換一個維度談現代文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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遆存磊自由撰稿人,北京
《民國文學十五講》,是孫郁關於文學史的講稿整理而成。現代文學史,想講出點自己的意思不易,孫郁深有感觸,「在文學院教書,自然要對文學史有一個表述框架,但突破流行的模式,並不容易。我只是以自己的趣味,做了一點嘗試。」其實,在現代文學如梳如篦的研究中,想做一點嘗試也是難的,而《民國文學十五講》中,孫郁的趣味倒是不多不少地滲入了進去,索解一下,或可以略拓寬一下現代文學的維度。
現代文學史,自然避不開魯迅,而魯迅研究,實在如掘地三尺,給人留下的餘地太少。孫郁是魯迅研究者,這次選擇的視角乃「魯迅的暗功夫」,的確有眼光,有著「自己的趣味」。魯迅的文章、著作是擺在明面上的,而「暗功夫是摸不到的,是虛的存在,但爆發起來,卻有大的內力」。孫郁以前寫過《魯迅藏畫錄》(及《魯迅書影錄》里的部分文章),對其在美術上的「暗功夫」已做了探討,如今,更擴展到金石學、考古學、科學史、文字學、民俗學、翻譯等領域,可以說是一個很好的嘗試。這種探討,也是與孫郁自身的經歷息息相關的,他曾長期任職於魯迅博物館,極便利接觸魯迅的一萬四千冊藏書,鮮活地感受其知識譜系,「冰山理論」在這裡是恰切的比喻。如考古學,「魯迅藏書里德文和日文的考古報告有好多,看得出他非常關注這些東西。但是他在寫文章的時候從來不談。可是這些思想暗化在他的文化精神裡面」;如收藏漢代畫像,有歷代拓本5100餘種,6000餘張,健朗闊大的風格,顯然符合魯迅的審美,且暗暗影響其寫作;魯迅抄錄許多罕見的古文獻資料,如《嶺表錄異》、《蜂衙小記》、《桂海虞衡志》、《釋蟲小記》、《雲谷雜記》等,對民俗、地方文化的偏愛昭顯。在翻譯領域,孫郁說,「魯迅首先是一個翻譯家,其次才是一個作家。不了解他的翻譯史,就不會了解其創作與思想活動。這個複雜的過程,使其成為中國現代最具有世界眼光的人」。有意味的是,如此的判斷,亦有研究者加諸周作人身上,認為他翻譯家的身份較之作家而言更重要,而周本人,亦在遺囑里說:「……餘一生文字無足稱道,唯暮年所譯希臘對話是五十年來的心愿,識者當自知之。」這種殊途同歸的研究思路,對周氏兄弟而言,是別具意味的。可以補一句,魯迅和周作人,其翻譯文字的數量,均超出自己寫作的文章。
有些意外的是,孫郁將戲劇編劇(主要為京劇)引入了現代文學的講述中,主要人物有齊如山、羅癭公、翁偶虹等。這在以往的現代文學史中似未見過,齊如山諸人基本出現在戲曲史中。孫郁說,「民國期間,中國的戲劇、戲曲的空間很大,出現了諸多有文學意味的作品,這些與布爾喬亞階層不同的文本,雅也來得,俗也見長,已與古人的調子略有區別,就藝術水準而言,並不都遜於話劇作品」。戲曲劇本的文學性如何,可再做估量,但在現代文學中引入這一維度,卻是有益的,「跳出五四新文化的思維重審我們的文學與藝術的歷史,我們對以往的藝術書寫,則有另一種眼光」。
「學人筆記」一節,亦是頗值得玩味的。將周作人《葯堂語錄》《書房一角》、錢鍾書《談藝錄》、朱光潛的談詩文章、謝無量《中國大文學史》列入學人筆記,是不錯的,至於也加入梁實秋《雅舍小品》等,尚需商榷。不過,將筆記體單獨論述,卻是有意味的,白話文學各文體多移諸西洋,如小說、詩歌、戲劇,獨有散文一體有自己的根,而筆記體又是散文中極別緻的一類。中國傳統的文人筆記,如雜貨鋪,將「正經文章」未容下的諸般東西統統擱到這裡面來,紛紛紜紜,無所不包。現代文學興起,掃蕩傳統文化的毒素,卻也暗暗繼承下如許精華之餘脈,筆記適於信手拈來,為不少人採擇。魯迅的《隨便翻翻》《病後雜談》《病後雜談之餘》等文章,有著很濃的筆記風,更不必說知堂,中期寫作之後,「文抄公」類,更是典型的筆記體。錢鍾書的《談藝錄》,及後來的《管錐編》,均寫於不太安定的時代,卻都用文言筆記體,寫作心態值得琢磨。即使進入當代文學階段,筆記體亦未絕跡,汪曾祺的許多小說及隨筆,黃裳、谷林的文章,都是這一脈的延續。
在新文學史中講舊詩詞,表面看有矛盾之處,其實暗含著文學一體化的意思,並非說古代文學與現代文學就是截然兩段了。陳三立、沈曾植、鄭孝胥、陳衍、林紓,是遺老的舊詩詞,黃興、宋教仁、秋瑾、汪兆銘、柳亞子、蘇曼殊,是革命黨人與南社詩人的舊詩詞,吳宓、陳寅恪、梁啟超、趙元任、顧隨,是新派學人的舊詩詞,魯迅、周作人、郁達夫,是新文學家的舊詩詞。尤為惹人興趣的,是新文學家寫舊體詩,如魯迅,寫白話詩,區區六首而已,僅限於新文化運動初期,打打邊鼓,新詩人多了,自己即罷手不寫;而對於舊體詩,從數量上說,也不算多,但延續的時間,卻是從少年時期直至晚年,想起就寫寫,未中斷過,這其中透露出的文化心理是耐琢磨的。如郁達夫,其小說或許有不太節制之弊,但其才華在舊體詩這個「束縛」甚多的文體中,卻是揮灑自如,真性情得以充分展露。另有周作人,其《五十自壽詩》曾引起文壇軒然大波不必詳說,他寫舊體詩是不算少的,「我自稱打油詩,表示不敢以舊詩自居,自然更不敢稱是詩人,同樣地我看自己的白話詩也不算是新詩,只是別一種樣式的文章,表現當時的情意,與普通散文沒有什麼不同」,夫子自道,表明其寫舊體詩的用意。新文學家寫舊體詩,另有朱自清、俞平伯、郭沫若、茅盾、沈從文、施蟄存等,覆蓋面甚廣,這說明文學傳統的強大延續性,不是人為的硬性分割可以割得斷的。
以上,分析的是孫郁講新文學史所透露出的自己的「新意思」,不能只是褒的一面,還是要說說瑕疵的。講稿中,談老舍、曹禺、沈從文、張愛玲、蕭紅,以及舊派小說等,看得出,他是下了力氣的,努力想講出一些新意來,不過就熟悉文學史的而言,似並未得到太多新的東西,這也是不足怪的,畢竟對於眾所周知的領域,研究已到了極深的程度,再想出新,不易。如今的研究著作,能取一瓢飲,作者就大可不必慚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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