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春 | 三月的風(程虹/譯)
我站在房子向陽的一側觀望等待,期盼著有什麼變化,可是積雪如故,西北風與過去幾個月中將雪堆積起來的狂風毫無差別。繼而,我留意到了身邊涓涓細流的水聲——只不過是輕聲低語,但我知道它卻是湍湍激流的前兆,能驅走原野中所有的積雪。
就是在那裡,我真切地感受到了春天的第一陣氣息……
文 | [美]西格德·F. 奧爾森 譯 | 程虹
插圖:Francis Lee Jaques弗朗西斯·李·雅克
對於任何在北方度過一個冬季,知道那裡的雪有多深、那裡的冬日有多冷的人而言,第一抹春天的跡象堪稱是一大要事。只有住在北方,你才能理解這一點。這可不像你去佛羅里達衝浪和曬太陽。要品味這第一抹春天的跡象,你要等待許久,你要有持久的耐心,去期盼和夢想。
期盼春天所起的作用,如同傳說中在軍營里營造士氣。當天寒地凍,漫漫冬季比往常持續得更久時,僅僅想到春季的來臨這一點,就會給你生活的希望。當三月到來時,無論天有多冷,風有多大,春季來臨的時機已經成熟。
湖上厚厚的冰層和深深的積雪都無法擋住春的腳步。當風起了某種微妙的變化時,一切都改變了。在三月底的一天,我捕捉住了這種微妙的變化:那只是空氣中的那麼一點溫煦,寒冷中的那麼一點融和,以及之前不曾存在的那點期望。我忘記了我的工作和所有手中的活兒,走向戶外。我站在房子向陽的一側觀望等待,期盼著有什麼變化,可是積雪如故,西北風與過去幾個月中將雪堆積起來的狂風毫無差別。繼而,我留意到了身邊涓涓細流的水聲——只不過是輕聲低語,但我知道它卻是湍湍激流的前兆,能驅走原野中所有的積雪。
就是在那裡,我真切地感受到了春天的第一陣氣息:待抽枝發芽的樹木的氣味,南面山坡上的松樹、香脂冷杉及其樹脂松香柔和的香氣。我站在那裡,像一隻放出的獵犬用鼻子吸聞,用我那貪婪的鼻孔從撲面而來的、多種組合的風景中篩選索取。
房子下面,有一小片覆蓋著積雪的空地。三月的陽光已經開始在那裡工作。從積雪邊緣下面傳出幾乎難以聽到的聲響,那是當冬季第一次風雪來臨時形成的晶瑩冰塊在融化的聲音。
我身邊有一棵香脂冷杉,我取了一把松針,把玩於手掌中。此時,它們散出的是正常的松針味,令我想起的卻是荒野及其閃光的湖面、水陸聯運的旱路、湖畔的營地以及無數打破了我心中平靜的事物。正在此時,我看到在我頭頂上方樹枝上曬太陽的松鼠。它閉著眼睛,但我知道我的一舉一動都在它的監視之中,因為我稍有移動,它那白邊的眼睛就睜大了。它舒服地伸展著身體,以松鼠那種愜意的方式抖動著,好像每一條筋骨都徹底地放鬆了。
我大步流星地走到村子的後部,靠在那裡的一個乾草堆上,我看到林中有兩三匹拉原木的馬,冬季的風將它們吹得毛髮蓬亂。它們低頭站在那裡,任憑陽光盡情地灑在馬背上。對它們而言,這陽光意味著溫暖和綠色的草地,意味著不必在積雪中的木馬棚里頂著北風度過漫漫長夜,意味著不必破曉時分便要冒著零下四十攝氏度嚴寒,拉著吱吱作響的雪橇,沿著結冰的林中小道去採伐地。
在乾草堆邊上的一個木棚里,一隻貓舒展著身體,睡得正香。當我撫摸貓背時,它沖著我的手弓起腰,原本柔和的叫聲變成了深沉顫動的吼聲。它剛才正做著貓的美夢:在寬闊的大草原上覓食,潛入青翠茂盛的樹林搜尋小兔,還有在那鬱鬱蔥蔥、勝似天堂的背街小巷、樹籬花園度過的溫馨的夜晚。
我一飽眼福之後,健步走回我的房屋。可是當我進了屋,望著我的打字機時,太陽已經完成了它的傑作,在我的心中播下了慵懶的種子。一兩個小時之後,我才提起了點精神,因為和風轉成了旋風般的暴風雪,氣溫下降,夢幻幾乎被忘卻。然而,自從那第一天開始,情景與往日不再相同。
一個月之後,我才有機會深切地去感受我一直在盼望的事情。冰霜融化,雪水充滿了山谷及草原。初春的花朵已經綻放,放眼望去,一座座小山宛若被人用巨大的畫筆輕輕地抹上了幾筆淡綠。在城區邊上,我發現一個池塘里融化的雪水將要溢出池邊。雙領鴴在岸邊啼鳴,紅翅黑鸝在池塘周圍的叢林中調著嗓音,欲展歌喉。我在池塘邊的乾草堆上俯下身子,將臉靠近水面。池水漸漸地趨於平靜,倒影消失了。我從水中看出了樹葉、小卵石和零星的小草。
一隻鮮紅的水蜘蛛沿著一根褐色的斷木爬上爬下。水面上到處是疾行亂跑的黑色潛水甲蟲,它們尾部拖著銀白色的水泡,宛如閃光的寶石。隨後,就在我的右下方,游來了一大群金黃色的蝦蟹,就像一支全速前進的大帆船船隊。在短短的一月前還凍結成一團污泥的池塘如今鮮活起來,充滿了各種閃光的生命。那個積滿雪水的池塘便是這些小生命的世界;在四月陽光下那短暫幾日的生活便是它們所體驗的生命全程。那些金色的船隊註定像它們來之匆匆一樣,去也匆匆。
離開池塘,我沿著一條伐木古道走入一片白楊和白樺的林地。在那裡,我聽到了松雞的鼓點聲。我循著聲音而去,看到那隻鳥在它敲打鼓點的原木前來回地走動。它展開尾翼,肩向後拉,直到幾近直立的狀態。隨後,它從緩到急地拍動翅膀,發出了逐漸增強的、低沉的鼓點聲。當我站在那兒傾聽時,眼前出現了一幅幅的圖像,因為那聲音是多種組合的一部分:五月充滿鱒魚的溪流,黃昏中寧靜的湖泊,煙霞縹緲的下午,遼闊水面上潛鳥的叫聲。
稍向前行,我發現了一股潺潺而流的小溪。兩岸開滿了立金花——那是春潮之花。在等待初夏的綠意之時,大地儘力掩蓋它那洪水劫後的荒涼。那一簇簇陡然綻開的黃燦燦的花朵將在風中搖曳,直至更多別樣的鮮花開始綻放。它們給大地平添了色彩和生機。可是,當小溪回落到夏季的水位時,立金花卻往往被忘卻了,只有鱒魚的垂釣者記得用它們來鋪墊漁籃。
我沿著溪畔走了一英里多之後,水從眾多的濕地和斜坡流入小溪,形成了名副其實的急流。從一個小山丘上,可見那溪流呈扇形在沼澤草地上散開,最終流入大湖。每年的此時,正值北梭魚逆流而上,到源流溫暖的池塘產卵。在大湖冰冷的深水區,梭魚早已感受到了這股暖流,並知道是時機沿著它們游向源流了。
從小山丘上下來之後,我小心地沿著小溪走,並在溪畔找了個地方坐下來,在那裡我可以觀望而不被發覺。不久,我身邊池塘的那端閃過一道波紋,隨後,溪流的淺灘里便是一陣猛烈的顫動。接下來,池塘里有了更多的陰影,那淺灘變得沸騰起來。溪流下游的另一個池塘里,有十幾條梭魚在鼓著勁,準備跳躍它們上方的岩石。當我站在那裡時,它們開始跳躍。由於它們奮起拚命地跳入上方的池塘,剎那間,那個小溪谷水花四濺,一片白色。梭魚從水中一躍而起,有幾條魚被溪畔參差不齊凸起的岩石撞得遍體鱗傷。最終,所有的魚都越過了障礙,那淺灘平靜如初。
在這處地點的下面是一片茂密的草地,在那裡,我發現那些越過了障礙的梭魚在草叢裡遊動,在僅僅幾英寸深的水中產卵,根本沒意識到幾天後溪水就會回落,而那珍貴的魚卵就會被棄置於高處而變干。有一些會倖存,但是成千上萬將會喪生。這種機會還是值得一試,因為這些水域溫暖平和,罕見天敵,沒有風暴和旋渦。如同鯡魚、鮭魚及鱒魚一樣,梭魚隨著難以抗拒的衝動回到古老的產卵地去完成它們的使命。在遼闊的草地周邊遊動的梭魚是在完成古老的循環。
《低吟的荒野》[美] 西格德·F. 奧爾森著程虹譯
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 2012年11月
當我走在回家的路上時,松雞在沖著它的原木拍打著鼓點,青蛙在小池塘調試著歌喉。此時的雙領鴴安靜下來,紅翅黑鸝也進入夢鄉。可是我聽到了隱身鶇的歌聲,那清亮的、小提琴般的啼鳴瞬間便使整個山谷迴響著音樂之聲。北方的春天值得你期待夢想半年之久。
*文章選自《低吟的荒野》(三聯書店2012年9月刊行),原標題「三月的風」。文章版權所有,轉載請與後台聯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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