懷孕文化史:自由與生命是一場日益更新的戰爭
按:未婚生育眾酬罰款——一對年輕男女挑戰「公序良俗」的「行為藝術」,又引出了人們對生育權利的討論。在千百年來人類社會的發展中,「孕育」早已不是一個純粹的自然現象了,它在不同的社會秩序中經受了制度化,也被迥然相異的社會意識與修辭所解讀。人們從詆毀子宮、到讚美孕育,又到為妊娠賦予權利話語……當孕育生命這個自然現象被社會制度套上了重重枷鎖後,我們該如何審視「懷孕」這個文化事件?
從被詆毀的子宮
到發現生命的神奇
「如同我的房門大開著,陌生人走了進來,他們四處搜尋,……就好像我的身體里被植入了一個間諜,在它的詳細審查面前,我有著負罪感和自覺意識。」克萊爾·漢森教授,選取了一個比較中立的角度,利用英國兩百多年間婦產科學文件,以及大量以懷孕為主題的女性寫作文本,包括女性自傳、小說和女性主義理論寫作,來談論懷孕與醫學發展,文化環境與社會倫理之間微妙的聯繫。他不動聲色地把關於生命倫理的思考,植入閱讀者的腦海里。
在《懷孕文化史》這本書的語境中,懷孕不是一個自然的生命活動過程,而是醫學與文化共同塑造與構建的產物。醫學與生物學尚在蹣跚前行的時代,懷孕,如下雨般,似突發事件。人們在嘗試著去認識、理解它,甚至控制它的過程中,產生了各種頗具時代特色的理念。星轉斗移,事過境遷,回頭探望那些過往的理念在歷史中遊走的痕迹,猶如看一部懸念迭生的小說。有些情節,想來後怕,比如把懷孕有妊娠反應的婦女,當做病人對待。以至於有人說,懷孕就是「一場充滿戲劇性的嚴酷考驗:身體的分裂,自我和他者、自然和意識、生理和語言的分離與共存……懷孕就是一種被制度化、社會化和本質化的精神錯亂。」
現在醫學的發展,讓人們對懷孕的整個過程,都有較為科學的認識,而這認識中,最重要的一點是,認識到女性身體極為重要的器官——子宮的功能。這個千百年來總是與恥辱和痛苦相連的器官,擔負著人類最偉大的任務——孕育生命,也擔負著所有的道德壓力。子宮不斷地被詆毀,被侮辱,被損害,被唾棄。子宮的周期性內膜脫落——月經,在人類很長的歷史裡,被認為是骯髒邪惡的。當一個子宮恪守自己的職責,開始孕育生命時,社會文化,卻往往充當著法官的角色。未婚先孕,在不同的文化里,都是被詆毀的,子宮有時被社會文化改造成了悲劇的製造者。
女權運動狂飆突進時,連女性都對懷孕充滿厭惡之情,波伏娃在《第二性》中,表達了對女性受孕身體的強烈反感,她甚至認為,正是子宮的存在,讓女性不得不承擔生育的功能,從而使女性成為奴隸和弱者。
女權主義的思想先驅:波伏娃
人類花了幾千年的時間,終於第一次看到子宮內的世界,看到整個懷孕的過程。2005年,3D和4D超聲波技術,為人類帶來了一個豪奢的喜悅,美國國家地理推出一部珍貴作品《子宮日記》,記錄一位母親從受孕到生產的全過程,把生命的形成首次完整地展現在世人面前。人們適才恍然大悟,所有的一切,都是源於人類對自身的無知。對子宮的讚美本早該降臨。
人體最大的細胞——卵子,與人體最小的細胞——精子,遇到一起後,所有與生命有關的神奇,便如花綻放。兩個細胞的融合,到心臟細胞第一次跳動,再到初具人形,精緻的細胞組合,完美的構造,巧妙的功能,足以令人嘆為觀止。子宮中微笑的胎兒,也是讓人感動得哭泣。時間靜止,死神敬退,在生命的美好與神奇之前,所有敘事都黯然失色,此時,只有抒情才能抵達真理的吉光。回顧此前對子宮的態度,渺小而無知的人,只能選擇為自己的頑愚悵悔。
在民權運動和女權運動的作用下
浮出地表的女性經驗
無論在哪個領域,文化都會在一定程度上,限制人對世界的感知。但是,有些切身的感知,是任何東西都無法改變的。《懷孕文化史》一書,摘錄20世紀70年代,法國學者茱莉亞·克里斯蒂娃對自己的懷孕經歷的描寫:「難以形容的胚胎原子正在體內極度膨脹。語言必定是遙遠而隱晦不明的,話語總是太過晦澀與抽象,無法言說這種神秘時刻的湧現,它們的作用在這難以想像的空間里,完全失效了。」這種感性的描述,完全超越了文化的圈囿。
法國著名女性主義思想家茱莉亞·克里斯蒂
克里斯蒂娃其實也是女權主義者,而同為女權主義者的波伏娃,終身未婚,終身未孕。對抗男權文化,是她一生執著的事業。對「妻子」與「母親」角色的拒絕,與其說是波伏娃對女性利益的激烈堅守,不如說,是文化環境,讓她矯枉過正了。她沒有克里斯蒂娃的這般切身體驗,她是用邏輯分析,推斷「懷孕」在女性生活中扮演的角色。
如果沒有上世紀六十年代的民權運動與女權運動,無論是波伏娃對懷孕的抗拒,還是克里斯蒂娃對懷孕經驗的珍視,都無法在公共文化空間里以如此張揚的姿態得以表達。女性的聲音,在歷史上長久地沉默,女性的生命經驗與肉身存在,一直被隱匿被遮蔽,在未得以充分表達的基礎上,還需要接受男性的目光巡視,以及,社會文化的價值規訓,成為沒有被照亮的幽暗,帶著羞恥與禁忌的標籤,籠罩在家庭與社會中。而女性對自身經驗的表述,判斷與觀點的公開言說,拆解了性別話語以及背後的權力格局,才讓人們得以確認,這是共同承受的困境,而非私人的道德選擇。
上世紀六十年代開始的女權運動
女性的書寫,在另一種層面上,也是一種邀請,邀請所有人,分享關於人的處境。顯然,書寫也是女權運動中最柔軟最有力量的權利聲張,在文字間辨析的生命經驗,確立女性可能的權利,呼喚人們自覺承擔命運,而不是機械接受,它使得寫作者和讀者的自我,得以強化。自我活躍到什麼程度,個體的力量就會強大到什麼程度;這樣的力量,與個體之外的世界相抗衡,從各樣的壓迫與規訓中逃逸出來。
所以,幾年之後,女人們又擁有了一本書,義大利女記者奧麗亞娜·法拉奇「獻給世界上所有女人的書」——《給一個未出生孩子的信》。嶄新的生命在身體深處低回涌動,要求母親給予回應。法拉奇原先以為,這個孩子的質疑是這樣的:你準備接受我的出生,還是服從社會倫理,暗暗地阻止我的出生以維持你享受的尊嚴?當她知道胎兒十四天時就有跳動的心臟和循環的血液,她的認知被顛覆了,她決定當一個單身媽媽,這個決定,與促成這個生命的另一個人無關,而是她自己的選擇,如此勇敢:承認自己不再愛一個曾以為深愛的人,接受自己在情感關係中的錯誤、挫折,此間所需承受的重負,都視為專屬於自己的禮物,尤其是挑戰名譽且極易被認為是羞恥的胎兒,她要去回應它去愛它,這是她的權利與榮耀。
義大利傳奇女記者奧麗亞娜·法拉奇
虛無是自由最沉重的羈絆,而生育可以是一件屬靈的事情,仿如被選中來迎接造物的祝福與文明的新生,這樣的女性經驗,歸屬於現代民主文化所滋養的人格。但是,法拉奇的選擇,最終被身體自身的規律所中斷,男人粗暴地踢到了她的肚子,她流產了。這個勇敢的女人,有強大自由意志與美好的信心,仍不足以支撐一個孩子的誕生,追逐自己想要的榮耀。她竟然被一個關於流產的故事打敗,而轉折點卻是肉身的脆弱,如此平庸。
法拉奇的孩子,最終只是一個未出生的孩子,而她的堅強,反過來要求她承認自身的軟弱,懷孕的身體需要呵護,她需要來自家庭和社會的保護,需索愛、尊敬以及真實的關切,而非全然獨立的個體。她宣告自己有成為單身母親的權利,但也必須以相同的勇敢承認,懷孕時女性,無論是身體上,還是精神上,都極易受傷害,她需要制度的庇護,免於恐懼,免於傲慢無知的拳腳。
自由與生命,
這是一場日益更新的戰爭
但是,事實更加複雜,在懷孕這件事情上,若引入國家與社會視角,多一個生命,資源就必須重新分配,責任也必須重新加以清理與承擔,正是這分配與承擔,讓女性處於極為尷尬的境地。自由與生命構成了難解的矛盾,落在最真實的生活層面,女性的選擇權與未出生孩子的生命權難以和解。
而對這樣的困境的突圍,女性在漫長的歷史中,都無法向外尋求社會制度的支持,只能朝向私人生活,朝向家庭內部,使得女性主動或是被動地做出偏離人道與愛的選擇。比如,家庭財產的分配,在中國歷史上,為得到財產,一個女子處心積慮要懷一個男孩的故事,俯首即是,她把自己的子宮,當場了博弈的工具,成則榮祿加身。把身體的一部分作為博弈工具,這在女性文化研究者高彥頤看來,是弱者的抵抗,而且因為文化本身的畸形,成為畸形的抵抗。
反墮胎的藝術作品
更現代也更人性的抵抗,來自以自由與法治為核心的文化秩序。然而,令人始料未及的是,自由與生命,演繹出一場日益更新的戰爭,其焦點為墮胎。在強調權利與尊嚴的現代社會,墮胎這一控制懷孕的積極手段,延宕出一個輿論戰場。尤其在美國,關於墮胎的爭論,長久不衰,承受肉體與精神痛楚且不願生育的孕婦,與法律地位不清的胎兒,構成衝突——它牽動著道德,宗教,與政治立場,成為公共政策辯論的對象。女性的墮胎權使得美國政治發生分裂,支持女性墮胎權的被稱為「選擇派」,反對墮胎的稱為「生命派」,在這一問題上的立場,成為政治保守與開明的一個標準。彼此對立的兩個派別,對生命的宗教信念,與對自由的世俗崇拜,水火不容,各自組成強大的利益集團,用選票和遊說影響政治進程。
討論的最重要的核心之一是,子宮中尚未出生的生命,是否有人的權利;在憲法規定的關於個人自由的權利中,是否足以涵蓋女性自行決定終止妊娠的權利。著名的「羅伊案」,判定墮胎權受法律保護,但人們不久就發現,我的身體我做主這樣的自由姿態,就像打開潘多拉的盒子,無法再關閉。德沃金在《自由的法:對美國憲法的道德解讀》中,對這個案列頗為重視,包括之後與它有法理延續性的「凱西案」,憲法規定的自由權利不容侵犯,但是生命派的一方雖然找不到法律支持,卻有民意的支持,為了尊重他們,美國最高法院在「凱西案」中進行了調整,增加了墮胎權的法律限制與干預。
女權主義者半裸抗議反墮胎的集會
子宮中的生命,在不斷成長,子宮外的成年人,那些已經誕生的生命,一邊維護自己的權利,一邊討論那個未誕生的生命是否有完整的權利。這可能是人類社會最尖銳的困境,銜接了過去與未來的歷史,銜接了不可見的生命與可見的權利。而對於人類來講,這個未解的難題,太令人痛苦。如果一個女子被強姦致懷孕,她是否有權終止妊娠,阻止這個生命的誕生?如果那些未出生的孩子,將會顯而易見威脅到已誕生的人們的生存資源,它們是否不該來到這個世界上?墮胎,其本質是否就是謀殺?
此類問題的思考,依然糾結,無論如何,有關生命倫理的理念,在不斷完善,於人類,確是幸事。但願更多的人相信,生命是帶著祝福與恩典而來,所有的糾結和不堪,都有最符合人性與正義的渠道來消釋自己。
作者: [英]克萊爾·漢森 出版社: 北京大學出版社副標題: 懷孕、醫學與文化(1750-2000)譯者: 章梅芳 出版年: 2010年5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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