續五 秦漢塑造了中華民族的政治性格和命運

項羽死後，楚國就被平定了。歸屬楚國的魯城據守不降，劉邦拿來項羽的頭給魯城人看，證明項羽確實死了，魯城人這才降漢。劉邦因此以公侯之禮厚葬項羽，還親自送葬號哭。然後劉邦封項伯等項氏家族四人為列侯（侯爵的最末一級），也算是效法湯武，不讓項氏斷了香火。劉邦這些動作的政治目的，就是安撫楚國人和項氏家族，讓他們做順民。更重要的是，劉邦知道項氏家族已經不再對他構成威脅，否則恐怕也未必會如此大量，譬如日後對待韓信等就沒有這麼寬厚。那些有野心的政治家都是如此，假如你不會對他構成威脅，即使過去曾經為敵，他也樂意利用你的剩餘政治價值來顯示他的寬厚；相反，假如你對他構成威脅，即使曾經立下天大功勞，他也不會念及，置你於死地而絕不手軟。

漢五年十二月，垓下會戰結束不久，劉邦就故伎重演，進入韓信軍中奪了他的軍隊，改立韓信為楚王。劉邦的說辭是，義帝——也就是那個被項梁擁立為楚懷王的放羊娃——沒有後人，你韓信是楚人，把你從齊地遷至楚地，改封為楚王（都下邳），既可為義帝延續香火，又能讓你衣錦還鄉。劉邦的這個理由十分堂皇，不但遮掩了他言而無信的本性，而且還掩藏了背後的政治算計。有句話叫做「虎落平陽被犬欺」，劉邦使用的正是調虎離山之計。韓信在齊國已有根基，擁有一支軍隊，還得到了楚國的大部分土地。劉邦讓韓信放棄原有封地，遷徙到楚地，不僅封地變小，失去了軍隊，而且不得人心。楚人都知道，項羽所以被殺，都是因為韓信。這樣一來，身為楚王的韓信再想反叛，也就無人響應了。劉邦還封彭越為梁王，都定陶，也就是把魏國的封地給了他。顯然，對韓信和彭越兩人，劉邦都沒有兌現他的承諾。項羽一死，盱眙人武涉的預言馬上就開始兌現了。

《史記》說，「諸侯及將相相與共請尊漢王為皇帝。」這麼說，可能是實情。因為，諸侯王都是劉邦所封，劉邦不可能繼續稱漢王，這樣不能顯示出他高於諸侯王的地位；但他也不想當霸王，那是項羽的名號，他要比項羽的名號更尊貴，也只有秦始皇創立的皇帝稱號了。至於劉邦手下諸將當然樂意劉邦稱帝，所謂水漲船高，他們也能跟著陞官。所以《史記》說「共請」應當是實情。二月，劉邦正式稱帝。

劉邦隨即以皇帝名義封王。故韓王信為韓王，都陽翟。徙衡山王吳芮為長沙王，都臨湘。淮南王黥布、燕王臧荼、趙王張敖皆如故。還有一個閩越王騶無諸，他曾幫著滅秦，加之此時劉邦無瑕顧及此地，也就承認了他的王位。這樣，劉邦封了八個王，其中只有韓信是劉邦的手下，其他人都是劉邦的盟友。劉邦的手下，包括張良、蕭何都被封為侯而不是王，可見劉邦本意並不想裂土封王，這些王都屬於歷史遺留問題。

漢六年年五月，裁減軍隊，讓士兵回家。劉邦欲定都洛陽，齊人劉敬勸漢高帝劉邦定都關中，劉邦猶豫未決。因為跟隨劉邦起事的多是山東人，他們希望定都洛陽。張良把定都關中和洛陽的利弊給劉邦講了一遍，於是劉邦就決定定都關中。其實張良的那番利弊分析早已過時，關東的經濟發展遠比關中強。不過當時關東歷經數年戰爭，百業凋敝，而眼下看來關中在蕭何的經營下經濟比關東好些。東漢以後，歷朝都沒有定都關中。六月，大赦天下。

劉邦確立的漢朝政治體制是集權與分權並立。劉邦所封的八個王國名義歸屬漢朝，實際上是獨立的國家，也就是藩國。劉邦自己的轄區依秦制設郡縣，由朝廷委派官吏管理。張良、蕭何等人都被封侯，不同級別的侯，不僅表示政治地位的高地，而且經濟收入也有差別。最高的是萬戶侯，其他依此遞減，最低的是列侯，朝廷送給這些侯一塊地方，地方的大小以農戶數量為依據，所謂萬戶侯就是給他有一萬戶農戶的土地，列侯能得到有六、七百戶的土地，他們就是靠這些農戶養活。朝廷官員也分兩類，七級及以上官員分給大小不等的食邑，以相應數量農戶的賦稅養活這些官員。七級以下的官員則是領取朝廷發給的俸祿。所有官員和家屬都不繳納賦稅，也就是說，他們的土地和人口都不在朝廷徵稅範圍。這種沿襲下來的官員免稅特權，不僅培養了官員們的社會優越感，也使向朝廷納稅成了社會地位低下的象徵。官員不用納稅，也可以不守法（官官相互），這是他們的特權，所以納稅和守法就是草民的義務。這種政治體制延續至今所培養出來的文化就是納稅可恥、守法無能。

是年十月，即項羽自刎後時隔一年，燕王臧荼造反，佔領代地。高祖劉邦親自率軍攻打，俘虜了燕王（其後被殺），燕王的兒子藏衍投奔匈奴。高祖立太尉盧綰為燕王，令丞相樊噲繼續領兵攻代。

漢六年十二月，有人上告朝廷，說韓信謀反。這話也許並非空穴來風，為什麼呢？因為韓信藏匿了項羽的將軍鍾離昧。韓信與鍾離昧很要好，項羽失敗自殺後，鍾離昧就跑到楚王韓信這裡躲藏。朝廷知道鍾離昧躲在楚國後，給韓信下詔讓其抓捕，韓信沒有理會。等到有人告韓信謀反，劉邦就與群臣計議，諸將主張發兵攻打楚國，高帝猶豫未決，又問陳平，陳平說：告韓信謀反這事兒，韓信自己知道嗎？高帝答道：韓信不知。陳平問高帝：陛下的軍隊比楚國強嗎？高帝答：不比楚強。陳平又問：陛下諸將的本事有勝過韓信的嗎？高帝答：沒有。陳平於是說：陛下發兵攻打楚國，就是逼迫韓信造反呀！我們的兵將都不敵楚國，這樣做是很危險的。高帝反問道：那該怎麼辦呢？陳平說：古時有天子出遊狩獵、大會諸侯的習慣。陛下可假借出遊雲夢，與諸侯在陳縣相會。陳縣是楚國的西部邊界，韓信必然來迎。那是抓韓信，只要兩個衛士就辦到了。高帝對陳平的計策很欣賞，就遍告諸侯，皇帝要出遊雲夢與諸侯在陳縣相會。陳平所說言過其實，首先韓信是否謀反還未落實，不能僅憑其藏匿鍾離昧就斷定其謀反；其次，韓信初到楚國，怎麼會有那麼強的軍力能與朝廷對抗，陳平誇大韓信實力目的就是要促使劉邦堅定擒拿韓信的決心；再次，假如韓信果真有那個實力和謀反之心，陳平之計就是幫了韓信的大忙，韓信正好藉此機會逮住劉邦。然而，韓信的行為的確給劉邦打擊韓信提供了借口。

韓信也看出了劉邦來者不善，更有人勸韓信說，您若把鍾離昧的頭獻上，皇帝必然高興，您就可以躲過這一劫了。韓信不忍，又無良策，便與鍾離昧商量。鍾離昧當然知道韓信的用意，對韓信說：朝廷所以不敢攻打楚國，就是因為我在楚國。若是您把我殺了，您的死期也就不遠了。——鍾離昧的話未必是歷史事實，當初，鍾離昧跟隨項羽尚且不能戰勝劉邦，如今他一個敗軍之將怎麼能說出如此抬高自己的話呢？鍾離昧又說了句您不是君子的話後，就自殺了。韓信帶上鍾離昧的頭去見高帝，高帝喝令武士擒住韓信，韓信對劉邦說：人家都說，狡兔死，走狗烹；飛鳥盡，良弓藏；敵國破，謀臣亡。如今天下平定，我也該死了。高帝說：有人告你謀反。於是就把韓信帶回洛陽。然後赦免韓信，把他貶為淮陰侯，留在長安，不讓他回到封地。其實劉邦心知肚明，韓信謀反純屬子虛烏有，還不能就此殺了韓信。眼下的形勢雖然表面平靜，其實暗流洶湧。前者燕王臧荼造反，隨之曾跟隨項羽的降將、封為潁川侯的利幾也反了。可見，反對劉邦的大有人在，假如讓韓信和這些人串通一氣，那麻煩就大了。所以劉邦才會把韓信軟禁在都城長安。韓信從齊王，到楚王，再到淮陰侯，一年多時間裡一貶再貶都證明了劉邦對韓信的疑忌，正所謂功高震主。其後中國二千多年的歷史，反覆上演開國皇帝殺戮功臣的悲劇，都是源於極權政治文化的痼疾。皇權至高無上，君讓臣死臣不得不死，皇帝的諭旨就是法律，君臣地位懸殊，皇帝猜忌，臣子疑慮，勢同水火，先下手為強就是自然而然的事情了，已經不是孰是孰非所能解釋的事了。

韓信被貶後，一個叫田肯的大臣對高帝說：齊地與秦地同樣重要，只能封給至親之人。這話也許正中劉邦下懷，他當然願意聽從這樣的建議，於是開始封自己的家人為王。劉邦把楚地一分為二，淮東稱荊地，分給自己叔伯哥哥劉賈，稱荊王；淮西仍稱楚地，分給自己的兄弟劉交，稱楚王。齊地廣大，有七十三縣，分給自己的大兒子劉肥（娶呂雉之前與姘居的曹氏所生），稱齊王，拜曹參為齊相國。以前代王陳餘的封地即代地分給自己的二哥劉喜，仍稱代王。劉邦願意把土地分給自己的同宗，是商周以來的宗族觀念的影響。如此一來，漢朝之初就既有異姓王，又有同姓王。同姓王是皇帝的親戚，他們不是因功封王，而是因親封王，這顯然是家天下的政治行為。劉邦的這種做法為後世開創了宗親勝於功勛的先例，宗族觀念因此得以長盛不衰，官場上唯親是舉、裙帶關係都是這種觀念的體現。

漢六年秋， 冒頓單于率匈奴三四十萬大軍入侵漢朝，韓王信都城馬邑被圍。韓王信的都城原本是陽翟（今河南禹縣），漢五年二月，劉邦把韓王信改封於太原以北地區。這下子，韓王信的封地就從黃河以南遷到了黃河以北的今山西省，其北部邊境與與匈奴接壤。這種安排等於是貶黜，因為劉邦「老覺得韓王信是個能打仗的人才，封給他的土地也正是天下出精兵的地方。能打仗的人統治了出精兵的地方，那可不太妥當」。（參見林漢達編寫的《前後漢故事新編》上）劉邦讓韓王信以晉陽（今太原）為都城，可能是因為晉陽是韓王信封地中最大的城鎮，而韓王信則認為，晉陽離邊境太遠，不利於防守，就請求以馬邑為都城。劉邦應允了。當匈奴果真打過來時，韓王信一面閉城自守、派信使向高帝求救，同時令人與匈奴周旋。當高帝得知韓王信與匈奴有接觸時，便懷疑其有二心，令使者指責韓王信。韓王信害怕高帝秋後算賬，就索性舉城投降了匈奴（九月）。匈奴因此得以進兵至晉陽。顯然，劉邦的行為導致了韓王信的投降，他本應當鼓勵韓王信據城自守、等待援兵。

十月，高帝親率漢軍攻擊匈奴和韓王信叛軍，小勝，匈奴敗走。高帝聞冒頓單于居代谷（今蔚縣東北），派使者前去查看，冒頓讓使者觀其軍容，以老弱羸畜示之，前後十餘使者都向劉邦報告相同消息。高帝又派劉敬前往，沒等劉敬回來，高帝就令所率三十二萬漢軍出發了。大軍過了句注山時，與劉敬相遇。劉敬看到的情況與前相同，但是他對高帝說出了自己的疑問：兩國相爭，本應顯示實力，可冒頓卻讓我們看他的老弱羸畜。這可能是他的詭計，我們不能貿然進攻。高帝一聽就火了，臭罵他一頓，還把他關押起來。劉邦繼續趕路，又嫌大軍行動慢，自己率部分騎兵跑到前面打頭陣。剛到平城（今大同），就與匈奴大軍相遇，只見匈奴人強馬壯，才知上當了。趕緊搶佔附近制高點白登山。冒頓一面圍住白登山上的劉邦，一面安派伏兵阻截後面的漢軍。就這樣相持了七天。最後還是採用了陳平的計策，賄賂冒頓的夫人，使其網開一面，才得以脫逃。回到廣武（今代縣西南），放了劉敬，對他說：我沒聽你的話，才被困平城。我已經把那十幾個使者都殺了。封劉敬為關內侯二千戶，號建信侯。回軍至曲逆時，又封陳平為曲逆侯，把曲逆縣給了陳平，當時曲逆有五千戶人家。高祖打了敗仗，卻有兩人封侯。最冤枉的是那十幾個使者，他們看到的和劉敬一樣，卻被殺了。這就是集權政治的結果，皇帝賞罰隨意。

劉邦回到洛陽後，他二哥代王劉喜因匈奴入侵棄國而逃，也來到洛陽。劉喜跟高帝說，匈奴老來騷擾，我又不會打仗，您給想個辦法吧。高帝沒辦法，就把他貶為合陽侯，然後封自己八歲的兒子如意為代王。如意是他與戚夫人所生，老來得子，十分寵愛。高帝當然不能讓他八歲的兒子去代國受罪，就拜陳豨為相國，去鎮守代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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