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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杯通大道,一鬥合自然

——李白與酒○高建新

李白李白(701-762)是詩仙,也是酒仙。酒不僅是李白生活的組成,還是其生命的組成:「常時飲酒逐風景,壯心遂與功名疏」(《贈從弟南平太守之遙二首》其一),「鐘鼓饌玉不足貴,但願長醉不復醒。古來聖賢皆寂寞,惟有飲者留其名」(《將進酒》)。李白又有「醉聖」之稱。《開元天寶遺事·天寶下》說:「李白嗜酒,不拘小節。然沉酣中所撰文章,未嘗錯誤;而與不醉之人相對議事,皆不出太白所見。時人號為『醉聖』」。李白本來就集盛唐人俊爽朗健的精神、傲岸不屈的品格、恢宏豪宕的氣度、脫塵超凡的情懷以及「任俠」的英雄氣質於一身,而在陽剛的酒的作用下,使得這一切在李白身上進一步融合、濃化。酒帶給李白的是一種飛動的氣勢、一種飄逸的靈性、一種往來於天地的絕對自由。「黃金白璧買歌笑, 一醉累月輕王侯」(《憶舊遊寄譙郡元參軍》),點明了飲酒的精神解放作用:在累月酣醉的豪士面前,王公貴族何足道哉!「長風萬里送秋雁,對此可以酣高樓」(《宣州謝朓樓餞別校書叔雲》),是說飲酒應得其天勢:面對寥廓明凈、萬里無雲的秋空,遙望鴻雁在萬里長風中南飛的壯美景象,哪能不起酣飲高樓的豪情逸興!「巴陵無限酒,醉殺洞庭秋」(《陪侍郎叔游洞庭醉後三首》其三),則是寫醉眼中的景象:洞庭湖水都已變成了酒,君山上的秋葉已被染成一片動人的紅色。與此相映成趣的是:「遙看漢水鴨頭綠,恰似葡萄初醱醅。此江若變作春酒,壘麴便築糟丘台。」(《襄陽歌》)「醱醅」,是未經過濾的重釀酒。在詩人眼裡,碧水悠悠的漢江就像剛剛釀出的葡萄酒。詩人又想,若是漢江真的都變成了美酒,酒糟一定會堆積如山,可以壘成高台,那該多麼壯觀啊!「蘭陵美酒鬱金香,玉碗盛來琥珀光。但使主人能醉客,不知何處是他鄉」(《客中行》),雖是李白客中所作,但卻一掃客愁,洋溢著一種明亮迷人的感情色彩。對於一生漂泊的遊子來說,能沉浸在美酒釀就的如家庭般溫馨的氛圍之中,又何處不是故鄉呢? 一李白寫酒名篇《月下獨酌四首》比較完整地體現了李白飲酒的情態及其對酒和飲酒的看法。 花間一壺酒,獨酌無相親。 舉杯邀明月,對影成三人。 月既不解飲,影徒隨我身。 暫伴月將影,行樂須及春。 我歌月徘徊,我舞影零亂。 醒時同交歡,醉後各分散。 永結無情游,相期邈雲漢。花間飲,月下舞,氣氛熱烈,情緒樂觀。在醉中、在狂歌勁舞中,詩人想像著自己飄然成仙,所以和月和影相約在遙遠的雲漢相會。自醉方能醉人。表面上看,詩人「舉杯邀明月」真能自得其樂,可是背後卻蘊含著無限的孤獨凄涼。不僅狂飲、痛飲,李白還要為自己狂飲、痛飲找到理論上的依據: 天若不愛酒,酒星不在天。 地若不愛酒,地應無酒泉。 天地既愛酒,愛酒不愧天。 已聞清比聖,復道濁如賢。 賢聖既已飲,何必求神仙? 三杯通大道,一鬥合自然。 但得酒中趣,勿為醒者傳。《晉書·天文志上》說:「軒轅右角南三星,曰酒旗,酒官之旗也,主宴饗飲食。」(卷十一)《神異經》說:「西北荒中有酒泉,人飲此酒,酒美如肉,清如鏡,其上有玉樽,取一樽,復一樽出,與天地同休,無乾時,飲此酒人,不死長生。」(《藝文類聚》卷七十二)詩人說,不光是人喜歡酒,連天地都喜歡酒,否則,天上就不會有酒旗星,地上也不會有酒泉的存在了。天地既然同時愛酒,那麼好酒好飲就自然不愧對天地了。在詩人看來,不飲酒既有悖於自然常理,也有悖於人性、人情。《三國志·徐邈傳》說:「平日醉客謂酒清者為『聖人』,濁者為『賢人』。」詩人說清如「聖人」、濁如「賢人」的各種酒既已嘗過,那又何必求什麼神仙呢?飲三杯即通常理、正理(即「大道」),飲一斗越發順合人事規律(即「自然」)了。既得「酒中趣」,又何必要告訴「醒者」呢?詩人在這裡化用陶淵明「一士常獨醉,一夫終年醒。醒醉還相笑,發言各不領」(《飲酒二十首》其十三)詩意,意在說明悠然自得的「醉」和小心翼翼的「醒」是兩個不相關的世界,不能溝通也沒有必要溝通。醉中境地真是美不勝收,人生的各種牽累都已遠去,詩人由此體驗到了一種與宇宙自然融合為一的玄妙境界: 三月咸陽城,千花晝如錦。 誰能春獨愁,對此徑須飲。 窮通與修短,造化夙所稟。 一樽齊死生,萬事固難審。 醉後失天地,兀然就孤枕。 不知有吾身,此樂最為甚。飲酒成了消卻春愁的最好方法。醉後忘物忘我、死生相同,誰還在乎際遇的窮通、壽命的長短呢?既不自知有吾身存在,外物的存在與否,誰還掛記在心呢?詩人在這裡化用了陶淵明「故老贈余酒,乃言飲得仙。試酌百情遠,重觴忽忘天。天豈去此哉,任真無所先」(《連雨獨飲》)以及「不覺知有我,安知物為貴。悠悠迷所留,酒中有真味」(《飲酒二十首》其十四)詩意,雖然相隔數百年,卻如當年的陶淵明一樣「每一醉,則大適融然」(《晉書·隱逸傳》)。李白以樂景寫哀情,以曠達寫悲鬱,別有一番情懷。 窮愁千萬端,美酒三百杯。 愁多酒雖少,酒傾愁不來。 所以知酒聖,酒酣心自開。 辭粟卧首陽,屢空飢顏回。 當代不樂飲,虛名安用哉。 蟹螯即金液,糟丘是蓬萊。 且須飲美酒,乘月醉高台。愁再多,但一遇到酒就如雪花落入春水中一樣,即刻便消融得無影無蹤了。所以酒喝到酣時,心胸自然就朗闊如明月天。當年伯夷、叔齊不食周粟,顏回「一簞食,一瓢飲」,雖得身後名,但那又有什麼用呢?還不如適時適地飲酒來得快樂。詩人在此借用《世說新語·任誕》中的故事:張季鷹縱任不拘,時人號為「江東步兵」。或謂之曰:「卿乃可縱適一時,獨不為身後名邪?」答曰:「使我有身後名,不如即時一杯酒!」畢茂世云:「一手持蟹螯,一手持酒杯,拍浮酒池中,便足了一生。」對此,李白是持讚賞態度的:「且樂生前一杯酒,何須身後千載名」(《行路難三首》其三),意在強調飲酒的無上樂趣,以此否定塵世、浮名和所謂的神仙世界。可以說,李白的《月下獨酌四首》既反映了中國古代失意文人借酒澆愁的共同境遇,也反映了他們借酒展示曠放情懷的共同心態,《月下獨酌四首》也由此成為中國酒詩中的經典之作。 二李白詩中還有一個頗具興味的奇妙現象,就是月與酒在許多時候宛如孿生姊妹一樣無法分離。在古人心目中,月是屬於與太陽相對的陰柔之物,故又稱「太陰」,酒則為陽。陰柔的月增添了李白的飄逸瀟洒,陽剛的酒又助長了李白的豪邁快爽。正是這一陰一陽、一柔一剛奇妙的結合,構成李白詩、李白酒的又一特色。就連詩人自己在《雜題四則》中也說:乘興踏月,西入酒家,不覺人物兩忘,身在世外。夜來月下卧醒,花影零亂,滿人衿袖,疑如濯魄於冰壺也。樓虛月白,秋宇物化。於斯憑闌,身勢飛動。非把酒自忘,此興何極!這裡已經超越了對具體物象的描寫,而進入到了審美的極境。「惟真醉不自知,惟真痴不自覺」(鄧逸梅《藝林散葉續編》),「人物兩忘,身在世外」、「如濯魄於冰壺」、「身勢飛動」的神奇感受,皆是酒與月相融相合而促成的、帶來的。可以毫不誇張地說,不了解李白對於酒、月的厚愛,就不能真正了解李白和李白的詩。關於這一點,在李白生活的唐代,就已經引起了有見識、有眼力的詩評家和詩人的注意。如晚唐詩人皮日休就說:「吾愛李太白,身是酒星魄。口吐天上文,跡作人間客。磥砢千丈林,澄澈萬尋碧」(《七愛詩·李翰林》)。詩、酒、月對於李白來說,往往是三位一體的。酒與月許多時候在李白筆下是渾融的,所傳達出的情感是輕靈洒脫、飄然如仙的。在這類詩中構成的是心凝神釋、物我兩忘、超然出塵的境界,體現了詩人的閑適散淡、遠致高情。「對酒不覺暝,落花盈我衣。醉起步溪月,鳥還人亦稀」(《自遣》),這是一幅絕妙的「仙人醉酒步月圖」。「手舞石上月,膝橫花間琴。過此一壺外,悠悠非我心」(《獨酌》),舞月、鳴琴、酌酒,已使詩人忘情忘我,飄然物外。「耐可乘明月,看花上酒船」(《秋浦歌》其十二)「俱懷逸興壯思飛,欲上青天攬明月」(《宣州謝朓樓餞別校書叔雲》),「且就洞庭賒月色,將船買酒白雲邊」(《陪族叔刑部侍郎曄及中書賈舍人至游洞庭五首》其二),「暫就東山賒月色,酣歌一夜送泉明」(《送韓侍御之廣德》),要「乘」「攬」明月、「賒月色」,皆是由美酒激發的非李白莫屬的奇想,詩人的浪漫情調、獨特品格於此可見一斑。李白不惟是酒中仙,亦是詩中仙。

《李白集校注》,(唐)李白著,瞿蛻園 朱金城校注,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年9月,128元。李白的詩很少靜觀,他筆下的景物是服從、服務於抒情的,體現了強烈的主體性。因此,詩人在月下酒中也不時透出那種如杜甫所說的「痛飲狂歌空度日,飛揚跋扈為誰雄」(《贈李白》)的豪邁超曠、俊逸快爽。「滌盪千古愁,留連百壺飲。良宵宜清談,皓月未能寢。醉來卧空山,天地即衾枕」(《友人會宿》),痛飲百壺,以天地為衾枕,豪邁已極,狂放已極。「落帽醉山月,空歌懷友生」(《九日》),「醉看風落帽,舞愛月留人」(《九日龍山飲》),忘情現實,醉態可掬,足見詩人的赤子之心。「月色醉遠客,山花開欲然」(《寄韋南陵冰余江上乘興訪之遇尋顏尚書笑有此贈》),是酒醉遠客,還是月醉遠客,已渾融難辨。李白當然也有自己難以抑止的悲情:「昨夜吳中雪,子猷佳興發。萬里浮雲卷碧山,青天中道流孤月。孤月滄浪河漢清,北斗錯落長庚明。懷余對酒夜霜白,玉床金井冰崢嶸。人生飄忽百年內,且須酣暢萬古情。」(《答王十二寒夜獨酌有懷》)「子猷佳興發」借用晉人王徽之(子猷)「雪夜訪戴」的故事,敘說王十二雪夜獨酌時對自己的懷念。「雪」、「霜」、「冰」、「浮雲」、「孤月」「河漢」、「北斗」、「長庚」,構成一幅晶瑩剔透、遼闊孤清的夜飲圖,可見詩人心底的高潔光明。如此景緻觸發的卻是「人生飄忽」的無限慨嘆,人生短暫,怎麼能不在開懷暢飲中傾吐心事、暢敘衷腸呢?李白一生好酒,未有稍懈。李白飲酒、醉酒及寫酒的情態,實則就是詩人的生命情態。李白與酒的關係,實則代表了中國封建社會鼎盛時期盛唐詩人與酒的關係,在中國文學史上是具有典範意義的。如同杜甫的酒始終是和憂國憂民的博大情懷相聯繫一樣,李白的酒是和追求獨立人格、自由精神緊密聯繫的,又因為李白與酒的聯繫是自然的、感性的,是不受理性觀念約束的,因而也就充滿了解放精神和超越精神。就連李白最後的死,也與酒、醉、月相關,充滿了浪漫色彩。五代王定保《唐摭言》說:「李白著宮錦袍,游採石江中,傲然自得,旁若無人。因醉,入水捉月而死。」《舊唐書》也說李白「竟以飲酒過度,醉死於宣城」。這一方面說明李白飲酒的名聲之大,另一方面也說明「醉死」的傳說在唐代就已經流行開了。「醉死」的傳說顯示了李白傲岸不屈的性格,而「入水捉月而死」則又表明李白有著高潔的理想追求。晚唐的溫庭筠甚至說:「李白死來無醉客,可憐神彩吊殘陽。」(《秘書省有賀監知章草題詩筆力遒健風尚高遠拂塵尋玩因有此作》)李白死後,就再也沒有真正的醉客了,只有李白超逸的神采映照著濃麗的殘陽晚照。在中華文化史、詩歌史上,李白屬於那種不可無一、難再有二的真正意義上的「醉聖」,亦如杜甫的「詩聖」地位。范成大的《醉吟》詩說:「身前只解皺兩眉,身後還能更酒杯?李太白,阮嗣宗,當年誰不笑兩翁?萬古聖賢俱白骨,兩翁天地一清風。」(見《宋詩鈔·荊溪集鈔》)詩酒放達,對抗世俗,讓李白、阮籍長存天地、清名萬古。清代畫家閔貞和蘇六朋都畫有《太白醉酒圖》,前者表現李白的沉酣醉卧之態,後者表現李白醉酒被扶歸的情形,均忘物忘我、一派天真。「太白醉酒」已經成為一個大氣淋漓、開放豪情時代的象徵。作者單位:內蒙古大學文學院,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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