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國博弈:唐與阿拉伯在中亞的競爭

 節選自《龍圖騰:兩千年華夏對外戰爭史》

(本節介於突厥和安史之亂章節之間)  1、來自西方的難民   自從公元657年,蘇定方將軍徹底征服西突厥汗國後,帝國疆域向西大幅伸展,史載「是時中國富強,從長安安遠門至唐境西陲遠達一萬三千里」。遼闊的西域大地統屬安西都護府管轄,處處傳唱著帝國的榮耀:   漢家兵馬乘北風,鼓行而西破犬戎。   爾隨漢將出門去,剪虜如草收奇功。   這是李白送族弟李綰從軍時的送別詩。李綰從軍的目的地是大唐安西都護府,轄下的碎葉城正是李白出生的地方。生性慷慨洒脫的詩仙李白,也一直嚮往立功邊塞,所以才把浪漫的騎士之夢寄托在族弟身上吧。其實,在那個壯麗激昂的時代,安西,這個帝國最遙遠的邊疆,成為詩人們最嚮往的夢想。鼎鼎大名的邊塞派詩人岺參、高適等都曾去那裡揮灑青春。   突然之間,比安西更西方的地區進入了大動亂的時代。許多年來西方之地最強大的波斯帝國,突然遭遇了從沙漠崛起的阿拉伯人。   公元637年5月底的卡文迪西戰役,十萬波斯大軍被阿拉伯人全殲,波斯宰相和許多名將也戰死沙場。正是在這場戰役中,波斯帝國軍魂的象徵,據說傳承了數百年的卡萊戰旗被阿拉伯人繳獲。從此,波斯軍隊就像失去了靈魂的空殼一樣,再也未能作出像樣的抵抗。6月中旬,阿拉伯軍隊乘勝進軍位於伊拉克的波斯首都泰西封,皇帝葉茲德三世手無寸兵,只得棄城而逃。四年後,在波斯人的老家伊朗高原,葉茲德三世做了最後的努力,召集帝國僅余的勤王軍發動尼哈旺德戰役,不幸又被打得全軍覆沒。   此時的唐太宗已經征服東突厥汗國,天可汗的威名傳入西域。於是,公元647年,走投無路的葉茲德三世向遙遠的大唐遣使求援。唐太宗仔細考慮了一番,回書婉拒道:「國君相救,確在情理之中。但據我所知,阿拉伯族人民忠信,首領得力,焉有不勝之理?你只能想法獲取他們的歡心了。」   對於勃然興起的阿拉伯民族,唐太宗的誇獎並不過份。但他真正的顧慮倒不是這些,而是因為波斯與大唐之間還隔著一個敵對的西突厥汗國呢,總不能讓兵馬坐飛機空降過去吧?再說了,為了一個八竿子打不著的波斯,犯得上兩肋插刀么?   公元651年,倒霉的葉茲德三世在逃亡路上被劫匪殺死,波斯帝國宣告覆滅。太子卑路斯逃到東部邊境的吐火羅地區避難,好不容易熬到阿拉伯人內訌了:話說當年穆罕默德升天之時,走得太突然,竟然沒有指定繼承人。一開始還好說,都是出生入死的老兄弟嘛,四個大弟子輪流坐莊,史稱四大哈里發時代。可是後來就出問題了,一派堅持血統論,認為只有穆罕默德的血脈後裔才能當哈里發,發展成今天的什葉派。另一派是大貴族倭馬亞家族,相信槍杆子裡面出政權,誰拳頭硬誰當家。公元661年,什葉派領袖阿里(先知穆罕默德的堂弟兼養子)遇刺身亡,阿拉伯帝國爆發大規模內戰。趁著敵人內訌,卑路斯王子鼓起餘勇,出兵收復了波斯東北部的呼羅珊地區,並向大唐遣使求援。   說起來,卑路斯的運氣真是比老爹好多了,這時蘇定方已經徹底消滅了西突厥汗國,大唐帝國的勢力範圍第一次延伸到波斯邊境,成了阿波戰爭的利益相關者。於是,唐高宗本著撿便宜、收小弟的心態,冊封卑路斯為波斯都督府都督。但唐高宗其實是敷衍了事,派去的冊封使者王名遠竟然只是個縣令,而且一直口惠而實不至。不過也不怪他,唐軍正忙著東征高句麗,西打吐蕃國呢,也只能給予精神支援了。   公元667年,心狠手黑的倭馬亞家族連打帶騙地搞翻了聖人後裔,建立了倭馬亞王朝的牢固統治,緊接著發兵東征呼羅珊,又派大將阿西比進軍吐火羅,一路追擊波斯復國勢力。卑路斯王子苦撐數年,最後只能帶著幾百名波斯貴族萬里長征,逃到長安當起了政治難民。王子以右武衛將軍的虛銜客居長安,其人身形俊美,舉止優雅,神情卻很憔悴落寞,讓唐朝的友人們也為之潸然。   卑魯斯王子死後,他的長子泥涅師被封為羽林軍左威衛將軍。公元679年,唐高宗又作了一次努力,派名臣裴行儉為波斯道行軍總管。   所謂波斯道行軍,顧名思義就是以波斯國土為目標的作戰行動。但泥涅師想不到的是,壓根沒打算為他復國,而是假途伐琥,打著送他回國的旗號襲擊西突厥人。當時朝廷爭議的時務就是:如何應對波斯乞援復國的請求?主流的意見是,西方之大敵,不在遙遠的大食,而在復興的突厥和旺盛的吐蕃。這也是大多數人的心裡話吧。放著眼前的敵人不顧,徒然耗損大量的國力,去收復和維繫一片屬於別人的遙遠國土,很難說得上明智吧?   所以,老成謀國的裴行儉率領數萬唐軍大張旗鼓遠行萬里,在經過西突厥人的首都碎葉城時突然進攻,把還在喝酒作樂的謀反貴族們一網打盡。隨後,裴行儉只派了幾千騎兵作保鏢,護送泥涅師穿越了河中、吐火羅等地,進入波斯西南部的俾路支地區。這片土地是乾旱的不毛之地,比阿拉伯人的老家好不到哪去,所以他們暫時沒心情料理這鬼地方。就在這片安全卻貧瘠的土地上,泥涅師王子孤寂地立起了薩珊波斯的旗幟。   在唐高宗的支持下,泥涅師一開始還能勉力支撐。但到了公元683年,唐高宗病逝,武則天君臨天下,帝國陷入改朝換代的內憂,再也無人關注唐高宗的許諾。又過了三年,吐蕃大軍攻陷安西四鎮,佔據了南疆塔里木盆地,隨即,後突厥汗國又西征北疆草原,一直打到了錫爾河流域。大唐與吐蕃、後突厥陷入三國混戰,再也無法向中亞投送力量,所以波斯復國的夢想也就徹底湮滅了。到了公元707年,泥涅師實在寂寞難耐,只得萬里迢迢地回長安養老去了。   至此,倭馬亞王朝終於徹底吃掉了波斯,隨即變本加厲。馬立克哈里發在向西征服西班牙、向北進攻拜占庭之外,派遣大軍東征波斯以外的諸國,並對東征將領許諾道:你們誰先征服了中國,誰就是中國的總督!   真是好大的口氣!你這是羊肉串吃多了上火吧!   但他們自己還真當真了,一隻部隊向東南出擊,征服了印度北部;另一隻軍隊從呼羅珊出征東北方的河中地區。

2、大河濁浪:河中淪亡史   歷史上的呼羅珊是一片廣袤富饒的平原,包括了今天伊朗的呼羅珊省,土庫曼的首都馬累,阿富汗西北部諸地,傳統上一直是波斯帝國的東北邊疆重鎮,類似於幽燕之地對於中國的意義。從地理來看,它是波斯高原與中亞草原綠洲的分水嶺,從文化來講,它是高度發達的波斯文明與中亞游牧文明的融合地。幾千年以來,兩者相互衝撞,也相互交融,有時是波斯帝國的騎士和農夫從呼羅珊出發,征服和開墾中亞的沙漠綠洲與雪山盆地,有時是北方的游牧人呼嘯著席捲過中亞的城邦,然後闖入呼羅珊大肆劫掠,甚至征服波斯帝國本身。   從呼羅珊的東北邊境前行,就是荒涼乾旱的卡拉庫姆沙漠。幸而老天慈悲,在這片沙漠里留下來一個規模可觀的綠洲,也就是今天土庫曼的最大城市馬雷。馬雷是呼羅珊地區最遙遠的邊陲重鎮了,在它的補給支撐下,繼續跋涉兩百公里穿越沙漠,直到金黃的沙丘逐漸變為草木稀疏的土坡,然後眼前就會出現一條碧波蕩漾的大河:阿姆河。   阿姆河不可思議地把沙漠隔離在南方,所以阿姆河的波斯語意為瘋狂的大河。而在它北邊數百里外,還有一條差不多平行的錫爾河,再往北就是游牧民族的乾旱草地了。這兩條大河是親密的兄弟,都是源於帕米爾高原的高山冰川,又都從東向西橫貫千里,一起奔赴遙遠的鹹海,彷彿上天伸出的兩條仁慈的臂膀,把人們從沙漠和乾旱中保護起來。因在兩河之中,這片幸運的土地被叫做河中地區。在這裡,波斯移民終於找到了天堂,於是在河流的幫助下,發展出中亞最豐滿的糧倉,最富庶的商鋪,也是最發達的文化體系。波斯國教拜火教的創始人瑣羅亞斯德就誕生於此。   然而,在錫爾河以北的中亞草原上,各種膚色和面孔的游牧人投來了貪婪的目光,塞種人,月氏人,匈奴人,鐵勒人,然後是突厥人,一波波的入侵者征服過河中,並留下難以磨滅的印跡。久而久之,這裡的人們融合為一個獨特的民族,史稱粟特人。他們既是像波斯人一樣耕田種地的農夫,也是像游牧人一樣熱衷遠行遊盪的自由人。當然,他們的遠行不是為了征服,而是做生意,西到波斯,東到中國,幾乎壟斷了絲綢之路的轉口貿易。   到了隋唐時期,河中分為許多城邦小國,史稱昭武九姓。西突厥汗國長期充當它們的宗主國和保護人,直到大唐龍騰,一舉吞滅西突厥汗國後,河中諸國又俯首於大唐的宗主權威之下,成了華夏冊封體系下的都督府和州縣。當然了,富庶文明的大唐是一個更好的主人,既不橫徵暴斂,也不過分干涉內政,只是通過安西都護府進行羈縻統治。   但老天不長眼,河中人的好日子沒過多久,一群比西突厥汗國更加橫暴的征服者又從西方而來:那就是倭馬亞王朝的東征大軍。

從地理形勢來看,河中地區大致分為兩個相互區隔的板塊:西部地區是沙漠與大河交匯的低地綠洲,主要邦國有安國(烏茲別克布哈拉州)和康國(烏茲別克撒馬爾罕州),以及曹國,米國,史國,何國等小邦。與之隔著數百里的荒漠,東部地區是天山山脈和帕米爾高原包裹的山間盆地,主要包括石國(烏茲別克坦首都塔什干)和拔汗那國(費爾干納盆地)。話說在鞏固了對波斯的統治後,倭馬亞王朝就以呼羅珊地區為軍事基地,繼續東征河中西部諸國。   東征的統帥是阿拉伯名將古太白。他以鎮壓波斯復國運動起家,公元704年升任呼羅珊總督,哈里發還許諾,只要他攻佔了中國,就讓他當中國總督。古太白乾勁倍增,旋即出兵河中,用十年時間征服了安國、火尋國、康國等西部諸國。隨後,他又向河中東部進軍,沖向大唐西域的門戶。阿拉伯史學大家塔巴里的《年代記》甚至吹噓說,古太白大軍翻越帕米爾高原,東徵到了大唐安西都護府境內的喀什。事實上,在公元712年,古太白確實征服了河中東部的石國,並佔據了拔汗那國的西部領土。不巧的是,這時,後突厥汗國的默啜可汗力圖重新統一東西突厥人,也正在向石國方向進軍,倒霉的古太白遭到突厥大軍的迎頭痛擊,被迫退回西部的康國一帶。   從大沙漠里鑽出來的阿拉伯人也許是窮怕了,一佔領中亞就橫徵暴斂、竭澤而漁,規定土地稅是農民的一半收成,所有的異教徒還要交納繁重的人頭稅。根據波斯史學家納爾沙的記載,阿拉伯人征服安國後,一次性就掠奪了相當於安國五年的稅入,對康國索要得更多,還得外加三千名奴隸。而且每攻佔一地,阿拉伯軍就鳩佔鵲巢。俄國史學家巴爾托里德描述道:「古太白強迫布哈拉的居民們將內城房屋的一半讓給阿拉伯人……撒馬爾罕的人民也被迫從城鎮中完全撤出」。   隨著伊斯蘭教阿拉伯人的迅猛東進,中亞各國紛紛淪陷。雖然中間經歷了長期而慘烈的攻防拉鋸,但終唐一代,伊斯蘭教和阿拉伯帝國終於在這一區域站穩了腳跟。由於宗教和民族的雙重壓迫,信奉拜火教的薩珊波斯人、信奉佛教的中亞城邦諸國的粟特人、信奉原始薩滿教的中亞草原的突厥人等,出現了大量向東逃亡的戰爭難民。根據史學大家許倬雲先生的估計,作為戰爭難民和逃亡者來華的波斯人、薛延陀人和昭武九姓粟特人等等,從中唐到晚唐,不下百萬之眾!   生活在水深火熱中的河中諸國官民,盼星星、盼月亮,盼望大唐來解放!   公元712年,二十八歲的唐玄宗登基即位,結束了自武則天改朝換代以來持續二十年的亂局。唐玄宗年輕氣盛,意欲開拓四邊,重振帝國天可汗的聲威。西方萬里之外,也進入了他的視野。幾乎與此同時,倭馬亞王朝也換掌門人了,新君蘇萊曼哈里發斥責古太白驕橫跋扈,嚇得他攜帶家屬逃離呼羅珊的總督府,然後進入河中軍營發動叛亂。公元715年春,古太白被部將刺殺,他一手打下的河中諸國開始力圖掙脫枷鎖,向曾經的宗主大唐求救。   在受害最深的安國和康國率領下,中亞諸國國王聯名上書大唐求援,凄涼急切之情溢於言表:「今大食來侵,吐火羅及安國、石國、康國、拔汗那國並屬大食。臣國內庫藏珍寶,及部落百姓物,並被大食徵稅將去……伏乞天恩茲澤,委送多少漢兵來此,救助臣等苦難!大食只合一百年強盛,今年合滿,如有漢兵來此,臣等必是破得大食!」   此時不取,更待何時!   同年五月,唐玄宗任命右驍騎大將軍阿史那獻為定遠道行軍大總管,統管安西、北庭兵馬分南、北兩路西征。北路由阿史那獻親率北庭鎮兵和西突厥部落騎兵三萬人,沿碎葉河西越天山,先打垮了投靠倭馬亞王朝的西突厥胡祿屋部落,然後南渡錫爾河直入河中西部地區,與平定了古太白叛亂的名將耶濟德在康國、米國北境激戰。   而南路雖是偏師,其實更加緊要,因為拔汗那國與安西四鎮只隔著天山山脈,實乃門戶之邦,必須從倭馬亞帝國手中奪回。南路軍統帥是監察御史張孝嵩,他是科舉進士出身,本是文化人一個,但難耐「投筆從戎」的激情,向唐玄宗請願從征安西。從長安出發前,他的詩文好友張九齡、賀知章、王翰等都賦詩相送,今天還保留下來的是王翰(他寫下了千古名句「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飲琵琶馬上催,醉卧沙場君莫笑,古來征戰幾人回」)的送別詩:   紫綬尚書印,朱輧丞相車。登朝身許國,出閫將辭家。   不憚炎蒸苦,親嘗走集賒。選徒軍有政,誓卒爾無嘩。   帝樂風初起,王城日半斜。寵行流聖作,寅餞照台華。   騎歷河南樹,旌搖塞北沙。榮懷應盡服,嚴殺已先加!   當時,拔汗那國王遏波之被阿拉伯軍驅逐,流亡到安西都護府。張孝嵩對安西都護說:「不救則無以號令西域!」,自願統率安西鎮兵萬餘人,從塔里木盆地出發,長驅數千里,跋涉百餘日,三戰三捷大破倭馬亞與偽軍聯軍,把當初古太白扶植的傀儡王阿了達趕進了深山老林。隨後張孝嵩傳檄諸國,一時威震西域,鄰近的石國也。兩年後,阿了達在阿拉伯軍的護衛下重新登基,但旋即在唐軍的壓力下反正。從此,阿拉伯人的勢力被徹底逐出了河中東部地區。   南路偏師大獲全勝,北路的主力卻半途而廢。這倒不是因為倭馬亞軍隊有多能打,而是突騎施部落在後方鬧事了。   突騎施是西突厥人的古老部族,盛唐名將哥舒翰的祖輩就出自突騎施部落的哥舒氏族。在時代風雲的激蕩中,突騎施逐漸強大起來。他們游牧於碎葉城一帶,受大唐安西都護府管轄,其首領受封為唐朝郡王,可謂鐵杆藩屬。所以,後突厥汗國視之為眼中釘,於公元八世紀初出兵殺死了突騎施首領娑葛。不久後,在唐朝支持下,娑葛的部將蘇祿收拾殘部,重振旗鼓,受封為唐左羽林衛大將軍、金方道經略大使。他一面積極配合唐軍圍攻世仇後突厥汗國,大得唐玄宗的信任和賞識,實際上卻借著唐的旗號大展雄才,號令和收服西突厥各部落。公元716年,就在唐軍西征的時候,蘇祿竟然自稱可汗了!   可汗這個尊號,歷來只能由唐朝皇帝賜予阿史那家族,其他的突厥雜牌外人不得染指。蘇祿的僭越稱汗,讓阿史那獻非常不爽。他立即帶著部隊趕回碎葉,要和蘇祿一決雌雄,導致西征功虧一簣。倭馬亞軍隊隨後大肆報復,殺害了曾與阿史那獻通信求助的米國王,並野蠻摧毀了米國都城(塔吉克片治肯特市),讓這座絲路重鎮變成了一片廢墟。當然,他們也只敢窩裡橫,因為畏懼唐軍再來,當年六月,蘇萊曼哈里發就遣使到長安求和了。   話說阿史那獻與蘇祿交手幾回,被打得鼻青臉腫,於是上書請求朝廷調軍圍剿。蘇祿也不甘坐以待斃,企圖聯繫倭馬亞呼羅珊總督耶濟德聯軍進攻安西。形勢一時波詭雲譎。   但開元盛世不是憑空而來,唐玄宗的偉大功績也不能因為安史之亂就一筆抹黑。當時的唐玄宗雖然年青,頭腦卻非常成熟老道。他沒有拘泥陳規,而是審時度勢之後作出了明智的判斷:河中西部的諸國路途遙遠,唐軍主力還得留鎮安西防禦吐蕃,與其親力西征,不如「以夷制夷」,打一場代理人戰爭,而這蘇祿的確是個梟雄,但在亂世之中,與其把蘇祿推向敵方,還不如為我所用!   於是在公元719年,唐玄宗下詔,把阿史那獻召回長安養老,並冊封蘇祿為忠順可汗,為了讓他的汗位名正言順,還把交河公主(原西突厥汗國王族後裔)嫁給他。唐玄宗給他的另一項官職是金方道經略大使。所謂「金主西方」,金方道經略大使就是對西面事務的大總管,唐玄宗通過「以夷制夷」的策略,冀望蘇祿能成為遏制倭馬亞勢力的防洪大堤。   事實證明,蘇祿沒有辜負唐玄宗的厚望。

3、代理人戰爭:頂撞者蘇祿   時任哈里發是歐麥爾二世,史書評價此君「公正廉潔,廣施仁政,實行宗教寬容政策」,被譽為倭馬亞王朝最開明的哈里發。他的仁政之一,就是為了在征服地區推廣伊斯蘭教,規定只要入教就能免收人頭稅。   但正所謂「上有政策、下有對策」,新任呼羅珊總督加拉赫在中亞歷史上以貪暴狡詐聞名。他看到呼羅珊和河中民眾大量入教後,賦稅驟減,心裡那叫一個鑽心地疼,於是悍然規定只有行了割禮且能通讀《古蘭經》的才能免稅。   河中民眾立馬就出離憤怒了:所謂割禮就是要割去包皮,對當地人來說無疑是難堪而且危險的流血事件,更離譜的是,當時的《古蘭經》都是阿拉伯文版本,你當俺們是天才,個個都會外語?這不是耍猴是什麼!   於是,公元719年初,群眾們為了保護下半身的自由,也為了保護自己的錢袋子,憤然造反了。加拉赫立刻報以老拳,發動聖戰鎮壓起義,一直打到了錫爾河流域。驕狂之下,他還狂言要打到中國當總督。而蘇祿可汗也是新官上任,正在興頭上呢,於是率數萬鐵騎馳援河中諸國,一戰擊潰阿拉伯軍主力,並把加拉赫重重圍困在城堡中。加拉赫只好把多年搜刮的金銀珠寶作為贖金,落了一個人財兩空的下場。蘇祿的勝利為唐玄宗大長了臉面,第二年七月,被阿拉伯入侵的印度人也派來了使者,史載「南天竺國王尸利那羅魯伽摩請以大象兵馬討大食及吐蕃,仍求有以名其軍制。玄宗嘉之,名為懷德軍。」   公元723年底,第十任哈里發沙希姆登基。這位老兄是倭馬亞王朝有名的中興之主,曾派遠征軍翻越比利牛斯山脈,攻入法蘭克王國腹心,直到在普瓦提埃(今法國中部城市)被法蘭克宰相「鐵鎚」查理擊敗。普瓦提埃戰役被視為拯救歐洲命運的偉大戰役,「鐵鎚」查理的家族也因此興旺發達,他的兒子丕平得以篡權稱帝(很像曹操、曹丕父子),孫子更了不得,就是一統歐洲的查理大帝。   西有查理,東有蘇祿。與西線的普瓦提埃戰役一樣,沙希姆哈里發在東方的擴張也遭到了狙擊。   公元724年初,他剛一即位就決心洗雪加拉赫的前恥,派呼羅珊總督賽義德率十萬聖戰大軍再度東征,兵鋒甚至進入河中東部的費爾干納盆地,圍攻了拔汗那國都城渴塞城(今烏茲別克的沙赫里薩布茲市),直接威脅到了安西四鎮的門戶。於是唐玄宗立即下詔,命蘇祿率突騎施騎兵救援。這一戰直殺得天昏地暗,阿拉伯騎兵不善射箭、只善馬刀近戰的缺點暴露無遺,在野戰騎兵對攻中被突騎施人暴風雨般的利箭射得人仰馬翻、潰不成軍。總督賽義德只得狼狽西逃。在阿姆河北岸的荒漠里,阿拉伯軍殘部又被突騎施、石國、拔汗那國聯軍伏擊圍困,數日之間無水可飲,僅乾渴而死者就達數千人,所以被阿拉伯史學家冠以「渴水日之戰」這個可怖的名字。最後賽義德拋棄了全部輜重,付出後衛大將戰死的代價,才得以突圍逃回呼羅珊,旋即被沙希姆哈里發撤職流放。   隨後,蘇祿乘勝進軍,反攻入阿拉伯人的地盤。公元727年,吐火羅國向唐玄宗求救道:「聽說天可汗您已經委任突騎施處理西方事務,其事若實,就請天可汗下詔發兵除掉大食(阿拉伯帝國)……奴身緣大食稅急,不救不得好物奉進」。蘇祿可汗立即奉詔出征,攻克了阿拉伯人在中亞的統治重鎮布哈拉,解放了安國官民,並幫助吐火羅人趕走了阿拉伯駐軍。蘇祿在整個中亞威名大振,獲得了全體西突厥人的臣服,並為河中諸國視為救星。當時唐玄宗在長安皇宮的丹鳳樓大會四海番邦,就特別稱讚了蘇祿的功績,突騎施使者也得意地說道:「今日之宴,為我設也」!

公元728年,沙希姆哈里發總算派來個明白人阿什拉斯.蘇萊曼任呼羅珊總督。他深明「人為財死、鳥為食亡」的道理,宣布所有入教者都免交人頭稅。這一招的效果立竿見影,河中叛亂開始減弱。但粟特人不用交稅了,你讓阿拉伯佔領軍喝西北風去?蘇萊曼被同胞們的口水狂轟,只得恢復陳規。公元730年,蘇祿聯合河中義軍,把蘇萊曼包圍在布哈拉城。   沙希姆哈里發急忙就近調兵,任命剛剛征服了印度河流域的名將居納德為新任總督,率軍四萬疾速北上進援。蘇祿見敵軍銳氣正盛,明智地撤圍而退,引著居納德在草原大兜圈子。游擊戰持續到第二年年初時,吐火羅國又起兵策應蘇祿,開闢第二戰線。眼見後院起火,可憐的居納德總督只得掉頭南下平叛。蘇祿趁機再度南下,統率西突厥各部聯軍十萬,圍攻阿拉伯人最後的據點撒馬爾罕城,當地的康國國王烏勒伽也起義呼應。   這不是把我當猴耍嘛!   氣極敗壞的居納德又氣喘吁吁地還軍北上。為了抄近道,他決定翻越險峻的查拉夫山脈,打蘇祿一個措手不及。但歷險突襲的招數不是誰都玩得轉的,居納德顯然比李靖、蘇定方差了不少等級,早被突騎施輕騎兵偵知了進軍路線。於是蘇祿將計就計,暫時放下撒馬爾罕城,趕到查拉夫山口設伏。險峻的關隘成為阿拉伯人的墳場,突厥人的利箭和飛騎讓他們進退無路,紛紛倒斃在礫石陳雜的山口上。居納德只得立營固守,又被蘇祿派騎兵切斷水源,然後遭到火箭攻擊,烈焰焚燒之下營寨告破,最後僅有不到千人逃出生天。沙希姆哈里發聞訊大驚,從京城大馬士革發兵十萬馳援,才得以接應居納德殘部逃回。此戰在阿拉伯史書中稱為「關隘之戰」。   關隘之戰後,撒馬爾罕城光復,河中西部諸國終於掙脫了阿拉伯帝國的枷鎖,失魂落魄的阿拉伯人敬畏地稱蘇祿為「阿布穆扎依」,意思是「頂撞者」。就是像大象、野牛一樣橫衝直撞的猛獸。   至此,蘇祿的勢力範圍向南推至阿姆河一線,把阿拉伯人趕回了波斯。正所謂「春風得意馬蹄疾」,蘇祿的迅速崛起,使他成為列強竭力拉攏的對象,也使得蘇祿的野望像氣球一般迅速膨脹起來。   「頂撞者」蘇祿,現在要反過來頂撞老闆大唐了。   但讓人啼笑皆非的是,蘇祿與大唐的反目成仇,導火索是一次賄賂事件:不是唐朝官吏索賄,而是拒絕賄賂。   當時的安西都護郭虔瓘是一位老牌名將,與西突厥各部酋長互不服氣,把官司打到了中央,於是唐玄宗派監察御史杜暹前往調查。蘇祿對於領導的視察非常重視,盛宴款待之餘,還向杜暹饋贈黃金。但杜暹是唐朝歷史上有名的清官,史書贊為「清廉有節」,怎麼可能在辦案過程中收受當事人的賄賂?他就把黃金埋到住宿的賬篷地下,直到啟程離開後,才寫信讓突騎施人取回。這一手堪比關雲長掛印封金,實乃高風亮節啊!   杜暹還金之事傳開後,朝野無不稱譽,可是蘇祿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認為杜暹太不給面子了,甚至懷疑他對自己有看法。公元726年,杜暹出任安西都護,史稱「綏撫將士,不憚勤苦,甚得夷夏之歡心」,一副青天大老爺的光明形象。但他很不巧又和蘇祿頂牛上了。當時蘇祿的老婆派人去安西賣馬,為了得到關照,就找到杜暹疏通關係。剛直不阿的杜暹勃然大怒,竟然杖責了使者。打狗也要看主人啊,當時蘇祿剛打贏了「渴水日之戰」,風頭正勁,再加上老婆梨花帶雨地吹枕頭風,哪受得了這份委屈!於是新仇舊恨一起湧上心頭,於公元727年悍然派兵攻打杜暹。唐玄宗還是顧全大局的,把杜暹調回朝中任職,蘇祿只得悻悻撤兵,但心中依然埋下了不滿的種子。   作為大唐的主要競爭對手,吐蕃、倭馬亞王朝見蘇祿與唐朝中央起了嫌隙,趕緊祭出挖牆角的招數,紛紛把公主嫁給蘇祿,並饋贈厚禮、備加吹捧。尤其是立國於青藏高原的吐蕃帝國,一直想北越唐古拉山,攻佔安西四鎮所在的塔里木盆地,竭力地要把蘇祿拉到反唐陣營。在此背景下,蘇祿難免飄飄然,有了更大的雄心壯志:擺脫唐朝的百年統治,恢復偉大的西突厥汗國!   公元734年夏天,蘇祿正式起兵反唐,打出了突厥人大可汗的旗幟,並聯合吐蕃大軍進攻安西。在風雲變幻的時勢面前,「敵人的敵人就是朋友」這條冷酷的政治原則顯靈了。倭馬亞王朝的新任呼羅珊總督叫阿薩德,早年曾追隨古太白征戰中亞,是一員熟悉中亞形勢、眼光老辣的老將。他立即遣使安西都護府,表示願聯手共滅蘇祿,還把呼羅珊的首府從馬雷北遷到阿姆河南岸的巴里黑,擺出了北上進攻的架勢。而面對安西的燃眉之急,阿拉伯的威脅就不得不暫放一邊。唐玄宗祭出遠交近攻的法子,認為阿拉伯人「此雖遠蕃,亦是強國,觀其意理,似存信義」,於是派使者張舒耀訪問呼羅珊,商定同時出兵反擊。   蘇祿雖是一代豪傑,但雙拳難敵四手,更何況同時與東西方兩大帝國開戰!正所謂「自作孽,不可活」,蘇祿的狂妄和愚蠢終於給自己的輝煌,也給突騎施部落的霸業帶來滅頂之災。公元736年正月二十六日,大唐北庭都護蓋嘉運從北疆草原出征,千里急襲蘇祿的老窩碎葉城,一舉擊破敵軍主力。稍後,阿薩德也從背後下了黑手,趁蘇祿被唐軍擊敗的時機,率大軍進攻撒馬爾罕城,大破突騎施與康國聯軍,這一戰役被譽為「阿拉伯在中亞命運的轉折點」。被左右開弓打得眼冒金星的蘇祿,總算是清醒了。當年八月初七,蘇祿遣使向唐玄宗賠罪請降,發誓繼續作大唐的忠實門衛,專力對付阿拉伯人。   只可惜後悔來得太遲了。由於蘇祿的一意孤行,使得突騎施人從巔峰突然墜落,招來了貴族們的滿腹恨意。公元738年,部分突騎施貴族發動政變,殺死了蘇祿,隨即內戰爆發,突騎施全面衰落。蓋嘉運統率北庭精兵及石國、史國藩屬軍,一舉攻佔碎葉城,追擊擒獲蘇祿的兒子吐火仙葉護、弟弟頓阿波葉護等顯貴;疏勒鎮守使夫蒙靈詧也率安西軍團和拔汗那國兵馬擊破怛羅斯城,生俘了交河公主以及蘇祿從吐蕃、阿拉伯娶的老婆。   大唐擊滅蘇祿一役,確保了安西、北庭兩地的安全,而且鞏固了對石國、拔汗那國等河中東部地區的統治。倭馬亞王朝也漁翁得利,重新征服了河中西部的康國、安國。兩強的勢力範圍重新接壤,不可避免地要直接對撞。天意玄妙,一場突如其來的大亂暫緩了衝突。

4、絕代雙驕:高仙芝與阿布?穆斯林   前面說過,倭馬亞王朝實行徹頭徹尾的民族歧視政策,阿拉伯人高高在上,而被征服的其它民族只有被剝削的份。這種日積月累的矛盾,終將洪水般淹沒王朝。這股洪流的主力正是呼羅珊的波斯起義軍。   起義軍的領袖是波斯人阿布?穆斯林。此人出生於呼羅珊地區,曾是阿拉伯貴族的奴隸,後來到麥加朝聖時遇到了貴人艾布?阿拔斯。阿拔斯的祖上是穆罕默德的叔父,算是聖人族裔,所以一直指責倭馬亞家族篡教奪權,要求還政於先知家族。在他的指使下,阿布?穆斯林返回呼羅珊煽動民眾、掀起革命。公元747年12月,阿布?穆斯林攻克呼羅珊首府馬雷,倭馬亞王朝在東方的統治宣告崩潰。大亂之下,阿拉伯人自顧不暇,唐朝無需西防,就集中力量打擊南面的吐蕃了。   野心勃勃的吐蕃人一直覬覦西域,尤其是與青藏高原相鄰的南疆安西四鎮。早在唐高宗時代,吐蕃大軍就於公元 670年策反于闐國,並攻陷安西都護坐鎮的龜茲國,迫使唐朝撤除了安西四鎮的駐軍。隨後,唐高宗策划了規模宏大的兩路反擊,派大將阿史那忠為西域道行軍大總管,出兵收復安西四鎮,又派薛仁貴為邏些道行軍大總管,統軍十萬直接進攻吐蕃本土。然而在大非川(今青海共和)一戰,薛仁貴先獲大勝,卻因輜重失陷,被迫與吐蕃約和而還。失去策應的西域道行軍也只能草草結束。直到公元679年,裴行儉平定西突厥酋長阿史那都支的叛亂後,又借戰勝之威重設安西四鎮,但旋即在公元 686年又被吐蕃大軍攻陷,吐蕃勢力甚至遠進至中亞草原,扶植了西突厥可汗後裔為傀儡。公元692年,大非川之戰的戰俘王孝傑發動復仇之戰,藉助長期留居吐蕃、熟悉敵情的優勢,率軍奇襲大破吐蕃駐軍,再次收復安西四鎮。從此,唐朝在四鎮設立安西節度使,派駐漢軍兩萬四千人鎮守,西域得以安定下來。   在蘇祿之亂中,吐蕃人企圖聯合突騎施的力量,重新染指安西。蘇祿敗亡後,唐朝決定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擴展戰線,打擊吐蕃在安西外圍的蕃屬國。首選對象是小勃律國和大勃律國,這兩個國家位於今天巴基斯坦克什米爾特區的中北部,是絲綢之路南線的必經之路,也是吐蕃人北上安西的要道。所以吐蕃王不惜把公主下嫁兩國,又派軍駐紮於連雲堡(今阿富汗東北部的蘭加爾),以此為據點使「西北二十餘國皆臣吐蕃」。三任安西節度使田仁琬、蓋嘉運、夫蒙靈眢都派兵討伐,但因為要翻越險峻龐大的帕米爾高原,結果無功而返。   滄海橫流,方顯英雄本色。通俗點講,別人做不到的,我能做到,這就是人才!   公元747年三月,安西節度副使高仙芝毅然請命,率軍萬人從疏勒鎮(今新疆喀什)出征,開始了爬雪山、過草地的長征行軍。遠征軍征服了平均海拔6100米的東帕米爾高原,經過了號稱「冰川之父」、冰層厚達一百多米的慕士塔格峰,然後沿著山勢險峻的興都庫什山脈向西疾行,艱苦跋涉三個多月,終於逼近了連雲堡。   七月十三日,唐軍不顧長征的疲憊,對連雲堡發動了突襲。當時大雨淋漓,河水暴漲,眾人都覺得難以攻擊,高仙芝卻下令速戰速決,每人只允許帶三天乾糧,史載將士們「皆以為狂」,以為高仙芝發神經病了。但正是這種「豁出去」的冒險精神,讓高仙芝贏得了前所未有的成功:吐蕃守軍打死也想不到唐軍會出現在面前,慌作一團,陌刀將李嗣業手持戰旗,率領陌刀手奮力衝鋒,大軍繼而跟進,激戰半日就斬首五千餘級,俘虜千人,成功破城。   隨即,高仙芝親率六千精銳疾行三日,在敵人增援之前通過了海拔4688米的德爾果德山口。從山口下去需要攀下兩道冰川,稍不留神就會墜入萬丈深淵。唐軍又不是職業攀岩高手,都懼而不動。高仙芝心生一計,先派幾個勇士攀下冰川,然後假裝成小勃律使者來迎接唐軍,鼓舞起士氣後得以繼續進軍,終於逼降了險要的阿弩越城。次日,高仙芝進圍小勃律都城,又派人砍斷了通往吐蕃的藤橋。小勃律王見神兵天降,外援又絕,只得帶著吐蕃公主一起投降。從此,唐軍在中亞聲威大震,史載「諸胡七十二國皆震懾降服」,高仙芝本人也被吐蕃、阿拉伯等強敵敬畏地尊稱為「山地之王」。   戰後高仙芝升任安西節度使,成為大唐西域的主宰者。通過奇蹟般的帕米爾遠征,高仙芝成功地控制了絲綢之路的南線,把競爭對手吐蕃擠出局。接下來,他的目光轉向絲綢之路的中線,而那裡的形勢更加複雜。

絲綢之路的中線,是沿著天山山脈的河谷通道西進,進入中亞草原的南沿,在經過碎葉城、怛羅斯城兩座重鎮後向南越過錫爾河,最終抵達河中東部的石國和拔汗那國。這條線路要經過西突厥人的游牧區域,曾因蘇祿作亂而中斷。唐軍重創突騎施人後,把碎葉一帶的牧場賞賜給了助戰有功的葛邏祿部落,並允許石國接管了怛羅斯城。誰料石國慾壑難填,竟然和突騎施餘黨勾勾搭搭,圖謀獨佔商路利益。到了公元750年,阿拔斯王朝迅速恢復了在河中西部的統治後,石國更是變成騎牆派,在阿拉伯帝國和大唐之間首鼠兩端,甚至企圖吞併拔汗那。根據阿拉伯史學家伊本的記載,石國和拔汗那國因為領土糾紛相互攻擊,拔汗那國王伊赫希德招架不住,就向唐朝求救。   一直以來,石國和拔汗那國都是唐朝的小弟,以往遭到倭馬亞王朝數次進犯,都被唐朝發力頂了回去。但這回兩個小弟自己打起來了,當大哥的就得犯難了: 手心手背都是肉啊,總不能拉偏架吧?   拔汗那國就是漢朝時的大宛國,從漢武帝派李廣利遠征此地後,該國就一直向中原王朝稱臣納貢,同時兼作絲綢轉口貿易,數百年的友好互利關係綿延不絕,可謂情比金堅。在唐朝對蘇祿的戰爭中,由於河中諸國見識過蘇祿的厲害,所以大多首鼠兩端,只有拔汗那一如既往地忠誠,還傾其所有出兵出糧,所以勝利之後,唐玄宗把俘獲的數萬人眾都賞賜給了拔汗那王,而且為顯恩寵,還賜名拔汗那國為寧遠國,賜拔汗那王族姓竇。竇氏是唐朝的三代外戚,其姓氏極其尊貴,由此可見唐玄宗已經把拔汗那王看作自家親戚了。這還不算,他還把宗室女和義公主下嫁給拔汗那王,待遇之高,在河中諸國是獨一份!   有了這層關係,高仙芝總得拉皇帝的女婿一把。他趕緊命令石國退兵言和,不料完全不起作用,石國變本加厲,打到了拔汗那國都附近,而且還發兵佔據了怛羅斯城!這一下形勢更微妙了:怛羅斯城(吉爾吉斯斯坦塔拉斯市)以草原貿易據點聞名東西,其波斯語意即為「織物」,它位於河中地區的東北邊境,緊挨著就是突厥人游牧的中亞草原,當時突騎施部落雖已衰落,但對唐朝一直懷有怨恨,難不成石國是想聯合突騎施余部造反?   伊赫希德趁機火上澆油,揭發石國是要聯合阿拉伯、突騎施吞併拔汗那,然後進軍安西、圖謀大唐啊!   不聽招呼,還裡通外敵,這還了得!   高仙芝大怒,斥責石國無蕃臣禮,決定收拾這個吃裡扒外的傢伙。當年十二月,高仙芝率領一萬兵馬翻越天山山脈,長驅圍困石國都城塔什干。石國大驚震恐,慌忙請降。但通敵悖逆的嫌疑是洗不清了,國王被押送長安,然後就被盛怒的唐玄宗處斬了。根據唐書記載,高仙芝對石國進行了冷酷的大清洗,掠走了一眾顯貴和無數財寶,並另立親唐的副王掌權。在回軍路上,他又率領輕騎直撲碎葉,順便收拾了突騎施一把,斬下了他們自立的可汗的腦袋。   一戰擒雙王,珍寶滿行囊。高仙芝真是名利雙收,好不得意。但他回到安西後不久,就收到了布置在中亞的間諜的情報:阿拔斯帝國要出手了!   話說在高仙芝成為「山地之王」的同時,阿布?穆斯林也登上了榮耀的巔峰。他率領呼羅珊起義軍西征,一路擊破倭馬亞王朝軍隊的阻擊,於公元750年攻佔帝國京城大馬士革,隨即又追到埃及砍下了末代哈里發的腦袋,幾乎把倭馬亞家族斬盡殺絕,只有一位小王子逃往天涯海角的西班牙佔領區苟延殘喘,中國史書稱為「白衣大食」。在阿布?穆斯林的武力支持下,阿拔斯得以建立新朝,史稱阿拔斯王朝,中國史書里稱為「黑衣大食」。   為啥叫「黑衣大食」呢?因為他是靠呼羅珊波斯人的力量上位的,而波斯的傳統是崇尚黑色,所以阿拔斯王朝的服飾、旗幟等都採用黑色,與傳統阿拉伯文化的白色崇拜形成鮮明對比。更有實際意義的是,阿拔斯王朝的政府、軍隊甚至文化領域都被波斯人控制了,從朝廷宰相到詩人作家,幾乎清一色的波斯面孔,阿布?穆斯林統帥下的呼羅珊波斯騎兵更是帝國的武力支柱。所以,阿拔斯王朝又被稱為「阿拉伯哈里發的波斯帝國」。為了適應這種格局,阿拉伯帝國的首都也從敘利亞的大馬士革向東遷移,在波斯的千年古都泰西封遺址附近建立起新都巴格達。   阿拉伯帝國重心東移後,波斯成為腹心領地,而呼羅珊及河中地區也成為最緊要的邊防重鎮。如果說倭馬亞王朝出兵河中是出於征服的慾望,那麼阿拔斯王朝就是為了安身立命了。另一個原因是,河中地區偏偏是什葉派亂黨的聚集地!他們當年受倭馬亞王朝的迫害,相率到偏遠的河中定居,在推翻倭馬亞王朝的鬥爭中曾出過大力。但他們固執地認為,只有穆罕默德的子孫才有資格當哈里發,而阿拔斯的祖上是穆罕默德的叔父,到阿拔斯這一代頂多只是遠房親戚,卻竟然和逆賊倭馬亞家族一樣篡權稱帝!是可忍,孰不可忍?   公元751年,河中地區布哈拉城的什葉派阿拉伯人,聚眾三萬造反了。對於新生的阿拔斯帝國而言,阿布穆斯林就相當於西漢的韓信、唐初的李靖、明初的徐達,實在是第一名將。所以,帝國的龍興之地呼羅珊也就交給他統治。他緊急出任呼羅珊總督趕回老家。他派頭號幹將齊雅德率領兩萬波斯鐵騎討伐布哈拉,阿拉伯人拚死抵抗,激戰了三十七天不分勝負。幸而,當地的安國人和這些什葉派阿拉伯人是老冤家了,根據波斯史學家納爾沙希的《布哈拉史》記載,當年古太白征服安國後,安國的貴族百姓都被迫搬出布哈拉城,把房屋全部獻給阿拉伯人居住,自己只能在城外建了七百座塢堡棲身。如今眼見阿拉伯人被圍攻,安國上下無不企望清算舊賬、收回祖屋,於是安國國王庫特巴率一萬軍隊加入戰鬥,利用熟悉地形的優勢協助齊雅德攻破城池。齊雅德下令放火燒城,煙火連天,三日不息。齊雅德又轉戰康國,消滅了撒馬爾罕城裡的什葉派勢力,阿布?穆斯林隨即率呼羅珊援軍抵達,親自坐鎮撒馬爾罕。   作為呼羅珊本地人,阿布?穆斯林是真心想實現河中的長治久安的。他一到河中就幹了件大事:修長城。沿著錫爾河南岸的險要處修築城牆工事和兵站基地,綿延達數百里之長,以抵禦對岸的突厥游牧民侵襲。根據阿拉伯史學家伊本的記載,僅布哈拉城附近就建立了一千多個兵站,由當地人和帝國駐軍共同據守。通過這樣的措施,安國、康國等本地居民逐漸和阿拔斯王朝聯繫在一起,帝國的凝聚力得以提升。   修好長城後,阿布?穆斯林又籌划了更大膽的行動:派遣頭號幹將齊雅德越過錫爾河,直接攻擊中亞草原的突厥部落。作為一名呼羅珊人,他深知兩百年來,突厥騎兵對河中乃至波斯造成的巨大傷害,更不用說蘇祿的事迹了。如果他能揚威草原,不僅可以保衛最新的征服成果,還可以把河中人拉入抗突統一戰線,凝聚人心啊。甚至,聖戰大軍可以繼續東進,染指大唐安西,徹底消除這個在幕後操縱的競爭對手!   唯一的麻煩是,繼續東進的必經之路石國在大唐的控制下。但真是運氣來了擋也擋不住。阿布?穆斯林很快就心想事成:石國王子竟然主動投懷送抱來了。

5、強兵大對決,激戰怛羅斯   話說「東方不亮西方亮」,石國被唐軍征服後,一位石國王子向西逃亡,一溜煙跑到撒馬爾罕城。作為阿拔斯王朝的開國元勛,阿布穆斯林的革命鬥爭經驗告訴他,這是一個前所未有的歷史契機,一個能超越倭馬亞王朝功績、征服河中東部的機遇!   不出意料之外,在阿布穆斯林的指使下,石國王子到處開訴苦大會,控訴唐軍殘暴無理,成功地用眼淚贏得了諸國人心。當然了,比眼淚更重要的是武力,阿布穆斯林已經殘酷地鎮壓了諸國的反抗,砍掉了康國、史國、米國三個國王的腦袋,即便是幫過大忙的盟友安國國王也被監視居住了。軟硬兼施之下,傀儡王們紛紛表示不比不知道、一比還是阿布好,都發誓願跟著他匡扶正義。於是高仙芝前腳一走,石國王子後腳就回國復辟了。   石國反唐勢力復辟,隨時可能引導阿拔斯大軍進攻拔汗那國,而拔汗那不保則安西門戶洞開。高仙芝頓感形勢嚴峻。   與其坐以待敵,不如先發制人。把戰爭帶到敵人的家裡,這才是高仙芝的風格。   風格是犀利的,但困難也是巨大的:   一是久戰疲敝。就在公元750年春天,高仙芝應吐火羅國王的求助,進行了第二次帕米爾遠征,深入到比小勃律國更遙遠的克什米爾中部,降服了大勃律國,又消滅了吐蕃支持的朅師國,然後年底移兵北上征服石國。雖然兩次遠征都取得輝煌的勝利,但部隊的能量也受到了嚴重的損耗。正所謂事不過三,再而衰,三而竭,如今僅僅隔了三四個月,又要遠征河中,就是鐵打的身板恐怕也吃不消啊。   二是軍力有限。在當時的邊鎮節度使中,高仙芝雖然威名赫赫,但統帥的軍力其實是最小的之一。大唐九鎮邊軍共有四十九萬人,安西軍團只有兩萬四千人,而且還要負責守衛安西四鎮,防範吐蕃的反撲,能夠抽出來遠征的精兵實在有限。所以兩次帕米爾遠征和進攻石國,都不過萬餘兵馬。這回因為可能要對陣阿拔斯王朝的主力精英,高仙芝給了破格待遇,也才抽出不到兩萬唐軍,加上徵調的葛邏祿僱傭軍和拔汗那盟軍,也不超過三萬。   三是路遠無援。帕米爾遠征雖然路途艱險,但大敵吐蕃到小勃律國也儘是窮山惡水,險要處只靠著一座藤橋相連,要想出兵援救同樣困難。所以唐軍一旦突襲消滅了連雲堡的吐蕃駐軍,再斬斷藤橋,吐蕃也就愛莫能助了。但河中形勢截然相反,唐軍從安西四鎮出發,需要四個月才能抵達河中地區的門戶怛羅斯城。而阿拔斯軍隊駐紮的布哈拉城到石國首都塔什干只有四百多公里,撒馬爾罕到塔什干更是不到三百公里,一路上又儘是平原曠野,騎兵急馳數日即到,更不用說他們很可能已經在怛羅斯城裡以逸待勞了。   如此一算,唐軍遠征的勝算實在低得可憐。但高仙芝硬是不信邪:   帕米爾遠征的勝利,不就是一個奇蹟嗎!   但這一次,命運之神還會站在他這邊嗎?   即使真像敵人說的那樣,他們是天神的信徒,而神站到了我的對立面,那我也絕不畏懼。因為我堅信,命運不在神的手中,而在我自己的腳下!   在這一刻,歷史老人把左手給了阿拔斯帝國,把右手給了大唐帝國,牽引著他們走向宿命的對決。   公元751年初,高仙芝著手籌備西征。為防止突騎施余部趁虛突襲安西,高仙芝奏報朝廷許可,從隴右節度使所部天威軍抽調四千精兵北上,進駐碎葉城一線。在保障了側翼安全後,他於四月開始集結部隊,去內地出差的部屬也紛紛歸隊。大詩人岺參就曾在河西武威郡遇到一位李副使趕赴安西軍營,並為之賦詩壯行道:   火山六月應更熱,赤亭道口行人絕。   知君慣度祁連城,豈能愁見輪台月。   脫鞍暫入酒家壚,送君萬里西擊胡。   功名只向馬上取,真是英雄一丈夫!   當時的岺參是高仙芝的幕僚,但由於公務無法參與西征,遺憾之餘,他只能為高將軍賦詩一首:   熱海亘鐵門,火山赫金方。   白草磨天涯,湖沙莽茫茫。   馬疾過飛鳥,天窮超夕陽。   都護新出師,五月發軍裝。   甲兵二百萬,錯落黃金光。   太白引官軍,天威臨大荒。   詩是好詩,大氣磅礴,但高仙芝可沒有「甲兵二百萬」,只能抽出安西鎮軍一萬八千人出征。五月,他行軍至碎葉城,召集了數千葛邏祿騎兵,然後西赴費爾干納盆地,會合了拔汗那兵馬數千,一共三萬人馬奔向怛羅斯,到得城下時已是夏季七月二十二日了。   遠處高山之巔白雪愷愷,山腰卻綠茵繁盛,奇雄俊秀猶如天神;雪融之水匯聚成河,碧波百里,於無邊金黃的沙漠中滋潤出廣袤綠洲,牛羊成群,果木成蔭,人煙稠密,良田千頃。這就是美麗的怛羅斯城。   唐人是熟悉這座城市的。耶律楚材《西遊錄》記載:「又西三百里,怛羅斯城外皆平原可田,唐時鑿道南山,夾為石閘以行水……有唐節度參謀檢校刑部員外郞假緋魚袋太原王濟之碑」,唐朝曾在這裡設官治理,並興修水利。   高仙芝也是熟悉這座城市的。正是在這裡,十年之前,他追隨前任安西節度使夫蒙靈眢擊敗並斬殺了蘇祿的長子、突騎施汗國的繼承人,也正是在這裡,就在大半年前,高仙芝親率輕騎奔襲,一舉擒獲突騎施最後的可汗,徹底埋葬了西突厥人復興的希望。   但眼前的這座城市卻又變得如此陌生,城牆上飄揚著無數黑色的戰旗,城市中響徹著呼喚真主保佑的呼喊,看來阿拔斯軍隊真的已經進駐了!   原來,在唐軍漫長的進軍路上,阿布穆斯林已獲悉了情報。他立即命令大將侯梅德率領數千先鋒進駐怛羅斯城,會同石國守軍阻擊唐軍,然後又指示大將齊雅德在布哈拉整頓兵馬、兼程馳援。他自己則坐鎮撒馬爾罕指揮全局。   如果說倭馬亞王朝還是阿拉伯部落的游牧文化,平時吃喝玩樂,遇到打仗就操傢伙一起上,打贏了就用戰利品發獎金。阿拔斯王朝則深受波斯文明的影響,學著建立了由國家發工資的十三萬常備軍,主要就是革命功臣呼羅珊騎兵。但除此以外,老祖宗的優良傳統也沒丟,戰時依然徵發地方領主和各部族充軍,兵力可迅速擴張數倍。例如它與拜占庭對峙的常備軍只有兩萬五千人,但重要戰役可以動員出十萬人的大軍。在呼羅珊附近的東部戰線,阿拔斯王朝的戰爭動員能力更是巨大。齊雅德從布哈拉一路西進,沿途召集了各附庸國軍隊,最後竟然動員出浩浩蕩蕩的十餘萬大軍。   但齊雅德不愧為百戰宿將,深知一旦讓唐軍攻克了怛羅斯城,然後據城自守,自己就麻煩了。畢竟阿拔斯軍的優勢兵種是騎兵,更利於野戰制敵。所以,齊雅德決定不等步兵大隊,身率精騎徑直奔向怛羅斯。經過三天的疾馳,七月二十三日正午,齊雅德軍團抵達怛羅斯郊外十里,突然出現在攻城唐軍的背後。

敵人援軍來得如此神速,倒是出乎高仙芝的意料。他望著遠方的漫天揚塵,思索道:敵軍救援心切,必定大部是精銳騎兵,而步軍大隊應該還落在後面。為今之計,必須搶在大軍匯聚之前,搶先擊破先鋒之敵!於是,高仙芝留下拔汗那軍和兩千唐軍繼續圍城,率領兩萬主力回身迎戰。   其實,僅僅從數量來看,當面之敵也不是「先鋒」兩字可以形容的,齊雅德身邊的兵力就有一萬五千名呼羅珊重騎兵、五千名阿拉伯輕騎兵,從布哈拉跟來的五千附庸安國騎兵,以及從塔什干就近召集的萬餘石國兵,總近四萬人馬!   恆羅斯城下,軍旗獵獵,戰鼓隆隆,戰馬嘶鳴,金戈蔽日。親臨其境,唐軍眾人無不心潮澎湃,熱血涌盪。在高仙芝的光芒下,更多的是普通的軍官士卒,還遠遠說不上榮耀。雖非榮耀,卻是榮耀的起點。武人的生命之涯,是以戰功的豐厚來衡量長短的。戰功顯赫者雖生命短暫,卻如流星耀空一般永傳美名;碌碌平庸輩即使享壽百歲,在川流不息的時光里也只是無聲之水,轉瞬即逝。而永恆傳誦的光榮,難道不是從行伍起步嗎?不用說幾百年前的班超了,單以安西軍來說,想那高仙芝大人的父親,原為高句麗亡國奴隸,卻積功而為諸衛將軍,從而開創了高家武門的基石;封常清大人,幼年便隨著被朝廷流放的外祖父到安西充軍,只從胡城南門的小兵做起;尊為陌刀之神的李嗣業大人,年輕時的武階也不過是區區正六品上的昭武校尉。   韓非子曰:「明主之國,猛將必起於行伍。」   在唐的時代,從平凡而為榮耀,由巷陌而登樓台,這一條道路雖然艱難,卻是敞開的,若你是勇敢的人,就用生命來一搏吧!   可以想見,那時的唐軍諸人,應該和年輕時的高仙芝、封常清、李嗣業一樣,心中已意氣激蕩、難以自已了吧!   諸君,你們的命運已到了噴薄而出的時刻嗎?!   當然了,石國軍隊去年剛經受了高仙芝的嚴厲打擊,剩下的都是些殘兵敗將,甚至是直接拉老百姓當壯丁,戰鬥力不值一提。所以齊雅德是把他們拉來當廉價炮灰,令其先往陣地上沖,消耗唐軍的弓箭。只可憐這些臨時徵召的農人和商販,不僅盔甲簡陋、兵器腐朽,甚至缺乏基本的戰鬥經驗和戰術訓練,這些平日勤懇營生、持家養口的普通百姓,此時卻要搏命沙場,殊為可憐。   果不其然,幾輪劈頭蓋臉的弩箭射擊後,石國兵被揍得哭爹喊娘,紛紛往後逃竄。唐軍諸將請命追擊,高仙芝卻搖頭道:「敵軍的精銳都是騎兵,如今卻未見出動,想必是想用老弱之軍誘我出擊,然後再用鐵騎突擊致勝!」於是嚴令唐軍固守陣型,不得妄動。但葛邏祿人是抱著打秋風的心態來的,眼見得石國兵棄械遍野,哪有不想撈一把的,於是不聽招呼,吹著呼哨就縱馬衝上前去。他們正追得激情四射呢,忽然前方黑旗如雲、鐵蹄如雷,齊雅德派八千呼羅珊重騎兵殺來!   呼羅珊重騎兵,是一支擁有悠久歷史和輝煌戰績的軍隊。想當年,亞歷山大大帝東征,波斯淪陷百年,正是呼羅珊人奮起反抗,終於光復故國,建立了第二波斯帝國:帕提亞王朝。這些身披重甲的呼羅珊騎士即能持槍衝鋒,又善於弓箭騎射,又把不可一世的羅馬人殺得落花流水,於公元27年消滅東征的羅馬軍團七萬人,殺死羅馬三巨頭之一的克拉蘇(算是為斯巴達克斯報了仇),後來又擊潰了曾與屋大維爭雄的安東尼,消滅四萬羅馬軍團。終帕提亞一朝,呼羅珊騎士們都讓羅馬帝國談之色變。如今波斯被阿拉伯人征服百年後,又是呼羅珊騎兵高舉起義的旗幟,一手推翻了倭馬亞王朝的統治,使得波斯人從二等公民躍升為阿拔斯王朝的掌權階級。重新站到歷史巔峰的呼羅珊騎士,將證明他們的不朽威名。倉促之間,葛邏祿人來不及避退,就和長槍重甲的重騎兵們迎頭撞上。短兵相接之下,突厥騎兵的騎射功夫派不上用場,被殺得潰不成軍。   葛邏祿人自己找抽不要緊,還使得唐軍陣地的側翼暴露了。齊雅德不愧為百戰宿將,立即又灑出五千阿拉伯輕騎兵,高速機動到右翼發起突擊。這可是阿拉伯騎兵的看家本領,在真主保佑的狂呼聲中風馳電卷,轉瞬間已迂迴至唐軍側翼,揮舞著馬刀衝上前來。幸虧唐軍強弩得力,一陣平射把當頭的敵騎射翻,李嗣業又急率兩千陌刀手趕來接戰,把沒有護甲保護的阿拉伯戰馬砍翻無數,落馬的騎兵們都作了刀下之鬼。混戰之中,竟然也有少數敵騎憑著一股聖戰的狂熱,硬生生撞進了陣中,直殺得滿身血污方才倒斃。此時,作為預備隊的唐軍騎兵也已趕來,一鼓作氣把殘餘的阿拉伯騎兵驅趕出了陣地。   側翼剛剛脫險,葛邏祿騎兵又敗退回來,亂鬨哄地幾乎要衝亂唐軍前沿。後面的呼羅珊重騎也尾追而來,趁亂髮起衝鋒。高仙芝冷冷地哼了一聲,下令全軍萬箭齊發。按照唐朝軍制,在專門的弩箭分隊之外,所有步兵每人都裝備一把弓、三十支箭,另外還有兩條備用的弓弦,如果全軍齊射,威力可想而知,可謂無堅不摧。但副將李嗣業驚訝道:「將軍,這樣恐怕會誤傷了葛邏祿人吧?」高仙芝咬牙道:「這些不知好歹的傢伙擅自出擊,惹了這麼大紕漏,純屬咎由自取!況且,現在也沒有別的法子了,給我射!」   撲天蓋地的利箭發出輕銳的呼哨聲,如豪雨一般傾瀉在一百五十米外的曠野上,沖入箭雨的呼羅珊重騎雖有鐵甲護體,也難免人仰馬翻,後來者見勢不妙,紛紛剎住馬蹄轉頭回歸本陣。當然,葛邏祿人也被報銷了不少,酋長找到高仙芝理論,高仙芝卻拔出橫刀怒罵道:你貪功抗令,差點壞我大事!我本要斬你以明軍法,還敢撒野!酋長也知道自己理虧,只得連連告饒,悻悻然而去。   第一天的交戰,雙方算是打了個平手:石國兵馬瞬間被遠射火力打殘,唐軍弩箭之犀利,讓齊雅德大吃一驚。而阿拉伯輕騎突襲的告敗,也讓他見識到了唐軍陣法之嚴密、紀律之嚴明、陌刀之兇猛。對高仙芝來說,葛邏祿騎兵折損不下千人,讓唐軍有限的機動打擊能力更是捉襟見肘,而敵軍的重騎兵又如此厲害,以步制騎的難題又該如何解決呢?更緊迫的問題是,如果怛羅斯城內的守軍趁勢出擊,如此逼仄的地域恐怕難以支撐兩線作戰吧。   他仰天沉思,看來今夜黯淡無星,隨即靈機一動:也許,可以試試夜襲的戰術,先把敵軍逼退再說。

當夜幕降臨後,馬要回欄,人要睡覺,騎兵也就成了步兵。   安西唐軍以步兵為主,但卻是四條腿的步兵,也就是騎馬步兵。為了在廣袤的西域作戰,他們都配備了一匹坐騎代步。雖然這些坐騎品質不佳,不是當戰馬的料,但可以大大提高步兵的機動能力。高仙芝計劃派五百唐軍騎士和一千葛邏祿騎兵襲擾敵營正面,趁敵軍混亂之時,李嗣業率領三千騎馬步兵從側面突入,往營寨中四處縱火焚燒,並擊鑼敲鼓以壯聲勢。縱然不能一戰破敵,也能迫使敵軍拔營後撤,為來日之戰贏得地理空間吧。   月黑風高殺人夜,馬疾刀快奪魂劫。當夜四更時分,正是睡意最濃之時,唐軍精選之勇士,每人配戴滿弦的手弩兩支,橫刀一把,外加引火易燃之物,又給乘馬都裹上了消音的織物,悄然出發。   不出高仙芝所料,齊雅德把安國、石國和阿拉伯部落兵紮營於前陣,呼羅珊騎兵宿於後方。唐軍騎兵逼近柵欄後高喊喧叫,又張弓射箭,驚得安國、石國士卒慌亂奔逃,唐軍步兵趁勢下馬突進,遇到抵抗先用手弩射之,再拔出橫刀亂砍,成功地突破了木柵,然後就以百人為一隊,在百夫長的率領下如火星四濺、激流揮灑,恣意洗盪前軍各處營帳。   齊雅德聽得帳外人喊馬嘶,趕緊翻身持刀而出,高喊著指揮呼羅珊騎兵們上馬備戰。只是漆黑的夜幕之下,只見前營混戰一團,哪裡分得清敵在何處。齊雅德命令點燃火炬,誰想火光照耀下的騎士們又成了活靶子,被暗夜裡飛來的弩箭殺傷不少。他恨恨地一跺腳,命令不管敵我,只要有人進入後營就格殺勿論,只可憐那些僥倖逃入後營的潰兵,都成了主子的刀下冤魂。此時四處鑼鼓齊鳴,齊雅德也不知唐軍來了多少人馬,只能嚴令接陣防守,但在呼羅珊武士的拚命抵抗下,唐軍倒也進展不大。   若是陌刀隊在此,我必定能殺入後營,斬下齊雅德的人頭!李嗣業惋惜地嘆道。他見天際生出了微薄的旭光,已近黎明時分,敵眾我寡,還是見好就收吧。於是唐軍鳴金退兵,在葛邏祿騎射手的掩護下,順利回歸本陣。   借著朝陽之光,齊雅德檢視營地,發現前營盡毀,屍橫狼藉。石國軍隊連遭兩次重創,倖存者不是趁夜逃亡就是成了驚弓之鳥,算是徹底報廢了。安國和阿拉伯騎兵也好不到哪去,非但在夜襲中死傷慘重,更糟糕的是戰馬四散逃逸,或者葬身火海,看來只能當步兵用了。眼看天光將亮,齊雅德知道眾軍驚魂未定,倉惶之下難與唐軍大陣抗衡,只得下令暫且後撤。高仙芝趁勢率軍結陣而行,緊逼不放,一直把敵軍逼退到怛羅斯河的南岸。

 6、決戰與背叛   七月二十五日、二十六日兩天,兩軍繼續接陣交戰。阿拔斯軍重騎衝擊,唐軍箭陣防禦,隨後以陌刀手進行短距反衝鋒,待呼羅珊重騎敗退時,再以葛邏祿騎射手驅逐追擊。十餘個回合交鋒下來,齊雅德損兵折將,占不到絲毫便宜。與此同時,怛羅斯城內的侯梅德軍團見唐軍陣戰獲勝,心中懷懼,也不敢出城夾擊。只可惜作為圍城主力的拔漢那軍戰力孱弱,高仙芝又難以抽出兵力支援,急切間也無法破城。   隨著時間的流逝,唐軍雖然佔據了戰場上的戰術優勢,但戰略上的劣勢將愈發顯現出來,敵人援軍一旦聚集,戰局就難以樂觀了。高仙芝決定派飛騎東去,趕赴碎葉草原和北庭都護府徵求援軍。只可惜遠水不解近渴,使者還在半道上呢,阿布穆斯林派來的援軍已經抵達!   七月二十七日,在阿布穆斯林的嚴令下,河中的宗教戰士和康國、米國、史國等西部九國僕從軍共六萬人馬,終於趕到了戰場,連阿布穆斯林自己的精銳騎兵衛隊也派來了五千人。如此一來,阿拔斯軍就佔據了絕對優勢。尤其是那些宗教戰士,個個手持雪亮的阿拉伯彎刀,氣勢煞是懾人。杜甫就寫過一首《大食刀歌》,讚譽阿拉伯彎刀:   白帝寒城駐錦袍,玄冬示我胡國刀。   吁嗟光祿英雄弭,大食寶刀聊可比。   但他們真正的威力,不在於寶刀,而在於宗教。七月二十七日正是伊斯蘭教的盛大節日登霄節。據說在這一天,先知穆罕默德在天使的接引下,乘坐天馬升入神界,與真主許下敬神禮拜之規。所以,這一天信眾們會隆重慶祝,齋戒聽經,滿懷信神得救的虔誠感恩之心。阿拔斯大軍也因而士氣高漲,人人皆懷聖戰之激情。   七月二十七日凌晨五時,齊雅德率全軍作禮拜祈禱,立誓在登霄聖節克敵制勝,為神獻祭。聞得異音,高仙芝登高遠望,看到數萬敵軍竟然紛紛離開馬背,在滿地石礫裡面向西方,齊齊跪倒。這一幕景象看起來是如此難以置信,卻又震駭人心!   看來決戰就在今日!高仙芝急令全軍嚴陣以待。果不其然,阿拔斯大軍發動了如潮的攻勢,從早至晚衝鋒十數次,馬步諸軍無不用命,如大漠沙暴一般扑打向唐軍的鋼鐵大陣。   時近黃昏,血紅的夕陽緩緩墜向地面。趁著天光尚存的時辰,齊雅德決心發動最後的衝擊,把手頭還能戰鬥的三萬多騎兵一起撒了出去。   唐軍陌刀手們盤腿坐地,一邊喘著粗氣休憩,一邊看著弩手們搖搖晃晃地重新跑到前方的垛口去。當他們試圖重新握起刀時,才發現身上有鮮紅的血汩汩湧出,浸沒了戰甲上早已乾涸凝結的血塊。粗礪碩長的陌刀像一條浴血的長蛇,連刀桿上纏繞的黑白紋布也染成了暗紅,殘留的幾縷紅色長纓在腥味的朔風裡火樣飛舞,讓披頭散髮的陌刀手們顯得猙獰無比。   「五百步!」觀察兵對李嗣業大喊道。   「弩手!備箭!」   李嗣業舉起右手,耐心地等待著馬蹄聲的臨近。   「四百步!」   「弩!上弦!」隨著號令,弩手們把鐵弩朝下頂住地,藉助腳力,緊張而緩慢地拉滿了充滿張力的機括,並依照望山調整好角度。   「三百步!」   「弩!放!」 李嗣業的右手像刀一樣猛然下劈。兩千隻三棱箭頓時射出,整齊地匯成「嘣」地一聲。遠處的沙霧裡騰起許多團更濃重的煙塵,那是呼羅珊騎兵中箭落馬的痕迹。   「敵進二百步!」   強弩再次裝填的時間無法遏制敵騎的快速突破,接下來只能依靠威力較小的弓。   「弓手!上前!」   弩手從垛口後退,有些重傷者剛才上弦已拼盡最後的力氣,再也拿不穩沉重的弩機,就栽倒在了箭位上。來不及拖走倒地的人,弓手們直接就在傷者呻吟的身邊拉開了弓弦。   「一百五十步!」   這時,弓手們已經可以比較清晰地看到呼羅珊騎兵了。他們皆是深目高鼻、鬍鬚濃密而身材長大,頭戴圓椎鐵盔,內穿精良鎖子甲,外罩彩色布袍,跨下披甲大馬,手中森然長矛,威力和氣勢都不可小視。望著渾身黑甲包裹、鐵塔般奔騰而來的重騎兵,有一個年青弓手驚慌起來,連從背上的箭袋取出的箭也掉在地上。旁邊的老兵用胳膊碰碰他,遞給他手中箭,低聲笑道:「不要怕,死只是一瞬間的事」。年青弓手看他臉上竟然露出笑容,便點點頭深呼吸,緊緊咬住牙關。   「一百步!」   「弓手!滿弓!」   雖然平視過去只能看見第一線涌動的敵軍,但從沉重遲緩、震動大地的馬蹄聲里,李嗣業也已聽出足有上萬之眾。他知道,呼羅珊重騎兵人馬俱戴鐵盔面甲,只露雙眼和口鼻,全身柳葉連環鐵甲披掛至膝,防禦力和衝擊力都相當驚人,以唐軍的牛角弓,只有在五十步內才可能對其發揮作用。但這樣短的距離不可能實現弓隊和陌刀隊的換陣。這些久經戰陣的弓手們也明白這一點,只能對自己的命運報以苦澀的一笑。   「六十步!」   「五十步!」   「四十步!」   「放!」在箭雨騰空的一剎間,李嗣業幾乎同時發出了他最後一道號令,「陌刀手!攻!」   陌刀隊的駭人長刀如同驚雷,連鐵甲周身的重騎兵也在刀光中紛紛墜地。來不及脫離火線的弓手們也儘力在馬蹄踏下之前拔出佩刀,混亂而瘋狂地與黑雲壓頂的敵軍搏命。李嗣業雙手持刀,踉踉蹌蹌地沖了出去,幾乎和一匹猛烈突入的戰馬撞在一起。由於右臂受傷,他砍到馬胸,卻沒能劈透鐵片連綴的馬甲。馬上的敵人怪叫著舉起長槍,順勢刺向李嗣業,電光火石之間卻被另一柄陌刀砍翻下馬。李嗣業棄了陌刀,拔出腰間短刀撲到那個呼羅珊人身上,瞅准沒有面甲保護的眼睛猛紮下去。敵人發出的慘烈嚎叫,立即被淹沒在馬撞鐵擊的廝殺聲中。在西域的戰場上,唐軍的陌刀隊可謂聲名赫赫。推進如牆,舉刀如林,揮舞如龍,呼喝如雷,是被各國譽為「石山不破」的第一強兵。當其鋒者,人馬俱碎,觀其戰者,肝膽俱裂。在長過三米的陌刀陣面前,敵軍馬蹄翻飛,重甲累累,卻難以越雷池一步。   在陌刀隊的奮起逆擊下,連續三波重騎兵都戰至崩潰。但由於未及撤退的弓手摻雜其中,就使鐵板一塊的陌刀陣摻入了流沙,出現了隊形上的疏漏。接踵而至的最後一波呼羅珊重騎,從弓手位置衝出一條路來。陌刀陣開始被後續而來的洶湧奔馬沖開缺口。突入陣內的千餘名騎兵立即棄了笨重的長槍,改用飛斧、鐵棒和馬刀展開攻擊。高仙芝見情勢危急,即令後隊步軍手持橫刀、長矛接戰,激戰之下把突入本陣的敵軍也盡數消滅。   隨著阿拔斯騎兵撤退的背影漸漸消失在夕陽餘暉中,此日的苦戰終於落下帷幕。經過連續五天的交戰,阿拔斯軍隊死傷慘重,數萬附庸國炮灰軍大部份失去了戰鬥力,余者也是鬥志瓦解。就連核心精銳的呼羅珊重騎也折損近半,讓齊雅德心痛不已:這些可是橫行萬里、從呼羅珊一路打到埃及,一手締造了阿拔斯帝國的元勛部隊啊,也是主公阿布穆斯林的崇高地位的保障啊!   就這麼落魄地回去,阿布穆斯林會饒得了自己這個敗家子么?   齊雅德看著深沉夜幕,不免心情低落。這時,一名飛騎使者進入了軍營,氣喘吁吁地奉上一封書信。齊雅德一看是阿布穆斯林的手筆,趕緊拆信觀閱,頓時喜出望外:原來,阿布穆斯林早就使出了一招陰計,密遣使者遠赴草原,策動葛邏祿大首領反唐。葛邏祿人一直希望接手突騎施汗國的基業,但懾於大唐的壓力不敢造次。而阿布穆斯林向他承諾,只要聯手消滅了高仙芝的部隊,就承認他是中亞草原之主!   是繼續當大唐的跟班小弟,還是當阿拔斯王朝的平等盟友?是繼續蜷縮在草原的角落充當唐人的僱傭軍,還是挺直腰板成為整個草原的主人?   答案不言自明。   隨著怛羅斯戰事的膠著,阿拔斯援軍源源不斷,唐軍卻孤軍而戰,強弱之勢愈發分明。葛邏祿大首領早就對從征的將領下了密令:見機行事,若唐軍大勝就打秋風、撈油水,一旦戰事膠著,嘿嘿,就投靠。

隨著怛羅斯戰事的膠著,阿拔斯援軍源源不斷,唐軍卻孤軍而戰,強弱之勢愈發分明。於是葛邏祿大首領派遣密使對從征將領下了密令:既然唐軍難以大勝,就別怪咱反戈一擊!葛邏祿領兵酋長對高仙芝早就心懷不滿,現在得到大首領密信,當即決定反叛。當夜三更時分,葛邏祿軍突然鼓噪放火,四處騷亂。而唐軍經歷整日搏殺,都筋疲力盡、酣然而眠,此時驟然遇亂,無不倉惶愕然。高仙芝急忙率領諸將巡營鎮亂,但無奈葛邏祿人熟悉唐營布防情勢,已經切斷了唐軍騎兵和步兵的營地連接處,又派飛騎聯絡齊雅德出兵夾攻。高仙芝扼腕長嘆,眼睜睜看著前營步兵陷入敵軍包圍,卻已無力施救。他只能行壯士斷腕之舉,集聚了萬餘精兵,護衛著傷員且戰且退,突圍渡過怛羅斯河,向圍城的拔漢那軍營退去。   如果能和拔漢那軍會師,聚兵死守,也許還能等到北庭援軍抵達吧?到時候再決一死戰,說不定還能翻盤!高仙芝正面色鐵青地思索著,突然望見前方火光衝天,原來拔漢那軍將領聽說葛邏祿人反叛、唐軍敗退,被嚇得魂飛魄散,竟然自己焚燒了營地,棄圍逃竄而去。他這一逃,讓怛羅斯城裡的侯梅德部隊如釋重負,於是也傾巢而出堵截唐軍。   這一來,高仙芝已成孤軍而前後受敵,斷然難以堅守。更何況葛邏祿軍敢於陣前倒戈,必然也在碎葉草原的老窩舉起叛旗、狙擊北庭援軍了。絕境之下,連無畏的猛將李嗣業也進諫立即退兵,以能保全安西骨血。高仙芝長嘆一聲,只得率領敗軍匆匆東退。   7、殊途同歸的結局   冰雪覆蓋的山間,星光黯淡,殘月高懸。從恆羅斯落敗的唐軍和拔漢那軍艱難撤退。人馬塞道,傷員眾多,如此遲延,怎能擺脫追兵?此時西北方向朔風來襲,愈發猛烈,摧折著眾人僅剩的一點精氣。恍惚間,高仙芝似乎聽見一些其他的聲響,好像遠處洪水漫堤而來。他警覺到,這應該是阿拔斯軍和葛邏祿人的追兵吧。橫行西域的高仙芝部隊,難道就要這樣全軍覆沒了嗎?唐軍的將領們不得不思考這個殘酷的問題。史載李嗣業親手揮舞大棒,擊殺堵塞路途的拔漢那士卒,方才開闢出一條通道來,而對於重傷難行的軍士,也只能棄於道旁,讓他們聽天由命了。這種無奈之舉,在道義上畢竟說不過去,一位叫段秀實的低級軍官憤然責道:「憚敵而奔,非勇也;免己陷眾,非仁也」。李嗣業辯解道:「敵軍正在迫近,如果不這樣做,大家都無法活著出去!這個道理你不明白嗎?」   「生死與共,不棄袍澤,這難道不是最大的道理嗎!」   段秀實說的這個道理,大家都明白。李嗣業默然無語,統帥高仙芝心中亦是慘然。他少年得意,一生傳奇,從部伍小卒百戰積功而為方面統帥,其間縱橫萬里西域,戰必勝,攻必取,今番若非突厥雜種葛邏祿人陣前倒戈叛變,又豈有如此慘敗?!這些傷痕遍體的傷兵,都是多年追隨他馬蹄所向的兄弟,一朝棄之,何異禽獸!然則新遭大敗,安西精兵折損過半,若再不能保存所餘氣血,將來若是阿拔斯軍乘勝席捲而東,吐蕃人再趁火打劫,到時靠什麼抵禦?一死一生,以亡續存,死者固不瞑目,生者亦未必體悟。艱難決斷和身後毀譽,也只可由統帥一人承擔了。   高仙芝心下想起《詩經.秦風》,詩曰:   豈曰無衣?與子同袍。王於興師,修我戈矛。與子同仇。      豈曰無衣?與子同澤。王於興師,修我矛戟。與子偕作。      豈曰無衣?與子同裳。王於興師,修我甲兵。與子偕行。   於是高仙芝凄然回道:「昔日名將白起死於秦王猜忌,臨死曰『我固當死。長平之戰,趙卒降者數十萬,我詐而盡坑之,是足以死。』今日我之罪孽亦當有報應也。」蒼天感應,一語成讖,四年之後安史之亂爆發,高仙芝受命守潼關,竟也被玄宗皇帝賜死。   短促而慘烈的恆羅斯戰役就此落下血色的帷幕。從表面來看,阿拔斯軍隊苦戰慘勝,把唐軍逼退出了帕米爾高原以西的中亞地區。西方歷史學家巴托爾德就認為:「這在中亞歷史上無疑是意義非常重大的一次戰役,因為它決定了是中國文明還是阿拉伯文明將在這一地區佔主導地位的問題。」但從更廣闊的視野來看,一次戰役的成敗絕不能左右兩大帝國的博弈結局,正如歷史學家王小甫所言:「怛邏斯戰役只是唐朝與大食之間的一次遭遇戰,因為戰後大食並沒有乘勝東進……戰後唐在西域仍然保持相當的勢力……唐代西域政治關係史的真正轉折點是在安史之亂爆發的公元755年」。白壽彝也認為:「怛羅斯戰後,安西的實力仍是不可低估。而封常清討大勃律一役,尤可見唐在西方之勢力仍然存在……唐朝勢力退出中亞決不是因為怛羅斯戰役。它是由唐朝國內形勢決定的,可以說是安史之亂的直接後果。」   可作佐證的是,戰後的六年,每年均有阿拔斯使臣來訪大唐,雙邊關係並未因為這次遭遇戰而惡化。大唐帝國和阿拔斯帝國確定了勢力均衡的局面,以帕米爾高原為界各治東西,葛邏祿人則成為緩衝區碎葉草原的統治者。   值得一提的是,怛羅斯戰役的對決者們竟然有著殊途同歸的不幸命運,也算是天意弄人。高仙芝就不用說了,因為怛羅斯戰敗被召回長安擔任閑職,後來冤死於安史之亂。阿拔斯一方的主將阿布穆斯林、齊亞德也沒落得好下場。話說阿布斯林得意忘形、野心膨脹,在怛邏斯戰後的第二年就悍然公開反對帝國新任哈里發曼蘇爾,完全不把中央權威放在眼裡。公元753年,他公然率領呼羅珊軍隊前往麥加朝聖,並自命為帝國朝聖長官。曼蘇爾是阿拔斯王朝數得著的英主明君,他完全抄襲了《三國演義》里王允殺董卓的套路,先是教唆怛邏斯之戰的頭號功臣齊亞德反叛阿布.穆斯林,導致齊亞德戰敗被殺,呼羅珊軍團因內訌而實力大減,然後在公元758年即怛邏斯戰後的第七年,以陞官之名誘殺了來京耍酷的阿布穆斯林。據阿拉伯史書記載,曼蘇爾仰天大笑:「阿布穆斯林死了,世界上再沒有和他一樣頑強的人了。從今以後,我才算是真正的哈里發!」   高仙芝和阿布穆斯林,這一對冤家對頭,竟然都被自己的君主所殺,不知黃泉相見,是否也會握手感嘆命運無常呢?!

關於命運無常的感慨,不僅是高仙芝和阿布穆斯林的喟嘆,也是一位叫杜環的戰俘的寫照。出身關中世宦之家的杜環,家族可以稱得上光華燦爛。雖比不上朝廷敕封的「崔李鄭王」等一等高門,京兆杜氏承接諸代餘澤,在大唐也算得上尊貴的上等士族之家。杜環的叔叔杜佑曾任宰相、封岐國公,還寫下了巨著《通典》,而杜佑的孫子就是大詩人杜牧。   但儘管生於書香高門,成年之後的杜環卻效仿班超投筆從戎,來到萬里之外的安西都護府從軍。當然,在崇尚軍功的唐朝,從軍也是充滿前程和榮譽的正途。文以載道,武以安國,世代書香的杜氏一族,如果能實現文武雙全,無疑是大有裨益的。杜環進入安西幕府後,被任命為撰寫軍令奏章的隨軍書記,但這個職位卻讓他很失望。投筆從戎的他是想成為一名真正的軍人,向刀劍叢中尋找夢想,卻不想做一個換湯不換藥的刀筆吏。每當他將前方戰報整理成文,寫出一篇篇華麗精彩的奏章時,總會對著這些文字出神,幻想自己也躍馬其間。   沸騰著年輕之血的杜環,渴盼著人生的傳奇,很快就如願以償,幸而不幸地遇到了那場宿命的戰爭:天寶十年(公元751年)的恆羅斯戰役。怛邏斯戰役中,因為被葛邏祿叛軍截斷歸路,或是因傷病而滯留戰場的唐軍士卒,大概有幾千人成為戰俘,杜環就是其中的一員。他們隨同呼羅珊軍團西退回到波斯。一路上俘虜的旅程無比艱辛:   烈日炙烤著大漠,白骨就是大漠的唯一路標。這些形態各異的骨骸向著各自的方向,似乎還在倔強地向前爬行。杜環相信,每一次死亡都埋藏了一個故事,他們是遭遇了沙暴或沙盜的商賈,或是不知喪命於何場戰役的士兵,還是流放途中精疲力盡的犯人呢?無論是誰,他們在死前都曾努力前行,為的是遠方的財富、炊煙、泉水或是女人?   而夢想破滅、屈辱被俘的自己,卻依然努力前行,又是為的什麼呢?   為的就是能生還故鄉,再見親人。在經歷了最為壯闊的夢想、最為殘酷的恥辱之後,人都會回歸到最為簡單樸素的念頭吧:那就是回家。   杜環,忍辱偷生吧,因為你戰鬥過了;被俘絕不是你無法背負的恥辱,而是你為祖國戰鬥過的憑證。杜環,一路走好!   杜環在筆記《經行記》中記道,他們途經撒馬爾罕,到達阿拉伯帝國東方省首府馬雷(今土庫曼首都),被整編入阿拉伯呼羅珊軍團。公元758年,杜環所在的呼羅珊軍團被調往阿拔斯帝國腹地,負責督建帝國新都巴格達,這一年也成為了巴格達的始建元年。在工地上他遇到了幾位同為俘虜的中國人,其中有「漢匠起作畫者,京兆人樊淑、劉批;織絡者,河東人樂隈、呂禮……」;公元760年,杜環隨軍前往帝國北非行省平叛,大軍途經敘利亞,來到耶路撒冷,並在著名的阿克薩清真寺受到哈里發曼蘇爾的接見。隨後,杜環繼續隨軍來到埃及亞歷山大港,先後轉戰埃及、衣索比亞、利比亞,摩洛哥和突尼西亞。因為苦戰有功,叛亂平定後,杜環得到了哈里發曼蘇爾恩准,在紅海邊搭上開往中國的商船,一路歷經紅海、印度洋,穿越馬六甲海峽進入南海,終於在公元762年的陽春季節,登陸廣州港,結束了長達十一年之久的漫長漂泊。   他終究沒能實現當初從軍的夢想,甚至未能在榮耀之路上邁出一步;回國後的他也是默默無聞地度過餘生,連所著的《經行記》也早已散佚。略可安慰的是,他的叔叔杜佑寫下了巨著《通典》,為他留下了些許痕迹:「族子環隨鎮西節度使高仙芝西征,天寶十年至西海。寶應初因賈商船舶自廣州而回,著《經行記》。」《通典》中還摘錄了《經行記》的一千五百餘字。   與那麼多魂歸異域的同袍相比,畢竟劫後餘生、重返祖國的杜環,對這一千五百個字,應該會說一聲:足矣。   當年意氣風發的青年才俊,如今已是歷經滄桑的中年男人。當杜環再次看見長安城時,他他終於叫出聲:「啊……」,隨即一頭跪倒在地,聲嘶力竭地嚎哭起來。   他眼中的長安城,已不是那個壯麗巍峨、流光溢彩的天堂之城,處處殘桓斷壁,人人面露憂急,完全是一幅飽受戰火摧殘的蕭條之狀。他更驚訝地聽聞,高仙芝、封常清、李嗣業諸位大人,竟然都已死在帝國腹地的戰爭中!   原來,就在他漂泊異域的這些年裡,大唐帝國爆發了一場規模空前的慘烈戰亂:安史之亂。

推薦閱讀:

吉爾吉斯斯坦美不勝收的金秋時節
哈薩克共和國武裝力量
塔吉克武裝力量

TAG:中亞 | 競爭 | 大國博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