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記里的大漢氣象——從薛仁明老師讀《史記》之二

9月的鄭州,薛仁明老師史記課上演正酣,五天時間轉瞬即過,意猶未盡,夜讀筆記,感慨萬千!太史公司馬遷,筆力雄健,使後人讀史如在目前!而跟薛仁明老師讀史記,將諸位人物還原到那個讓人悠然神往的天人之際。飄忽於天之角度,入乎以人的角度,天人之間,天人之際,神龍見首不見尾,不亦快哉!

留侯張良:

史上最縹緲不可期的身影

我是很小就讀過張良於橋下給一老丈拾鞋子的故事的。記住了張良這個名字。

那時候小,不覺得高明的是老丈,只覺得能替人拾鞋子的張良不得了。

跟從薛仁明老師讀史記,有一份感動,那一份感動是:薛老師對於典籍不疑有他的態度,誠意解讀的態度,全情信任的態度。

反觀我們讀史,經常會敗在對細節的疑猜上。我們說這個是傳說,那個是神話,這個不可信,那個太瞎掰!

到後來,很神的是我們,我們什麼也沒從書中學到,身入寶山而兩手空空,不但如此,我們還習得了倨傲和猜疑!

而這樣的讀書態度,於今尤甚。

薛仁明老師講張良是從教育、師道的話題切入的。

他講他在台大聽教育學的時候經常逃課,因為那些教育學的課都亂講。有一次班裡有學生挑戰老師,問:請問整本翻完看不到一個中國古人怎麼說,難道只有西方人懂教育,中國古人就沒有一個會做教育的嗎?

這句話問到了核心,薛老師說:中國的教育要有希望,這些教育學要全部改寫,先把中國人對教育的想法弄清楚,在中國談教育不能喧賓奪主。

我們當然可以參照西方的教育,但如果整本的教育學都把西方教育學家奉為聖經,這一定是有問題的。

回到中國人怎麼講教育,第一個要列進去的教育家就是黃石公,他是自古以來中國最優秀的人師!

話說回來,當我們仰望大漢朝那些風雲人物時,你會發現劉邦真像張良說的:沛公殆天成!學也學不來。劉邦他本來也沒有什麼老師,他本來就是一個不務正業還挺能混的底層出身的混家兒,所以生命力強大到經得起各種流離顛沛跌宕起伏。

可是張良就不同了,張良是有師承的!

這個大好,我們姑且來偷偷師,看偷得來還是偷不來?!

先看張良的家世,張良父祖五世相韓,他的祖父和父親,跟著五代的韓國國君當宰相。典型的世家子弟!而等到張良父親死的時候張良還小,沒有接著在韓國當官,張良父死的第20年,韓被秦國滅。張良這就負上了家仇國恨了。

彼時張良猶是血氣洶湧不計後果的復仇少年,弟死不厚葬,而把家財全部用來買刺客求刺秦王。

後來果然求得一力士,狙擊親王,誤中副車。秦皇大怒,追兇甚急,張良遂更名姓,亡匿下邳。

黃石公這時候才方登場!

真正是塊材料,老師自會找上門來。

歷來最好的老師,都在等待最好的學生!不光好老師可遇而不可求,能成為可造之材的好學生更加可遇而不可求!

張良此時這麼好勇無謀,一心報仇不計後果的樣子,黃石公是怎麼樣把他調理成一個千載之下猶令人仰望的帝王師的呢?

調理一個狠角色,那也是相當有風險的!

黃石公找上這個復仇少年時是「沒有金剛鑽不攬那瓷器活」的胸有成竹?還是姑且試試這個小子,看是否是可造之器?誰也不知道!

彼天人之際!

一切皆可發生。

所謂「謀事在人成事在天」,薛老師說:我們凡做事,眼裡有人,眼裡還要有天!

我們如果做老師,一定先要把心裡的一個誤區破掉。

什麼誤區?

對於所謂的教好或者教壞,不要太過執著!

孩子教得好那是我們沾人家父母親的光,恰恰好在一個良好的基礎上遇到了我們而已。一個孩子成才與否,父母親才是關鍵,老師不過是配角和龍套。不能貪人父母之功也!

教得好謂之僥倖,與之有緣,天有此安排,何其有幸!

並不是我們為人師者很行,而是我們的條件配上孩子的條件以及上天予之的幸運才終成一事,終成就一才的!

一個人好為人師之後很麻煩。千萬不要盡往自己身上攬,教不好還可以賴到學生父母那裡嘛,哈哈!盡力了還教不好就算倒霉吧,做老師最重要要把自己的功勞和責任放在合理適時的點上。

不要把自己放得很大,我們都很有限。

承認自己的有限性!

把自己講得鋪天蓋地無所不能是很危險的。

先意識到有限性,

再實現其有效性!

一個人才的造就需要很多力量以及各種因緣的匯集,對於培養人才,惟有我們有如此清晰的一份體認,才能保持最根底的一份謙卑。

為什麼要我們眼裡有天?

什麼是天?

天,既有規律可循,又隱隱然深不可測!

人力功成與自然天成,有時可以相輔相成,有時則根本成事在天!硬要定一個目標成事在我,那是在跟自己過不去,也跟天過不去!盡人事而後聽天命,不是消極,不過是把人的責任歸於人,天的責任歸於天罷了!

最好的老師,就是黃石公這樣,天人一般,神龍見首不見尾,既忽焉在道上,又忽焉在道旁!根本無能控制也不消控制,能做的惟有當下應機!

良嘗閑從容步游下邳圯上,有一老父,衣褐,至良所,直墮其履圯下,顧謂良曰:「孺子,下取履!」

張良當時是何等狀態,家仇國恨,一心要刺秦始皇,刺秦不成,落得個亡命天涯的下場。心裡也一定不很爽吧?激憤?義氣?哪裡有什麼平常心!可是,眼前來了個老頭兒,穿著一件破舊的粗布衣服,在張良跟前「吧唧」把鞋子往橋下一甩,扭過來臉說:小子,下去把老夫的鞋子撿上來!

這什麼狀況啊?!

良鄂然,欲毆之。

張良有點傻眼,摸不清什麼狀況,第一反應是「欲毆之」,想把老頭兒拎起來暴揍一頓!可是,都這麼老一個老丈了,一個轉念——

為其老,強忍,下取履。

到底是世家子弟,有教養的,對老者還是有份憫且敬的。所以看在老丈一把年紀的份上,強忍住湧動的壞脾氣,跑到橋下幫他把鞋給取上來。

父曰:「履我!」

黃石公狠著呢!一點不帶客氣地:把鞋給我穿上!張良到這會兒也都不掙扎了,穿就穿吧!陪你玩!

良業為取履,因長跪履之。

張良把鞋子拿起來,趴伏在地上幫老丈把鞋穿好!老頭兒啥反應,嘿嘿,很爽,得逞的快感!

父以足受,笑而去。

老頭兒坦然受之,讓張良給他穿鞋,鞋穿好,站起來,一笑而去!這個笑,笑得好有內容!用薛老師的話講,這一笑裡面大有文章,老頭兒這是在釋放訊息,勾起張良的「疑情」!

良殊大驚,隨目之。父去里所,復還,曰:「孺子可教矣。後五日平明,與我會此。」良因怪之,跪曰:「諾。」

老頭兒一笑,有點驚醒夢中人的感覺,張良方始大驚!眼睜睜目送老頭兒的背影遠去了。可是老頭兒走了也就一里地左右,又折回來了。這回也不遮掩了,直接對張良說:你這小子值得一教!五天以後,天亮的時候跟我在此碰面吧!

張良這時候心中的疑情是徹底被勾起來了,也想必這是只有張良這種根器的人才能接收到的訊息吧!為什麼老者要一笑離去,為什麼又去而復返?這個過程在幹什麼?子曰:不憤不啟不悱不發。張良到得這個點上想必也已經非常知道自己是遇到非常人非常事了,所以老老實實回答說:好!

五日平明,良往。父已先在,怒曰:「與老人期,後,何也?」去,曰:「後五日早會。」

五天後的一大早兒,張良如約而至。可是到那裡看見老者已先在,看見張良過來就怒氣衝衝地說:跟老者相約,居然還來晚了,是怎麼回事?!走吧走吧,五天後再來!

五日雞鳴,良往,父又先在,復怒曰:「後,何也?」去,曰:「後五日復早來。」

五天後的早上,雞剛一打鳴,張良就去赴約。可是到那裡看見老者又已先在,這回老頭兒更怒了:又來晚了,怎麼回事?!走吧走吧,再過五天再來!

五日,良夜未半往。有頃,父亦來,喜曰:「當如是。」

又過了五天,張良還不到半夜就趕去約會地點,過了一會兒,老頭兒也過來了。這次老頭兒不再為難,很是高興地說:這樣就對了嘛!

總算讓老頭兒趁了意。嘿嘿,看客們都已經急不可耐了吧?!老頭兒這敢情是要獻寶了,果然——

出一編書,曰:「讀此則為王者師矣。後十年興。十三年孺子見我濟北,谷城山下黃石即我矣。」遂去,無他言,不復見。

老頭兒拿出一本書,隨即說了作為老師給自己選中的學生最長的一段話:讀這本書可以成為帝王之師。十年後可以興起。十三年後你小子在濟北可以見到我。谷城山下那個黃石就是我了。

老者說完這段話就離開了。再也沒有多餘的其他什麼話,並且從此再也沒露過面。

旦日視其書,乃《太公兵法》也。良因異之,常習誦讀之。

天亮打開書來看,原來是本《太公兵法》,張亮因為奇之得來不尋常,沒事就常常認真誦讀學習。

再後來是什麼,再後來就是張良遇到沛公,發現他說什麼這廝能懂,還很能當回事,可是跟別人就不是這樣。於是乎,張良就輔佐沛公劉邦打天下,十年之後,還當真輔佐劉邦打下了大漢江山!

張良還真是很厲害!這個厲害從什麼時候開始的?

生下來就這樣,身為世家子的張良天生如此?當然不是,那時候背著家仇國恨到處買兇殺人的刺客張良曾幾何時做事也是不經大腦、愣頭青般有勇無謀的!

他怎麼就從一個衝動的復仇狂變成了劉邦身邊胸有城府、運籌帷幄的張良了呢?

黃石公啊黃石公,這是黃石公的點化之功啊!

黃石公怎麼點化張良的,我們把故事從頭看到尾,好像沒發現太多的點化之句?何也?大化無言,大化無形也!

語云:君子如響,小叩小鳴,大叩大鳴,不扣不鳴!

而黃石公扣張良,輕輕一扣,開了!

開了,說明根器好,做老師的沒有看錯人。

接下來可就是要把學生的狀態調整到老師認為可以成事的狀態,怎麼調這個狀態呢?把這個激憤不平的年輕人調整成一個知進退,知機變的沉穩之人呢?

為什麼「五日復五日,五日又復五日,五日再復五日」地刁難這個年輕人呢?要的就是這個過程,成大事者,連這點都難為不得,那一定是老師看錯人了!這一關過不去倒也罷了!可是倘若這一關過去了,過去之後的張良已非前人!

讀者都以為黃石公這一課的重點在於餽贈張良一本《太公兵法》,實在是差之不可以道里計!

這位造就千古帝師的黃石公,了不起的地方就在於他的課重點是要改變張良的生命狀態!他的「五日復五日,五日又復五日,五日再復五日」就是為了打磨張良,打磨掉他性子里的急、憤,打磨掉他不計後果的衝動。

唯有克服掉這些天性中的致命缺陷,這位胸懷抱負、才華橫溢的世家子弟才能真正展露生命中的光華光彩!

在史冊中永遠地佔據自己絕對奪目且不可逾越的位置。

而老師率先垂範的「遂去,無他言,不復見」!也被張良演繹成了最無法複製的功成身退版本!

歷史上,再沒有一個轉身可以如此華麗絕倫,再沒有一個身影可以讓人如此神往仰止!

張良和項羽,同為世家子弟,並且起始都是要復仇,張良要消國恨,項羽要報家仇!

可是兩個人有一個最大的不同,那就是一個遇到了一位叫黃石公的老師,一個沒有!

經過黃石公點化的張良,擁有了世家子弟最好的一種生命狀態,對榮華富貴雲淡風輕,見慣無謂,特別放得開。對於常人汲汲營營的名韁利鎖,可以隨時拋開!也因此,有一天,「狡兔死、走狗烹;飛鳥盡、良弓藏;敵國破、謀臣亡」的現實來到時,卻與他毫不沾染。

張良的最大好處,永遠知道其有限性,薛仁明老師說他是歷史上少見的明白人,拿捏清晰,什麼能做,什麼不能做,永遠錯不了。而在他一路輔佐劉邦的過程中,也從不居功,總會把其他人也放在功勞簿上。

而即使是功成身退這個事情,他做得也不似吳越時期的范蠡那樣決絕,范蠡差不多幾乎是把越王勾踐生生難堪地晾在那裡然後瀟灑地飄然遠引。而張良的功成身退一直是虛虛實實,若即若離。朝里有事需要他時,他還出來幫一下,沒事情他就「從赤松子游耳」去了!

反觀同為世家子弟的項羽,卻背上了世家子弟最壞最要不得的生命包袱。那就是把面子活兒擺在人生第一重要的位置!項羽為何無顏江東,為何烏江不渡?都是太爭臉面,太輸不起啊!

為何輸不起,圍觀的人太多啊!

薛老師舉了一個台大同學的例子,那位同學系清代皇族之後,太祖道光皇帝,祖上是咸豐皇帝的弟弟奕?(xin)!爺爺爸爸都在蔣介石政府為官,尊寵非比尋常。這位同學出門永遠都是挺挺正正一副體面的樣子,好麵子到極點。非常脆弱,一旦什麼事情做不好,面子就掛不住,就會乾脆躲起來,不願面對!世家子弟的包袱對他而言是非常重的負擔,但是他卻很難甩掉這份負擔。

世間唯有子房,終身安社稷,功成去五湖!

雍容進退全天道,澶澶高風萬古流。

後記:

這段標題寫的雖是張良,其實我想寫的是黃石公和黃石公的教育法,真正寫張良按說應該把他為劉邦設的那些奇計一併算進來的。可是我對黃石公更神往,我對出神入化不落痕跡的教育更迷戀。

「素書一卷天與之,谷城黃石幸吾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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