仁本主義辯證法

仁本主義辯證法

一、前言

二、陰和陽

三、仁和義

四、各種相反相成的概念儒理

五、統一於中道

六、保守和發展

七、道家辯證法批判

八、唯物辯證法批判

一、前言

馬主義的哲學、政治經濟學和社會主義理論充滿原則性錯誤,但在批判的時候,要注意將附麗在它身上的某些局部正理剝離出來,例如辯證法,就有相當的正確性,不能因為馬克思說過就否定之。

其實,辯證法並非馬克思特產,其三大規律即對立統一規律、質量互變規律、否定之否定規律,是他從《黑格爾邏輯學》中所襲用的。但黑格爾不明形而上學之真相,對形而上學進行了污名化,把它作為與「辯證法」相對立的一種機械教條的研究方法來批判。馬克思沿用了黑格爾的定義,認為形而上學否認事物內部存在的矛盾,把事物變化的原因歸結為外部力量的推動,是用孤立、靜止、片面的觀點觀察世界的思維方式。

只要對中華文化略有所知,就知道這是無知栽贓。

《易經》說:「形而上者謂之道,形而下者謂之器」。形而上學就是道學,儒佛道對道體的認知有所不同,但都有深入研究,都可以稱為道學,都充滿聯繫、發展、全面的辯證思想,都不否認事物內部存在矛盾,不把事物變化的原因歸結為外部力量的推動。

恩格斯在《自然辯證法》中也說過:「佛教徒處在理性思維的高級階段。」又說:「只有辯證的思維才是有效的。只有東方的佛教徒和希臘人處在人類辯證思維的較高發展階段上。」請看:「諸行無常是生滅法」、「諸法因緣生」、「法不孤起」、「諸法相即」等等佛教義理都非常辯證。太虛說:「所謂由質到量,因立則緣從也;所謂由量到質者,緣強則因變也。」這就是質量互變律。

《老子》、《孫子兵法》等著作也都反映了對立面相互關聯和轉化的辯證思想,列舉和闡說了陰和陽、有和無、生和死、損和益、美和丑、智和愚、禍和福、強和弱、難和易、攻和守、進和退、是和非等一系列概念的對立統一關係。

儒家辯證法特別中正。

辯證法意謂思辯與實證相統一的的方法,有個發展過程。其發展的第一階段是思辯階段,通過思辯達到真理。第二階段是實證階段,揭示宇宙發展的普遍規律。

第三階段思辯與實證相統一,即本體論和認識論相統一的對稱辯證法,是辯證法發展的最高階段。

《中庸》說:「博學之,審問之,慎思之,明辨之,篤行之。」在明辨篤行之前,審問慎思之時,思辯是必不可缺的。《大學》格物致知,也離不開思辯。這就相當於辯證法的思辯階段。

孔子說「下學上達」,上達就是對天道的證悟,是中華特色的實證。孔子說「五十知天命」,是悟境,高度覺悟天命;「六十耳順」和「七十從心所欲不逾矩」,是證境,完全上達天命,證入道心,與道同在,任何時候不離仁宅義路。這就相當於辯證法的實證階段。到了這個階段,當然思辯性與實證性、本體論和認識論高度統一。

儒家辯證法是思辯與實證相統一,即本體論和認識論相統一的對稱辯證法,是辯證法發展的最高階段。本體即宇宙生命之本質,即良知道心和乾元道體。這才是「第一性」的「東西」。

二、陰和陽

對立統一規律是辯證法的實質和核心,揭示了事物內部對立雙方的統一和鬥爭是事物普遍聯繫的根本內容,是事物變化發展的源泉和動力。關此,《易經》闡發得非常透徹。《說卦傳》開宗明義:

「昔者聖人之作易也,將以順性命之理,是以立天之道曰陰與陽,立地之道曰柔與剛,立人之道曰仁與義。兼三才而兩之,故易六畫而成卦。分陰分陽,迭用柔剛,故易六位而成章。」(《易傳說卦》)」

《繫辭下》也說:

「易之為書,廣大悉備,有天道焉,有人道焉,有地道焉。兼三才而兩之,故六。六者非它也,三才之道也。」

這是解釋《易經》成卦的原因和道理。因為天地人的本質都具有對立兩面,三二得六,所以易有六劃六位。《昔日聖人作易時,順從本性和天命的真理,分別闡明天地人之道,天道為陰陽,地道為柔剛,人道為仁義。

三才之道中,天道最高,涵蓋地道和人道,因此地道的柔與剛、人道的仁與義,也是陰與陽的體現。

陰陽相反相成地統一於道體之中,兩者之間存在著相互滋生、相互依存、相互消長和轉化的關係,任何一方都不能離開另一方而單獨存在,所謂「孤陰不生,獨陽不長。」「無陽則陰無以生,無陰則陽無以化。」(《內經》)「陰在陽之內,不在陽之對。」(《三十六計》)

乾元道體就是這樣的陰陽矛盾統一體。乾卦六爻皆陽,乾元以陽剛生動為主,但並非純陽,而是陽中有陰,動中有靜,「夫乾,其靜也專,其動也直,是以大生焉。」

乾元是陰與陽、也是剛與柔、動與靜、常與變、超越與潛在的矛盾統一。常與變,即不易與變易,與簡易一起,構成易經三大原則,也是道體的三大特徵。人有生老病死,物有生住異滅,宇宙有成住壞空,唯乾元具有永恆性,永不變易。同時,乾元又是生生不已、至誠不息的充滿無限生機的,宇宙萬象都是它變現出來的象。《繫辭上》說:

「天尊地卑,乾坤定矣。卑高以陳,貴賤位矣。動靜有常,剛柔斷矣。方以類聚,物以群分,吉凶生矣。在天成象,在地成形,變化見矣。是故剛柔相摩,八卦相盪,鼓之以雷霆,潤之以風雨,一寒一暑,乾道成男,坤道成女。」

這一段話,講得就是天地萬物和人類的創生。天地乾坤,包括日月星辰等天象,山川地勢之形狀,乃至男女生命,都是道體的作用和陰陽的變化所產生。世界統一於道體---分而言之為乾元和坤元,合而言之即乾元。同時,尊卑、貴賤、動靜、剛柔等等矛盾雙方無不在道體中獲得圓滿統一。

乾元具有超越性,超然於宇宙萬物之上,不隨宇宙萬物的生住異滅而生住異滅;同時又具有潛在性,隨著宇宙萬物的生成而潛在於宇宙萬物之中。朱熹說:「人人有一太極,物物有一太極。」(《朱子語類·卷九十四》)人人有太極,即良知道心;物物有太極,即乾元道體。

《繫辭》說:

「一陰一陽之謂道,繼之者善也,成之者性也。仁者見之謂之仁,知者見之謂之知,百姓日用而不知,故君子之道鮮矣。」

對於陰陽矛盾統一的乾元,繼承之為至善,成就之為本性,即天命之性,陰陽合一,仁義內在。這個本性,仁者見此本性為仁者,智者見此本性為智者,百姓雖然也有此本性,但不能見,無所知,所以君子之道難明。

這段話將人之本性和天之道體統一起來了,天人合一,此之謂也。乾元所具有的特徵,本性同樣具有。

同樣,作為「副道體」的坤元也是陰陽、剛柔、動靜、常變、超越潛在的矛盾統一體。坤卦六爻皆陰,以陰柔虛靜為主,但坤元並非純陰,而是陰中有陽,靜中有動,「夫坤,其靜也翕,其動也辟,是以廣生焉。」

注意,儒家並非二元論,分而言之,有乾元有坤元,漢儒還提出人元的概念,天地人三才有三元,統而言之,唯有乾元,坤元可以為乾元所涵蓋包容,舉乾元,坤元在其中矣。

宇宙萬物包括人類,都是陰陽矛盾的統一。

《易經》講的八卦以及以兩卦相疊演為六十四卦,就是從正反兩面的矛盾對立來說明事物的變化和發展。《繫辭》說:「易有太極,是生兩儀,兩儀生四象,四象生八卦。」太極即乾元,兩儀」就是陰陽,四象就是老陰、少陰、老陽、少陽,八卦是乾坤艮兌坎離震巽。

「剛柔相摩,八卦相盪。」說的是六十四卦產生的過程。卦之初陰陽二爻,陽剛陰柔互相摩擦,生兩剛兩柔四象。四象分別與第三畫相摩,就生八卦。乾卦分別和八卦相交,生成乾、否、遁、履、訟、同人、無妄、垢八卦。八卦相盪,八八六十四,生成六十四卦,代表萬事萬物。這裡說的是卦畫卦象,也是天地萬物創生的過程。

六十四卦,始於陰陽對立、奇偶相反的乾坤二卦,中間經過六十四卦的反覆變化,最後結於既濟未濟,正是從矛盾對立開始、經過鬥爭交易達到融合統一的過程。

兩儀四象生萬物,都遵循著由量變到質變和否定之否定的規律運行。

積久成大,積健成雄,化漸為著,從量變到質變也;陽盛為陰,陰盛為陽,物極必反,剝極必復,否定之否定也;變化日新,「天地之化日新其德」,「中庸之道勿失其偏」,「萬物之成以錯綜而成用」,整體性動態思維也。

張載說:「有象斯有對,對必反其為;有反斯有仇,仇必和而解。」有矛盾就有對立,有對立就有鬥爭,鬥爭最後結果又歸於更高的和諧狀態。這就是儒家的矛盾統一論,立足統一,強調和諧。

《易傳》提出「保合太和」的觀念,西周末太史伯陽父提出「和實生物」的論斷,孟子指出「天時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荀子說:「上不失天時,下不失地利,中得人和,而百事不廢」。《中庸》說:「喜怒哀樂之未發謂之中,發而皆中節謂之和。中也者,天下之大本也;和也者,天下之達道也。致中和,天地位焉,萬物育焉。」

儒家追求的是建築在禮制之上的高品質和諧。有子曰:「禮之用,和為貴。先王之道,斯為美,小大由之。有所不行:知和而和,不以禮節之,亦不可行也。」(《論語學而篇》)有禮有節有良好的秩序。父子有親,上下有義,夫婦有別,長幼有序,朋友有信,父父子子,官官民民,師師生生,各安其位,各盡其責,和諧是有序的和諧,秩序是和諧的秩序。

《資治通鑒》記載了是北魏濟州刺史盧度世的大家庭生活:「盧度世閨門之內,和而有禮。雖世有屯夷,家有貧富,百口怡怡,豐儉同之。」屯是多災多難,夷是平安無事。無論世界多難還是和平,家庭貧窮還是富有,百口之家都能怡怡然同甘共苦,奧秘就在「和而有禮」四字。能有禮合禮,人與人、人與社會、人與自然、人之身心都可以取得和諧,家庭和諧自是題中應有之義。

馬主義則與儒家針鋒相對,特彆強調矛盾和鬥爭,甚至病態地將鬥爭絕對化,以階級鬥爭為綱,「仇必仇到底」。

三、仁和義

《易傳》指出了天之道為陰與陽、地之道為柔與剛、人之道為仁與義。將仁義與陰陽、剛柔這兩對對立概念並列,明示仁義也有對立性。《漢書藝文志》說:「仁之與義,敬之與和,相反而皆相成也。」相反相成,就是矛盾統一的意思。

孔子和孟子都說過「仁者愛人」的話,仁愛是儒家處理人我關係的第一準則,也是仁者的第一特徵。但是,仁者並非沒有憎惡,而是能愛能恨,愛所當愛,恨所當恨。或者說,對於惡人惡事的憎惡、批判乃至懲罰,也是愛人的表現。所以孔子又說:「唯仁者能好人,能惡人。」(《中庸》)

《論語》記載:

子貢曰:「君子亦有惡乎?」子曰:「有惡。惡稱人之惡者,惡居下流而訕上者,惡勇而無禮者,惡果敢而窒者。」曰:「賜也亦有惡乎?」「惡徼以為知者,惡不孫以為勇者,惡訐以為直者。」

君子愛人,但絕不鄉愿,而是有愛有惡,敢愛敢恨。疾惡,是正義感的表現,君子的重要品質。

單獨說仁,義就在其中,仁包括義;分而言之,義德就是仁者「惡人」一面的外化,側重於正道的堅持、正義的弘揚和對罪惡的懲罰,與「愛人」相反而相成。孟子說:「惻隱之心,仁也;羞惡之心,義也。」(《孟子·告子上》)「仁,人之安宅也;義,人之正路也。」高亨先生說:「仁以愛人,主於柔;義以制事,主於剛。」

義字含義非常豐富,有本意,正義、威儀、適宜;有引申義,可以引申出剛毅、果敢、節烈、羞惡、正直、犧牲、崇敬、理智等類情愫。義字與仁字相輔相成,合為儒家道德原則。《逸周書·謚法解》說:

「制事合宜曰義;見利能終曰義;先君後己曰義;除去天地之害曰義;取而不貪曰義;理財正辭曰義;仁能制命曰義;能成其志曰義;道無不理曰義;推功尚善曰義;以禮節行曰義;行禮不疚曰義;見利能讓曰義;以公滅私曰義;正身肅下曰義。」

義字有原始義。「義者,宜也」,宜字原義則有祭祀和殺戮之義。龐朴先生在《儒家辯證法研究》一書中指出,宜字本義是殺割,與俎字、餚字同根,見於甲骨及《周禮》等上古文獻。這是義字的原始義。因此,如果說,仁側重於善善,揚善,興利;義就側重於惡惡,罰惡,除害。關此,儒經和古籍中有不少說明:

《易經·繫辭下》:「理財正辭,禁民為非曰義。」

《禮記·經解》:「除去天地之害謂之義。」

《逸周書·謚法解》:「除去天地之害曰義。」

《禮記·郊特牲》:「大夫強而君殺之,義也。」

《大戴禮記》:「司寇之官以成義……刑罰暴亂,姦邪不勝曰不義,不義則飭司寇。」

《逸周書·本典》:「與民利者,仁也;能收民獄者,義也。」

《荀子》:「夫義者,所以限禁人為惡與奸者也。」

《帛書五行篇》說:

「不簡,不行;不匿,不察於道。有大罪而大誅之,簡也;有小罪而赦之,匿也。有大罪而弗大誅也,不[行]也;有小罪而弗赦也,不察於道也。簡之為言猶練也,大而顯者也;匿之為言也猶匿匿也,小而隱者也。簡,義之方也;匿,仁之方也。(第38-41簡)

這裡提出了處理罪行的兩條原則:簡和匿。匿是從情感出發,隱匿親近者的過失,是處理輕微不容易被注意的罪行的原則,所以說「有小罪而赦之,匿也」;簡是從實情出發,秉公而斷,是處理重大而明顯罪行的原則,所以說「有大罪而大誅之,簡也」。

堅持正道,弘揚正義,懲罰罪惡,離不開威嚴和殺戮。儒家主張義刑義殺義戰。《尚書·康誥》:「用其義刑義殺。」義刑義殺,指正義和恰當的刑罰與殺戮。孔傳:「義,宜也。用舊法典刑宜於時世者。」曾運乾正讀:「義,宜也。刑罪相報,謂之義刑義殺。」孟子說「春秋無義戰」,湯武革命,周公誅管蔡,就是義戰。(關於義刑義殺義戰,詳見東海《殺人手段救人心》一文。)

儒家經典中,類似仁義那樣相反相成、對立統一的道德元素很多。《論語》中這樣描述孔子之容:「子溫而厲,威而不猛,恭而安。」意謂溫和而嚴肅,威嚴而不兇猛,恭謹而安詳。溫和厲,威和不猛,恭和安,本有對立性,但統一在孔子身上了。

《尚書·皋陶謨》提出「九德」說:

「皋陶曰:寬而栗、柔而立、愿而恭、亂而敬、擾而毅、直而溫、簡而廉、剛而塞、強而義、彰厥有常,吉哉!」

寬而栗,寬厚而又嚴肅。寬厚是美德,但單純寬厚,有失莊重,必須濟之以嚴肅,兩方面相輔相成,始成就一德。其它八德也是如此。

四、各種相反相成的儒理

儒學中很多表面矛盾的概念或言論,其實都具有深層和本質的統一性。

直和曲的統一。直是正直,儒家以正直為美德,孔子說:「舉直錯諸枉,則民服;舉枉錯諸直,則民不服。」又說:「舉直錯諸枉,能使枉者直。」又說:「以直報怨」。但儒家反對不知變通地一味「硬直」,《中庸》說「其次致曲」,又說「曲成萬物而不遺」。(《繫辭》)曲成,委曲成全之意。韓康伯註:「曲成者,乘變以應物,不系一方者也。」孔穎達疏:「言聖人隨變而應,屈曲委細,成就萬物。」

《論語子路篇》記載:

葉公語孔子曰:「吾黨有直躬者,其父攘羊而子證之。」孔子曰:「吾黨之直者異於是,父為子隱,子為父隱,直在其中矣。」

直躬者,直身、直道而行者。葉公與他家鄉的「直躬者」也都與孔子一樣以「直」為一種正面評價和道德標準,只是道德知識有誤,對「直」的理解有誤。

孔子認為,「父為子隱,子為父隱」本身就具有直的品格,《皇疏》說:「父子天性率由,自然至情。若不知相隱,則人倫之義絕矣。」《集注》說:「父子相隱,天理人情之至也。故不求為直,而直在其中。」又引謝氏曰:「順理為直。」

發乎本性、順乎良知謂之直,父子之間真實情感的自然流露就是直。儒家將直道納入「親親」的範疇之中。父子以義合,父慈子孝是人與生俱來的最真實的情感。父子之間,直道要從孝和慈中體現。這就將曲和直統一起來了。

樂和憂的統一。至樂在本心,不樂不聖賢,聖賢都是樂天派。孔子「飯疏食,飲水,曲肱而枕之,樂亦在其中矣。」(《論語·述而》),顏回「一簞食,一瓢飲,在陋巷,人不堪其憂,回也不改其樂。」(《論語·雍也》),都是圓滿自足的徵象。「尋孔顏樂處」成了宋明理學的重大思想課題。

子貢曰:「貧而無諂,富而無驕,何如?"子曰:"可也;未若貧而樂,富而好禮者也。」子貢的"貧而無謅,富而無驕"與孔子的"貧而樂,富而好禮"兩者之間有聯繫也有區別,境界有所不同。「貧而無諂富而無驕」修養很好,未必樂之;「貧而樂,富而好禮」(互文也)則不論貧富皆樂而好禮、樂在其中,得了。樂不樂,是得道與否的重要標準。

同時,君子憂道,聖賢淑世,儒家具有強烈的憂患意識,故范仲淹說:「居廟堂之高,則憂其民,處江湖之遠,則憂其君。是進亦憂,退亦憂」。孟子說:「君子有終身之憂」,儒家之憂,是先天下之憂而憂,為世間苦難而憂;外憂道不能行,制度不良,自憂德不能立,良知不明。

經與權的統一。經是大經大法,是對原則性的堅持;權是權巧方便,是對靈活性的許可。孔子很重視權道,在《論語》、《易傳》中都表達了經權思想,在《春秋》中將經權思想貫穿在歷史事件中表達。孔子認為權道是很高的人生修養和政治藝術,強調在把儒家基本原則落實到具體的政治、社會生活中去的時候,需要因地因時因人而制宜。《孟子·離婁上》說:「男女授受不親,禮與;嫂溺,援之以手者,權也。」這是對經權關係的形象說明。

但權不離經,仁本主義任何時候都不能變,在行「權」之時也不能違仁。這也是儒家權道與法家的權術本質的不同。原則性和靈活性,擇善固執和通權達變,在儒學中取得了高度統一。

質勝文的統一。孔子說:「質勝文則野,文勝質則史。文質彬彬,然後君子。」(《論語·雍也篇》)意謂道德勝過文章就會粗率,文章勝過道德就會浮華。文章與道德配合恰當,那樣才君子。

質指本質,內容,內在品德。文指形式,文采,外在禮儀。野,粗疏,粗野。《禮記》:「敬而不中禮謂之野。」史,本義是掌文書的官,這裡略含貶義,長於文辭,表面文章。《儀禮·聘禮記》:「辭多則史」,《韓非子·難言篇》云:「繁於文采則見以為史,以質信言則見以為鄙。」彬彬,文質兼備相稱的樣子,文與質互相融和,配合恰當。 

質文關係,即本質與現象、本體與作用的關係。用不足,質勝文;體不足,文勝質。文質彬彬,才是體大用宏,才是中庸之道。古人說道德文章,先道德而後文章,道德為本,文章為末。君子修養,有本有末,本末配套。

於政治,仁義為本,禮樂為末,同樣以文質彬彬為上。《禮記表記篇》記載:

「子曰:虞夏之質,殷周之文,至矣。虞夏之文,不勝其質;殷周之質,不勝其文;文質得中,豈易言哉?」

意謂夏朝質勝文,殷周文勝質,沒有完全達到「文質得中」的中道境界。劉逢祿《論語述何》說:「殷革夏,救文以質,其敝也野;周革殷,救野以文,其敝也史。殷周之始,皆文質彬彬者也。」殷周開始的時候是文質彬彬的。

因為本末不二,文質都很重要,文勝質固然不行,質勝文同樣不好。《左傳·襄公二十五年》記載孔子之言說:「《志》有之:言以足志,文以足言。不言,誰知其志?言之無文,行而不遠。晉為伯,鄭入陳,非文辭不為功。慎辭也!」

因為質本文末,本質更重要,與其文勝質,不如質勝文。《集注》引楊氏之言說:「質之勝文,猶之甘可以受和,白可以受采也。文勝而至於滅質,則其本亡矣。雖有文,將安施乎?」如果有文無質,只剩形式沒有內容,就更不行了。「人而不仁,如禮何?人而不仁,如樂何?」

尊和卑的統一。儒家強調「長幼有序,尊卑有別」,「樂殊貴賤,禮別尊卑。」以禮制等尊卑之別,明長幼之序。但是,上下尊卑不是絕對的。「天尊地卑,乾坤定矣。」然復須知,坤內在乾,地就在天,尊中有卑,卑中有尊。人類也一樣,尊長要懷謙卑之心,「祿位尊盛者,守之以卑。」(《韓詩外傳》);卑者則要自尊自重。《禮記·曲禮上》說:「夫禮者,自卑而尊人,雖負販者,必有尊也,而況富貴乎?」即使是擔貨販賣的底層小販,也是有尊嚴的。

另外,尊卑之間可以轉化。正如羅輝所說:「尊與卑不是一成不變的,尊者德才缺失,以身發才,作威作福,會淪為卑者;卑者積德集義,以財發身,提高才學,則可轉變成為尊者。」

義和利的統一。道義並不排斥利益。在儒家個人倫理、社會倫理、政治倫理中,義與利都不衝突。儒家義利觀(道德與利益的關係)是:先義後利,見利思義,以義制利,求利有道,利合乎義,義利並重。

古人在講到義利問題時,義字本身就包含了正當的利益因素在裡面,儒家在政治上追求的更是民眾的大利、民族的大利,是追求整體和個體利益的最大化。《易經》說:「利者,義之和也。」道義的和諧就是利益。道義是利益之母,是一切利益的基礎和根本。仁者無敵、得道多助失道寡助這些古訓,最清楚不過地說明了這個道理,世界各國的發展事實也充分證明了這個道理。

孟子曾對梁惠王說「何必曰利」,一些人認為孟子是不講利益的。錯解了。《資治通鑒》有這樣一段精彩議論:

初,孟子師子思,嘗問牧民之道何先。子思曰:「先利之。」孟子曰:「君子所以教民,亦仁義而已矣,何必利?」子思曰:「仁義固所以利之也。上不仁則下不得其所,上不義則下樂為詐也。此為不利大矣。故《易》曰:『利者,義之和也。』又曰:『利用安身,以崇德也。』此皆利之大者也。」臣光曰:子思、孟子之言,一也。夫唯仁者為知仁義之利,不仁者不知也。故孟子對梁王直以仁義而不及利者,所與言之人異故也。

孟子的老師子思說,沒有仁義,何來利益?政治最講利益,仁義就是利益,利益是仁義的結果。司馬遷認為,孟子與子思的話,言辭有異而道理相同。子思對孟子強調利益,孟子對梁王強調道義,是因人設教。

利己和利他的統一。道德既有利他性,又有利己性。利他是外王追求,仁者愛人,立人達人,親親仁民,富之教之,成人成物;利己是內聖修養,古之學者為己,下學上達,自立自達,盡心盡性,成就自己。《大學》八條目,將內聖和外王、即利己和利他統一於修身。這裡的身有三義。肉體身、意識心和良知心。修養外在的禮儀,致力意識的誠正,是為了不斷提升良知的光明。

中正的道德,是利己和利他的高度統一。所以,孟子對利己主義的楊朱學和利他主義的墨學,都持反對態度。

個體和集體的統一。儒家兼具個體性和集體性,但又不同於個人主義和集體主義。個人主義和集體主義分彆強調了其中一端,貌似差不多,其實性質大異,有正邪之別。個人主義缺乏集體性但不會禍害集體,客觀上還有利於集體;集體主義則會反過來禍害個人,最後也害了集體。古人有「楊近墨遠」說,我也有「西近馬遠」論:西方個人主義近,集體主義遠。

個人主義遠優於集體主義,但並不中正,蓋個人主義個體性有餘而集體性不足,集體精神和利他精神都有所不足。唯儒家仁學,兼具個體性和集體性,堪稱最高人學。個人主義視「人」為萬物的尺度,仁本主義進一步,以「仁」為萬事萬物的尺度。

平等和差等的統一。儒家認為,人人皆有良知,良知本性平等,「人人皆可以為堯舜」(孟子)、「塗之人皆可以為堯舜」(荀子)這是平等。儒家也主張機會平等和法律人格平等,但反對平等主義和平均主義。萬物不齊是自然之常,愛有差等是人性之常,人的習性則千殊萬異,因人而異。

世人出身、性別、種族、智力、學歷,才華、思想、學問、修養、智慧、道德,還有社會、經濟、權力地位,都不可能平等,對此種種「不平」,應該有所尊重。

因此,儒家與哈耶克一樣反對「一般性法律規則和一般性行為規則的平等」以外「其他種類」的平等。

呂坤說:「天地之氣化,生於不齊,而死於齊。故萬物參差,萬事雜揉,勢固然耳,天地亦主張不得。」又說:「不齊,天之道也,數之自然也。故萬物生於不齊,而死於齊。而世之任情厭事者,乃欲一切齊之,是益以甚其不齊者也。夫不齊其不齊,則簡而易治;齊其不齊,則亂而多端。」(《呻吟語》)

荀子說:

「分均則懷偏,勢齊則不一,眾齊則不使,有天有地而上下有差,明王始立而處國有制。夫兩貴之不能相事,兩賤之不能相使,是天數也。勢位齊,而欲惡同,物不能澹則必爭,爭則必亂,亂則窮矣。先王惡其亂也,故制禮義以分之,使有貧富貴賤之等,足以相兼臨者,是養天下之本也。《書》曰維齊非齊。此之謂也。」(《荀子王制篇》)

大意是說,名分職位相等就誰也不能統率誰,勢位權力相等就誰也不能統一誰,大家平等就誰也不能指揮誰。有了天地就有上下差別,明王一登上王位,治理國家就有一定的制度。兩個同樣高貴的人不能互相侍奉,兩個同樣卑賤的人不能互相役使,這是自然的道理。如果人們勢位相等,好惡相同,由於財物不能滿足需要,就一定會發生爭奪;一爭奪就會混亂,社會混亂就會陷於困境。古代聖王厭惡這種混亂,所以制定了禮義以區別他們,使人們有貧富尊卑的差別,以便憑藉來實行管理,這是養天下的根本法則。《尚書》說「維齊非齊」,說的就是這個道理。

「維齊非齊」出自《尚書呂刑》,原文是:「刑罰世輕世重,維齊非齊,有倫有要。」

意謂刑法的輕重應該根據當時的政治社會狀況決定,即「刑新國用輕典,刑平國用中典,刑亂國用重典。」(《周禮》)「維齊非齊」,原意是說,如果新國、平國和亂國,刑法都一樣,反而是不公平的。引申開去,可以理解為:如果只追求形式上的「齊」,結果必然導致實質性的「非齊」。絕對的或形式的平等,恰恰最大的不平等。

荀子藉此語說明,一個完全沒有貧富貴賤等級差別的社會,必然會產生種種爭鬥和混亂,只有承認並協調事物間差異不齊,才能和平安定,和諧共存。

簡易和神秘的統一。《易經》是儒家五經之一,有「眾經之王」之稱。易理和道體有簡易性。《繫辭上》說:

「乾以易知,坤以簡能。易則易知,簡則易從。易知則有親,易從則有功。有親則可久,有功則可大。可久則賢人之德,可大則賢人之業。易簡而天下矣之理得矣。天下之理得,而成位乎其中矣。」

同時又有一定的神秘性,頗為神奇,不易完全理解和把握。以下都是《繫辭上》的話:

「範圍天地之化而不過,曲成萬物而不遺,通乎晝夜之道而知,故神無方而《易》無體。」

「生生之謂易,成象之謂乾,效法之謂坤,極數知來之謂占,通變之謂事,陰陽不測之謂神。」

「《易》無思也,無為也,寂然不動,感而遂通天下之故。非天下之致神,其孰能與於此?」

「夫《易》,聖人之所以極深而研幾也。惟深也,故能通天下之志。惟幾也,故能成天下之務。惟神也,故不疾而速,不行而至。」

「是故蓍之德圓而神,卦之德方以知,六爻之義易以貢。聖人以此洗心,退藏於密,吉凶與民同患。神以知來,知以藏往,其孰能與於此哉!古之聰明睿知神武而不殺者夫?是以明於天之道,而察於民之故,是與神物,以前民用。聖人以此齋戒,以神明其德夫!」

孟子說:「可欲之謂善,有諸已之謂信,充實之謂美,充實而有光輝之謂大,大而化之之謂聖,聖而不可知之之謂神。」聖德不封頂,可以好上加好;聖境無極限,可以高而更高。

關於儒學即君子之道的簡易和神秘的統一,《中庸》有一段話說得好:

「君子之道費而隱。夫婦之愚,可以與知焉,及其至也,雖聖人亦有所不知焉;夫婦之不肖,可以能行焉,及其至也,雖聖人亦有所不能焉。天地之大也,人猶有所憾。故君子語大,天下莫能載焉;語小,天下莫能破焉。《詩》云:鳶飛戾天,魚躍於淵。」言其上下察也。君子之道,造端乎夫婦,及其至也,察乎天地。」

君子之道因為簡易,所以易知易從,具有普遍的可適應性,匹夫匹婦即普通男女都可以學習和實踐,可以放之四海,廣泛普及。同時,君子之道又有精微奧妙的一面,要深入領悟體會,進入其高深境界,則大不易。即使聖人也有所不能知不能行。這真是「極高明而道中庸,至廣大而盡精微」啊。

畏天和造命的統一。儒家強調敬天順命,孔子說「君子有三畏」,第一就是畏天命,又強調順天方得天助。《易經繫辭》記載:易曰:「自天佑之,吉無不利。」子曰:「佑者助也。天之所助者,順也;人之所助者,信也。履信思乎順,又以尚賢也。是以自天佑之,吉無不利也。」

同時,儒家又有造命之說。王艮說:「天民聽命,大人造命。」顏鈞說:「御天造命」,焦循說:「天下之命,造於君子,己之命聽諸天,而天下之命任諸己。」顏元說:「造命回天者,主宰氣運。」王夫之說:「聖人贊天地之化,則可以造萬物之命。」《中庸》說得最好:「唯天下至誠,為能盡其性;能盡其性,則能盡人之性;能盡人之性,則能盡物之性;能盡物之性,則可以贊天地之化育;可以贊天地之化育,則可以與天地參矣。」

可見,儒家既強調尊重天命,又主張盡人事。外而盡人事,內而盡心性。盡心盡性,可以立命,可以造命,可以參天地之化育。畏天命,體現的是對天道天理和「客觀規律」的尊重;參天地之化育,體現的是對人在自然界中的主導地位和對良知主導性的肯定。所謂君子造命、聖賢造命,大人造命,其實是文化、道德、政治和制度造命,就是道援天下。人能弘道,弘道的過程,就是立自我之命、造他人之命的過程。我有一句詩叫:唯大聖人能造命,是真佛子敢回天。

無為和有為的統一。人們都將「無為而治」歸諸於道家,不知儒家政治也講「無為」。《尚書·武成》說「垂拱而天下治」,《易傳》說「垂衣裳而天下治」,不就是無為嗎?只不過,儒家的無為,是建立在「大有為」前提下,並非無所作為,無所事事,一切順其自然。《尚書·武成》整句話是:

「列爵惟五,分土惟三,建官為賢,位事惟能。重民五教,惟食喪祭,惇信明義,崇德報功。垂拱而天下治。」

從列爵到報功,建設制度任用賢能「大有為」之後,自可垂拱垂裳「無為而治」了。《易傳》整句話是:

「神農氏沒,黃帝堯舜氏作,通其變,使民不倦,神而化之,使民宜之。易,窮則變,變則通,通則久。是以自天佑之,吉無不利。黃帝堯舜垂衣裳而天下治,蓋取諸乾坤」。(《繫辭傳》)

黃帝和堯舜,通過「通其變,使民不倦,神而化之,使民宜之」一系列工作,方才取得「垂衣裳而天下治」的效果。

順便指出,《史記》黃老並稱,學界將黃帝歸為道家,錯了。黃帝是五帝之首,中華人文初祖,其政治行為和思想非道家所能限,與老子大不同。《五帝本紀》說他:「時播百穀草木,淳化鳥獸蟲蛾,旁羅日月星辰,水波土石金玉,勞勤心力耳目,節用水火材物。」並制衣冠建舟車制音律創醫學,征服了東夷九黎。《大戴禮記·五帝德》也有類似記載。

五帝政治及其思想自有其連貫性,同為中道,所以《易傳》將黃帝堯舜並稱。「黃帝堯舜垂衣裳而天下治,蓋取諸乾坤。」黃帝與堯舜一樣,乾坤雙取,陰陽並重,其無為政治是儒式無為,是建立在大有為、無不為基礎上的無為。《韓詩外傳》明言:「黃帝即位,施惠承天,一道修德,惟仁是行」。黃帝大道大仁,大異於老子「絕仁棄義」的主張和「大道廢有仁義」的認識。

孔子編書斷自堯始,不言黃帝,體現了儒家的學術嚴肅性和對歷史資料取捨的慎重。《五帝本紀》中太史公說:「學者多稱五帝,尚矣。然尚書獨載堯以來,而百家言黃帝,其文不雅馴,薦紳先生難言之。」《大戴禮記》中孔子回答宰我提問時說:「予!禹湯文武成王周公可勝觀邪。夫黃帝尚矣,女何以為?先生難言之。」

百家多寫到黃帝,然黃帝歷史久遠(尚矣),那些資料和傳說都缺乏可信度。孔子雖然簡單介紹了黃帝的事迹,對「黃帝三百年」的傳說做出了合情合理的解釋,但還是告誡宰予,禹湯文武成王周公足夠我們學習研究的了,沒必要多談黃帝。這種嚴謹態度,與百家相比,高下立判。

一元和多元的統一。《易經》曰:「大哉乾元,萬物資始乃統天」。宇宙萬物在偉大的乾元「一元化領導」之下,自由自在,任性成長。可見,乾綱一元化,才有宇宙萬物的多元化和有序自由。獨尊儒術和言論自由,是一元與多元、即一維與多維的統一。仁和中道作為儒家最高價值,是一元和一維的,這裡來不得絲毫動搖和含混。在此之下,多元共存,百家爭鳴,高度自由。(詳見東海《獨尊儒術和言論自由》)

理想和現實的統一。儒家不是理想主義,也不是現實主義,但兼備理想和現實精神,將理想性和現實性緊密結合在一起。在追求理想的時候,注意適宜性、時代性和現實的複雜性,不會暴虎馮河和空馳幻想;尊重現實,但不是無條件地屈服於現實,淪為現實的俘虜和奴隸。而是「知不可為而為之」,以理想之光來照耀現實、批判現實、影響現實、引導現實、改良現實。

另外,下學和上達,形上和形下,信仰和科學,保守和先進,明哲保身和殺身成仁,君子不爭和當仁不讓,和而不同和嚮往大同,不求人知和疾乎無名,重視誠信和言不必信,尊賢尚功和親親上恩,強調誨人不倦和反對好為人師,批判錯誤言論和尊重錯誤的言論權,等等等等,在儒學中,都是矛盾統一的,茲不詳論。

五、統一於中道

就像世界統一於乾元、生命統一於良知一樣,儒學各種概念、義理和言論的矛盾,都統一於中道。儒家「尚中」,一切折中於中道,歸結於中道。能夠執兩用中、允執厥中者,就是聖賢君子,就能抓住辯證法的核心。

中道,於宇宙為天道,太極也;於政治為王道,皇極也。極,意謂最高準則。中道是人生、政治和萬事萬物的最高準則。《中庸》說:「唯天下至誠,方能經綸天下之大經,立天下之大本。考諸三王而不謬,建諸天地而不悖,質諸鬼神而無疑,知天也;百世以俟聖人而不惑。」說的就是這個中道。

《尚書·洪範》說:

「皇極:皇建其有極。無偏無陂,遵王之義;無有作好,遵王之道;無有作惡,遵王之路。無偏無黨,王道蕩蕩;無黨無偏,王道平平;無反無側,王道正直。會其有極,歸其有極。」

從「無偏無陂」到「歸其有極」,應該是最古老的詩,箕子稱之為「皇極之敷言」,敷言,敷陳其事而形於言。皇極指政治的最高準則,即王道。無偏無陂是王道政治第一特徵。偏則不平,陂者不正。不平則有高下,不正則成邪僻。《大學》說「其所親愛、哀矜、畏敬、傲惰而辟焉。」就是偏了;「身有所忿懥、恐懼、好樂、憂患,則不得其正。」就是陂了。

唯仁者能好人,能惡人。仁者好仁惡不仁,好惡一秉至公。作好作惡,私心自用,好不仁而惡仁,好惡失於正。無偏無黨,無反無側,反覆詠嘆,形容王道高度的公正、公平。一致而百慮,會其有極也;殊途而同歸,歸其有極也。這個極,就是中道。禮制,就是為了維護中道而制定的。「子曰:禮乎禮,夫禮所以治中也。」(《禮記·仲尼燕居》)

中道也是個人為最高道德標準,即人極。《中庸》君子孔子的話說:「君子之中庸也,君子而時中。」提出了時中原則。得乎中道,必能與時偕宜、因時制宜。合乎中即合乎時,故孟子讚美孔子為「聖之時者」。這也就意味著,中道具有動態性、發展性和時代性。

時中也是核心易理,或者說《易經》原則。《易經》六十四卦,三百八十四爻,無不以時中為主。惠棟說:

「易道深矣!一言以蔽之,時中。孔子作彖傳,言時者二十四卦,言中者三十四卦;象傳,言時者六卦,言中者三十六卦。其言時也,有所謂:時者,待時也,時行者,時成者,時變者,時用者,時義,時發,時舍,時極者;其言中,有所謂:中者,中正者,正中者,大中者,中道者,中行者,行中者,剛中,柔中者。而蒙之彖,則又合時中而命之。……子思作中庸,述孔子之意,而曰:君子而時中。孟子曰:孔子聖之時。夫執中之訓肇於天,時中之義明於孔子,乃堯舜以來相傳之心法也;其在豐彖曰:天地盈虛,與時消息;在剝曰:君子尚消息盈虛。天行也;文言曰:知進退存亡,而不失其正者,其惟聖人乎?皆時中之義也。」(清惠棟《易漢學》「易尚時中說」)

得乎中道,必然有經有權,經權合一,原則性和靈活性統一。孟子贊伯夷、柳下惠為仁人(《孟子·告子上》),甚至贊他們為聖人(《孟子·萬章下》),但又指出:「伯夷隘,柳下惠不恭,君子不由也。」(《孟子·公孫丑上》)意謂伯夷過於潔身自好,靈活性不夠,失之於隘;柳下惠隨遇而安,原則性不強,失之不恭,都不足效法。

關於中道,另見東海《儒家大智慧之六:知中篇》,茲不詳論。

六、保守和發展

內在一貫性是仁德,萬古不易;開放發展性是義德,因時變易。保守與發展,傳統與現代,在儒家身上有機地圓滿地統一在一起。有個成語叫返本開新返內聖之本開外王之新,返道德之本開政治之新,體現了儒家的保守性和發展性的兼備,既大本確立又充滿活力。這就是「時中」的活力。

龐朴先生也講過儒家辯證法,但對儒家辯證法的高明,對儒家的開放性和發展性認識不足。他說:

「既承認對立又承認對立的同一,如果這一切都建立在發展地基礎上,相信舊的必將被新的對立代替,舊的同一性不免轉化為新的同一,便會是很好的辯證法。可惜儒家不相信發展。他們用自己矛盾的觀念來抵制發展,正像古希臘的愛利亞學派用矛盾來否定運動那樣。儒家是典型的保守主義者」云云。(《儒家辯證法研究》)

說儒家為保守主義或復古主義,大誤會也。儒家對仁義立場、中道原則的堅持,確是堅定不移的。如果這是「保守」,那是保文化之根本、守民族之精神。面對現實,是保守、改良還是革命,則因時因人因地而制宜,制度考文,制禮作樂,時王之職。三代不同禮,古今異宜,豈能刻舟求劍?這方面儒家具有海納百川的開放性和與時俱進的發展性。

明確反對唯古是從,食古不化,守舊不改。《中庸》說:

「子曰:愚而好自用,賤而好自專,生乎今之世,反古之道,如此者,災及其身者也。」

意思是說,有一種人愚昧而剛愎自用,卑下而獨斷專行,生活於今生今世,卻試圖恢復古代制度,這樣的人,災難將會降臨到他身上。反是恢復義,朱熹《四書集注》:「反,復也。」

歷史上王莽就是典型。此人很勤政,經常熬通宵,又事必躬親,其實為人為政為父為夫都不合格,不僅偽君子而且糊塗蛋。所謂改制和新政,無非胡鬧亂折騰,禍亂天下,逼良為盜。

法先王,法的是堯舜禹湯文武周公等先王歷代相傳的道統,是先王們王道精神和禮制精神,可不是以先王們的具體制度禮儀規範來治理現世。王莽生乎漢世,僵硬地照搬周禮,恰恰乖悖了儒家根本,災及其身,國滅身亡,也為這句聖言作了最好的註腳。

《中庸》接著說:

「非天子不議禮,不制度,不考文。今天下,車同軌,書同文,行同倫,雖有其位,苟無其德,不敢作禮樂焉;雖有其德,苟無其位,亦不敢作禮樂焉。」

議禮是討論禮樂制度,制度是制定典章法度,考文是考訂文字語言。這裡的天子,指德位相稱的領導人。非天子不議禮,不制度,不考文,反過來,議禮制度考文,就是天子的責任和權力。孔子說:「天下有道,禮樂征伐自天子出。」可見天子有「刑不祭伐不祀征不享讓不貢告不王」和制禮作樂之權責。

「今天下車同軌,書同文,行同倫。」指的應該是西周的情況,其時車軌、文字和倫理道德規範都是統一的。春秋之後,禮崩樂壞,各國差別才越來越大。禮樂制度是政治根本大法,有其嚴肅性,不能輕易改動,尤其是在「車同軌,書同文,行同倫」的社會狀況下。但如果是德位相稱的天子,也是有權進行制度改良和建設的。

《大學》說:

「湯之《盤銘》曰: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康誥》曰:作新民。《詩》曰:周雖舊邦其命維新。是故君子無所不用其極。」

這是強調個人道德、政治道德和社會道德不斷更新,領導、民眾和國家都要日新其德。日新,就是不斷提升和發展。君子在各方面都要盡心極力。

可見,龐朴先生不用遺憾,儒家辯證法正是很好的,最好的。略翻龐朴的《儒家辯證法研究》,太多門外話。該書寫於1984年,本不宜苛責,可是2009年龐朴在《再版說明》中表示「在大的綱目上還可保持」雲,這就說明他的思想整體上沒有進步,甚感遺憾。

七、道家辯證法批判

道家喜歡玩辯證法,可常常過頭了,偏離了正理。

對立雙方可以相互轉化,但轉化是有相應的準則、原因和條件的,是有一定規律可循的。道家最大的問題是缺乏對條件的重視,其對立雙方循環往複的轉化常常被說成是無條件的。老子說:

「禍兮福之所倚,福兮禍之所伏,孰知其極?其無正也。正復為奇,善復為妖。」(《道德經》第五十八章)

禍福相倚,當然有理,但矛盾的轉化,禍福的轉換,有賴於一定的條件,並非莫名其妙和無可奈何的。惡貫滿盈而大禍臨頭,便無後福可言;積善積德而福報深厚,便無後患可憂。「塞翁失馬」之類故事,沒有把道德這個至關重要的因素考慮進去。列子說過一個故事:

宋人有好行仁義者,三世不懈。家無故黑牛生白犢,以問孔子。孔子曰:「此吉祥也,以薦上帝。」居一年,其父無故而盲。其牛又復生白犢,其父又復令其子問孔子。其子曰:「前問之而失明,又何問乎?」父曰:「聖人之言先迕後合。其事未究,姑復問之。」其子又復問孔子。孔子曰:「吉祥也。」復教以祭。其子歸致命。其父曰:「行孔子之言也。」居一年,其子又無故而盲。其後楚攻宋,圍其城。民易子而食之,析骸而炊之;丁壯者皆乘城而戰,死者大半。此人以父子有疾,皆免。及圍解而疾俱復。(《列子·說符》)

故事應屬寓言而與孔子無關,但這個故事很好地說明了一個道理:禍福的關鍵在於德行,在於仁義。列子屬道家,這個故事則頗有儒家風味,並未將仁義與道德對立起來。

「正復為奇,善復為妖」,也未必然。老子有所不知,會變成盜賊的絕非真的聖賢,會變成妖魔絕非善之大者。負負得正,可以成立;善善為妖,則不成立。極左可能轉變為極右,極右可能轉化為極左,「允執厥中」者則不會左搖右擺。佛教有不退轉之說,在道德上佛教的佛、儒家的聖都是不退轉的,大正不奇,至善不妖,此之謂也。正復為奇,善復為妖,那是因為未能堅持正道,未能擇善固執。

老子說:

信言不美,美言不信。善者不辯,辯者不善。知者不博,博者不知。聖人不積,既以為人己愈有,既以與人己愈多。天之道利而不害,聖人之道為而不爭。(《道德經》第八十一章)

又是絕對化。中華經典,既是信言也是美言,又美又信;老莊知者,何嘗不博?孔孟博者,何嘗不知?善者何嘗不辯,辯者何嘗不善?只要有不同學派和宗派存在,人類就不可能沒有思想辯論和理論爭鳴。孟子說吾豈好辯我不得已,釋尊也很屬於辯論,其十大弟子都是外道領袖而輸給他的。人類需要的是盡量避免惡性之爭野蠻之爭,倡導良性文明之爭,言論問題言論解決。

事實層面的信不同於審美層面的美,道德領域的善不同於邏輯領域的辯,道德範疇的智不同於學問範疇的博,但兩者也不是你死我活絕對矛盾的關係。有些言論既是信言也是美言,有些人物既是善者也是辯者,既是知者也是博者。

聖人不積也不亂與。關於財物之取與,孟子說得中:「可以取,可以無取,取傷廉;可以與,可以無與,與傷惠。」

老子說:「知者不言,言者不知。」(《道德經》第五十六章)道及高處,超絕言詮,所謂心行路絕,言語道斷。孔子說我欲無言,老子說道可道非常道,都表達了對語言局限性的認知。但是,「知者不言,言者不知」之說又絕對化了。語言文字是器非道,卻又是是明道、傳道的不可或缺最佳工具。

意識是道心神奇的作品,語言文字又是意識美妙的產物。就像渡河之筏,筏不是彼岸,卻有助於通往彼岸。

老子境界高而不圓,從「知者不言,言者不知」這句話即可見。知者未必不言,有德者必有言,不言,是尚未達到智德合一的境界;言者未必不知,大智者所言必為真言真理,能言真言真理者必為大智者。

老子不談條件只談轉化,畢竟不否認對立雙方的差別。到了莊子,就更了進一步,泯滅對立,泯滅是非,一切都「無是無非無可無不可」了

「是亦彼也,彼亦是也。彼亦一是非,此亦一是非,果且有彼是乎哉?果且無彼是乎哉?彼是莫得其偶,謂之道樞。樞始得其環中以應無窮。是亦一無窮,非亦一無窮也。」

莊子甚至非常偏激、顛倒地認為盜賊是聖賢引起:

「夫谷虛而川竭,丘夷而淵實。聖人已死,則大盜不起,天下平而無故矣。聖人不死,大盜不止。雖重聖人而治天下,則是重利盜跖也。」(《莊子·胠篋》)

莊子此語作為價值判斷,成了後世反儒家、反聖賢、反道德的武器。或說:「『聖人不死,大盜不止』作為歷史事實陳述,應該沒錯。人類社會有聖賢也有盜賊,唯原始社會和大同時代,兩者都沒有了。」答:應該說「大盜不死,聖人不止。」不能倒過來說。人類社會有盜賊就會有聖賢,有黑暗就會有光明,聖賢是盜賊的剋星,就像光明是黑暗的大敵一樣。

樹立儒家正知見後,再讀道家經典和見道家人物,對「真理多走了一步就成為謬誤」這句話的體會會特別深刻。道家亦尊易經,但《道德經》、《南華經》等經典偏離了易理之正。這種偏門智慧和「偏激的深刻」,可供大學選讀和學者研究,不適宜未成年人學習。

道家不錯,但不夠中正。儒道兩家,都得了道,但所得不同,一得乾元,一得坤元。乾元涵蓋坤元之全,可以代表坤;坤元雖含乾元之氣,不能代表乾。儒家法乾,證得乾元之妙,得其全體,剛柔相濟,自強不息,大用無邊;道家法坤,證得坤元之美,得其偏體,陰柔為主,厚德載物,自有作用。乾主坤輔,儒主道輔。沒有道家,儒家仍可創造三代奇蹟;倒了儒家,道家難立。

八、唯物辯證法批判

唯物辯證法被庸俗化,被錯誤的人用為強詞奪理的狡辯工具,這不是辯證法的錯,而要歸咎於唯物論。辯證法不姓「唯物」,非唯物哲學所能開出來。

唯物論有三蔽:一是蔽於物而不知天,被物質遮蔽了,物障深重,不明天道、天命、天性和天理;二是蔽於習而不知本,被習性遮蔽了,惡習深重,不明本性之善和良知之真;三是蔽於現象而不知本質,錯認物質現象為本質,對宇宙生命真正的本質茫無所知。

世界統一於物質,物質決定意識,這是唯物主義的根本性錯誤。正確的說法是,世界統一於乾元,乾元決定一切,於人類而言,良知決定一切。乾元是道體,於人為道心良知。良知更具有決定性。制定政策推動工作,既要尊重客觀實際,更要堅持良知主義,堅持仁本民本兩原則。

唯物論本身就是違反辯證法的。宇宙萬物皆陰陽對立統一,孤陰不生,孤陽不長,只有兼備陰陽兩種性質和信息的乾元道體,才是宇宙萬物的本源,才有佔據「第一性」的資格。只有以乾元即「性與天道」為本,開出來的辯證法才能不偏不倚。馬氏說辯證法,只能是口頭禪,在實踐中難免庸俗化,甚至淪為詭辯術和狡辯法。

以物質為第一性,三觀就落了下乘。局限於現象,不識「性與天道」,不明白道器不二、天人合一的真理,對事物的認識即使有正確處,也「不完全正確」,更難以從根本上把握辯證法的真諦。換言之,辯證法本有正確性,但不能唯物化,不能冠以唯物主義的頭銜。總而言之一句話:論辯證法,中西各派,唯儒獨正。2015-2-6首發儒家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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