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煙·歐洲八記》(終稿)之:「無情世界」的感情
宗教有終極的神靈,科學卻沒有終極的真理。有個說法很生動:當科學家和宗教敬畏神聖的不可知的最高智慧時,都會想到上帝,不同點在於:宗教是被動地聽從上帝的安排,科學家是主動地尋找上帝的智慧。
來到羅馬,一般都會多走幾步路,順便看看位於同一個城市的「國中之國」梵蒂岡。她的正式稱謂是「梵蒂岡城國」(Vatican City State),永遠的中立國。雖然梵蒂岡不是申根國家,但只要有申根簽證,還是可以獲准進入這世界上最小國家。由於時間關係,其實也只能看看著名的聖彼得廣場、新聖彼得大教堂和西斯廷教堂。
觀賞西方古典建築,特別是著名宗教建築,是了解和理解西方歷史和藝術文化最好的切入點。
多年前到南京,曾獨自進入靈谷寺無梁殿。只見寬闊的大殿空無一物,殿堂四周又空無一人,突然感到精神上受到一種巨大壓力,便趕緊離開。一座全部用磚砌成的建築,為什麼能令人產生畏懼?後來寫一篇談論古塔的文章,便這樣開頭:「磚木沙石本無生命,然而經建築師和工匠巧妙、有序地將它們堆砌組合在一起,成為形態、功能各異的建築物之後,彷彿就具有了某種靈性,並對環境和世人產生大大小小的影響。直至今天,當我們面對許許多多宏偉壯觀的古建築時,仍然能感受到這些無生命建築物所產生的一種巨大的精神力量。」容易讓人產生敬畏的,除了個別宮殿,基本都是宗教建築。當人們走近教堂與寺院,不管你是不是信徒,那種內外結構,那種遠近氛圍,都在啟示你反躬自問、檢視自己的靈魂。這是建築師的傑作。
希臘羅馬神話和《聖經》故事,是催生歐洲文化的兩大源泉。歐洲現存的古建築中數量最多、保護最好、時間最久的就是大大小小的教堂。早期的藝術大師包括畫家、雕塑家和建築師把他們畢生的才華都傾注在教堂的建造和裝飾上。當然還有詩人和音樂家,也把最美的讚歌給了教堂。真不知道是宗教成就了藝術,還是藝術成就了宗教。
雨果曾這樣讚美巴黎聖母院,「簡直是石頭製造的波瀾壯闊的交響樂。」據說歌德面對斯特拉斯大教堂也發出過同樣的感嘆:「建築是凝固的音樂。」
梵蒂岡的新聖彼得大教堂就是這樣一座由諸多著名建築大師殫精竭慮、共同構造完成的建築,它產生的震懾效果尤為強大、深遠,歷久不衰,被稱為文藝復興時期最偉大的「建築紀念碑」。
美國著名學者劉易斯·芒福德說:「城市的構築物,假若不能悅人眼目、動人心弦,那麼儘管大量使用技術力量,也不能挽救構築物的無意義。」「建築是永恆的文化舞台。」
古希臘典型的建築是以柱式為標誌的神廟,古羅馬典型的建築是以拱券為特徵的公建,基督教佔據統治地位後的西方經典建築是以屋頂造型為主要特點的教堂。
早期的基督教徒曾遭到羅馬統治者的長期迫害。直到君士坦丁大帝頒布《米蘭敕書》,基督教才被宣布合法,結束了苦難。君士坦丁大帝在耶穌的大弟子聖彼得的殉難處修建了「君士坦丁大教堂」。十六世紀這座教堂被改建為「新聖彼得大教堂」。新的教堂除了運用當時最先進的建築科技和建築材料,還把建築、繪畫與雕塑融為一體,把宗教藝術推向頂峰。伯拉孟特、拉斐爾、米開朗基羅和馬得諾相等著名建築藝術大師都先後參與了聖彼得大教堂的設計建造。不僅如此,大教堂前面還豎起一座高大的、從埃及搬來的方尖碑以壯聲威,最後,教皇又委託著名的建築師伯尼尼設計並建造了恢宏壯觀的橢圓形廣場和弧形大廊柱。這樣一來,廣場與教堂就渾然一體,來過了,就忘不了。
梵蒂岡還有一個西斯廷教堂,也是一個值得一去的地方。米開朗基羅繪製的巨幅《創世紀》天頂畫就誕生在這裡。
許多人不喜歡甚至討厭哲學。其實思考哲學問題,是很有趣味的。尤其在當今,宗教、科學與哲學是如此糾結地攪在一起。
到了梵蒂岡,就不要再刻意迴避宗教問題。同時也不能不思考哲學問題。
我對宗教的了解很少,除了一些眾所周知的常識,更多地停留在哲學的範疇,並沒有做過進一步的思考。按照辯證唯物論的觀點,宇宙萬象,可概括為兩大類:物質現象和精神現象。這兩大現象的關係一直是哲學討論的問題,恩格斯堅持說這是哲學的「基本問題」。宗教和哲學,顯然都屬於精神現象,都從本源處反省自己,只不過宗教需要信仰,哲學需要懷疑。從這個意義上講,宗教容不得哲學。
信仰未必是宗教,宗教必然是信仰。宗教在拉丁語里是「約束」的意思。幾大宗教都有各自創立並信奉的人格化的「宇宙至尊」,甚至有「造物主」的上帝。只有李聃認為是超越人格化的「不可道」、「不可名」的奧妙無窮的「道」。
關於宗教的起因,西方比較普遍的說法是「人類的不斷進步需要這樣一種道德指導或精神力量。」黑格爾說:「人類開始意識到較高於人類的存在的時候,宗教也就開始。」不過他又認為宗教認識是哲學認識的準備階段。
馬克思對於宗教起因的論述與眾不同:「一切宗教都不過是支配著人們日常生活的外部力量在人們頭腦中的幻想的反映,在這種反映中,人間的力量採取了超人間力量的形式。」「宗教里的苦難既是現實的苦難的表現,又是對這種現實的苦難的抗議。」下來這句話十分經典:「宗教是被壓迫生靈的嘆息,是無情世界的感情。」我的理解是:在所謂「人類童年」的時代,人類在處理人與自然、人與人、人自身等關係方面受到局限,不可避免會出現災難降臨、社會失衡和精神失控等狀態。這時,宗教作為一種「道德指導和精神力量」,就會起到某種「修補」和「支撐」的作用。
馬克思在探討人類社會活動時堅持運用歷史的、自然的觀點。所謂歷史的,是指存在條件;所謂自然的,是指客觀規律。在歷史中產生,必在歷史中滅亡,產生和滅亡都有一定之規律。馬克思說「私有制必然滅亡」,就是從這個意義上講的。階級、政黨、國家,包括宗教,無不如此。當然,任何事物消亡,都需要一定的歷史條件,不具備條件,就仍然具有存在的合理性。怪不得黑格爾說:「存在即合理。」
現在的問題在於,宗教既然產生於「人類童年」,莫非它的消亡要等到「人類中年」或「人類晚年」?這豈不是說宗教與人類相始終、共存亡了?顯然這是一個極其漫長、難以界定的期限。同時,宗教既然是人類一種精神活動,與階級、私有制不是一個量級的概念,根據哲學上關於精神與物質的關係,研究、討論、批判宗教就勢必是個長期的問題,簡單、粗暴無補於事。也不能畢其功於一役。
中國其實沒有真正意義上的本土宗教,近似的宗教只不過是「敬神」即敬畏神明,「老天爺」是最高的神明。漢代董仲舒在《春秋繁露》中寫道:「天者,百神之大君。」所謂「人在做,天在看」,中國人害怕時喊「媽」,痛苦時喊「天」。關漢卿寫《竇娥冤》:「地也,你不分好歹何為地!天也,你錯斟賢愚枉做天!」在我的經歷中,父輩以上的人都知道「敬神」,在他們眼裡,「敬神」的人要比「不敬神」的人規矩。同樣,大家也許會覺得「念佛」的人比「不念佛」的人善良。這是怎麼回事?
有一種「彼岸說」值得關注。指人的生命意志在文化心理中彼岸化的行為或行動,所謂宗教的「副現象」。簡言之,生與死就是人類無法超越的分界,但在思想和情感深處渴望能從彼岸往返。同時,崇拜祖先,希望得到祖先的保護,也是彼岸化的行為。冥冥中期望靈魂不死,可能是人類集體潛意識。人會做夢,夢中遇見去世的親友,雖然只是心靈中才會出現的虛擬存在,但又何嘗不是一種寬慰或警示?我覺得這才是「無情世界的感情」。我就不相信一個平時很理性化、哲學思維很強的人不做這樣的夢。
巫術和早期的宗教可能就是為適應和強化「彼岸化」而產生。有這樣的說法,宗教的對象化在於個人意志的彼岸化。信仰是所盼望的、在此岸所未見的對象,若見過所信的對象,就無需再信仰。我似懂非懂。信則靈,不信的人也可以堅信他的不信。但我堅持認為宗教重要的是「自願信仰」,不能強迫,更不能成為一種「統治力量」。宗教至上或政教合一往往都會走向反面。
科學本來是哲學的基石。為什麼連牛頓、愛因斯坦這樣的偉大物理學家也會在宗教問題含糊其辭?因為他們都遇到「宇宙起源」問題。
中國古代的宇宙觀是時空的統一:古往今來謂之宇,是時間概念;上下四方謂之宙,是空間概念。但對二者的關係探究很少。霍金指出:牛頓數學模型中的時間和空間相互分離,愛因斯坦數學模型中的時間和空間是非常複雜地相互糾纏在一起,人們不能僅僅彎曲空間而不涉及時間,時間就有了形狀[1]。這樣一來,當代天體物理科學使時空問題既明朗化又複雜化,因為只有極少數人才能理解廣義相對論,搞得純粹哲學家無法再對時空的確定性下定義。
還有。宇宙在哲學中的定義是時間永恆,空間無限,「無始無終,無邊無際」;科學家認為,如果宇宙「無始無終」,宇宙就必須是有序的。但這樣就無法解釋熱力學第二定律:無序增熵。這個定律同第一定律能量守恆被科學證明有效。同時科學儀器測量如哈勃望遠鏡證明:以地球為參照系,宇宙仍處於原始膨脹過程中,星系正以億萬光年的速率飛離而去。但如果按照「有生有死」的觀念,說宇宙「有始有終」,只能運用「大爆炸」理論。那麼,宇宙既然有因「大爆炸」而產生的那一刻(據說只有三分四十五秒鐘),那就必然有能量耗盡頃刻滅亡的那一瞬。問題來了:宇宙誕生前在哪裡?宇宙毀滅後又在哪裡?「無中生有」的學說在這裡也十分無力,難倒一切哲學家。
問題還在於,「大爆炸」為什麼「炸」得這麼合理、完美?為什麼不「炸」出個亂七八糟、混沌無序的宇宙呢?遠的不說,事實上,銀河系、太陽系的星體運行簡直就精確無比。科學家不得不認為:由於業已觀測到的宇宙整體的結構性、有序性、精密性和目的性,使得大爆炸不可能是偶然隨機事件。牛頓曾經回答詰問:關於萬有引力,我只能發現它證明它,但不能解釋何以有它。記得當年我也跟著嘲笑牛頓說「上帝是第一推動力」的傳言,殊不知這是科學家的無奈。愛因斯坦也無奈地承認,廣義相對論在宇宙開端處失效。霍金指出這主要是愛因斯坦不接受量子力學的理論。什麼力量能造成這樣的結果?科學家想到了「上帝粒子」,只好回到宗教。只有霍金,仍然堅持苦苦思索在沒有上帝存在的前提下宇宙如何開始的合理解釋。
「宇宙起源」問題,現有的科學沒有解決,現有的哲學也無法解釋,當然靠宗教也無法圓滿。這是因為,現有的科學建立在人類目前認識宇宙、把握客觀規律的基礎上,受到認識手段和認識水平的限制;哲學是關於世界觀的學問,是世界觀與方法論的統一,觀察世界需要以先進科學為導向。比個不恰當的例子「盲人摸象」,誰又能證明現有的科學不是摸在大象的尾巴上呢?現在的科學還遠遠沒有深入到宇宙的核心。不同於一般信眾,認真對待宗教的人勢必涉及哲學,哲學勢必關係科學。有宗教情懷的哲學家在討論這個問題時常常感到「情何以堪」。
愛因斯坦曾感嘆地說:「科學沒有宗教就像瘸子,宗教沒有科學就像瞎子。」這句話也有人翻譯成:「沒有科學的宗教是盲目的,可是沒有宗教的科學卻是無法前進的。」他還提出了著名的「科學宗教」思想:「宗教感情是一切科學的基礎,是科學研究最強有力最高尚的原動力。唯有那些具有深摯宗教感情的人才是認真探索的人。」我覺得「宗教感情」值得捉摸,對決心從事一項神聖活動似乎很有用。
梁漱溟年輕時有過一個觀點,認為歐洲文化、中國文化、印度文化是三種不同趨向的文化,歐洲 「向前要求」,是人對物的文化趨向;中國「調和持中」,是人對人的文化趨向;印度「反身向後」,是人對自身的文化趨向。這個觀點自然有偏頗之處,但很有趣,古代中國人確實不去想這麼多的「天知道」。有人想要探究高深的自然規律的原委時,馬上就會被打斷:「天機不可泄,誰泄誰倒霉。」不得不陷入神秘主義的死胡同。不過,印度哲學中有一神秘主義流派,他們認為:宇宙是至高無上的「總精神」,人類智慧只是其中的一小部分。當人類意識快要接近宇宙精神時,就會被吸攝而去。真是好神秘,宇宙精神簡直像似「黑洞」,任何靠近它的天體都會被瞬間吞噬。如此說來,人類的終極科學,就是人類的終極毀滅。現今就有這樣的說法:「科學最終導致人類毀滅。」好可怕。
宗教有終極的神靈,科學卻沒有終極的真理。有個說法很生動:當科學家和宗教敬畏神聖的不可知的最高智慧時,都會想到上帝,不同點在於:宗教是被動地聽從上帝的安排,科學家是主動地尋找上帝的智慧。
帶著種種問題離開梵蒂岡,以後還得多讀書、多思考。
(初稿寫於2009年10月,2015年8月4日修改)
[1] 霍金:《果殼中的宇宙》,引文見32、33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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