區區四十萬錢算什麼?感慨之餘,便從容大度的將婢女送給了崔郊,使崔郊忽覺日月再造,天地重開。相比之下,南宋詞人姜夔獲得美人歸的過程要輕鬆愉悅得多。公元1191年,年輕的姜夔前往蘇州拜訪著名的田園詩人范成大,范成大曆經宦海浮沉後隱居於此,家有良田千頃歌妓數十(其實也就一大地主),而姜夔雖小有才名卻不過一終生潦倒的布衣四處流浪,兩人卻吟詩作賦、相處甚歡。恰逢花園梅花盛開,范成大便邀姜夔為賞梅而作新曲,姜夔彩筆一揮,《暗香》《疏影》兩首新詞橫空出世,范成大深為讚許,便命家中樂工與歌妓立即演奏歌唱。歌妓中的小紅也深愛這兩首詞,演唱的極為傾情,「舊時月色,算幾番照我,梅邊吹笛?喚起玉人,不管清寒與攀折」。姜夔對色藝俱佳的小紅也是顧兮盼兮,范成大於是成人之美,將小紅贈之為妾。姜夔以詞抱得美人歸,從此「自作新詞韻最嬌,小紅低唱我吹簫」,那是一幅多麼旖旎動人的畫面啊。稍早一點的「紅杏尚書」宋祁的艷遇就有點驚險了。據黃昇《唐宋諸賢絕妙詞選》記載,一元宵之夜,宋祁獨自外出觀燈,恰有宮妃們乘寶馬香車疾馳而過,宋祁趕緊避讓,這時車內有一美人掀開車簾對宋祁嫣然一笑,並清脆脆嬌滴滴的喊聲「小宋」即遠去。原來該宮女久慕宋祁之才名,也曾在御宴上偷見過宋祁,這次邂逅,驚喜之間不禁脫口而出主動打了聲招呼。想不到這傾城一笑、嬌脆之聲竟令宋祁夜不成寐,因相見無憑,只有寄情於詩詞《鷓鴣天》:畫轂雕鞍狹路逢,一聲腸斷綉簾中。身無彩鳳雙飛翼,心有靈犀一點通。金作屋,玉為籠,車如流水馬如龍。劉郎已恨蓬山遠,更隔蓬山一萬重。此詞很快眾口流傳、上達天聽,宋仁宗也下旨查詢宋祁暗戀的是哪位宮女,令宋祁磕頭搗蒜連稱「罪臣該死」,然而仁宗畢竟是仁宗,徹查後對宋祁說你怨蓬山路遠,其實很近,此宮女就賜給你了。宋祁驚喜交加,再次磕頭搗蒜高呼萬歲。相比於如今的很多富人不通點墨而極其驕奢淫逸,窮人的四處受辱而仇富仇貴,男人的無底而狹隘的佔有慾,女人對錢勢的無限崇拜與虛榮,那真是一個儒雅而和諧的時代與國度。詩中自有顏如玉的功能,在今天這個大多數所謂的文人只能靠字數來計算稿費和憑炒作、辱罵、吹捧來提升自身知名度的環境中,還有多少可以讓人浮想連翩的空間?(三)千古空餘八斗恨年輕時的杜牧風流倜儻,在做太守的幕僚時,有次到湖州遊玩,看見一個十歲左右的小姑娘,非常的可愛,杜牧於是送了一筆聘禮給小姑娘的母親,聲稱以後會來迎娶這位可愛的姑娘。小姑娘母親說:可以等,但不能等得太久以免誤了姑娘青春。杜牧想了想說:那就十年吧,定來迎娶,如十年不至,姑娘可以自行嫁人,小姑娘的母親也答應了。隨後雖然杜牧心中一直在惦記著這位可人,但由於仕途羈絆,久久不能脫身,歷任黃州刺史、池州刺史、睦州刺史後,等他幾經周折調到湖州任職時,便急不可耐的再尋訪到這位姑娘,此時十四年已經過去了。頗顯老態的姑娘母親遺憾的對杜牧說:你來得太遲了,我女兒等了十年後還在盼望著你,又苦苦等了一年,我以為你不會來了,只有催促已過婚齡的她草草出嫁,現在她已嫁出三年且有兩個孩子了。杜牧當時鬱悶得幾近抓狂,但也只能賦詩一首:自恨尋芳到已遲,往年曾見未開時。如今風擺花狼藉,綠葉成陰子滿枝。我曾想,在如今這個感情缺失而又信任危機的時代,還有沒有人對自己一時衝動的許諾牽掛十餘年?更還有沒有人對一名匆匆過客的輕言許諾堅信十餘年?一個感情諾言,拿一個女人最美好的十餘年光陰來捆綁,那是一個多麼簡單而純真的年代。同悵然的故事還有,據孟棨《本事詩》等文籍記載:唐德宗年間詩人崔護考進士落榜,於清明節獨游長安城郊南庄,不知不覺已腿酸口渴,看見山坳桃花叢萃間有一茅屋,便前去扣門,有女子自門隙問「誰耶?」崔護以姓字對,曰:「尋春獨行,酒渴求飲。」只見一妙齡女子輕輕開門,明眸皓齒、清雅而脫俗。女子殷勤的請崔護入座,自往廚房張羅茶水。崔護打量四周,只見牆壁正中懸掛著一副對聯「幾多柳絮風翻雪,無數桃花水浸霞」。送來茶水,女子斜倚桃樹站立,「綽有餘妍」,人面桃花相襯,一時令崔護想入非非。閑聊幾句後,崔護起身告別,女子出門相送,至柴扉後目送崔護遠去,依有留戀之意。崔護回長安後再次日夜苦讀,至第二年春暖花開時突憶起舊事,情不可抑,立即趕至南庄茅舍,只見門牆如故但都已上鎖,問盡周邊住戶也都不知姑娘去向,鬱悶之餘,只得在左門上留下一首《題都城南庄》:去年今日此門中,人面桃花相應紅。人面不知何處去,桃花依舊笑春風。悵然啊悵然,讀此詩可揣摩想像當時崔護心底的滋味。(四)誰言情是自私物宋代李之問在京師等待任命期間,與名妓聶勝瓊相識相戀,對李之問而言,可能只是過了段紅燭昏羅帳的逍遙生活,而對聶勝瓊而言,已將後半輩子的指望全傾情寄托在李之問的身上,畢竟,娼妓生涯不是長久之計,從良才是自己最佳的結局。李之問離京時,聶勝瓊為之餞行,席間自譜自唱了一首惜別之詞,情不能自禁而將最後兩句「無法留君住,奈何無計隨君去」反覆詠唱,一時令李之問也唏噓不已。相對淚眼依依惜別之後,聶勝瓊夜不成寐,和淚寫成一首《鷓鴣天》捎給尚在途中的李之問:玉慘花愁出鳳城,蓮花樓下柳青青。尊前一唱陽關後,別個人人第五程。尋好夢,夢難成。況誰知我此時情?枕前淚共簾前雨,隔個窗兒滴到明。李之問深深感動,將該詞小心收藏,無奈回家後還是不經意被其妻發現,並追問得實情,這時喜劇發生了,其妻頗通詩文又極為開明,並深為聶勝瓊痴情打動,竟主動出妝幫助李之問將聶勝瓊贖出,迎娶作妾,從此二女共侍一夫,美滿收場。可以說,李之問的故事讓絕大多數男人羨慕不已,有如此妻、如此妾,中國的男人尤其是文人已意淫了幾千年。如果說李之問的妻子是令無數男人嚮往的開明女子,那麼南宋著名豪放派詞人張孝祥的感情故事也不失其英雄本色。張孝祥被任命為臨江令時,上任途中投宿於女貞觀。當時女貞觀有一年輕道姑名陳妙常,不僅是絕色美女,而且詩文清雅、芳名遠揚。張孝祥在燈下讀書忽聽琴聲裊裊、如泣如訴,問得是出自陳妙常之手後,深表愛慕,遂填一首《臨江仙》遞送過去:誤入蓬萊仙境,松風十里凄涼。眾中仙子淡梳妝。瑤琴橫席上,一曲泛宮商。獨步寂寥歸去睡,月華冷淡高堂。覺來猶惜有餘香。有心歸洛浦,無計夢襄王。可惜落花有意、流水無心,陳妙常馬上回贈一首《楊柳枝》:清凈堂前不捲簾,景幽然。閑花野草漫連天,莫胡言。獨坐洞旁誰是伴?一爐煙。閑來窗下理冰弦,小神仙。弦外之音已非常明確,心無雜塵,只願終生青燈作伴,張孝祥不便勉強,只得悻悻而退。然而後續的事實證明,陳妙常只是未對張孝祥觸電而已,不久洛陽才子潘必正在女貞觀與陳妙常邂逅,兩人感情竟一發不可收拾,陳妙常凡心大動、決心還俗。恰逢潘必正又為張孝祥的好友,這時張孝祥顯示出了一位豪俠的博大胸襟,不僅說服了道觀主持同意陳妙常還俗,還積極熱忱的籌備策劃,親任主婚人為潘陳主婚,並作《鷓鴣天》贈之:脫卻麻衣換綉裙,仙凡從此兩俱分。峨眉再畫當時柳,蟬鬢仍梳舊日雲。施玉粉,點朱唇,星冠不戴貌超群。枕邊一任潘郎愛,再也無心戀老君。量小非君子,尤其在,感情上。(五)也有兒男薄倖名詩詞中的風流韻事也有以悲劇收場,據《南村輟耕錄》記載,詩人戴復古年輕時浪跡天涯,至江西武寧時有一富翁愛其才,以女妻之。三年後戴復古提出要回家鄉,原來他在家早已娶妻室,富翁一怒之下要將戴復古送官府追究,其女勸阻說感情之事不可勉強,親自護送戴復古離開並作《祝英台近》贈之:惜多才,憐薄命,無計可留汝。揉碎花箋,忍寫斷腸句。道旁楊柳依依,千絲萬縷,抵不住、一分愁緒。如何訴?便教緣盡今生,此身已輕許。捉月盟言,不是夢中語。後回君若重來,不相忘處,把杯酒、澆奴墳土。情切切的詩詞也未能留下戴復古的腳步,這位認定愛情可一而不可再的女子,也遵守詞中的諾言很快投水自盡。溫柔敦厚善良堅貞的女子,往往會碰上薄情寡義始亂終棄的男人,而有記載的大都又是文人,所以才有了「負心都是讀書人」說法,這直接也影響了後世男人的名聲。戴安常先生在讀古代愛情詩後有些無奈而不平的感慨:古時的女子,遠比現代的純正,而相比之下古時的男人卻遠比不上現在的男人了。其實,比上比不上又如何?在這個性愛泛濫而感情缺失的年代,在這個一切都奔利而去造成快餐文化流行的年代,男女之間的這要感情紐帶似乎已經是可有可無的點綴品。媒體引導的娛樂中,除了芙蓉姐姐之流的極端自戀、就是所謂明星的****走光、抑或某某藝人的第三者私生子等花邊新聞,那種值得仔細品味,或會心處撫掌大笑、或閑談時津津樂道的風流韻事與歷史典籍一樣,正在離我們遠去、遠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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