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詩十九首講錄（第二講）

我們再來看《行行重行行》：

行行重行行，與君生別離。相去萬餘里，各在天一涯。

道路阻且長，會面安可知。胡馬依北風，越鳥巢南枝。

相去日已遠，衣帶日已緩。浮雲蔽白日，遊子不顧反。

思君令人老，歲月忽已晚。棄捐勿復道，努力加餐飯。

《行行重行行》是《古詩十九首》的第一首，一般的選本都會選到這首，所以這首詩歌要背，到時候還要默寫。好了，我們來看，「行行重行行」很好理解，就是說你啊走了又走，走了好遠了啊。接著又說「與君生別離」，「生別離」大家注意了，這裡是用典，只是大家可能不熟悉。用的是哪裡的典呢，用的是《楚辭》裡面的典，《楚辭》裡面說「樂莫樂兮新相知，悲莫悲兮生別離」[1]，就是說最開心的事情莫過於有一個「新相知」，莫過於有一個新歡，最悲傷的事情就是「生別離」了。大家就會說了，難道生離比死別還要難過和悲傷嗎？你就要注意了，都說生離死別嘛，生離真的比死別還要更要傷心，特別在古代，為什麼會這樣呢？大家想想，古代的交通很不發達，通訊也很不發達，所以一旦分開之後，就很難再見面了，就是說古代的生離就相當於死別了。而且你還要注意了，死別，死了還好一點，死了就不會想了，但是生離呢，你可能還在想著他還沒有死，老掛著他，老想著他，這就更難過了。所以說在古代啊，這個生離比死別更難過，真是「悲莫悲兮生別離」。就像這個馬航的飛機，到底去哪裡去了呢，不知道，是活著還是死了，搞不清楚，都說「活要見人死要見屍」，也沒有見到他的屍體啊，這樣他的親人就會更難過，每天都會掛著。接著講了，「相去萬餘里，各在天一涯」，就是說現在相隔很遠天各一方。再看「道路阻且長，會面安可知」。「道路阻且長」要注意了，這也是在用典，這個典大家應該比較熟悉，就是《詩經·蒹葭》裡面的典：「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溯洄從之，道阻且長。溯游從之，宛在水中央。」這明顯就是《詩經》裡面的典故，我說了，漢代人寫詩深受《詩經》、「楚辭」的影響，所以才會化用《詩經》、「楚辭」裡面的典故。道路不僅「阻」而且「長」，不僅「長」而且「阻」，這就很難見面了，所以是「會面安可知」，什麼時候才能見面呢，不知道。再看「胡馬依北風，越鳥巢南枝」。「胡馬」是什麼馬呢，「胡」是少數民族，一般居住在北方，「胡馬」就是北方的馬，「越鳥」就是南方的鳥。就是說北方的馬啊都特別依戀北風，而南方的鳥呢都要在南邊的樹枝上做巢。這是說什麼呢，這其實是說，你看北方的馬啊，南方的鳥啊，這些動物啊，都特別依戀故鄉，難道你就不依戀故鄉嗎，難道你就不想我嗎，你怎麼還不回來呢。接著又說了，雖然你不想我，我還是蠻想你的，所以下面是「相去日已遠，衣帶日已緩」。「相去日已遠」就像前面的「相去萬餘里」，就是兩個人分開得越來越遠了。這兩句雖然很像，但還有點不一樣，不一樣在哪裡？「相去萬餘里」是空間上越來越遠，「相去日已遠」是時間上越來越遠，這個是不一樣的。再來看「衣帶日已緩」，大家想到什麼，想到柳永的「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就是從「衣帶日已緩」化用過來的。就是說你不想我，我還是想你的，想你都想瘦了啊。再看「浮雲蔽白日，遊子不顧反」。就要注意了，「浮雲」肯定就不是「浮雲」；「白日」肯定就不是「白日」啦，這絕對是有比喻意義的，「白日」就比喻那個遊子，「浮雲」把遊子遮住了，「浮雲」就可以比喻小三。因為是「浮雲蔽白日」嘛，是這個小三勾引你嘛，所以「遊子不顧返」，你就不想回來了。但是這裡就要注意了，這個女人說，你為什麼不回來，她沒有說「白日找浮雲」，她說的是「浮雲蔽白日」，她沒有說是你在外面找小三了，她只是說是小三勾引你了。你看，她很體諒這個男人，她還在為這個男人著想。你看，這個女人就很好了，真是好女人了。（大笑）你們都不是這樣的，你敢有小三？（大笑）時代變了啊，這就是古代女性和現代的區別。現代女性是張揚個性的，古代女性是很隱忍的很寬厚的。時代不一樣了，所以還是古代社會好啊。（大笑）再看「思君令人老，歲月忽已晚」。這裡要注意了，「思君令人老」在哪裡出現過，在《冉冉孤生竹》裡面出現過，完全相同的話，完全相同的句子。就是說你讀古詩，你要注意，古詩裡面有很多句子是完全相同的。我想你都想老了啊，又說「歲月忽已晚」，都到年底了，你還沒有回來，你可能是真的不要我了。然後呢，就說「棄捐勿復道，努力加餐飯。」「棄捐」可以解釋成拋棄，所以這句話可以有好幾種解釋：第一種解釋就是說，你拋棄我了，我也沒有什麼好說的，但是你啊你要「努力加餐飯」，還是要好好吃飯啊。（大笑）大家受不了女人了，是不是？好了，這裡面首先要注意一個問題，注意這個「努力加餐飯」，吃飯，吃飯也可以寫到詩裡面嗎，這不是太俗了嗎。但是你要注意啊，「努力加餐飯」，「加餐飯」是漢代非常流行的非常通行的安慰別人的話。比如說，你給朋友寫了一封信，最後就說「努力加餐飯」，用今天的話說就是你要好好保重身體。而且這樣的句子在古詩裡面經常出現，我們後面還會看到的，這是第一種解釋。第二種解釋就是說，你把我拋棄了，我也沒有什麼好說的，但是我要「努力加餐飯」，我要努力吃飯。（大笑）這種解釋你們就認可了，我知道的。好多女生一失戀就變胖，為什麼，因為失戀了她很難過，就拚命地吃，拚命地吃，然後就長胖了。我們班女生有沒有這樣的？這種情況我見過的，以前我看過一部電影，劉德華和鄭秀文演的，叫《瘦身男女》，就說這個女人失戀了，為了發泄，就猛吃，就變胖了，後來為了談戀愛，又要來減肥。這也是女人的一個心理。我們還可以有另一種解釋，「棄捐」就不是說你拋棄我了，是說我把這個事情拋開，你不回來就算了，不講這個事情了，但是你還是要好好吃飯，好好保重自己，這是第三種解釋。那麼這三種解釋到底是哪一種呢，搞不清楚，你也不能去問這個作者，因為他已經死了。大家完全可以根據你個人的經歷個人的體會來決定到底是哪一種，你自己認為是哪一種它就是哪一種。這就叫什麼？我是為了講這個問題。詩歌的解釋不確定，你們完全可以根據個人的經歷個人的體會來決定到底是哪一種，這就叫「詩無達詁」。「詁」就是「訓詁」的「詁」，就是「解釋」；「達」就是「確定的、確切的」，就是說詩歌這個東西是沒有確定、確切的解釋的，這就叫「詩無達詁」。如果用西方的話來講，這就叫「有一千個讀者就有一千個哈姆雷特」。就是說這個詩歌，對詩歌的理解，與讀者有很大的關係。那麼好了，這三種解釋，你到底傾向哪一種呢，這就要看你們自己了，我個人是傾向於第三種。第一種說，你拋棄我了，沒關係，但是你還是要好好吃飯，好像有點過了。第二種說，你拋棄我了，沒關係，我要拚命地吃，好像也有點過了。這兩種解釋都有點傾向於極端，第三種我感覺就比較平和一點，比較平和就叫什麼，就叫「中庸」，所以我個人傾向於第三種。這首詩歌講完了，你就要注意了，這首詩歌裡面的這個女主人是個什麼形象呢，她就是一個非常忠貞的、非常溫情的、非常寬厚的這樣一個思婦的形象。這首詩歌還要注意一個問題，這首詩歌裡面所表現出來的情感和前面幾首相比是不一樣的。《庭中有奇樹》的情感只是感傷而已，《冉冉孤生竹》是有點擔心，到了《凜凜歲雲暮》就是很懷疑，到了《行行重行行》基本上就肯定了，你肯定是把我拋棄了，情感變得更加深沉了。再看這首詩歌裡面季節變化了沒有呢，季節也變化了。「胡馬依北風」，它為什麼要說「北風」，因為確實是冬天了，有北風啊，所以後面又說「歲月忽已晚」，確實到冬天了，到年底了。《凜凜歲雲暮》大概還只是深秋，到了《行行重行行》就變成冬天了，就比較絕望了，我就說了，人的情感和季節的變化確實有關係，這是《行行重行行》。

我們再來看《孟冬寒氣至》：

孟冬寒氣至，北風何慘栗。愁多知夜長，仰觀眾星列。

三五明月滿，四五蟾兔缺。客從遠方來，遺我一書札。

上言長相思，下言久離別。置書懷袖中，三歲字不滅。

一心抱區區，懼君不識察。

《孟冬寒氣至》，你就要注意了，什麼季節了，冬天了，明確是冬天了。《行行重行行》是冬天，這裡也是冬天。「孟冬寒氣至」，冬天來了。「北風何慘栗」，「北風」，在《行行重行行》裡面出現過，就是說冬天來了，北風颳得多厲害啊。「愁多知夜長，仰觀眾星列」。為什麼「愁多知夜長」呢，因為她很愁啊，所以晚上睡不著，失眠，因為失眠，才發現夜晚特別的長，所以呢，就起來數星星，看看今天晚上有沒有流星雨，所以是「仰觀眾星列」。接著又說了，「三五明月滿，四五蟾兔缺」。「三五」一十五嘛，「四五」二十嘛。「三五明月滿」，十五的時候肯定是滿月了。「兔」就是兔子，「蟾」就是蟾蜍、蛤蟆，據說月亮裡面有玉兔，還有蛤蟆，所以這個「蟾」和「兔」都是比喻月亮。「四五蟾兔缺」，就是說二十的時候，月亮就缺了。這個很簡單，但是我們就要問了，現在是「三五」還是「四五」？是四五，因為前面有一句話，「仰觀眾星列」，這天晚上有很多星星，有很多星星的時候肯定不會是滿月，因為如果是滿月的時候是看不到很多星星的，這點天文學的常識還是有的吧。那麼這裡為什麼要說到月亮缺呢，其實是有喻意的。因為月亮的缺，往往比喻人的離別，所以蘇軾最有名的兩句詞，「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月亮的缺是比喻人的離別的，所以表面上是寫月，其實是寫人。再看「客從遠方來，遺我一書札」。這就是回想了，是回憶，說以前曾經有一個朋友從遠方來，帶了一封書信給我。這封書信當然就是這個男人寫給這個女人的了，信上寫的是什麼呢，寫的是「上言長相思，下言久離別」，就是說我們離別的太久了，我很想你。這裡又要注意了，「上言什麼，下言什麼」，在古詩裡面經常這樣寫，我們後面還會看到的。而且還要注意一個問題，「上言長相思，下言久離別」這樣一個結構，其實《古詩十九首》裡面很多詩歌都是這樣一個結構，一方面說我們分別得太久了，一方面說我很想你，很多詩歌都是這樣一個結構。最明顯的就是第一首《行行重行行》，《行行重行行》就是這樣一個典型的「長相思」和「久離別」的結構。「行行重行行，與君生別離。相去萬餘里，各在天一涯。道路阻且長，會面安可知。胡馬依北風，越鳥巢南枝。」這都是寫「久離別」，後面一直到完，都是寫「長相思」。你們以後寫情書也可以這樣寫的，先寫「久離別」，再寫「長相思」，這是寫詩寫文章的一個結構。好了，後面接著說，「置書懷袖中，三歲字不滅」。「置書懷袖中」，「懷袖」在哪裡出現過，在《庭中有奇樹》裡面出現過，「馨香盈懷袖」，相同的詞語又出現了。這封書信很珍貴，我一直珍藏著，把它放在懷中。「三歲字不滅」，三年來這個字都沒有磨滅，表面上是說字不滅，實際上是說情不滅，我對你的情感沒有消減，還是那麼深。而且從這裡看得出來，這個男人是什麼時候寫的這封信，是三年前，寫了這封信之後就一直沒有音信，一直沒有回來。也就是說，這個女人等這個男人等了三年了，三年很長的。但是好像還不夠長，你看楊過等小龍女，等了多少年，等了十六年啊，所以我覺得金庸的武俠小說裡面，哪一部寫情感寫得最深最感人的，就是《神鵰俠侶》了。再看「一心抱區區，懼君不識察」。「區區」指的就是誠摯之情，說我一心抱著愛你的誠摯之情，就是怕你不知道啊。所以這首詩歌裡面的這個女性，這個思婦的形象，和《行行重行行》裡面的就是一樣的，雖然你不回來，三年你都不回來，大概你是拋棄我了，但是我還是一直深愛著你啊。這兩個思婦的形象是一樣的，都是很忠貞的，而且情感也差不多，都是有點絕望，而且季節都是冬天。就是說《孟冬寒氣至》和《行行重行行》裡面，思婦的形象，思婦的情感，還有季節，基本上都是相同的，所以這兩首詩歌應該擺在一起看。

我們再來看《客從遠方來》：

客從遠方來，遺我一端綺。相去萬餘里，故人心尚爾。

文彩雙鴛鴦，裁為合歡被。著以長相思，緣以結不解。

以膠投漆中，誰能別離此？

前面講《孟冬寒氣至》的時候就說了，能夠看得出來已經到冬天了，這個女人的心情已經很絕望了，結果就在這個時候，有了好消息，這個男人有音訊了，所以是「客從遠方來，遺我一端綺」。這裡也有一個「客從遠方來」，三年前是「客從遠方來」，現在又是「客從遠方來」，有一個朋友從遠方來了，「遺我一端綺」，他帶了一塊很好的絲做的布給我，是誰送給我的呢，當然是那個遊子送給我的了。又接著說，「相去萬餘里，故人心尚爾」。「相去萬餘里」，在《行行重行行》裡面見過，一模一樣的話，我就說了，古詩裡面的詞句有些是完全相同的。「故人心尚爾」，就是說我們相隔這麼遠，你的心情還這樣，還這樣想著我，還這樣愛著我，太難得了，太感動了。接著又說「文彩雙鴛鴦，裁為合歡被」。「合歡」本來是一種花，後來凡是一個東西是由兩面合起來做成的，都可以叫「合歡」。說這塊布上畫著兩隻鴛鴦，我就用這塊布做成了一個兩面合起來的被子。要注意了，這裡說「鴛鴦」，說「合歡」，其實都是有喻意的，都是比喻兩個人的相親相愛。還要注意了，你看這個女人很看重被子啊，懷疑你在外面有人了，就說「錦衾遺洛浦」，要表示我很愛你，就說「裁為合歡被」，這個要注意的。又說「著以長相思，緣以結不解。」「著」和「緣」都是古代做被子的兩種工藝，「著」就是往被子裡面塞絲綿，「緣」現在我們也說嘛，比如說你的褲子長了，需要改一下，你要「緣邊」，「緣」就是裝飾它的邊緣。「著以長相思」，要注意，這裡又出現了「長相思」，就是說我往被子裡面塞絲綿的時候，就像裝進我長長的思念，「絲」就諧音「思」嘛。然後「緣以結不解」，我在裝飾這個被子的邊緣的時候，裝飾的是一個一個解不開的同心結。這兩句話其實就是說，我是多麼想你啊，我想和你永遠在一起啊。然後是「以膠投漆中，誰能別離此」，我和你啊，就像把這個膠投到漆裡面，誰能夠從這個如膠似漆的狀態裡面分離出來呢。就是說我離不開你，你也離不開我，你很愛我，我也很愛你。這首詩歌比較簡單。

前面六首詩歌講完了，你就要注意了，我們完全可以把它串成一個故事，為什麼我要這樣排，因為這樣排就可以串成一個故事了。你看，這個男人和女人剛剛結婚就分別了，結果到了第二年春天，這個男人還沒有回來，這個女人就開始想他了，而且隨著時間的推移，這個女人就越來越想他，連做夢都會夢到他，後來越來越擔心，越來越懷疑，最後基本上就絕望了，想著這個男人肯定是拋棄她了，但是就在這個時候，這個男人有音訊了，這個女人收到他寄來的一塊布，欣喜若狂，開心得不得了。你發現沒有，完全可以把它串成一個故事。而且還要注意一個問題，這六首詩歌裡面的這樣一個大概的情節，可以通通表現在一首詩歌裡面，或者說在一首詩歌裡面基本上全部出現了，這首詩歌就是我後面給大家附加的一首《飲馬長城窟行》。這六首詩歌裡面的主要情節在這首詩歌裡面基本上全部出現了，所以這首詩歌我們要配著講，這樣可以加深理解，我們來看。

青青河邊草，綿綿思遠道。遠道不可思，夙昔夢見之。

夢見在我傍，忽覺在他鄉。他鄉各異縣，輾轉不可見。

枯桑知天風，海水知天寒。入門各自媚，誰肯相為言。

客從遠方來，遺我雙鯉魚。呼兒烹鯉魚，中有尺素書。

長跪讀素書，書中竟何如。上言加餐食，下言長相憶

《飲馬長城窟行》是誰寫的呢，據說是蔡邕寫的。蔡邕聽說過嗎，蔡邕的女兒好像更有名，蔡文姬嘛，但是蔡邕也很有名，這個要知道的。蔡邕是東漢末年有名的大學者、大文學家，而且精通書法，精通音樂，很了不起，只不過後來他和董卓的關係有點近，所以在董卓被殺以後，蔡邕也被殺了。講到蔡邕，你們還要注意一個問題，你們很快就要講到元代文學，元代文學裡面有一部很有名的戲曲作品，叫《琵琶記》，《琵琶記》的男主角就是蔡邕，《琵琶記》就是講蔡邕的，但是這個故事本身和蔡邕沒有什麼關係，不過是託名罷了，這個是要注意的。也就是說，這首詩歌據說是蔡邕寫的，但是不敢肯定。先來看題目《飲馬長城窟行》，「行」就是「歌行」，就是「歌」嘛。中國古代詩歌經常講到「什麼行」、「什麼行」的，像杜甫的《兵車行》、《麗人行》，這個「行」就是「歌」的意思，就是歌行體詩歌。「飲」，讀第四聲，「飲馬」就是喂馬喝水。「窟」是什麼，「窟」就是「泉眼」，據說在長城腳下有很多泉眼，有泉水冒出來，所以有人就把馬拉到長城腳下去飲馬，這就叫「飲馬長城窟」。那麼就要注意了，《飲馬長城窟行》它是一首古詩的名字，很多詩人都寫過《飲馬長城窟行》，但他們寫的，跟這個「飲馬」啊、「長城」啊、「泉水」啊，不一定有關係，或者說就沒有關係，他們不過是用了這樣一個老題目罷了，所以這個《飲馬長城窟行》就變得有點像詞裡面的詞牌名了，這是要注意的。我們來看，「青青河邊草」，這個太有名了，因為瓊瑤就有部小說叫《青青河邊草》嘛。古詩裡面很喜歡寫「青青河邊草」，我們後面還會看到。「青青河邊草」，就是說，你看啊，河邊的草已經青青了。什麼季節了，春天了。春天來了，觸動了這個女人的情思，她很懷念遠方的愛人，所以是「綿綿思遠道」，我啊思念遠方的愛人，我的思念就像河邊的青草一樣不斷延伸，一直延伸到遠方，這就叫「綿綿思遠道」。這裡一開篇就說，春天來了，觸動了這個女人的情思，這像不像《庭中有奇樹》。接著又說，「遠道不可思，夙昔夢見之」。說遠方的愛人啊，你思念他他也不會回來，所以是「遠道不可思」。「夙昔」就是「過去」，我過去在家啊，經常夢到他，這就是「夙昔夢見之」。我做夢都夢到他，這就想到哪首詩了，這就想到《凜凜歲雲暮》了。夢到什麼呢，「夢見在我傍，忽覺在他鄉」，做夢他在我的旁邊，他回來了，結果呢，忽然驚醒了，發現他沒有在家裡面，沒有在我的身邊，還在他鄉了。「他鄉各異縣」，是說他鄉和家鄉不在一個地方，相隔很遠。「輾轉」是什麼呢，我們都說「輾轉反側」，因為這個女人驚醒了，就在床上輾轉反側睡不著，她還想做一個夢，還想夢到這個男人，但是睡不著了，不可能再夢到他了，不可能再見到他了，這叫「輾轉不可見」。你看這幾句話寫夢境寫夢醒之後的感慨，寫得很好。接著又說「枯桑知天風，海水知天寒」。「枯桑」就是枯萎的桑樹，就是說枯桑和海水它們知道天氣的寒冷，知道風的猛烈。其實是說誰啊，是說我嘛，為什麼呢。因為都說「女人心海底針」嘛，所以海水就可以比喻女人。「枯桑」可以諧音什麼，可以諧音「哭喪」嘛，「哭喪」著個臉嘛。也就是說「桑樹」的「桑」，可以諧音「喪事」的「喪」，也可以諧音「悲傷」的「傷」，所以這個枯桑也是比喻這個女人，老公長期不在家，很悲傷嘛，就像守喪守活寡一樣，每天「哭喪」著個臉。就是說我啊，就像這個海水一樣，就像這個枯桑一樣，我知道天氣的寒冷啊，知道風的猛烈啊，是這樣的嗎，不是講這個，是說我知道人情冷暖、世態炎涼。要注意了，中國詩歌裡面經常用自然界的寒冷來比喻人世間的寒冷，比如林黛玉的《葬花吟》就說，「一年三百六十日，風刀霜劍嚴相逼」，這既是說自然界的「風刀霜劍」，也是說人世間「風刀霜劍」。好了，還要注意了，「枯桑知天風，海水知天寒」，這兩句詩的寫法，很像前面哪首詩裡面的哪兩句，很像前面《行行重行行》裡面的「胡馬依北風，越鳥巢南枝」，為什麼呢？你看，這兩句都是在對人事的敘述之中突然插入兩句對自然事物的敘述。只不過「胡馬依北風，越鳥巢南枝」，是用自然事物來對比人，對比那個遊子，動物都特別依戀故鄉，你為什麼就不依戀故鄉呢；而「枯桑知天風，海水知天寒」，是用自然界的事物來比喻人，比喻這個思婦，我就像枯桑和海水一樣，很能體會人世間的寒冷。這也是一個相同，這是要特別注意的。就是說，我啊一個人在家，很能體會這樣一個世態炎涼、人情冷暖，為什麼呢，你看人家，「入門各自媚，誰肯相為言」。「媚」就是愛，人家進門之後，都是自己愛自己家裡面的人，「誰肯相為言」，誰肯來和我講一講話呢，連一個講話的人都沒有。就是說，這個女人一個人在家很孤獨，基本相當於守活寡了。結果就在這個女人快要絕望的時候，「客從遠方來」，你看又是一個「客從遠方來」，像不像前面的，一個朋友從遠方來了，「遺我雙鯉魚」，帶了兩條鯉魚給我。「呼兒烹鯉魚」，就在殺這個鯉魚準備煮了吃的時候，發現這個鯉魚的肚子裡面有一封一尺來長的書信，這就是「中有尺素書」。這個要注意了，因為中國古代傳說這個魚是可以用來傳書的，不僅大雁可以傳書，魚也是可以傳書的。那麼好了，這裡說，朋友帶了條鯉魚給我，鯉魚肚子裡面有封書信，這怎麼可能呢，他怎麼可能把信塞到鯉魚肚子裡面呢，他直接給她信就可以了啊。那為什麼會這樣呢，我覺得，這就是說這個人帶了一封信給她，就像前面的「客從遠方來，遺我一書札」，只是為了要說得形象一點生動一點，故意這樣說。下面「長跪讀素書，書中竟何如」。什麼叫「長跪」，是不是一直跪著不起來？你就要注意了，因為漢朝的時候還沒有椅子，人坐是怎麼坐的呢，是跪下來屁股坐在腳後跟上，要表示莊重的時候，屁股就要抬起來，跪直了，這就叫「長跪」。因為這個男人寄了一封書信來，這個女人很開心，為了表示莊重，就要長跪。「長跪讀素書，書中盡何如」，書中到底寫的是什麼呢，「上言加餐食，下言長相憶」，是不是又出現「上言什麼，下言什麼」這樣的句子，又出現了「長相思」、「長相憶」這樣的話，又出現「加餐飯」、「加餐食」這樣的話。大家發現沒有，完全相同。也就是說，前面這六首詩歌裡面的這樣一個大概的情節，在《飲馬長城窟行》這首詩歌裡面基本上都得到了表現。分別了，想他了，然後做夢，正在絕望的時候，收到一封信，很開心，完全相同，所以這首詩歌可以和前面六首詩歌對照起來看。

那麼好了，前面這六首詩歌講完了，就要注意一個問題，前面這六首詩歌裡面的這個女人是一個什麼樣的形象，是一個非常忠貞的、非常溫情的思婦的形象，而這樣一個思婦的形象完全可以把她比喻成什麼呢，完全可以把她比喻成織女星，因為織女星就是這樣的，痴痴地守候，痴痴地等候，很忠貞，很溫情。所以下面我們就應該講《迢迢牽牛星》。

迢迢牽牛星，皎皎河漢女。纖纖擢素手，札札弄機杼。

終日不成章，泣涕零如雨。河漢清且淺，相去復幾許。

盈盈一水間，脈脈不得語。

這首詩歌好像大家中學的時候學過，沒關係，我們再來看一遍，因為好詩不怕多講，好詩不怕多讀，而且讀得越多，你的體會就越深。我們來看，「迢迢牽牛星，皎皎河漢女」，首先要注意形式上這是一個很工整的對偶。「迢迢」就是「遠」，「皎皎」就是「亮」，「河漢女」就是織女，就是說那個牽牛星很遠，那個織女星很亮，就是這個意思嗎，肯定不是嘛。我就說了，中國古代詩歌很喜歡用比興，它其實是有比喻意義的。「迢迢牽牛星」，比喻的是那個遠行的遊子，「皎皎河漢女」，比喻的是這個忠貞的思婦。講到這裡就要注意了，這首詩歌講的是牽牛星和河漢女，也就是牛郎織女嘛。而中國古代的每一個男人其實都是牛郎，中國古代的每一個女人其實都是織女，中國古代的每一對男女每一對夫婦其實都是牛郎織女。為什麼編這個傳說的時候要給他們一個名字叫牛郎織女，為什麼要這樣編，因為中國古代的男人和女人就是牛郎和織女嘛。因為中國古代是農業社會，男耕女織，男人耕田要用牛，所以叫牛郎，女人要織布，所以叫織女。當這個牛郎不在家的時候他就變成遊子了，當這個織女在家的時候她就變成思婦了。講到這裡，我們還可以講遠一點，「牛郎織女」是中國的四大傳說之一，是一個很有名的愛情悲劇，為什麼會有這樣一個愛情悲劇呢，為什麼他們不能在一起呢，是誰反對他們啊，是織女的媽嘛，是王母娘娘嘛。王母娘娘就是什麼人了，就是牛郎的丈母娘嘛。牛郎織女為什麼不能在一起呢，就是因為丈母娘嘛。這就要注意了，在中國古代文學裡面，因為丈母娘的反對，而導致愛情悲劇的很多。比如《西廂記》，張生和崔鶯鶯為什麼不能在一起，誰反對他們，崔鶯鶯的媽嘛，還是丈母娘嘛，丈母娘嫌他窮嘛。所以很多人只知道婆婆很難纏，其實丈母娘也是很纏的。（大笑）因為婆婆導致愛情悲劇的，最有名的是哪個故事呢，就是《孔雀東南飛》嘛。反對來，因為丈母娘導致愛情悲劇的，最有名的是哪個故事呢，就是「牛郎織女」嘛。因為這個婆婆啊丈母娘啊導致愛情悲劇的，從古至今都有，直到今天都還有，因為這個人性其實是不變的，所以《孔雀東南飛》和「牛郎織女」的故事即使擺在今天也還是有意義的。好了，接著看，「纖纖擢素手，札札弄機杼」。「擢」就是擺來擺去，說這個女人在擺弄她這雙又長又白的手。「札札」就是聲音，「杼」就是織布的梭子，就是說這個女人在用梭子織布，發出札札的聲音。她在織布，結果呢「終日不成章」，一天完了都沒有織成一塊布，因為她很難過，一直在哭，「泣涕零如雨」，因為她想牛郎嘛。接著又說，「河漢清且淺，相去復幾許」。「河漢」就是銀河，你看這個銀河又清又淺，我們相隔並不遠，但是卻不能在一起。下面「盈盈一水間，脈脈不得語」。「盈盈」，就是清澈的樣子，在這樣清澈的一水之間，我們被隔開了，我只能含情脈脈地看著你，守望著這你，不能和你講一句話，這就叫「盈盈一水間，脈脈不得語」。這首詩歌講完了，要注意什麼問題呢？這首詩歌寫到牛郎織女，寫的是這個女人在一條河邊守候追尋那個男人。現在問你們，在你們學過的古代詩歌裡面，有沒有一首詩歌是反過來的，是寫一個男人在一條河邊不斷地守候追尋一個女人的？有，你們都知道，就是《蒹葭》。所以有人就說，《蒹葭》這首詩歌就和「牛郎織女」的神話傳說有關係，這是有道理的。為什麼呢，你要知道，《蒹葭》這首詩歌出自於哪裡，出自於《詩經》裡面的《秦風》。是秦國的，是陝西一帶的詩歌，陝西有一條河很有名，叫「漢水」，為什麼天上的銀河叫河漢呢，就和陝西的漢水有關係。也就是說，「牛郎織女」的神話傳說就起源於陝西，就起源於漢水附近，所以《秦風》裡面的《蒹葭》和「牛郎織女」的故事是有關係的。而且你還要注意了，秦國是一個什麼樣的國家，秦國在古時候被稱之為虎狼之國，在虎狼之國的秦國怎麼會突然冒出一首《蒹葭》來。因為你讀《詩經》你就會發現，《蒹葭》是整個《詩經》裡面最柔情最美的一首詩歌，在虎狼之國的秦國怎麼會突然冒出這樣一首最柔情最美的《蒹葭》來，太奇怪了，這就是因為《蒹葭》和「牛郎織女」的神話傳說有關係，這是有道理的。好了，雖然我們說「牛郎織女」的神話傳說起源於先秦的時候，但是「牛郎織女」的神話傳說是在什麼時候才定型的呢？一般認為，「牛郎織女」的傳說就是在東漢末年的時候才定型的。中國很多神話傳說都是這樣的，起源很早，然後不斷流傳，到了某一個特定的時候才最後定型，包括《西遊記》也是這樣的，直到明代才定型的。就是說，「牛郎織女」的傳說是到了東漢末年的時候才定型的，所以《迢迢牽牛星》就是最早明確寫到「牛郎織女」神話傳說的一首詩歌，這是要注意的。那麼又要問了，我們說《迢迢牽牛星》是寫「牛郎織女」神話傳說寫得最早的一首詩歌，那麼寫「牛郎織女」神話傳說寫得最好的一首詩歌呢？不是最早的，是最好的，是哪一首呢，就應該是秦觀的《鵲橋仙》，「兩情若是久長時，又豈在朝朝暮暮」，你們都知道的。這首詞應該是寫「牛郎織女」神話傳說寫得最好的。所以我們講《迢迢牽牛星》，要能夠帶出很多問題來，這樣你才能加深對它的理解。這是《迢迢牽牛星》，就是說我們前面講的六首詩歌裡面，它的思婦形象是一個非常忠貞的非常溫情的這樣一個形象，而這個非常忠貞的非常溫情的思婦形象又完全可以用織女這樣一個形象來概括來比擬。這是前面的幾首詩歌，這幾首詩歌講完了，我們再來看寫思婦的最後一首《青青河畔草》。

(本文根據2015-3-19課堂錄音整理而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