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瑾的血與魯迅的《葯》——魯迅小說導讀之三

清末時候,江南某城有個開茶館的半大老頭,叫華老栓。他兒子小栓得了癆病(肺結核),病得瘦骨嶙峋,終日咳喘。忽聞本城要殺一名政治犯。據透露給他消息的劊子手說,病人若吃了蘸人血的饅頭就能痊癒。急於給兒子治病救命的老栓夫婦寧可信其有。於是,在行刑的那個黎明,老栓拿了辛辛苦苦積攢下的錢去街頭行刑現場,買下那飽浸新鮮人血的饅頭,回家讓兒子吃了。

聽茶館裡客人說,被殺的是本鎮夏四奶奶的兒子夏瑜。這夏瑜是為反對大清王朝而被殺的,告發他的是其伯父夏三爺。在獄中,夏瑜還向管他的牢頭宣傳「天下為公」思想,被牢頭打了兩個嘴巴。被打後他連說牢頭可憐。茶客們聞知被打者說打人者可憐,認為這夏少爺肯定是「瘋了」。

人血饅頭沒能治好小栓的病。半年多之後,小栓就永別了他的父母。清明節,華大媽來給兒子上墳,正遇也來給兒子夏瑜上墳的夏四奶奶。華大媽不知道自己兒子曾吃過這位老太兒子的人血饅頭,夏四奶奶也不知自己兒子的血曾帶給對面這位老太太以希望。她們互相勸慰著離開了。

這就是魯迅第三篇白話小說《葯》所講的故事。

《葯》也被多次選入中學語文教材,在普通讀者中知名度也很高。過去對這篇作品內涵的解讀,一般是說它以小說的形式印證了毛澤東對辛亥革命失敗原因的判斷,就是「沒有發動群眾」;說明資產階級不能領導革命勝利。這個判斷在今天看來仍有其道理,但對「辛亥革命」究竟是勝利了還是失敗了這一問題,則需作具體辨析,正如對「北伐戰爭」究竟是勝利了還是失敗了需作具體辨析一樣:如果說辛亥革命的目的是推翻滿清統治,那麼它毫無疑問是勝利了;如果說辛亥革命的目的是改造中國人的思想,使普通百姓牢固樹立民主民權意識,那麼它確實「尚未成功」。如果說北伐戰爭的目的是推翻北洋軍閥,那麼最終它是勝利了;如果說北伐戰爭的目的是國共合作進行土地革命,那麼就可以說它「失敗了」。

中學老師也講明,「夏瑜」指的就是鑒湖女俠秋瑾——「夏」對「秋」,「瑜」對「瑾」;小說的「古□亭口」就是指秋瑾就義的紹興古軒亭口。但中學教學有時忽略一點,就是魯迅對秋瑾本人及其行為的矛盾態度:一方面,魯迅欽敬其獻身精神,另一方面,魯迅不贊同其以卵擊石、「如孩子脫衣以入虎穴」的做法。

秋瑾比魯迅大四歲,二人是同鄉,紹興城裡他們兩家位置相距很近。在日本時二人有較多交往,但在留學生們要不要全體回國參加暴力革命活動問題上,兩人觀點對立:秋瑾堅決主張全體回國,魯迅等人卻不贊同回國,他認為搞暗殺恐怖活動白白犧牲性命卻意義不大,自己救國的方式該是韌性戰鬥。

值得一提的是,比魯迅小二十三歲的另一位小說大家巴金早年信奉無政府主義,他的早期小說就寫了一些搞個人暗殺的英雄,儘管他承認自己不適合親自上陣行刺。巴金似乎認為,改變「制度」就能改良中國、改善人心。

魯迅對暗殺及暴力革命的實際效果則一直持懷疑態度。《葯》發表九年以後,魯迅在上海演講時說:「當我年青時,人家叫我去暗殺,暗殺之後怎麼樣呢,我想不出。」

近年有人將秋瑾與魯迅等人的爭議予以渲染誇張,說秋瑾當時曾向魯迅飛了刀子,判了魯迅「死刑」。若有電視劇編導看到這段,感興趣的話會加上一段武打——秋姑娘號稱「女俠」,魯迅年輕時也習過武啊。真實的情況卻是,留學生們討論回國問題時,秋瑾將一把小刀插在桌上,說:「如有人回國投降滿虜,賣國求榮,欺壓漢人,吃我一刀!」她的話並非專指魯迅等人。

魯迅要改良或變革中國的決心其實與秋瑾一樣。不久,他就選擇了以筆為武器,為中國的思想革命、文化革命貢獻力量。而秋瑾回國後因受徐錫麟刺殺恩銘牽連而被捕、被殺。魯迅聞知秋瑾犧牲,十分惋惜。十多年後,他以這篇《葯》對秋瑾之死表示哀悼和反思。小說中夏瑜死的可悲,卻也可敬。

對於恐怖暗殺活動的價值、意義以及道義問題的爭論一直存在。今天文明社會一致譴責人體炸彈之類的暴力襲擊,主要因為它常常傷及無辜,甚至傷害的主要是無辜百姓。秋瑾、徐錫麟等人策劃的暗殺活動針對性很強,一般不會傷害無辜,也不能說沒有對社會造成震動。但,這種暗殺對動搖清政府統治的作用微乎其微,若無思想啟蒙,短時間內不能使民眾驚醒,時間一久波瀾歸於平靜,大家又會忘卻。

以卵擊石勇氣雖然可嘉,卻顯得幼稚。梁斌《播火記》所寫高蠡暴動,幾百個拿著原始武器的農民想與全副武裝的國民黨正規軍十四旅對抗,情況與此有些類似。梁斌後來也明白那叫「左傾盲動主義」,他本人還因為以讚賞筆調寫了這次暴動而在「文革」期間受到批判,但他聲明,他只是讚賞暴動者的精神和勇氣。相比之下,魯迅對盲動行為,理性反思和批評的成分更多。

《葯》這篇小說另外的可貴之處是藝術表現手法的成熟。

首先是結構的巧妙。作者安排了華夏兩家一明一暗兩條線索,於結尾處雙線交匯,使悲劇主題得以凸顯——這些中學或大學教師一般都講到過了,在此不再贅述。

第二是藝術描寫的精緻。在中國現代小說起步階段,沈雁冰(茅盾)就曾指出中國小說只會敘述不擅描寫,因而主張借鑒西方自然主義的細膩描寫技巧。與同時期其他小說家故事梗概似的敘述和直奔主題的表達相比,魯迅這篇小說對自然景物和人物心理的描寫都非常出色:它不像西方小說那樣大段乃至整頁地寫景、寫心理,但寥寥幾筆就能將讀者帶入故事情境,在寫人物動作過程中簡潔地揭示或暗示其心理。讀到華老栓起床、上街時,大家彷彿跟著他走,感受到了迎面撲來的凌晨氣息。魯迅寫人物心理一般是通過其語言、神態、「主觀鏡頭」來表現,非常傳神。例如,寫華老栓夫婦看著兒子吃「葯」時的神態和心理:

(小栓)他的旁邊,一面立著他的父親,一面立著他的母親,兩人的眼光,都彷彿要在他身上注進什麼又要取出什麼似的;……。

第三是敘事技巧的新穎。《葯》沒有像作者前兩篇小說那樣選擇第一人稱敘事,但它的第三人稱敘事並非全知視角(上帝視角),而屬於第三人稱限知敘事:第一節基本是老栓的視角,這一方面造成神秘氣氛,另一方面正好表現了老栓對被殺者一無所知。第二至四節雖然不再採用老栓視角,但用的是一個對實際情況所知不多的陌生人旁觀視角,比如,寫幾位茶客,不寫其姓名,而用其外貌特徵標示(只有最先到的那位除了「駝背」特徵還點了筆「五少爺」的模糊身份)。最末一節寫華大媽與夏四奶奶墳場相遇,也始終未點明夏四奶奶身份,只說「那老女人」如何。讀者明白她的身份,一是憑她兒子墳墓的位置(小路左邊埋的是死刑和瘐斃的人),二是憑她祭奠時那句「瑜兒」。這也正與開頭華老栓對夏瑜身份的無知相呼應。

到此為止,魯迅最初三篇白話小說內涵深度方面均居於時代前列,而寫法(魯迅所謂「格式」)互不雷同。

附:《葯》原文

秋天的後半夜,月亮下去了,太陽還沒有出,只剩下一片烏藍的天;除了夜遊的東西,什麼都睡著。華老栓忽然坐起身,擦著火柴,點上遍身油膩的燈盞,茶館的兩間屋子裡,便彌滿了青白的光。

「小栓的爹,你就去么?」是一個老女人的聲音。裡邊的小屋子裡,也發出一陣咳嗽。

「唔。」老栓一面聽,一面應,一面扣上衣服;伸手過去說,「你給我罷。」

華大媽在枕頭底下掏了半天,掏出一包洋錢,交給老栓,老栓接了,抖抖的裝入衣袋,又在外面按了兩下;便點上燈籠,吹熄燈盞,走向裡屋子去了。那屋子裡面,正在窸窸窣窣的響,接著便是一通咳嗽。老栓候他平靜下去,才低低的叫道,「小栓……你不要起來。……店么?你娘會安排的。」

老栓聽得兒子不再說話,料他安心睡了;便出了門,走到街上。街上黑沉沉的一無所有,只有一條灰白的路,看得分明。燈光照著他的兩腳,一前一後的走。有時也遇到幾隻狗,可是一隻也沒有叫。天氣比屋子裡冷多了;老栓倒覺爽快,彷彿一旦變了少年,得了神通,有給人生命的本領似的,跨步格外高遠。而且路也愈走愈分明,天也愈走愈亮了。

老栓正在專心走路,忽然吃了一驚,遠遠里看見一條丁字街,明明白白橫著。他便退了幾步,尋到一家關著門的鋪子,蹩進檐下,靠門立住了。好一會,身上覺得有些發冷。

「哼,老頭子。」

「倒高興……。」

老栓又吃一驚,睜眼看時,幾個人從他面前過去了。一個還回頭看他,樣子不甚分明,但很像久餓的人見了食物一般,眼裡閃出一種攫取的光。老栓看看燈籠,已經熄了。按一按衣袋,硬硬的還在。仰起頭兩面一望,只見許多古怪的人,三三兩兩,鬼似的在那裡徘徊;定睛再看,卻也看不出什麼別的奇怪。

沒有多久,又見幾個兵,在那邊走動;衣服前後的一個大白圓圈,遠地里也看得清楚,走過面前的,並且看出號衣上暗紅的鑲邊。——一陣腳步聲響,一眨眼,已經擁過了一大簇人。那三三兩兩的人,也忽然合作一堆,潮一般向前進;將到丁字街口,便突然立住,簇成一個半圓。

老栓也向那邊看,卻只見一堆人的後背;頸項都伸得很長,彷彿許多鴨,被無形的手捏住了的,向上提著。靜了一會,似乎有點聲音,便又動搖起來,轟的一聲,都向後退;一直散到老栓立著的地方,幾乎將他擠倒了。

「喂!一手交錢,一手交貨!」一個渾身黑色的人,站在老栓面前,眼光正像兩把刀,刺得老栓縮小了一半。那人一隻大手,向他攤著;一隻手卻撮著一個鮮紅的饅頭,那紅的還是一點一點的往下滴。

老栓慌忙摸出洋錢,抖抖的想交給他,卻又不敢去接他的東西。那人便焦急起來,嚷道,「怕什麼?怎的不拿!」老栓還躊躇著;黑的人便搶過燈籠,一把扯下紙罩,裹了饅頭,塞與老栓;一手抓過洋錢,捏一捏,轉身去了。嘴裡哼著說,「這老東西……。」

「這給誰治病的呀?」老栓也似乎聽得有人問他,但他並不答應;他的精神,現在只在一個包上,彷彿抱著一個十世單傳的嬰兒,別的事情,都已置之度外了。他現在要將這包里的新的生命,移植到他家裡,收穫許多幸福。太陽也出來了;在他面前,顯出一條大道,直到他家中,後面也照見丁字街頭破匾上「古□亭口」這四個黯淡的金字。

老栓走到家,店面早經收拾乾淨,一排一排的茶桌,滑溜溜的發光。但是沒有客人;只有小栓坐在里排的桌前吃飯,大粒的汗,從額上滾下,夾襖也帖住了脊心,兩塊肩胛骨高高凸出,印成一個陽文的「八」字。老栓見這樣子,不免皺一皺展開的眉心。他的女人,從灶下急急走出,睜著眼睛,嘴唇有些發抖。

「得了么?」

「得了。」

兩個人一齊走進灶下,商量了一會;華大媽便出去了,不多時,拿著一片老荷葉回來,攤在桌上。老栓也打開燈籠罩,用荷葉重新包了那紅的饅頭。小栓也吃完飯,他的母親慌忙說:「小栓——你坐著,不要到這裡來。」一面整頓了灶火,老栓便把一個碧綠的包,一個紅紅白白的破燈籠,一同塞在灶里;一陣紅黑的火焰過去時,店屋裡散滿了一種奇怪的香味。

「好香!你們吃什麼點心呀?」這是駝背五少爺到了。這人每天總在茶館裡過日,來得最早,去得最遲,此時恰恰蹩到臨街的壁角的桌邊,便坐下問話,然而沒有人答應他。「炒米粥么?」仍然沒有人應。老栓匆匆走出,給他泡上茶。

「小栓進來罷!」華大媽叫小栓進了裡面的屋子,中間放好一條凳,小栓坐了。他的母親端過一碟烏黑的圓東西,輕輕說:

「吃下去罷,——病便好了。」

小栓撮起這黑東西,看了一會,似乎拿著自己的性命一般,心裡說不出的奇怪。十分小心的拗開了,焦皮裡面竄出一道白氣,白氣散了,是兩半個白面的饅頭。——不多工夫,已經全在肚裡了,卻全忘了什麼味;面前只剩下一張空盤。他的旁邊,一面立著他的父親,一面立著他的母親,兩人的眼光,都彷彿要在他身上注進什麼又要取出什麼似的;便禁不住心跳起來,按著胸膛,又是一陣咳嗽。

「睡一會罷,——便好了。」

小栓依他母親的話,咳著睡了。華大媽候他喘氣平靜,才輕輕的給他蓋上了滿幅補釘的夾被。

店裡坐著許多人,老栓也忙了,提著大銅壺,一趟一趟的給客人沖茶;兩個眼眶,都圍著一圈黑線。

「老栓,你有些不舒服么?——你生病么?」一個花白鬍子的人說。

「沒有。」

「沒有?——我想笑嘻嘻的,原也不像……」花白鬍子便取消了自己的話。

「老栓只是忙。要是他的兒子……」駝背五少爺話還未完,突然闖進了一個滿臉橫肉的人,披一件玄色布衫,散著紐扣,用很寬的玄色腰帶,胡亂捆在腰間。剛進門,便對老栓嚷道:

「吃了么?好了么?老栓,就是運氣了你!你運氣,要不是我信息靈……。」

老栓一手提了茶壺,一手恭恭敬敬的垂著;笑嘻嘻的聽。滿座的人,也都恭恭敬敬的聽。華大媽也黑著眼眶,笑嘻嘻的送出茶碗茶葉來,加上一個橄欖,老栓便去沖了水。

「這是包好!這是與眾不同的。你想,趁熱的拿來,趁熱的吃下。」橫肉的人只是嚷。

「真的呢,要沒有康大叔照顧,怎麼會這樣……」華大媽也很感激的謝他。

「包好,包好!這樣的趁熱吃下。這樣的人血饅頭,什麼癆病都包好!」

華大媽聽到「癆病」這兩個字,變了一點臉色,似乎有些不高興;但又立刻堆上笑,搭訕著走開了。這康大叔卻沒有覺察,仍然提高了喉嚨只是嚷,嚷得裡面睡著的小栓也合夥咳嗽起來。

「原來你家小栓碰到了這樣的好運氣了。這病自然一定全好;怪不得老栓整天的笑著呢。」花白鬍子一面說,一面走到康大叔面前,低聲下氣的問道,「康大叔——聽說今天結果的一個犯人,便是夏家的孩子,那是誰的孩子?究竟是什麼事?」

「誰的?不就是夏四奶奶的兒子么?那個小傢伙!」康大叔見眾人都聳起耳朵聽他,便格外高興,橫肉塊塊飽綻,越發大聲說,「這小東西不要命,不要就是了。我可是這一回一點沒有得到好處;連剝下來的衣服,都給管牢的紅眼睛阿義拿去了。——第一要算我們栓叔運氣;第二是夏三爺賞了二十五兩雪白的銀子,獨自落腰包,一文不花。」

小栓慢慢的從小屋子裡走出,兩手按了胸口,不住的咳嗽;走到灶下,盛出一碗冷飯,泡上熱水,坐下便吃。華大媽跟著他走,輕輕的問道,「小栓,你好些么?——你仍舊只是肚餓?……」

「包好,包好!」康大叔瞥了小栓一眼,仍然回過臉,對眾人說,「夏三爺真是乖角兒,要是他不先告官,連他滿門抄斬。現在怎樣?銀子!——這小東西也真不成東西!關在勞里,還要勸勞頭造反。」

「阿呀,那還了得。」坐在後排的一個二十多歲的人,很現出氣憤模樣。

「你要曉得紅眼睛阿義是去盤盤底細的,他卻和他攀談了。他說:這大清的天下是我們大家的。你想:這是人話么?紅眼睛原知道他家裡只有一個老娘,可是沒有料到他竟會這麼窮,榨不出一點油水,已經氣破肚皮了。他還要老虎頭上搔癢,便給他兩個嘴巴!」

「義哥是一手好拳棒,這兩下,一定夠他受用了。」壁角的駝背忽然高興起來。

「他這賤骨頭打不怕,還要說可憐可憐哩。」

花白鬍子的人說,「打了這種東西,有什麼可憐呢?」

康大叔顯出看他不上的樣子,冷笑著說,「你沒有聽清我的話;看他神氣,是說阿義可憐哩!」

聽著的人的眼光,忽然有些板滯;話也停頓了。小栓已經吃完飯,吃得滿頭流汗,頭上都冒出蒸氣來。

「阿義可憐——瘋話,簡直是發了瘋了。」花白鬍子恍然大悟似的說。

「發了瘋了。」二十多歲的人也恍然大悟的說。

店裡的坐客,便又現出活氣,談笑起來。小栓也趁著熱鬧,拚命咳嗽;康大叔走上前,拍他肩膀說:

「包好!小栓——你不要這麼咳。包好!」

「瘋了。」駝背五少爺點著頭說。

西關外靠著城根的地面,本是一塊官地;中間歪歪斜斜一條細路,是貪走便道的人,用鞋底造成的,但卻成了自然的界限。路的左邊,都埋著死刑和瘐斃的人,右邊是窮人的叢冢。兩面都已埋到層層疊疊,宛然闊人家裡祝壽時的饅頭。

這一年的清明,分外寒冷;楊柳才吐出半粒米大的新芽。天明未久,華大媽已在右邊的一坐新墳前面,排出四碟菜,一碗飯,哭了一場。化過紙,獃獃的坐在地上;彷彿等候什麼似的,但自己也說不出等候什麼。微風起來,吹動他短髮,確乎比去年白得多了。

小路上又來了一個女人,也是半白頭髮,襤褸的衣裙;提一個破舊的朱漆圓籃,外掛一串紙錠,三步一歇的走。忽然見華大媽坐在地上看他,便有些躊躇,慘白的臉上,現出些羞愧的顏色;但終於硬著頭皮,走到左邊的一坐墳前,放下了籃子。

那墳與小栓的墳,一字兒排著,中間只隔一條小路。華大媽看他排好四碟菜,一碗飯,立著哭了一通,化過紙錠;心裡暗暗地想,「這墳里的也是兒子了。」那老女人徘徊觀望了一回,忽然手腳有些發抖,蹌蹌踉踉退下幾步,瞪著眼只是發怔。

華大媽見這樣子,生怕他傷心到快要發狂了;便忍不住立起身,跨過小路,低聲對他說,「你這位老奶奶不要傷心了,——我們還是回去罷。」

那人點一點頭,眼睛仍然向上瞪著;也低聲吃吃的說道,「你看,——看這是什麼呢?」

華大媽跟了他指頭看去,眼光便到了前面的墳,這墳上草根還沒有全合,露出一塊一塊的黃土,煞是難看。再往上仔細看時,卻不覺也吃一驚;——分明有一圈紅白的花,圍著那尖圓的墳頂。

他們的眼睛都已老花多年了,但望這紅白的花,卻還能明白看見。花也不很多,圓圓的排成一個圈,不很精神,倒也整齊。華大媽忙看他兒子和別人的墳,卻只有不怕冷的幾點青白小花,零星開著;便覺得心裡忽然感到一種不足和空虛,不願意根究。那老女人又走近幾步,細看了一遍,自言自語的說,「這沒有根,不像自己開的。——這地方有誰來呢?孩子不會來玩;——親戚本家早不來了。——這是怎麼一回事呢?」他想了又想,忽又流下淚來,大聲說道:

「瑜兒,他們都冤枉了你,你還是忘不了,傷心不過,今天特意顯點靈,要我知道么?」他四面一看,只見一隻烏鴉,站在一株沒有葉的樹上,便接著說,「我知道了。——瑜兒,可憐他們坑了你,他們將來總有報應,天都知道;你閉了眼睛就是了。——你如果真在這裡,聽到我的話,——便教這烏鴉飛上你的墳頂,給我看罷。」

微風早經停息了;枯草支支直立,有如銅絲。一絲髮抖的聲音,在空氣中愈顫愈細,細到沒有,周圍便都是死一般靜。兩人站在枯草叢裡,仰面看那烏鴉;那烏鴉也在筆直的樹枝間,縮著頭,鐵鑄一般站著。

許多的工夫過去了;上墳的人漸漸增多,幾個老的小的,在土墳間出沒。

華大媽不知怎的,似乎卸下了一挑重擔,便想到要走;一面勸著說,「我們還是回去罷。」

那老女人嘆一口氣,無精打採的收起飯菜;又遲疑了一刻,終於慢慢地走了。嘴裡自言自語的說,「這是怎麼一回事呢?……」

他們走不上二三十步遠,忽聽得背後「啞——」的一聲大叫;兩個人都悚然的回過頭,只見那烏鴉張開兩翅,一挫身,直向著遠處的天空,箭也似的飛去了。

一九一九年四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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