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遙對陳忠實的影響
文 趙勇
4月29日,著名作家陳忠實去世。
悼念一位作家的最好方式可能是去讀他的書。記得馬爾克斯去世的當天,我把《霍亂時期的愛情》帶到了出差的路上。聽到陳忠實先生辭世的消息,我打開邢小利先生贈送我的《陳忠實傳》。這本書我已讀過大部分內容,這次讀既是補讀,也是複習。
讀完《人生》,「一種癱軟的感覺」
這本書的許多章節我都很感興趣,比如,作者把趙樹理看作陳忠實的「第一個文學引路人」;又比如,作者認真梳理和分析陳忠實的閱讀狀況,把其藏書悉數羅列,差不多一網打盡;還比如,作者特意寫到2001年至2002年,陳忠實回歸「原下」,隱居兩年。他散文中出現了「膩」和「齷齪」,他欣賞的則是白居易的《城東閒遊》:「寵辱憂歡不到情,任他朝市自營營。獨尋秋景城東去,白鹿原頭信馬行。」為什麼陳忠實會如此這般呢?作者沒有寫透——更可能的原因是作者不願意寫透。但即便如此,已足以讓讀者浮想聯翩了。
更讓我感興趣的是路遙對陳忠實的「影響」。當陳忠實得知路遙的《人生》已經發表後,他「當天就到文化館,拿到館裡訂閱的第3期《收穫》。然後迫不及待地回到自己的房間,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就讀起來,幾乎是一口氣讀完了這部十多萬字的中篇小說《人生》。讀完之後,陳忠實坐在椅子上,『是一種癱軟的感覺』,這種『癱軟的感覺』不是因了《人生》主人公高加林波折起伏的人生命運引起的,而是因了《人生》所創造的『完美的藝術境界』。」「這是一種藝術的打擊。陳忠實很受震撼,他當時創作激情正高漲著,讀罷《人生》之後,卻是一種幾近徹底的摧毀。」
這件事情發生在1982年。那一年路遙33歲,而陳忠實則比他大7歲。眼瞅著自己的同事、同行寫出如此驚世之作,陳忠實除了意識到與路遙的創作距離之外,是不是還會生髮出某種「影響的焦慮」?
美國的文學理論家布魯姆曾寫過《影響的焦慮》一書,其核心觀點是:後來者面對文學先驅的鴻篇巨製,往往會恐慌於自己的遲到。因為所有的文學主題和技巧都被使用殆盡,後來者在莽莽文學叢林中已很難找到自己的立足之地。於是,他們既無法擺脫先驅影響,又無從創新,很難超越,便只能焦慮萬分,憂心忡忡。
布魯姆甚至以弗洛伊德的家庭羅曼史和俄狄浦斯情結作比:面對代表先驅、正典和文學傳統的「父親」,後來者既愛又恨,感情複雜。「父親」給他提供了營養和庇護,卻也同時威脅著他內心反抗的慾望。按照我的理解,布魯姆談及「影響的焦慮」時,更注重「父子」關係,那麼「兄弟」之間呢?
我的看法是,這種「影響」和「焦慮」或許要更複雜、更微妙。20世紀80年代中前期,陝西作協的專業作家中,路遙、陳忠實和賈平凹應該已是「三駕馬車」,他們都已在文壇嶄露頭角,都在暗中運氣,蓄勢待發,以便拿出更好的作品。而當某個作家率先打響,一炮走紅時,按常理推斷,必然會對另外的作家構成某種「刺激」,讓他們感到「焦慮」。這種「影響」往好處說是「比學趕幫超」,往差處講大概就是「羨慕嫉妒恨」了。
作家共同體的「焦慮」
如同作者在書中所分析,「這種同行關係,借用陳忠實一篇文章的題目來概括,『互相擁擠,志在天空』,比較恰當」。《互相擁擠,志在天空》是2001年中國作協第二屆魯迅文學獎揭曉時,作為陝西省作協主席的陳忠實為陝西兩位作家葉廣芩和紅柯榜上有名而寫的一篇祝賀性的文章。
一年以後,陳忠實在60歲生日之前,在接受《陝西日報》的採訪時,談到了他寫此文時的一些內心感受。陳忠實說:「《白鹿原》離不開當時陝西文壇氛圍的促進。我後來寫過一篇文章叫《互相擁擠,志在天空》說的就是當時的文學氛圍。那時候我們那一茬作家,幾十個,志趣相投,關係純潔,互相激勵,激發智慧,不甘落後,進行著積極意義上的競爭。可以說每一個人哪怕一步的成功,都離不開互相的激勵。」
邢小利據此分析道:這裡所說的「志趣相投」恐怕只是就共同愛好文學而言,非指藝術趣味,而「競爭」與「激勵」兩個詞,實為核心概念,也應該看作是陳忠實數十年身處共和國文學團體之內,對同行關係的積極意義上的真切感受。共一個團體,比如在陝西作協,陳忠實和路遙,互相之間的「競爭」與「激勵」,與對方的人格與思想有關,更多的是與作品有關。陳忠實閱讀同行特別是閱讀同代作家的作品,用他的說法,對他的文學觀念和文學創作具有某種「摧毀與新生」的作用。
從《陳忠實傳》中可以看出,路遙對陳忠實的影響應該是正向影響。邢小利在總結這節內容時特意指出:「陳忠實讀了路遙的《人生》,受到沉重的藝術『打擊』,從而促使自己進行藝術上的深刻反省與反思,藝術上從而進入新的境界,更上層樓,這也許就是同行之間『競爭』與『激勵』的積極結果。」
驗之於陳忠實後來的創作,這種分析應該是可信的。因為至1986年,37歲的路遙已完成並出版了他的第一部長篇小說《平凡的世界》(第一部),對陳忠實來說,這或許又是雪上加霜,進一步加大了「刺激」力度。
大概也正是在這樣一種「影響」的語境中,44歲的陳忠實才聽到了生命的警鐘。於是,陳忠實開始行動了。他不斷查閱《長安縣誌》,反覆閱讀《百年孤獨》,充分調動自己已有的鄉村生活經驗,進而把生活經驗提升至生命體驗,歷時4年之久,最終寫出了那部他日思夜想的《白鹿原》。
從此往後,陳忠實就再也沒寫過長篇小說。也就是說,《白鹿原》是陳忠實第一部也是唯一的一部長篇小說。路遙寫出他的第一部長篇小說之後英年早逝,陳忠實寫出《白鹿原》之後則主要寫起了散文。莫非他是「一本書主義」的信奉者?
而賈平凹則完全可以稱得上是高產作家,他甚至一年一部長篇小說,其寫作速度之快,令人瞠目。如此寫作狀態,除了讓我們嘆服其老當益壯外,不由得也讓人產生聯想:莫非他也有某種「影響的焦慮」?
(作者系北京師範大學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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