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的憂傷你不懂

01

1157年，大宋首都開封，已被金國佔領。

一座朱門大院內，一個年輕人喝完一杯爺爺泡的茶，就要離開家了。

那一年，他18歲，要去做大事。

爺爺叫辛贊，是當時的開封市長，但一心想要抗金，收復中原。可是他已經老了，重任落在年輕人身上。

他想讓孫子長成一代猛男，就像西漢名將霍去病一樣，於是給孫子取名：辛棄疾。

辛棄疾是濟南人，從出生，那裡就是淪陷區。他的父親死於戰爭，從小由爺爺辛贊帶大。

眾所周知，由爺爺帶大的孩子，一般都很厲害。比如，葫蘆娃兄弟。

但葫蘆娃是每人只有一個絕招，而辛棄疾是一個全能天才。

02

彼時，南北對立期間，南宋對金國佔領區過來的人很謹慎，稱為「歸正人」，跟從良一個意思，明擺著搞地域歧視。

所以要想取得南宋信任，就得拿出誠意。

那好，我就備幾份大禮。

年輕的辛棄疾，用了兩三年時間，玩了幾把cosplay。

首先，他借著趕考的機會，去了燕京，當時的燕京是金國首都。

辛棄疾考完試，沒像別的同學那樣喝酒擼串，而是騎著單車滿城轉悠，把金國的高官住所、軍營位置、政府要員之類的情報，摸了個門清，還繪製了地圖。

這個時候，他就是邦德，詹姆斯.邦德。

第二件事，是幾年後組建了一支2000人的小部隊，跟金軍打游擊戰，還帶領同志們學習論持久戰的精神，要跟金國死磕到底。

這時，他很像他的老鄉宋江。

第三是他27歲那年，有個叫張安國的叛徒，殺了即將投靠南宋的愛國領袖。

他就帶著50個兄弟，衝到50000人的金軍大營，愣是把張安國給綁了出來。

這時，他又是個趙子龍。

總之，年輕時代的辛棄疾，一點都不像個寫歌詞的。

宋孝宗驚呆啦，這貨是個大猛人啊。當場表示，來了就是大宋人。

03

然而，辛棄疾到了南宋，發現卻是另一番景象。

當時的南宋集團分為兩派，主戰派和主和派。

主戰派的口號延續了岳飛的夢想：還我河山。

主和派的口號是：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強烈譴責。

可是大boss太慫了，重用主和派，把主戰派都排擠了。

辛棄疾血氣方剛，每天的口頭禪就一個字：干。

所以，被別人干到一邊了。

幾年裡，從江陰到廣德，從南京到滁州，屁股還沒坐熱，就被調職。

那一年秋天，被調到南京的辛棄疾很鬱悶，他終於知道南宋戰敗的原因了：不是敵人太猛，而是隊友太慫。

他喝了一碗酒，登上一個叫賞心亭的亭子。腰間的吳鉤寶刀都快生鏽了，還沒殺過敵。想到這裡，一首《水龍吟》浮現出來，其中幾句是：

落日樓頭，斷鴻聲里，江南遊子。

把吳鉤看了，欄杆拍遍，無人會、登臨意。

……

倩何人、喚取紅巾翠袖，搵英雄淚！

大概意思是：我這麼能打，你卻讓我做個小文官。哥的憂傷，有人懂嗎？

啊！有誰能給我找個妹子，幫我擦乾眼淚。

他以為這首詞能引起大boss的重視，可是什麼都沒有發生。

杭州城裡的達官貴人們，依舊天上人間，海天盛筵。城市上空，夜夜飄著銷魂的歌聲：來呀，快活呀，反正有大把時光。

04

不過，對朝廷不滿的，不止辛棄疾一個人。很多荷爾蒙旺盛的猛男們，都在寫文章罵朝廷。

比如，最火的一篇叫《題臨安邸》：

山外青山樓外樓，西湖歌舞幾時休。

暖風熏得遊人醉，直把杭州作汴州。

這首詩一出，朝廷很不高興。讓我們一起喝酒擼串不好嗎，為什麼非要打打殺殺呢。

你們這些臭詩人，一點都不和諧。

誰再提『抗金、屈辱』之類的關鍵詞，一律屏蔽。嚴重者，封筆。

大家一想，是呀。你看超級大V岳飛，夠牛掰吧，整天喊著要「待從頭，收拾舊山河。」結果，自己被收拾了。

所以，碼字是高危職業，要當心。

05

從此以後，辛棄疾變成了一個「典故狂人」，在他的詞里，到處都是典故，像密碼電文，你要是不多讀幾本歷史書，根本看不懂。

這一年元宵節，辛棄疾到首都杭州出差，在回招待所的路上，他看到車水馬龍的杭州，宅男美女們走上街頭，參加一年一度的元宵聯歡晚會。

集市上，商人們在挑選網貨；花燈下，年輕人在相互加好友；青樓里，大V們在醞釀詩詞大作。

他瞄了一眼手裡的調崗文件，又一首詞湧上心頭。

在宋詞的浩繁海洋里，出過那麼多神作，但這首詞《青玉案·元夕》，一直有一席之地：

東風夜放花千樹，更吹落、星如雨。

寶馬雕車香滿路。

鳳簫聲動，玉壺光轉，一夜魚龍舞。

蛾兒雪柳黃金縷，笑語盈盈暗香去。

眾里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

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

有人說，這首詞沒法解釋，一解釋就畫蛇添足。

而我喜歡的一種說法是：他這是跟朝廷說，我就是我，是顏色不一樣的煙火。

你要找人才，為啥還把我放在燈火昏暗處呀。

雖然不得志，但他這時對朝廷還沒有失去信心，他相信，總會有馳騁沙場的一天。

只是他沒想到，這一天一直都沒有出現。

06

此後的很多年，辛棄疾一直沒有得到重用，乾的最大的成就，就是在湖南平息茶商叛亂。

其他時間被朝廷調來調去，每到一處，就寫一首詞吐槽。

在江西，他寫了《菩薩蠻》：

郁孤台下清江水，中間多少行人淚。

西北望長安，可憐無數山。

……

他很鬱悶，北方的家園都看不到了。

在湖北，他寫了《摸魚兒》

君莫舞。

君不見，玉環飛燕皆塵土。閑愁最苦；

休去倚危欄，斜陽正在、煙柳斷腸處。

他告訴朝廷那些人，你們都別作。看看楊玉環趙飛燕，再得寵，最終也都是塵土。南宋就像下午五六點鐘的太陽，快game over啦。

這些詞儘管很含蓄，但基本上表達的是一個意思：

我不是針對誰，我是說在朝的各位都是垃圾。

07

宋朝朝廷有個毛病，不用的人，也不讓你在一個地方好好待著，一定要把你調來調去。

比如蘇東坡，也是一生顛簸流離，晚年寫了個工作總結報告：

心似已灰之木，身如不系之舟。 問汝平生功業，黃州惠州儋州。

辛棄疾一定看過前輩的詩，所以他的總結報告是：

平生塞北江南，歸來華髮蒼顏。

布被秋宵夢覺，眼前萬里江山。

歷史一直在重演，英雄一直在落淚。

但英雄都是惺惺相惜的。

在最不得志的後半生里，辛棄疾結識了范成大和陸遊。

當時這二人跟楊萬里和尤褒是中興四大詩人，都夢想著朝廷能雄起。

范成大作為外交官，去了一趟開封跟金國談判，回來就寫了一首詩：

州橋南北是天街，父老年年等駕回。

忍淚失聲詢使者，幾時真有六軍來？

皇上呀，中原人民等著我們去解救呢。

陸遊則更厲害，想想他的「夜闌卧聽風吹雨，鐵馬冰河入夢來」，和「楚雖三戶能亡秦，豈有堂堂中國空無人」

都是被詩詞耽誤的古惑仔。

除此之外，還有很多大咖跟他成為朋友，比如陳亮、劉過，哲學教授朱熹等等。

他們都是主張復仇的主戰派，史稱：復仇者聯盟。

08

而所有這些人里，將復仇進行最徹底的，還是辛棄疾。

他的一生，有20年是被閑置的，在江西過居家生活。

這20年，他每一天都在想報國殺敵，每當前方傳來壞消息，辛棄疾都會大聲喊：

穩住，我們能贏。

然後打開筆記本，寫下一首首殺氣橫陳的詞。

這裡有「男兒到死心如鐵，看試手，補天裂。」、有「醉里挑燈看劍，夢回吹角連營」有「易水蕭蕭西風冷，滿足衣冠似雪」。

當然，更有那首滿篇典故的「金戈鐵馬，氣吞萬里如虎」。

那首詞很長，典故多，要想說清楚，這篇文章裝不下。

總之，不管辛棄疾怎麼憤怒，朝廷還是沒有重用他，在他50歲那年，竟然給了他一個在武夷山主持道觀維修的小官。

哎，金戈鐵馬，被下地拉犁了。

這樣的日子，一直持續到他退休。

60歲剛過，他突然收到一個offer：朝廷終於要打金國了。

一個叫韓侂胄(tuō zhòu)的宰相擔任總司令，他想要一戰成名。

但辛棄疾經過分析發現，這時並不適合打仗。韓侂胄之所以找他，是為了讓他背鍋。

辛棄疾果斷拒絕，徹底辭官。這個鍋，老子不背。

果然，韓侂胄大敗而歸，南宋攢了多年的家當，一夜回到解放前了。

戰敗的消息傳來，病中的楊萬里痛哭流涕，大聲罵娘：奸臣佞作，以至於此。第二天去世。

辛棄疾在悲憤中撐到第二年，一天夜裡大喊三聲「殺賊」後去世。

陸遊在悲痛中卧床三年，留下一首「王師北定中原日，家祭無忘告乃翁」，卒。

09

在人們印象中，文人一般不懂軍事政治，但宋朝文人例外，他們都是業餘寫寫詩詞的實幹家。比如蘇軾、王安石。

到了南宋，遭遇家仇國難，岳飛、范成大、陸遊這樣能文能武的人就出現了。

而辛棄疾，是把多面手發揮到極致的人。

就好像一個數理化都考滿分的學霸，你以為他是個理科生。翻開他的試卷一看，人家地理歷史作文也是滿分。

如果不信，請看他20多歲給朝廷寫的軍事論文《美芹十論》、《九議》，裡面有幾個觀點：

「與虜騎互相出沒，彼進我退，彼退我進，不與之戰，務在奪其心而耗其氣」 。

這是什麼？毛爺爺最推崇的游擊戰呀。

再看看26歲時的遠見：

「仇虜六十年必亡，虜亡則中國之憂方大。」

意思是：金國60年後肯定滅亡，但是金國滅亡之後，中國才面臨真正的大患。這個大患，就是蒙古。

果然，62年後，蒙古幹掉了金國，開始收拾南宋。

這神一樣的預言，沒有軍事戰略眼光是不可能知道的。

結果呢？「卻將萬字平戎策，換得東家種樹書」

這些平亂的策略著作，朝廷根本不聽，還不如回家讀《樹木種植技術》。

所以，如果你也覺得自己懷才不遇，想想辛棄疾，就沒那麼憂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