豆瓣日記: 從前評《秋水堂論金瓶梅》

本文來自豆瓣網友: 夏雨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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刊《中國學術》2002年第4期

(好多舊文還得到網上翻出來,先貼下回頭再檢查:)

無論如何,這是一部意義特別的《金瓶梅》研究專著。其特別不僅在於,在學術研究日益西化、外部化、專業化的今天,此書卻以「逐回評論」的形式回歸了更體貼入微、也更需耐心的中國傳統,而且在於,在某種程度上,她代表著長期被壓抑了「聲音」的女性讀者,終於對這部奇書發出真正屬於「女性」的讚歎。固然,《金瓶梅》毫無疑問是一部關於女人的書,然而也似乎從一開始,就註定了其只被男人談論的命運。在書中足以「顛倒眾生」「引生導死」的女人,在現實中,卻或被男性當然地排除在讀者範圍之外(如張竹坡言「《金瓶梅》切不可令婦人看見」)或因文本自身的曖昧與所謂「不潔」,而每每被女性自己有意無意地避開了去。身為女性倘不愛《紅樓》,似乎都當不得一個「女」字,身為女性而大談《金瓶》,則多多少少帶上了不尷不尬的意思。於是,在書中是爭妍鬥豔、沸騰到極點的「惡之華」,在書外卻是女性「視野」的萎縮與黯淡無光。在這個意義上,田曉菲的這部《秋水堂論金瓶梅》堪稱一次難得的「放膽直言」。

作者開卷就拋出甚為大膽的論斷:「《金瓶梅》實在比《紅樓夢》更好」,似乎有悖於通常已屬不爭的「文學常識」。然而這並非故做驚人之語,亦非簡單的翻案文章,其後正是作者全書的立意所在。蓋自西方小說理論於現代引渡到中國,幾代學人心懷文學現代化之焦慮,無不返身古代,著意重繪堪與西方同構的文學史圖景,以求得理直氣壯之現代「正名」。舊有的寥寥幾部「長篇小說」,於此,便被學人們欣喜地搜檢了出,如同梁山泊好漢之排定座次,一一納入早已人為設定的小說「發展」體系。位於水滸之後,紅樓之前的金瓶梅,基本被定位為所謂寫實主義的開端,真正偉大經典《紅樓夢》的粗糙而惡俗的雛形。在現代小說觀念的審視下,被袁宏道贊為「雲霞滿紙」的《金瓶》,幾乎成為小說技法低劣與可笑的典範,如韓南稱「《金瓶梅》的主要人物,最多只屬低等模仿層次」(《韓南中國小說論文集》),夏志清稱「從文體與結構觀點而論」《金瓶》乃是「最令人失望的一部」(《〈金瓶梅〉新論》。在此種嚴苛的判定下,《金瓶》存在的全部意義,似乎便只在為中國小說的發展開啟了通向《紅樓夢》的道路。「從《金瓶梅》到《紅樓夢》」,不只成為文學史的慣常敘述,幾乎也代表了人們心中的定評,彷彿歷史天然的邏輯走向。對於一部曾被目為「天下第一奇書」的「橫空之作」,這樣的輕視顯然極不公平。本書序中,作者便以其與《紅樓》方方面面的對比,「褒金貶紅」,著意突出《金瓶》自身的傑出。然而也正如作者自己承認,「這兩部奇書是相輔相成的」,「《金瓶梅》實在比《紅樓夢》更好」,這一判斷其實並不必要過分落實,毋寧說,它是意在提醒我們將此一部蘊含「無限煙波」的奇書,從機械的歷史進步論中抽離出來,而回復它原本自足,且浩瀚如海的旖旎「春色」。

事實上,「金紅之辨」由來已久。蓋自《石頭記》流入坊間,明眼人多一眼看穿其與《金瓶》的淵源。或強調二者立意、文法的一脈相承,如張新之《妙復軒評石頭記·讀法》稱「《紅樓夢》是暗《金瓶梅》,故曰『意淫』……《金瓶》演冷熱,此書亦演冷熱。《金瓶》演財色,此書亦演財色。……」《脂硯齋重評石頭記》庚辰本第十三回眉批亦道:「寫個個皆到,全無安逸之筆,深得《金瓶》壺奧。」或以俗雅、穢蕪與潔凈區分二者之高下,如諸聯《〈紅樓夢〉評》言:「書本脫胎於《金瓶梅》,而褻漫之詞,淘汰至盡。……非特青出於藍,直是蟬蛻於穢。」直到近代,尚有曼殊強調「論者謂《紅樓夢》全脫胎於《金瓶梅》,乃是《金瓶梅》之倒影雲,當是的論。」此類說法多就「文心」而言,而《紅樓夢》作為後來之承繼者,其「略勝一籌」便自不待言。近世的新文學幹將胡適乾脆指摘《金瓶》殊不高尚,毫無美感(《答錢玄同》),錢玄同則雖也認同「語其作意,實與《紅樓夢》相同(或謂《紅樓夢》胚胎此書,蓋信)」,仍忍不住要嘆息其「描寫淫褻太甚,終不免有『淫書』之目。」(《寄胡適之》)只有陳獨秀持一家之言,讚歎「此書描寫惡社會,真如禹鼎鑄奸,無微不至,《紅樓夢》全脫胎於《金瓶梅》,而文章清新自然,遠不及也。」(《答胡適》)但一來,此只就文筆論,二來,斬釘截鐵地判定書中世界為「惡社會」,也不免失之意識形態的嚴厲。

與前人不同,本書以醒目的「金優紅劣論」發言,旨在凸顯的卻是二者迥異的「精神世界」。作者認為,相對於《紅樓夢》以大觀園隔出的「清凈地」,《金瓶梅》乃是不折不扣混沌的「人間世」。《紅樓夢》只將「認同」給予「純潔」少年的世界,近乎虛偽的「詩意」背後,乃是對「現實世界」的厭惡與完全否定,某種意義上,這不能不說是一種殘忍。《金瓶梅》則毫不避諱、不虛美、亦絕不「輕薄」地將整個活生生、亦是血淋淋的「成人世界」和盤托出,「血淋淋」的背後是自然而然流露出的深深悲憫。在這個意義上,《紅樓夢》更近於「通俗小說」,而《金瓶梅》才是真正的「成人小說」、「文人小說」。不同於《紅樓夢》浮雲般的夢境許諾,《金瓶梅》呈現出的,既是大地一樣黝黑的塵土世界,亦是大地一樣寬廣的佛家情懷。

宇文所安在序中稱《金瓶梅》是一部「宗教文本」,作者亦一再強調瀰漫《金瓶》全書的,對於人性的寬容與慈悲,令人想起清人張潮就慨嘆:「《金瓶梅》是一部哀書」。早先孫述宇先生亦已比較《卡拉馬佐夫兄弟》與《金瓶》,稱《卡》書中「神父的慈悲是基督的慈悲,金瓶里的慈悲則來自佛教」,認為「作者之命名小說,也是向人生的苦致意。」(孫述宇《龐春梅:〈金瓶梅〉的命名》)。陳世驤先生曾稱《天龍八部》為「悲天憫人之作」,「書中人物情節,無人不冤,有情皆孽」,「書中的世界,是朗朗世界到處藏著魍魎和鬼蜮」,背後卻「籠罩著佛法的無邊大超脫」。與之相比,《金瓶》的世界甚至都沒有那樣傳奇式的決絕與超拔,有的只是失了知覺的下墜,沼澤式的溺死,幾乎沒有「朗朗」,只是魍魎與鬼魅,徹底齷齪、沉淪的世界。然而也正是在這樣的黑暗之中,間隙透露出的人性的光亮,令我們獲得深切的感動。沒有人有得救的機會,正如我們在現世中,又何嘗有超脫、得救的可能。也正如宇文所安在序中所說,「我們和西門慶、潘金蓮,比起賈寶玉、林黛玉,其實離得更近。」以此種更具「同情」的眼光去看待《金瓶》對人性的深掘,正是這部《秋水堂論金瓶梅》的用意所在。

在此基本的視角下,作者便對長久以來眾說紛紜的「詞話」與「繡像」版本之爭提出自己的見解。不同於大多數學者對「鄙俚」「拖沓」的詞話本的推崇、對「文雅」「簡凈」的繡像本的貶抑,作者通過對二者題旨命意、敘事結構、人物刻畫的比較,獨樹一幟地強調繡像本的「慈悲」與「美」。事實上,全書對《金瓶》原文的逐回評點,亦貫穿著對這兩大版本文本的比較與分析。而兩個本子所引詞曲的差異,乃是其中重要的關節。作者對此的分辨,甚是用力。在此之前,夏志清先生曾對金瓶梅中詞曲的引用極為不滿,認為「《西遊記》中的詩詞,每一首都是配合描寫情景的創作,而《金瓶梅》的作者只把詞曲抄進小說中,時常煞費心計,實際適合使用這些詞曲的情景,從某種意義而言,這部小說差不多是一部納入一種敘述結構的詞曲選。」並批評「這類詞曲」「除了賦予小說與倦怠、色情的詩的氛圍外,對於小說的功能並無絲毫裨益。」(《〈金瓶梅〉新論》)作者在這個問題上則「反彈琵琶」,認為,《金瓶梅》恰恰「通過把古典詩詞的世界進行『寫實』而對之加以顛覆。」譬如本該「風雅」的對局後便「美人啖豬頭」,甚是幽靜的「撥弦弄音」後,便繼之以對僕人的惡言打罵,此種被夏志清視為「極不連貫」的描寫,在作者看來,卻正是《金瓶梅》的偉大所在,正因它「將平面的美人化為立體」,表面的滑稽與不協調,適足折射出人物性格的複雜稜角。被夏志清視作「多餘」,或被多數學者目為過分「文人化」與正文不符的繡像本詞曲,在作者看來,卻實在是原書不可分割的重要成分,它提供了整個作品「抒情詩的美」,使得與之對照的那個「現實」世界更為深厚,這才是真正動人而不單薄的力量。在其後每一章節的細密剖析中,作者更將回目與正文從「色」、「香」、「味」諸種角度一一細讀,在在呈現它們如何交相輝映,參與到《金瓶》美學世界的建構。這不僅體現出作者更為「現代」的文體意識,更在某種程度上回應了古時文人對《金瓶》的傳統讀解,即,將《金瓶梅》更作為一部「大」書,一個不容分割的整體去看待。譬若寫「春」,有含羞的花朵,卻也必要有斜伸到牆外的「猗枝」,有小姐打鞦韆,卻也必要有不解風情的婆子支著腰罵架,方才成就真正潑辣的「滿園春色」,成就真正「擲地有聲」的「人間」。依照現代小說理論,宇文所安序中亦引了的巴赫金的「眾聲喧嘩」相佐證,倘依古人的眼光,則《金瓶》本就是整一篇奇「文」。夏志清先生曾指責《金瓶》「包括過多的詞曲與笑話,民間傳統和佛家故事,經常損害了自然主義敘述肌理組織」,但正如孫述宇所說,這很大程度上乃是因了作者「異常的生命力」,「這生命力表現為對世界與人生的無限興趣」,正因為「對人性存著一般強烈的好奇」,「對人的心靈的各種各類反應都極感興趣」,書中才不但「包含了許多醫卜星象三教九流的活動,還抄錄了許多詞曲、寶卷、乃至書札、公文和邸報。」(孫述宇《金瓶梅的藝術》)作為典型的「雜陳」的文本,《金瓶》本身包羅萬象,倘以所謂現代的小說理念去度量,難免失之狹隘。孫夏二人的觀點或都可商榷,但作為一部獨特的文學作品,顯然有權要求更切近的「理解」,而非概念先行的無情批判。通觀田曉菲的這本書,正在力圖撇卻理論、意識形態的諸多成見,力圖以《金瓶》作者對待書中人物的同樣的「尊重」,將這一「活色生香」的天地,儘可能寬容地層層鋪展開。

作者在《一枝倒插的梅花——關於〈秋水堂論金瓶梅〉》一文(《書城》2002年第10期)中,企盼讀者能不辜負了《金瓶》這一驚世之作「深藏在瓶底的」「寒冷逼人的芬芳」。的確,以「平常心」細細品味《金瓶》作者之「錦心繡口」,不能不讚歎這一奇書固是張竹坡所言「市井文字」,非《西廂》之「花嬌月媚」文字,卻由此更見俗世的熱鬧與絢爛,而其「文章之美」,亦恰如五色錦鍛,錯采鏤金,便偶爾不留神走了線,挑了絲,也不過如自家丈夫偶爾蒙了心,糊塗竄到鄰家去,待拽著耳朵拎進家門,丈夫也還是好丈夫——那旁逸斜出、亂了針腳的地方,也正還是活潑潑的好文字。與《紅樓》夢境般的「清」氣不同,《金瓶梅》常常予人這樣家常的「親切」感,而這也是本書帶給讀者的感覺。有學術深意——且看作者貫穿全書的對兩大版本的細緻分析、比較和評判。有獨到的鑒賞——憑藉專業古典文學訓練,作者以「詩」的敏感,一一剝出原書每每為人忽視的「詩意」與「詩心」;誠如張竹坡所言,為「如此妙文」次第「遞出金針」,卻決非冷冰冰的「高頭講章」,更非「但取我需」的「外圍殲剿」。有感於《金瓶梅》研究長期的遊走於外線,作者立意「專註於文本自身」,並加諸甚是瀟洒的自在發揮,如張愛玲言自家寫《紅樓夢魘》,正是一路引人入勝的「長途探險」(張愛玲《〈紅樓夢魘〉自序》)。作者說來有「趣」,讀者觀之亦有「趣」,隨時可以進入,亦隨處可以折返,這使得此書成為堪與原書對讀的「小說之『小』說」,足以引得同道中人為之「會心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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