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平:作為女權主義者的我

長平,資深的媒體工作者和媒體管理者,曾先後任《成都商報》編輯部主任、《南方周末》新聞部主任、《外灘畫報》副總編輯、《南都周刊》副總編輯、執行總編輯兼總主筆。現就職於南都傳播研究院。他同時也是一位活躍的時事評論專欄作家,在多家知名媒體開設專欄,發表了大量時事評論文章。他曾經說,與其說時評是一種寫作,不如說是一種行動。曾有人這樣評價他的風格:「從容淡定,聲色俱斂;靜觀幽微,發乎情理。似乎遊離事態之外,卻又無不深臨現場。節制的文鋒,良知的重量,在這個話語過剩的時代,以寥寥數語之豐、字字珠璣之功,將那些行於茲而不堪其重的靈魂俘獲。」 他曾獲得《南方周末》年度致敬專欄作者等榮譽。 長平的職業生涯曾幾遭頓挫,2001年,他因對「張君案」的報道而失去在南方周末社的工作,2008年,他關於西藏騷亂的一篇招來網路上的狂熱圍剿,最終導致他離開南都周刊社。就在最近,他突然接到通知:《南方都市報》和《南方周末》都將不再發表他的任何文章。在中國當代言論自由史的晦暗中,他的遭遇雖非個別,卻相當典型。 長平謝絕關於這樁最新公案的採訪,女聲的訪談也不直接涉及這一事件。如他自己所說,女權主義從未給他帶來過什麼「好處」,儘管我們希望表達對這位難得的同道者的支持,但支持的力量確實是微不足道的。本次訪談的主要目的,是展示一份男性親近和尋求女權主義的真實成長樣本,並希望讀者能夠看到,一位富有正義感的知名媒體工作者,也有認同女權主義的另一面,而且這另一面已經深深融會於他的媒體實踐及批判性的媒體思考中。

※語錄 從接觸女權主義理論到認同自己是女權主義者,這經歷了一個漫長的過程,十多年中我都是獨自在暗夜中摸索。女權主義讓我更理解婦女的境遇,它給了我思考和反省的工具,也滿足了我的公平正義感。掌握其他男人所不知的知識,這讓我有一種優越感。 說「我是一個女權主義者」並不是什麼異常的事。2006 年之後,我開始認識到認同某種身份是一個有意義的姿態。這是我對女權主義舉手之勞的貢獻。媒體權力和媒體管制是一個硬幣的兩面,原因都是媒體是體制的一部分——狹義的政治體制和廣義的男性體制。「媚俗」這個詞已經被用壞了,單就它的本義而言,仍然可以用於批評大眾媒體對政治、男性、市場這三種權力的諂媚。

時間:2010 年8 月27 日地點:廣州採訪:女聲電子報

※成長 在當時男女平等是主流的觀念,但非常空洞,關於什麼是平等、怎樣才能平等,這些知識極其貧乏,基本沒有解釋。如果沒有接觸女權主義理論,在精神世界中就會有一大片空白——正如很多男性作家和媒體人一樣。 婦女權益本來就是一種體制內的話語,男女平等、婦女解放,這從來都有合法性。但在媒體和學校里,婦女權益從來都是被當作成就來報道和宣傳,你看到的都是過去不好、現在好;過去沒有、現在有,這讓你在成長中一直為這個制度自豪。 在當時男女平等是主流的觀念,但非常空洞,關於什麼是平等、怎樣才能平等,這些知識極其貧乏,基本沒有解釋。 當時的宣傳中有一種「文學性」的傾向,以同情口吻將婦女的遭遇歸因於傳統的、「封建」的觀念沒有清除乾淨,文學作品和電影里會表現婦女的悲慘命運,採用同樣的解釋,而同情就是結尾。 作為一個文學青年,我自己也寫過這樣的小說:一個姑娘沒有機會上學,一起玩的男孩上學去了,他很喜歡她、同情她,拿書給她看,這女孩珍藏著這本書。但她嫁人後,卻把書毫無意識地撕了給孩子擦屁股。這種虛構里沒有男女平等的角度,我關心的是命運壓迫對人的粗鄙化,「少女情懷」的被洗劫。還有一種教育就是來自朱德《我的母親》那樣的課文:傳統女性是偉大的,她們為人類付出了艱辛的勞動,是值得讚美的,而我們很多人忽略了。「勤勞的母親」是一個歷久彌新的作文題目,從小學到大學,我也寫了一次又一次。我母親也扮演了類似的角色,她理所當然地包下一切家務勞動,忙得沒有時間吃飯。我的父親的衣服髒了,他自己不在乎,我母親在乎:「別人會以為你的老婆很懶,不給你換衣服。」但母親也會一再強調,她因為是女孩而被剝奪了上學的權利。她一直給我們講,她的小學成績很好。雖然她把失學的原因歸為父母早逝,但她顯然覺得自己本來應該有上學的權利,這給我留下很深的印象。 在農村,夏天男人不僅穿短褲,甚至可以穿內褲,而女人連較短的褲子都不能穿,更不能穿裙子,那是違反傳統習俗的。但我母親就會穿,把它當作城裡人的時尚,也給我妹妹穿。我的家庭中沒有重男輕女,而是「重女輕男」,妹妹是獨生女,極其受寵,這個不知道怎樣解釋。父母對妹妹的寵愛讓我感到女孩的體驗是重要的。但我奶奶——更傳統的婦女,對這事是極其反感的,她認為女孩不應該得到這種寵愛。 上世紀80 年代,我和很多人最崇拜的明星是劉曉慶,她有一種反叛:「做女人難,做名女人更難」,她演了一些有意識地呈現人和女人的本能和慾望的電影,比如《原野》和《慾望的金蘋果》,「慾望的金蘋果」是那時評論界的一個流行詞。 80 年代的文化熱潮自然地帶來了各種西方理論,也包含著女權主義。當時的人們尋求思想上的突破,一方面認識到應該更加重視人和女人的個體權利,一方面把女人的命運描述為男性鬥爭的工具。當時把從《紅高粱》到《菊豆》的那些張藝謀電影,都理解為以慾望、本能、野性為力量的反叛,而沒有意識到它們在很大程度上藉助甚至利用了女人。 大學畢業的那年,我讀到《第二性》,它帶給我顛覆性的全新知識,從書的名字開始,還有「女人不是天生的,是被塑造的」那句名言。波伏娃的著作有一種既不同於男性寫作、也不同於傳統女性寫作的「女性氣質」。她關注女性的經驗和內心生活,但不柔弱「優雅」,有一種敏銳的哲學的思辨力。 如果沒有接觸女權主義理論,我就不會知道有《為女權辯護》、《女人的奧秘》、《性政治》這樣的書,也不會理解和認真對待一些男性思想家的主張,比如穆勒寫的《婦女的屈從地位》,更不會批判性地閱讀盧梭的教育論。我會以為這些思想家根本就不存在,在精神世界中就會有一大片空白——正如很多男性作家和媒體人一樣。

※尋找 第四次世界婦女大給我帶來極大的震動。 原來有「女性缺失」這樣一種病,像記憶缺失,她們不在,卻絲毫不被知覺。 95 第四次世界婦女大會給我帶來極大的震動,其程度不亞於後來北京奧運會對某些人的震動。和奧運會一樣,當年的世婦會被當作一個中國與國際接軌、走向世界的象徵,但它帶給我的喜悅與此無關。關於它的消息讓我意識到,男女平等原來是一個世界性的、尚未解決的重要問題,而且它不是附屬於「社會發展」的,應該獨立解決。 我在《成都商報》寫了一篇專欄文章,標題是:《何為男女平等》,它提出一個問題:各種行業中性別比例的相等,是不是就等於男女平等了?這是我保存下來的最早的文章之一,很欣慰於自己看到了比官方宣傳更深刻的東西。現在看來其中的思考是粗淺和混亂的,當時我有的還只是「解放婦女」的觀念而不是婦女自主的意識,而且在價值判斷上還是非此即彼的。 那年晚些時候我去了北京,在長安街上坐車看到中國婦女活動中心,以為那就是世婦會會址,很激動,很想下車去參觀。也許這種願望中包含著一種文學化的態度:對婦女集體抗爭場面的想像和欣賞。 世界婦女大會讓我意識到傳統的男女平等宣傳不但是膚淺和簡單的,而且還有一種屏蔽的作用,讓我們無法深入了解女性和性別關係。所以我想知道更多。後來我買了一本《我們的身體我們自己》(編註:美國婦女健康運動的經典著作,第六版於1998 年在大陸翻譯出版),還推薦給很多人。在王小波出名之前,我讀到了他的手稿,雖然他並不想宣傳女權主義,但他的小說在性和性別關係方面探討得很遠,在雜文中他經常提到自己有一個女權主義的妻子。李銀河做了很多教科書式的介紹工作,通過她,我認識到女權主義是一個有來源、有體系的思想系統,而且了解了女權主義在很多基本問題上的討論。我在尋找……2003 年到2004 年,我在加州大學伯克利分校訪學,伯克利最光榮的歷史就是上世紀60 年代的民權運動,它的傳統和氛圍讓我對民權運動產生了興趣,在那場運動中,女權運動的爭議是無可迴避的。 伯克利帶來的啟示太多了。原來有「女性缺失」這樣一種病,像記憶缺失,她們不在,卻絲毫不被知覺。在那裡,我第一次結識了女權主義者,她們當中有學生,也有老師,原來說「我是一個女權主義者」並不是什麼異常的事。一位女權主義者推薦我去看了《陰道獨白》,我震驚、欣喜:原來女人造反這樣讓人高興!而且女權主義可以這樣有創造性和藝術魅力。 那個演出非常成功,結尾是全場一起高喊「Cunt」,也許大家起初有些難為情,但放開之後就體會到一種抗爭的欣喜感,完全沒有曖昧和色情的色彩。當然對我來說這完全沒有挑戰,但它的中文詞在中國好像幾乎沒辦法喊出來。一位教徒聽說我看了這個戲,她對我說:「婦女權利可以談,為什麼一定要用『這個』來談呢?」但我當時認為這是必要的,神秘化和污名化本身就是一種歧視或或控制。 我還讀到德沃金(編註:美國作家和女權主義者,強烈反對色情產品和對婦女的暴力)一篇激烈控訴男人的文章。我覺得真好!我們真該罵。我意識到自己也在其中,但這並沒有讓我尷尬,也許是因為和其他一些男性相比,我佔到的便宜其實很少吧。 當時我是一個時事新聞編輯,我們總是以憲政、民主、自由解讀中國政治中的一些問題,女權主義讓我對極權政治批判有了新的理解。現代政治理論其實是開放的,男人往往認為對很多問題已有既定結論,其實沒有誰是真理掌握者,對民主、憲政這些問題,不應該有刻板簡單的答案。 德沃金認為色情作品是對婦女的損害,而我此前認為色情是一種言論自由,甚至是對禁錮的反抗,她提供了另外的思路,不過她沒有完全說服我。所以,或許女權主義對我的改造並不徹底。比如香港明星的所謂「艷照門」,我為「了解真相」而看了,這似乎是個「更重要」的理由,但「獸獸門」我到現在都沒有看,剋制了自己窺淫的慾望,但這也可以解釋為張柏芝對我的吸引力大於獸獸?

※認同 如果有人說我還不夠女權主義者的資格,我不反對,這是一個提醒,但這不會使我受打擊、從此和女權主義劃清界限。 從接觸女權主義理論到認同自己是女權主義者,這是一個漫長的過程。我沒有女性經驗,只能努力理解女性的境遇;我沒受過系統的女權主義教育,除了那點傳統的社會主義女權主義,其中有些還需要後來的學習去修正;我沒有機會和其他女權主義者和她們的活動更早地建立聯繫;在我的日常精神生活中也沒有女權主義的資源——如果想討論民主憲政或詩歌,那周圍會有很多資源,也可以有很多朋友一起討論,但在女權主義這方面,我幾乎得不到支持。所以這十多年來,我都是在暗夜中獨自摸索。 女權主義讓我更理解婦女的境遇,它給了我思考和反省的工具,也滿足了我的公平正義感。我對女權主義的理解很大程度上是自由主義的:重視個人的自由、權利、選擇。掌握了其他男人所不知的知識,這讓我有一種優越感。2006 年之後,我認識到認同某種身份是一個有意義的姿態,於是我想,假如有人問我是不是女權主義者,那麼我應該有一個回答,這是我對女權主義舉手之勞的貢獻。強調身份可能有副作用,比如自我設限、自我膨脹、拉幫結派。如果不以有意義、有貢獻為前提,我不會說我是什麼「者」。 有人會說我們這些男人是「同情」女權主義或對女權主義「友好」的,這種說法是把我們當成了「別人」。我對女權主義感興趣時沒覺得自己是「別人」,沒覺得自己像外星人看地球,我是包括女性在內的人類的一分子。 你可以說我對女權主義了解不多,或者做得不多,我應該慢慢地了解得更多,做得更多。你也可以說我不夠資格,我不反對,這對我是一個提醒,但這不會使我受打擊、從此和女權主義劃清界限。 當進入到一個女權主義的活動或話語場,我不會感覺自己是「他者」,雖然可能會被提醒是。當我要去為女人說些什麼的時候,包括現在接受這個訪談的時候,則是不自信的。我覺得我應該以反省的精神、傾聽的姿態來面對女權主義。我寫女權主義的文章,比寫一個純粹「男性」的話題更謹慎,我怕成為為女性「代言」的男性。有人說過:男性佔領的論壇已經夠多了,至少要把女權主義的論壇交給女人。我一直記得這句話。甚至也許我不寫,而是先看別人怎麼說。比如關於歌曲《常回家看看》和性別歧視的話題,我當時很想寫,但我認為女權主義者會寫得更好;對鄧玉嬌事件,我也認識到了從女性權利的角度,但我也沒寫。——在這方面我有很多關注的話題,但因為類似的原因,都沒寫。 我定位是一個通過文字自我表達從而影響別人的人。有些時評作者很看重市場,要就最熱門的話題發聲,我不完全是這樣。我希望帶給讀者新的東西,假如他們有一定局限的話,希望能幫他們打開,在他們認同了我別的觀點之後,也可能「順帶」通過我理解女權主義。我正想寫一篇關於張藝謀的男性霸權主義的文章,準備發到有影響的地方——有「男性氣質」的媒體上。這些都不是策略,而是我現在能做的。 我從來沒進入「圈子」,也沒想過「投誠」。我對女權主義的觀念、行動感興趣,但不一定要和她們一起幹什麼。不黨不群是我的原則,希望以此在男權社會中保持遺世獨立。

※工作 到南都周刊之後,我開始基於婦女權利去營造編輯部的工作環境。我的編輯可以把女權主義作為一個公開的主張。性別報道是不符合主流媒體的市場利益的。至少我做了一些性別報道,沒有得到什麼回報,我只是出於公正理念而不是市場考量。在《成都商報》和《南方周末》,我寫了一些關於婦女和兒童權益的文章,那時我們把婦女和兒童放在一起。還記得,有個替成都商報社提供快餐的婦女是我的忠實讀者。 在《南方周末》,我做過關於拐賣婦女的調查報道,這類報道的傳統模式都是男性解救—女性被解救,而我直覺地認識到應該重視婦女的感受和選擇,被拐賣是一種傷害,被解救可能又是一次傷害。 2004 年我從美國回來,在《外灘畫報》工作。那年出現饒穎與趙忠祥的糾葛事件,大部分媒體都是「看熱鬧」的,諷刺趙和饒的都不少。我就自己擬了一個題目:「每個女人都姓饒」,並通過介紹找到了一位作者寫出了這篇文章。看了之後,我的感覺是:哇,真好!就像我自己寫的一樣。 當時我還不了解,雖然有些婦女權利報道也能得到男性的支持,對男權文化的批判卻並不是。後來我才知道女權主義的哪些方面是容易說的,哪些是被認為不重要的,哪些是會被排斥和抵制的。 當時外灘畫報社只有兩位女編輯,在那裡,以及後來在《南都周刊》,我都會考慮編輯部的性別比例,這首先是出於工作效果的考慮,如果編輯部只由男性主導,對報道的認識會有偏頗,會忽略一些報道類型,比如生活報道——這樣想似乎也有些二元論。 到南都周刊之後,我開始基於婦女權利去營造編輯部的工作環境。我會以正式和非正式的方式告訴編輯記者們,辦公室里不能出現性別歧視和性騷擾的語言,不能用「婆婆媽媽」或「娘娘腔」這類詞。我會告訴自己的領導,抱怨女員工要休產假是錯的,而且會盡量替她們爭取一點待遇。 在我當時的工作環境中,女權主義可以作為一個公開的主張。有些編輯對女權主義不陌生,也知道我認同,她們可以理直氣壯地譴責辦公室中的性別歧視現象。 我們組織了一些女權主義的報道,一些女權主義者集中幾次出現在《南都周刊》的話題里,這是我的作用。有一次編輯報選題說,有個女權主義者寫了一個經常「罵男人」的博客,我當即說好!做人物報道。 但這些報道做得好不好是另外一回事。當時我對那個雜誌整體上都沒有信心,更沒有野心去創造一個怎樣的陣地,雖然想做點貢獻。 我沒有那個權力,去建立一個性別平等的工作制度,也許當時有些編輯只是屈服於我的「淫威」。在我離開之後,有人抱怨說辦公室里又重新出現了性別歧視的語言。 性別報道是不符合主流媒體的市場利益的。至少我做了一些性別報道,沒有得到什麼回報,我只是出於公正理念而不是市場考量。 性別報道既沒有讀者,又沒有廣告。按說它應該有女性消費品的廣告市場,但這些廣告恰恰都到那些歧視性的媒體上去了,因為女權主義也不符合消費主義,這是一個很難擺脫的圈套。對女權主義話題,大多數時評編輯不感興趣。我得靠我積累的名聲,和與他們的長期合作,塞些「私貨」給他們。讀者的反響也遠沒有其他題材大,有些人會這樣給我留言:「長平老師,你最近怎麼總關心這些瑣事?」 什麼是媒體的價值? 我認為媒體就是:保證意見的自由市場——展示事實,揭示觀點,在辯論中尋找真相,探求真理;監督公權力,體現民主政治;提供自我表達空間,特別是那些少數邊緣人群的自我表達,即使這種表達不為大多數人了解和支持。 大眾媒體的話語權力已經太大,以至讓它失去了反省意識。媒體霸權和媒體管制是一個硬幣的兩面,原因都是媒體是體制的一部分——狹義的政治體制和廣義的男性體制。 大眾媒體需要批判。學校和職業教育中都缺乏性別意識,導致媒體經常犯一些錯誤。話語權力自我膨脹,以為自己了解一切,能調查清楚所有事情,能解決所有問題。迎合市場,被商業操控,還以為敬業。「媚俗」這個詞已經被用壞了,單就它的本義來說,仍然可以用於批評媒體對政治、男性和市場這三種權力的諂媚。 沒有市場的時候,市場是反抗;有市場的時候,市場就成為權力。如果你已經很商業化,還覺得自己是在反抗,那就是矯情了,裝不懂了。

※前途 人和社會、人和政府、人和人包括男人和女人,彼此間的關係都是那麼不安。大自然中本來就有很多東西讓我們恐懼,社會還在製造更多恐懼。我願把自己的恐懼說出來——即使我們不能戰勝它,也要去戰鬥。 我沒有很好地籌划過自己的前途。當《南方周末》新聞部主任的時候,應該小心報道,爭取當副主編、主編,但我沒有。如果說當時年輕不懂事,後來又有了幾次當副總編的機會,那我應該汲取教訓,但還是沒有。我也不在乎自己在這行業中的前途。我在乎的是:我想寫的寫出來了沒有,很遺憾,很多時候都沒有。 客觀地說,我的前途要看媒體的發展。也可能將來有一天我會完全沒有地方發表文章,也有可能會變得有很多人爭搶我的文章,這都不重要。所以女權主義沒有兌換成我在這行業中的利益,也不重要。 這個行業從來沒給過我安全感。每個人都需要安全感,但從生命的角度來說每個人都註定沒有安全感。我們的社會在給人安全感方面做得很差,人和社會、人和政府、人和人包括男人和女人,彼此間的關係都是那麼不安。大自然中本來就有很多東西讓我們恐懼,社會還在製造更多恐懼,比如說「女人是魔鬼」,比如說男人和女人是無法溝通的不同物種,這都是不安全感的來源。 人的生命有很多飄零的、脆弱的成分。安全感來自更開放的輿論,更開放的心靈,更多交流的可能。前一陣我接受法國國際廣播電台的採訪,說「我願意把自己的恐懼說出來」。有些人認為,要說出勇敢才能激勵別人,這是對的,但不說出恐懼卻是不尊重普通人的感受。不能真正面對恐懼,就不能真正尋到克服它的辦法,只能在原地打轉。這還容易導致自大和自欺——相信「我們都是不怕的,專制制度是膽小的」,用「愚民」這個詞會有點嚴重,但可能導致愚民。而且這在自我鼓勁之餘未免有些功利性,彷彿是因為我們能戰勝它,所以我們才去戰鬥。——即使我們不能戰勝它,我們也要去戰鬥。 這也是女權主義令我欣賞的地方,她們主張把真實的生活經驗敘述出來,無論那是好的還是壞的,而男性文化會主張只講好的——「只做正面報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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