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軾│世界文化史上當之無愧的「英雄人物」
06-07
蘇軾的肉體雖然會死,他的精神在下一輩子則可成為天空的星、地上的河。...東坡懷古今吊蘇趙銀芳「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宋神宗元豐二年(1079年),蘇軾因「烏台詩案」獲罪,此後被貶謫至黃州(今湖北黃岡)做檢校尚書水部員外郎,充團練副使,一呆就是四年多。在此期間,他多次登上赤壁磯憑弔古先賢遺迹,面對滾滾逝去的長江之水,仰羨英雄豪傑建功立業,慨嘆自己功業難成、華髮早生的人生境遇。情動於中而形之於文,《念奴嬌·赤壁懷古》《前赤壁賦》《後赤壁賦》等壯麗篇章記錄了他此時的心跡。居黃州期間,蘇軾生活清苦,衣食無有著落,日子過得非常窘迫。友人馬正卿於心不忍,便向黃州州府要來已經荒蕪的五十畝軍營舊地給他種。這件事情,《東坡八首(並敘)》中有記載:余至黃州二年,日以困匱,故人馬正卿哀余乏食,為於郡中請故營地數十畝,使得躬耕其中。地既久荒為茨棘瓦礫之場,而歲又大旱,墾闢之勞,筋力殆盡。釋耒而嘆,乃作是詩,自愍其勤,庶幾來歲之入以忘其勞焉。這塊地原不是耕地,開墾起來尤其辛苦,地旱天不雨更是令人心焦,但蘇軾常常和鄉間野老一起在田裡赤腳耕作,忙得不亦樂乎,「種稻清明前,樂事我能數」(蘇軾《東坡八首(並敘)》)、「東坡有奇事,已種十畝麥」(《陳季常見過三首》)等詩記錄了他面目黝黑地在這塊地上種稻、種麥、種竹、種棗、桑、茶……他甚至還疏浚了一口廢井,引來了清泉。冬天農閑時,他還在此蓋了一座房子,並詩意地取名「雪堂」(《雪堂記》《次韻孔毅甫久旱已而甚雨三首》)。德國詩人荷爾德林說:「人充滿勞績,但還詩意地棲居在這片大地上。」蘇軾用自己勤勞的雙手和聰慧的大腦把這麼一塊荒無人煙的廢地打造成了面朝大江、春暖花開的物質和精神的雙重棲居地,捉襟見肘卻腳踏實地地活著,生動地實踐著「窮則獨善其身,達則兼濟天下」(《孟子·盡心上》)的箴言。因這塊荒地在黃州郡城舊營地的東面,旁邊又是丘陵,形狀如坡地,蘇軾便呼之為「東坡」,自己也搖身一變為「東坡居士」。自此,「蘇東坡」這個稱謂便誕生了。當然,這裡的居士不再具體指在家修行的佛門中人,而是寄予了蘇軾這位文人雅士的高潔志向。此外,這稱謂和白居易也有淵源。南宋洪邁《容齋隨筆》亦云:「蘇軾號東坡,詳考其意,蓋專慕白樂天而然。」此話怎講?原來,白居易正是蘇軾推崇的偶像之一,他曾遍讀樂天作品,字裡行間以追慕樂天為榮,如「暇日讀《樂天集》」(蘇軾《東坡志林》)、「我甚似樂天,但無素與蠻」(蘇軾《次京師韻送表弟程懿叔赴夔州運判》)、「樂天夢得老相從,洛下詩流得二雄。自笑索居朋友絕,偶然得句與誰同」(《讀樂天集戲作五絕》)、「樂天種竹自成園,我亦牆陰數百竿」(同上)。而且,早於蘇軾二百餘年光景的白居易也有塊叫「東坡」的寶地。白居易曾因「武元衡遇刺案」受到牽連,先被貶至江州(今江西九江),後量移忠州(今屬重慶),這塊地就是他在做忠州刺史時和民眾一起植樹栽花之處,他曾反覆吟詠,雖然此「東坡」非彼「東坡」也。如下面這首詩:步東坡白居易朝上東坡步,夕上東坡步。東坡何所愛,愛此新成樹。種植當歲初,滋榮及春暮。信意取次栽,無行亦無數。綠陰斜景轉,芳氣微風度。新葉鳥下來,萎花蝶飛去。閑攜斑竹杖,徐曳黃麻屨。欲識往來頻,青蕪成白路。北宋嘉祐二年(1057年),蘇軾弟兄雙雙考中進士後,其母不幸仙逝,兩年後他們守喪完畢,隨父蘇洵且行且吟,重新奔赴汴京(今河南開封),途中經過忠州,一家人專門下船到此一游,想必會有白居易的原因。土地是大自然對人類最好的饋贈,也是我們最忠實的朋友。你對它付出,便收穫滿滿,包括糧食、蔬菜、水果和花的芬芳……如若棄之不用,便是一片荒蕪,顆粒無收。黃州的東坡對蘇軾來說,不僅僅具有觀賞作用,更多的是生活的來源和困境中的真誠回饋,也是他困頓心靈的療傷之所。在蘇軾眼裡,東坡是他,他也是東坡。自此,這個低到塵埃里、沾著泥土清香的名字再沒有離開過他,伴他到朝廷廟堂,也至天涯海角,見證了他在世時的波瀾壯闊、起起伏伏和逝世後的流光溢彩。蘇軾的一生風波不斷,最烏龍者莫過於這「烏台詩案」。對於這起歷史上有名的文字獄,正史中是這樣記載:徙知湖州,上表以謝。又以事不便民者不敢言,以詩托諷,庶有補於國。御史李定、舒亶、何正臣摭其表語,並媒糵所為詩以為訕謗,逮赴台獄,欲置之死,鍛煉久之不決。神宗獨憐之,以黃州團練副使安置。軾與田父野老,相從溪山間,築室於東坡,自號「東坡居士」(《宋史》卷三百三十八)。「木秀於林,風必摧之」,蘇軾才華橫溢,自然遭眾小人嫉妒,何況他為性情中人,坦蕩自然地抒發真性情,容易予人以口實,御史李定、舒亶、何正臣等人便收集其隻言片語、斷章取義,羅織罪名欲致之於死地,為此,朝野嘩然,上上下下紛紛為蘇軾求情,連早已罷相退居金陵的政敵王安石亦不計前嫌,上書勸神宗「聖朝不宜誅名士」,再加上神宗愛才,蘇軾才幸免於難,此時的他在牢獄裡已經禁閉了百三十日之久。雖雲蘇軾天賦異稟、才華橫溢,但是他能從偏於一隅的四川眉山山野之中走向京城,「學而優則仕」,應試中舉登上大宋廣闊的政治舞台與皇帝的厚愛和提攜是分不開的,對此,他心懷感恩。不過,此時此刻,他清醒地意識到,政治對手和小人們向自己發起了猛烈的攻擊,哪怕有百張口都難辯自己的忠心與清白。他惶恐至極,覺得自己命懸一線,難逃青山埋骨的結局,對家人充滿了牽掛。元代陳秀明《東坡詩話錄》中記載了一個送魚的故事,這段令人哭笑不得的插曲是說,蘇軾被押往汴京時,只有其長子蘇邁長途奔徙陪在身邊,這對父子便約定,囚禁時如果沒有壞消息就天天送蔬菜和肉類即可,若有不測,就改為送魚。沒想到,蘇邁有天去汴京附近的陳留覓糧,委託親戚送飯,不慎忘了叮囑此事,親戚就隨意送了一條紅燒魚給蘇軾,蘇軾頓時驚慌不已,才有了之前的絕命詩,而且這詩還傳到了皇上耳朵里,神宗讀完之後心疼蘇軾,便藉機寬釋了他。其實,蘇軾的悲慘遭遇豈止這一次,終其一生,他都在披荊斬棘,雖然也曾擔任禮部尚書、兵部尚書等要職,擔任起居舍人、侍讀等職時和皇帝也近距離接觸過。但他人生的大半時光,不是自請出外為官,就是處在被貶謫的路上,垂垂暮年還被遠貶至當時的儋州(今屬海南)。連他自己都這樣說:「心似已灰之木,身如不系之舟。問汝平生功業,黃州惠州儋州」(蘇軾《自題金山畫像》)。元符三年(1100年)哲宗駕崩,徽宗繼位,大赦天下,蘇軾也被赦免,並被提舉為成都玉局觀,但此時的他已是百病纏身,於建中靖國元年(1101年)七月逝於常州歸途,結束了他66年的人生歷程,一個多彩多姿的生命戛然而止。「太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雖久不廢,此之謂不朽」(《左傳》)。中國傳統文人慣於追求「三不朽」的人生境界,蘇軾也不能免俗,但是他始終堅持自己的主張,說話、做事「不識時務」,鄙視司馬相如等取媚於權勢之人。《宋史·蘇軾列傳》里記載了這樣一個故事,蘇軾10歲時,其母程氏教其讀書,讀到《後漢書·范滂傳》中范滂慷慨赴死之時,其母唏噓感慨。蘇軾當時就問母親,如果我也做了范滂那樣的人,母親同意么?程氏修養也很好,回答很乾脆,她說:「你能做范滂,我為何就不能做范母呢?」范滂的母親也是開明之人,她鼎力支持兒子的選擇,說你既然有了好的名聲,再求長壽是很難的,家中還有兄弟,身後事不必牽掛。可見蘇軾心中儒家思想根深蒂固。「立言」方面,蘇軾更是當之無愧,大筆振迅,是引領文壇的領袖人物。蘇軾之前的文壇領袖歐陽修見到蘇軾的文章後即讚歎道:「吾當避此人出一頭地」(《宋史》卷三百三十八)。如今,我們常說的成語「出人頭地」就源於此。宋神宗趙頊說:「白有軾之才,無軾之學。」王國維亦云:「三代以下之詩人,無過於屈子、淵明、子美、子瞻者。此四子者,若無文學之天才,其人格亦自足千古。故無高尚偉大之人格,而有高尚偉大之文章者,殆未有之也。」(王國維《文學小言》)當然,蘇軾的思想不僅限於儒家,接觸佛道亦早,當他遊歷各處,歷經生死考驗之後,佛道的種子也便在心中開了花。這種儒釋道交濟的狀況體現在他的作品裡。蘇軾流傳至今的文學作品有4200篇文,2700多首詩歌,400餘首詞。不僅數量多而且質量高。唐宋八大家裡,他家就佔了三個。詩歌方面,他和黃庭堅並稱「蘇黃」,建立了不同於唐詩的宋調。蘇軾是宋詞改革的關鍵人物,為詞的發展指出向上一路,與辛棄疾並稱「蘇辛」,其藝術風格上的「豪放」氣吞山河,南宋劉辰翁在《辛稼軒詞序》中云:「詞至東坡,傾盪磊落,如詩如文,如天地奇觀。」錢鍾書說:「李白以後,古代大約沒有人趕得上蘇軾這種豪放。」此外,蘇軾在書法上名列「宋四家」之首,繪畫、中醫、美食……全面開花,是一個天才型人物。蘇軾用人格和作品為中國知識分子塑造了一個精神家園,千百年來,數代文人雅士在他這裡找到了人生的支點。在近現代琳琅滿目的蘇軾傳記資料中,久負盛名的非林語堂《蘇東坡傳》莫屬。這是林語堂在美國時用英語寫就的作品,所以,這本書有一個有趣的英文名字叫The Gay Genius: The Life and Times of Su Tungpo。林語堂之所以寫這本書除了我們現在常說的傳播中國文化這樣堂皇的理由,還有一個原因,就是蘇軾是他的心中最愛。背井離鄉,遠赴重洋之際,林語堂的行李里沒有忘記帶上「幾本蘇東坡所作或者和他有關的古刊善本書」(林語堂《〈蘇東坡傳〉序》宋碧雲譯),以便和遠在異國他鄉的自己漂泊而孤獨的靈魂做伴。林語堂痴迷於蘇東坡,並將之傾瀉到《蘇東坡傳》中,書寫經典的同時也成就了另一經典,「The Gay Genius」是他賦予蘇軾的最高的評價,他這樣闡釋道:我們未嘗不可說,蘇東坡是個秉性難改的樂天派,是悲天憫人的道德家,是黎民百姓的好朋友,是散文作家,是新派的畫家,是偉大的書法家,是釀酒的實驗者,是工程師,是假道學的反對派,是瑜伽術的修鍊者,是佛教徒,是士大夫,是皇帝的秘書,是飲酒成癖者,是心腸慈悲的法官,是政治上的堅持己見者,是月下的漫步者,是詩人,是生性詼諧愛開玩笑的人。可是這些也許還不足以勾繪出蘇東坡的全貌。我若說一提到蘇東坡,在中國總會引起人親切敬佩的微笑,也許這話最能概括蘇東坡的一切了(林語堂《〈蘇東坡傳〉序》張振玉譯)。蘇軾在世時已是天下名士,聞名遐邇,作品也已傳至國外。但他在吟誦「故國神遊,多情應笑我,早生華髮」的時候大概不會想到,自己的生命力是那麼長久,在他生命消逝之後的這近千年時光里,他的人格和作品一起激蕩起萬丈光芒,綻放出了令國人乃至全世界公民都仰慕的光彩,成為世界文化史上當之無愧的「英雄人物」。近千年後,詩人余光中在自己的《大江東去》詩中寫道:「大江東去,浪濤騰躍成千古……赤壁下,人吊髯蘇猶似髯蘇在弔古。」林語堂說,蘇軾的肉體雖然會死,他的精神在下一輩子則可成為天空的星、地上的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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