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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詩經》與「中國」

詩經》與「中國」張未民 《 光明日報 》( 2012年09月03日 16 版)

中國古代文獻中最早出現「中國」一詞是在《尚書》的《梓材》篇中,以及上世紀60年代出土的青銅器《何尊》的銘文中。它們都是西周早期的作品,反映西周初建時期對「中國」觀念的確立和以「中國」之名德行天下的誥訓、宣諭。但這些還都不是具有獨特形態的文學作品。「中國」作為一種文學主題出現在文學作品中,要等到西周晚期,周王朝危機四伏,「中國」之名再一次激起了人們的渴望與呼喚。

在我國第一部詩歌總集《詩經》中,較早也較多地記錄了「中國」一詞,分別出現於三首詩中共七次:

1.惠此中國,以綏四方。(大雅·民勞)

2.惠此中國,以為民逑。(大雅·民勞)

3.惠此中國,俾民憂泄。(大雅·民勞)

4.惠此中國,國無有殘。(大雅·民勞)

5.內奰於中國,覃及鬼方。(大雅·盪)

6.女炰烋於中國,斂怨以為德。(大雅·盪)

7.哀恫中國,具贅卒荒,靡有旅力,以念蒼穹。(大雅·桑柔)

據《詩序》、《鄭箋》等記載,這三首詩都是西周晚期的作品,周厲王時,暴政荒淫,因而遭到召穆公及周朝卿士芮良夫的諷諫,這三首詩即是他們的諷諫作品。這可能是中國文學中第一批明確地以「中國」為主題和抒情對象的作品。

如何理解和評價《詩經》這三首詩中出現的「中國」?歷代經學家或注「中國」為「國中」,或注「中國」為「京師」,並無不妥。但我們今天還應指出以下幾點。

首先,起碼到西周時,「中國」已不同於「國中」,它除了「國之中」而外,已將「中」作了優先性的強調,表明是指中央大邑即京師。這是歷代《詩經》注家都認同的。現代學者進而將「中國」解釋為指整個京畿地區,也是不錯的。因為「中國」一詞在《詩經》中的所指範圍看來既明確,又有所開放。「國」,在諸候是周王室的封邦建國即封國,而在周王室則是自封的受天命居天下之中的「中國」。「中國」超越「國中」的結果是,「中國」為周王室所專有,象徵著天賦般的中央權力,而不會將其用在諸候國身上。召穆公等指責厲王而憂心如焚就在於他們面對的不是一般的封國,而是「中國」。

其二,《詩經》中的「中國」由此延展出一種時空關係,如惠愛「中國」,是為了綏安「四方」,「中國」一詞也可以包括京畿地區加上「四方」封土的偌大時空。「中國」因此也成為有周一代「封邦建國」的「中國化」國家實踐的一個必然結果。之所以有眾多封國之舉,是因為有周之「中國」;同時,之所以有周之「中國」,亦有賴於眾多封國的支撐。「中國」的安危,關係著「四方」的安危。中國與四方已聯結成為一個命運共同體,甚至大有共名為「一個中國」的「大規模國家」或「大共同體」的意味。這已是《詩經》中的「中國」概念所顯現出的延展開放之實在趨勢。說其實在,因為此時的「中國」,惠愛她的理由,已是要「以為民逑」,即是說「中國」是用來聚合「中國」及其「四方」之民的;是要「俾民憂泄」,即使國中之民的憂愁得以流泄。同時,「中國」又是一個「內」的自稱,「內奰於中國」,暗示了一個「中國/四夷」的內外互動的結構。

其三,這三首詩共同的情感主題是對「中國」的憂患意識。可見「中國」概念,在西周時也並未僅僅當作一個「名稱」,因為周王朝如果若想在「周」之外再擁有一個名稱意義不大,「周」之外之所以還需要一個「中國」,就在於「中國」實實在在地說明著周王朝的性質,從而成為周王朝的象徵性概念。它的存在,不是可有可無的,起碼從文學上說,對「中國」的祝願、祈禱,乃至哀恫、憤懣,都變得富有理由和心理基礎,因為「中國」即所謂「天下中國」,象徵著王朝的使命和天意,周王朝從這「中國」二字的天命責任中可以視野遠大,呼喚「旅力」,整合四方。周王朝得到了「天下/中國」的意識與責任,而中國文學也從此獲得了一種「天下/中國」的精神和境界,一種幾千年來不絕如縷的憂患情感。

不僅這三首詩一個主題表明著重要的「中國」性質,其實一整部《詩經》的編撰構成都隱含著一個「中國」框架的奧秘。

《詩經》的編排體例風、雅、頌,表示古人對詩的三種類別的認識。但是古人為什麼提出「風、雅、頌」這幾乎是中外獨一無二的文體概念?

《毛詩序》注重詩的內容的教化作用:「風是風化(感化)、諷刺的意思,雅是正的意思,頌是形容盛德的意思。」晚近以來,人們可能覺得這種詩經學的教化味太重,又流行認為風、雅、頌的區別主要從音樂角度講的:風是西周十五個諸侯國的土風歌謠,雅是西周王畿的正聲雅樂,頌是用於祭祀祖先的宗廟樂歌。應該說,《毛詩序》所論風、雅、頌,仍然給我們認識《詩經》提供了一個古代詩歌源頭的某些真實情況:「是以一國之事,系一人之本,謂之風;言天下之事,形四方之風,謂之雅。頌者,美盛德之形容,以其成功告於神有者也。」細讀之下,我們會看清《毛詩序》對風、雅、頌的解釋完全是基於周王朝的國家理念、國土結構、國家結構及治理方式的,完全符合《詩經》作品所由產生的地域、人文風貌特點,面對這些特徵我們會恍然有所悟,這不正是用「詩三百」的風、雅、頌三體在說明著一個「中國」的精義嗎?「中國」概念在西周時浮出水面象徵著什麼?這在《詩經》中得到了最好的呼應。《詩經》用風、雅、頌三體覆蓋了中原華夏廣闊的時空,呈現出一種音樂性與詩性交相輝映的中國結構。進一步說,所謂風,其實就是覆蓋了一個大規模國家各「地方」的風俗詩、諷喻詩,即十五國風,當然,還可以「系一人之本」,更具體到多樣化的生命個體創作;所謂雅,就是覆蓋了西周王畿地區及體現中央權威政事和正統要求的政治詩、共同體詩、正統德性之詩,所以它形制四方之風,是言天下之事。風的「多」,與「雅」的「大」與「正」構成了一個「中國/四方」的典型結構。至於「頌」,為告祭稱頌先王先公的詩篇,正是在這種「風」與「雅」構成的空間維度上加上一種時間的維度,體現著崇拜列祖列宗的精神,也意味著具有持續性的中華正統意識。於是我們應該理解,為什麼中國文學會以這一部獨標於世的風、雅、頌彙集的《詩經》而成為蔚然大觀的源頭。

然後我們看《詩經》開啟的一種雅正中和的「詩教」,是一種基於「中國」理念的政治美學傳統和實用理性美學傳統。

在這裡,「中國」已沉澱為以「中」為本的理念。這種以「中」為本的理念隨著這塊東亞大地的區域土地和族群活動的「中國化」進程而成為貫通從政治治理到人生哲學、到文學藝術的普遍性價值,成為立國之本、立人之本、遊藝之本。一部《詩經》為儒家所闡釋發揚的「詩教」,必需到這個「中」字裡邊,到我們先人的中國化實踐中去索解。對由《詩經》所出示的風、雅、頌的一體結構,以及賦、比、興的詩學要義,平衡與協調便成為組織和運作的首要問題,因此,這個結構的運作與協調必然地要求一個「中」的要義。而這種「中」精神也自然地成為《詩經》中的第一塊精神基石。《尚書·堯典》中說:「詩言志,歌永言,聲依永,律和聲。」這句朱自清稱之為中國詩學的「開山的綱領」的話,其要害一在發為心聲,二在發聲為和。中者,心也,和也。所謂「溫柔敦厚,詩教也」;所謂「發乎情,止乎禮義」;所謂「《詩》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無邪」;所謂「樂而不淫,哀而不傷」;所謂「喜怒哀樂之未發,謂之中;發而皆中節,謂之和。中也者,天下之大本也;和也者,天下之大道也。致中和,天地位焉」,所有這些儒家的,《詩經》的,天地、人心、藝術相貫通的普遍性哲學,其實都來源於「中國化」的古代國家和人的聯合的共同體實踐,發自於多元一體的「中國」結構及其「風、雅、頌」結構的內在需求,中正、平易、典雅、文質互勝、溫柔敦厚、合乎人性倫常,作為最具普遍性的基本價值,體現為政治、倫理、美學的三位一體的貫通和統一,導致「中國」的主流審美意識形態的形成。而我們應予指出的是,正是在這種大的「中國/四方」框架之下,地域文學、個體文學風格和生命也會有其無可替代的美學價值。《詩經》全部305首作品,「國風」部分就有160篇,足以顯示《詩經》的包容性和多樣性。同理,賦、比、興三式也使抒情和敘事、詩學和生活達成儘可能的統一。它的「中和」之美的功能有著廣闊概括力和開放的靈活性。「中國」主題在《詩經》中的集中出現,並不是作為歌頌的,而是作為具有諷刺、告誡意義的諷喻詩出現的。孔子說:「詩可以興、可以觀、可以群、可以怨。」就是說中國詩學的在多種生活功用間平衡協進的重要性。

(作者單位:東北師範大學文學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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