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詩閑讀:「敏捷詩千首,飄零酒一杯」
李白和杜甫的友誼是不對等的。老實的杜甫一生把李白當作偶像,同時也當成可以心靈互通的摯愛,可是李白並不這樣認為,他基本上把杜甫當作早年相遇的一位過客罷了。兩人相識相交的過程是這樣的:天寶三年(公元744年),那年杜甫還在洛陽給富人做幕賓,當年3月,李白離開朝廷,4月途經洛陽時兩位詩人相見,之後同往開封、商丘遊歷,次年他們又共同遊歷山東各地(中間還有另一位詩人高適),沿途他們同吃同住,一邊遊歷,一邊賦詩作歌,親如手足。但是兩人山東一別之後,李白和杜甫一生再也沒有相見。李白決定相忘於江湖,杜甫卻念茲在茲,思念不已。因為根據李杜二人現存的詩作統計:杜甫現存的1440餘首詩中,有15首是寫給李白的,其中專門寄贈或懷念李白的有十首,詩中提到李白的有五首;而在李白現存的近千首詩中(略少於杜甫),但僅有四首是有關杜甫的詩。
(李白和杜甫的交往)
艱難苦恨(我以為這四個字形容杜甫的一生很合適,他是真正的「男兒生不成名身已老」的詩人)的杜甫到了晚年還寫了十多首詩懷念跟李白曾經的友誼,僅從詩題來看,就有《夢李白二首》、《冬日有懷李白》、《天末懷李白》、《不見(近無李白消息)》、《春日憶李白》、《寄李十二白二十韻》等,感情真摯躍於紙面,像一位多年的老友的懷念。李白呢,據說李白晚年有一首懷念或提及杜甫的詩(也有學者認為可能有作品,只是散佚了),就算有,也是極少的創作量,感情外露的李白如果真的想念杜甫,他不會只用一首詩懷念杜甫。數據最有說服力,顯然,杜甫對於這段友誼投入的更多,跟他相比,李白「薄情」多了。今天我們就來讀一首老杜懷念李白的詩《不見》,全詩如下:
(李白杜甫在山東的分別)
不見李生久,佯狂真可哀。世人皆欲殺,吾意獨憐才。敏捷詩千首,飄零酒一杯。匡山讀書處,頭白好歸來。
這首詩寫於剛剛客居成都不久,這時候的杜甫,生活才剛剛穩定下來,連草堂的建築費和生活資料也是跟朋友不斷討來的,自己的茅屋也常常因為風雨吹破,但就在這樣的生活狀態之下的杜甫,輾轉得悉李白在流放夜郎的途中獲釋,李白當時因為在安史之亂末期站錯了隊伍,在複雜的局面之下,一些人叫嚷著要將「亂臣賊子」李白處以極刑。但總算平安獲釋了,杜甫一心的關切,於是有了此詩。
自745年兩人在兗州分手,李杜二人已經有15年沒有見面了。這的確是足夠「久」了。開篇的第一句,如果寫成久不見李生,是平鋪直敘,而老杜不這樣寫,他把「久」字放在了最後,這一倒裝句強調,突出了時間之長。李白的「狂」,是他自己說的,他說「我本楚狂人」(《廬山謠寄盧侍御虛舟》),但杜甫真的懂得李白,他知道李白的「狂」也只是「佯狂」,他只是借吟詩縱酒,笑傲公侯以狂放不羈的態度來抒發濟世而不得的悲憤心情。一個有著遠大抱負的人不得不「佯狂」,這是李白無可奈何的選擇,這也正是李白的悲哀。
(李白與杜甫)
頷聯的「皆欲殺」和「獨憐才」,正是杜甫跟天下人的態度的對立,杜甫憐李白的才,當然不只是憐李白的詩才,更多的是李白未得施展的政治才能。在這一點上,杜甫是跟他相通的,杜甫的「左拾遺」雖然是個很重要的官職,但實質上,杜甫卻從來沒有獲得過真正的報國機會,因此,杜甫的失落、失意跟李白是相通的。
杜甫跟李白都是一離長安再不歸來的清高人,在那個時代,他們都不能既清醒又安安穩穩地活著,他們註定要吃苦,也註定不得意,註定不能騰達。因此,杜甫成了那位以懷念好友來安撫自己內心的人,他是這樣的性格內向的人,李白不這樣,他外向曠達,他的方法是縱情詩酒,尋仙訪道,遊歷名山大川。
(雕塑:李白和杜甫)
「敏捷詩千首,飄零酒一杯」,是李白一生的寫照,一生縱意詩酒,一生飄零江湖,李白的人生,是詩意滿滿的一生,也是飄搖悲歌的一生,這其實也是杜甫的一生,只不過他不像李白那樣瀟洒,他既寫李白的不幸,也寫自己的不幸,從某種程度上來說,這是時代的悲劇,只不過,這兩位摯友,是悲劇中較為顯眼的角色。當然,老杜在記敘李白的一生時,他也顯露了自己對摯友的綿綿思念。因此,他在末句又勸李白,「匡山讀書處,頭白好歸來。」如果你老了,就回老家吧,這裡是你年少時讀書的地方(匡山)。杜甫在李白的身上看到了自己的投影,所以他感同身受,李白比杜甫要大12歲,這在那個時代,算是一輩人的差距,李白並不知道在遙遠的成都,一個比自己小一輩的人與自己靈犀相通,他仍然在江湖遊盪……因此,杜甫寫詩懷念李白,勸他回歸平靜的生活,李白卻沒有寫詩懷念杜甫,他們的友誼並不對等,對於李白,杜甫在仰望的同時還引為心靈摯愛,而對於李白,杜甫只是那位曾經在山東道上共同醉過、樂過的一位詩友,或許曾經心靈相通,但也只是曾經,杜甫在李白的生命里,杜甫畢竟仍是過客。
或許,李白在人間從來沒有真正的朋友,他是神仙。
(【唐詩閑讀】之48,圖片來自網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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