錦繡周末 | 賈府里的利益集團和小圈子

作者：夜何其

【按：制度高於道德。從利益集團的角度入手，才能真正洞察賈府衰亡之因。而這其中的種種因循痼疾，由家至國，窺斑見豹，自古皆然。本文細緻全面，將賈府上下的利益關係分析得十分透徹。賈府衰亡也屬必然，何須抄家方敗。】

傳統的中國社會，聚族而居被視為幸福生活的保障。據說我們家族曾經幾代同堂，四五十口人沒分家，一位老爺子坐鎮指揮，農活的分工、食物的分配，都要老爺子發話。目睹過這個大家族繁榮的最後一個人是二嫲。二嫲活到九十多，已經去世多年了。她初嫁來時，輩分最低，是孫媳，諸婆婆輪流到廚房裡置辦飯食，輪到誰誰就偷竊食物，二嫲的新房離廚房近，婆婆們偷來的食物藏在她房間的茅箱里，取的時候不好意思都拿走，就給她留一些，她不偷不盜，竟能坐地分贓。蒼蒼暮年說起來，猶然大樂。那些往事，於她是曾經新鮮的記憶，在年幼的我們聽來，卻似「白頭宮女說玄宗」一般。

彼時讀了《紅樓夢》，覺得平民百姓家生活與達官貴人家相去甚遠，但大家族裡人們的心理狀態真是相通，賈府里的主子們不也各打各的小算盤？

賈府是個複合型大家庭，狹義上的賈府指寧、榮兩府，廣義上的賈府還包括那些貧困的賈氏族人。這些人跟寧榮兩府的主子是同一個祖宗，只是他們的父祖輩沒能襲爵，也沒能考中科舉做官，日漸沒落下去。他們中一部分人因為自卑和嫉妒，跟寧、榮兩府基本不來往，一部分人還依靠著榮、寧兩府混飯吃。這些人名義上是主子，實際上在寧、榮兩府有頭臉的奴才面前也低三下四，很好地詮釋了什麼是「落毛的鳳凰不如雞」。

寧、榮兩府是兩個有血緣關係的獨立府第，各有各的爵位，各有各的田莊，很少有利益衝突。但賈珍的妹妹賈惜春從小在榮國府長大，他的姨妹尤二姐給賈璉做了妾，兩府還有一個公共帳戶，帳戶上存著一大筆錢。兩府難免有一些人與物的糾葛。

榮國府可拆分為賈赦一家和賈政一家，兩家財政上處在半獨立狀態，各有私儲，但未分家。賈赦與母親不睦。獨自住在東邊的院里，他的女兒跟隨賈母生活，兒子娶的是賈政之妻王夫人的侄女，兒子兒媳都在賈政那邊管家。賈母與賈政住在一起，她的財政也處在半獨立狀態，她有自己的小金庫，日常開支卻是出自榮國府的公共帳戶。賈府別的主子也有小金庫，只是沒有賈母的小金庫壯觀。

這樣，賈府的主子們之間形成了錯綜複雜的關係，每個人都要顧及大家族的面子，每個人都在盤算著自己和離自己最近的那些人的利益。

賈府里貪弊成風，上至管家，下至一般辦事人員，權力大的大撈，權力小的小撈。這貪弊並不瞞著主子，相反是得到一些主子的默許和縱容。

比如修建大觀園時，賈薔帶人到姑蘇採買戲子，置辦樂器行頭，聘請教習。臨行之前，他悄問賈璉：「要什麼東西，順便織來孝敬。」意思是，我此行是要撈好處的，我不會獨吞，咱們利益共享。賈璉聽了並沒有生氣，而是說：「我短了什麼，少不得寫信來告訴你」。他明白，賈珍就是給賈薔這個機會撈好處，自己能撈也跟著撈點。

為迎接賈貴妃省親，賈府聘來一批小和尚、小道士、小尼姑、小道姑，賈貴妃省親之後，賈政本打算把這些小和尚小道士遣散，只因賈芹之母來求鳳姐給她兒子安排個工作，鳳姐就把他們安排到賈府的家廟裡，賈府撥錢供養著他們，賈芹負責他們的管理工作。貴妃傳諭在大觀園的空閑處種些松柏花草，賈芸買了禮物求鳳姐，鳳姐把此項工作安排給了他。鳳姐安排他們的時候就知道他們會侵吞錢款，賈府又不給賈芹和賈芸開工資，如果沒好處，他們怎麼會給鳳姐送禮求這份工作呢。

賈珍、賈璉、王熙鳳之所以縱容默許賈薔、賈芹、賈芸的貪弊，是因為這花的公帳上的錢。節省的錢再多，也不是他們的，不如把自己人安插進去，賺人情，拉黨羽，他們又會回饋自己些好處，這些好處可是落在自己的腰包里。

賈薔的姑蘇之行是一次大型採購，賈府從公帳上撥銀三萬兩。這是個肥差，賈珍奪得先機，派寧國府的「正派玄孫」賈薔牽頭，帶上四個助手，兩個是寧國府管家來升（也作賴升）的兒子，兩個是榮國府賈政的清客相公，看起來公平，實際上傾向寧國府那邊。王熙鳳又把賈璉奶媽的兩個兒子塞了進去，賈璉是賈赦之子，他的奶兄算是賈赦一方的代表。這樣，賈薔的「助手」由四個變成六個——賈珍一方兩個，賈政一方兩個，賈赦一方兩個。榮國府的份量加大，兩府力量基本均衡。

賈府還有一次大型採購，是到江南採買彩燈花燭簾櫳帳幔，這次採購撥銀二萬兩。這次採購是怎麼安排的，書中有個細節——大觀園完工之後，賈政帶人驗收，問帳幔帘子並陳設的玩器古董是不是與各處房舍配套，賈珍說：「帳幔帘子，昨日聽見璉兄弟說，還不全。」賈政「便知此事不是賈珍的首尾，便命人去喚賈璉」。原來此項是賈璉負責。想想也是，上一個大採購由寧國府牽頭，這個大採購就由榮國府牽頭，這樣兩方才沒意見。至於具體的人員安排，可以參照賈薔的姑蘇之行自行補充。

榮國府的事務由賈璉和王熙鳳打理，兩人各有一套班子，竟也明爭暗奪。賈璉本來答應派給賈芸個事兒做，只因王熙鳳答應了賈芹之母，就把管理家廟的工作交給賈芹。賈芸給王熙鳳送了禮，王熙鳳就給賈芸一個油水較小的臨時性工作——種樹，算是照顧了賈璉的面子，表面上看，夫妻兩個的面子扯平了。

賈府里的主子總共二十人，尚且勾心鬥角，賈府里的奴僕數以百計，情況種種不一。這些奴僕之間互相聯姻，內部繁殖，形成了比主子之間更加錯綜複雜的關係。

賈府里的奴才分為府內、府外兩大圈子。

府外是莊子上和南京老家看宅子的奴才，這裡面除了庄頭，別的都是不得寵的奴才。犯錯的家奴發配到莊子上，如同犯罪的官員流放寧古塔，只能打發殘年算了。第七回，寧國府的焦大罵主子「爬灰的爬灰，養小叔子的養小叔子」，王熙鳳就建議尤氏把焦大打發到莊子上。

府內是在寧、榮兩府上班的奴才，他們是賈府奴才中數量最多、分工最細的一批。

他們從外到內分為若干層。最外層是看大門的奴才，這些人五天輪一次班，每天看著主子上車、下車、上馬、下馬，很難與主子說上話，因此很難受到主子的賞識，好處是賈府這樣的府第，天天有人上門拜訪，為了不讓看門人刁難，拜訪者通常會給看門人奉上一份厚禮，看門的家奴總有外財發。再往裡是老爺少爺的書房，這裡的奴才有兩類，一類是洒掃衛生及干雜活的年齡較小的家奴，一類是跟隨老爺少爺身邊的年齡較大的家奴，後一類是老爺少爺的心腹。再往裡是內院，內院是女眷的活動之地，男性家奴止步，服役的基本是女僕。這些女僕也有內外之分，外圍是干洒掃、漿洗之類雜活的僕婦，她們只能走進太太、奶奶、小姐們住的院子或者下人房，不經允許不能走進太太奶奶的卧室，尤其是小姐的卧室（也包括賈寶玉這個特殊少爺的卧室）。第五十八回，芳官的乾娘見芳官給賈寶玉吹湯，怕她打了碗，要進去替她吹，讓晴雯等人趕出去，說芳官打了碗，也輪不到她吹。芳官的乾娘被眾人嘲笑一番，只好恨恨退下去。

小姐的卧房只有丫頭可以出入，這些丫頭也有內外之分，最貼近主子的是那些受寵的大丫頭，她們侍奉主子洗澡、睡覺，給主子鋪床疊被，端茶倒水，干最輕省的活兒，吃穿幾乎跟主子一樣。那些年齡小或不討主子喜歡的二等丫頭負責庭院內部的洒掃、除塵、澆花、餵養禽鳥、傳遞物品，不經主子或大丫頭的召喚，不能輕易到主子身邊。第二十四回，怡紅院的二等丫頭小紅給賈寶玉遞了杯茶，被大丫頭秋紋、碧痕看見，狠狠地指責了她一番。同是侍奉一個主子，卻被一條看不見的線界開。小紅看到大丫頭的圈子密不透風，自己沒有混進去的機會，只好另謀出路，到王熙鳳那邊高就去了。

晴雯、秋紋這些丫頭正是初中小女生的年齡，沒心沒肺。排斥別人，是出於虛榮心罷了。那些成年奴僕可不一樣，他們是有意識地經營圈子，爭名逐利，拔起蘿蔔帶起泥，牽一髮而動全身。

書中描寫奴才們之間矛盾的內容很多，以六十至六十一回和七十三至七十四最為集中。

這幾回寫的是大觀園裡女僕之間的矛盾。大觀園是為迎接貴妃省親修建的別院，在賈府中是一個相對獨立的區域，園中住著的是守寡的少奶奶和未出閨閣的姑娘，外人不得擅入，更成一個獨立小天地。這個小天地里有四五十個小姐丫環，幾十個干雜活和上夜值班的婆子，總共一百來人。這些人吃穿不缺，又不大與外界接觸，按說是最和平安樂的，誰知她們也分為若干個縱橫交錯的圈子，每天為雞毛蒜皮的瑣事鬧得雞犬不寧。

這些女僕分為兩大群體——青少年女僕群體和中老年女僕群體。青少年女僕主要是那些丫環和小戲子。這些丫環們，因她們服侍的小姐在府中受尊寵，她們也傲慢自大，不把中老年女僕放在眼裡，那些中老年女僕對她們很有怨言。

中老年女僕最恨的還是那些小戲子們，她們在戲台上扮演小姐公子，入了戲，總以為自己就是小姐公子，對服侍她們的婆子挑三撿四，婆子們無不怨憤，小戲子也怨憤婆子們剋扣她們的生活費，對婆子們很有意見。戲班子解散以後，小戲子分散到太太小姐的房中，依舊不守規矩，無法無天，抱團結夥，互相串連。她們像一根導火線，把大觀園裡的各個矛盾點連接起來。第六十回的風波就是因她們而起。

中老年女僕群體就是書中所說的媳婦和婆子，這些人中有兩個比較特殊的小群體，一個是小戲子們的乾娘，她們原先服侍小戲子，戲班子解散以後，她們在大觀園服役，她們中原先與小戲子關係好的就利用小戲子的「義氣」為自己謀好處，比如柳家的，想借芳官之力把女兒柳五兒送到怡紅院里做丫環；原先與小戲子關係不好的就借別人之手泄私憤，比如夏婆子，自己對小戲子沒辦法，就唆使趙姨娘去整治芳官等人。

中老年女僕中還有一個特殊小群體是小姐少爺們的奶媽，她們仗著小姐少爺吃過她們的奶，比別人有臉面，倚老賣老。她們充當小姐們的耳目，給小姐們打聽消息，代購物品，趁機從小姐們的零花錢中揩油，如果小姐懦弱，她們敢把小姐的首飾偷出去當賭資。礙著小姐們的臉面，一般不懲罰她們——除非是賈母親自下令懲治。賈母是賈府的最高首領，她誰的面子也不必照顧。

丫環這個小圈子也有矛盾。賈寶玉受賈母的寵愛，他屋裡的丫頭討要東西，無人敢拒絕，賈迎春不受待見，她屋裡的丫頭討要東西，人們推三阻四，她屋裡的丫頭憋著一肚子氣。第六十一回司棋大鬧廚房就是為此。

同一個屋裡的丫頭也並非和平共處，大丫頭的圈子，小丫頭擠不進去，如果非要往裡擠，下場會很慘，小紅給賈寶玉倒了杯茶，被秋紋和碧痕狠批一頓。四兒（蕙香）在襲人與賈寶玉鬧彆扭時服侍了賈寶玉幾天，漸漸流露出些輕狂嫵媚之態，被花襲人彙報給王夫人，王夫人將她趕出大觀園，強行配了人。

在排斥小丫頭上，大丫頭態度一致，大丫頭內部，並非鐵板一塊。以賈寶玉屋裡為例，他屋裡大丫頭多，人多心不齊，又因為他的首位姨娘是從這些大丫頭中產生，有了利益爭奪，大丫頭內部分化。晴雯是賈母內定的賈寶玉未來姨娘候選人，花襲人是王夫人看中的賈寶玉未來姨娘候選人。晴雯對襲人的上位看得很清楚，經常諷刺挖苦襲人，襲人表面上不動聲色，私下裡向王夫人做了彙報。

第六十至六十一回單純是女僕之間的矛盾，第七十三至七十四回，於僕人的矛盾之中，又摻雜進主子之間的矛盾。所以，第六十至六十一回的矛盾，平兒本著息事寧人的態度平息了下去，第七十三至七十四回的矛盾卻愈演愈烈，微風起於青萍之末，最後演變成摧花折木的強颱風。

賈府里積弊重重，府中的管事人員無不心知肚明，卻無計可施，就是因為他們之間牽牽連連，哪個圈子也動不得。

賈母是賈府里的最高長輩，她的利益無人敢動，她主動提出削減她的膳食開支，並未很好執行，一則少兩個菜也省不出什麼，二則誰也不想擔上不孝之名，三則大廚房裡那些人也不願她的膳食削減太多，她吃些清湯寡水，掌管廚房的那些人還撈什麼油水！

王夫人的利益也無人敢觸動，她是王熙鳳的親姑媽，王熙鳳在府中還仰仗她做靠山。王夫人和王熙鳳的勢力在賈府佔去大半壁江山，王熙鳳還利用各種機會擴大她和王夫人的勢力範圍。比如綉春囊事件發生後，王熙鳳向王夫人建議把周瑞媳婦和旺兒媳婦安插到園中，監督園中的丫環婆子。周瑞媳婦是王夫人的心腹，旺兒媳婦是王熙鳳的心腹。王熙鳳果然精明，變被動為主動，趁機把大觀園變為她與王夫人的勢力範圍。

邢夫人和她的身邊人對王夫人一方的得勢甚為忌恨。邢夫人經常公開跟王熙鳳唱反調，王熙鳳當眾受辱，也不得不含淚忍受。邢夫人是她的婆婆，她可不敢以下犯上。

大觀園中的小姐少爺，林黛玉是賈母的外孫女，礙著賈母的臉面不能動，賈寶玉、李紈、探春是王夫人這邊的，礙著王夫人的臉面不能動，迎春是邢夫人那邊的，礙著邢夫人的臉面不能動，惜春是寧國府的，她的事情只能尤氏出面處理。王熙鳳只能動趙姨娘、周姨娘以及那些貧苦下人的利益，她們壓在底層，能榨出多少油水？白白落個刻薄之名罷了。

只有探春的小範圍改革和王夫人驅趕晴雯、四兒的計劃成功了，因為她們是從自己所屬的利益集團下手的。

這點小手術無濟於事，賈府終是一天天爛到根子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