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兆和與她的丈夫沈從文:待他成塵,她終於見到了他的真心(下)
推薦:張兆和與她的丈夫沈從文:待他成塵,她終於見到了他的真心(上)
文/翟曉潔
(一組大型實景劇《邊城》圖片)
【作者簡介】翟曉潔,湖北荊州人,武漢大學新聞系碩士研究生。曾在中國國際廣播電台負責采編工作,在「國際在線」官網、《寫作》《散文詩》《荊州晚報》等媒體,在「今日頭條」「騰訊網」「鳳凰網」「簡書」發表新聞、散文、詩歌、小說等一百多萬字,新浪博客訪問量已突破130萬。
【本文由作者授權發布】
(五)第一次婚姻危機
愛情的甜蜜,就像清冽的美酒,初嘗時醇香如夢,入喉又餘韻無窮,可是再好再美的酒,這股甜膩勁兒也終將會過去。沈從文和張兆和的愛情,正像一壺烈酒,起口濃馥,餘味卻短。待到甜蜜的餘味過後,現實的生活很快將從前的溫愛擊打得蕩然無存。
截然不同的成長背景,和大相徑庭的教育經歷,使得他們的興趣愛好和價值觀念相差太遠。
張兆和偏好崑曲,沈從文愛聽湘西的儺戲。張兆和熟讀四書五經,英文流利,通音律,好丹青,沈從文呢,只上過小學,雖說發表過一些不錯的文章,但在文壇還沒站穩腳跟,甚至連標點符號都不太會用。張兆和消費理性,生活拮据,整日穿著藍粗布袍子,沈從文卻喜歡收藏古董。結婚時,張兆和沒有收到戒指,姑母送的玉戒指被沈從文偷偷當掉,換了字畫,張兆和取笑他 「打腫臉充胖子」「不是紳士冒充紳士」。沈從文愛結交朋友,有時也會仗義疏財,張兆和對此非常反感。
其實沈從文的這些「缺點」,民國很多文人也有。比如張伯駒也喜歡收藏文物字畫,甚至不惜傾家蕩產,但妻子潘素一慣地支持,建國後張家生活困頓,為了購入丈夫的心愛之物,潘素會毫無怨言地當掉自己的首飾。比如胡適也愛結交文人,也愛仗義疏財,對此妻子江冬秀不僅全力支持,甚至後來也學丈夫主動幫助貧困的親友。胡適喜歡請同事來家裡吃飯,江冬秀總會燒一手好菜款待大家,戰亂時期,遠在美國的胡適好不容易寄了200元給國內的妻兒,江冬秀慷慨地分給了更加艱苦的朋友。
或許真正深厚的愛情,沒有合適不適合一說,因為愛的多的那一方,總會為對方改變和讓步,最終兩人會趨於同一。因為愛,就是甘拜下風。如果兩人無法磨合,說白了,還是因為愛得不夠。
生活的艱難,和無法化解的摩擦,逼得張兆和抱怨不斷:「不許你逼我穿高跟鞋燙頭髮了,不許你因怕我把一雙手弄粗糙為理由而不叫我洗東西做事了,吃的東西無所謂好壞,穿的用的無所謂講究不講究,能夠活下去已是造化。」
他們第一次婚姻危機出現在北平淪陷時,沈從文一路南逃,張兆和卻帶著孩子留在北平,理由是孩子需要照顧,沈從文作品太多不方便帶走。這段時間,他們也通信,但信中再也沒有從前情意綿綿的溫柔,有的只是無休無止的爭執:
「你愛我,與其說愛我為人,還不如說愛我寫信。」
甚至他懷疑她在北京另有所愛,還故作輕鬆大度:
「即或是因為北平有個關心你,你也同情他的人,只因為這種事不來,故意留在北京,我也不嫉妒,不生氣。」
最後爭執的結果是,張兆和妥協了,終於帶著孩子南下,一家團聚。可是團聚帶來的不是圓滿,而是更加絕望的裂痕。
理性現實的張兆和總是抱怨錢不夠用,天性浪漫的沈從文又一味地指責對方不夠愛自己。他們之間的溝通,總是不在一個頻道上,類似於雞同鴨講。
諸神若要懲罰我等,必先讓我等如願以償。如果未曾品嘗過甜蜜,就不會知道苦澀的滋味,如此令人難過。不知道在經歷婚姻的苦痛時,沈從文有沒有回想起胡適當年的勸誡:「這個女子不能了解你,更不能了解你的愛,你錯用情了……」
難怪王爾德說,人生有兩個悲劇,第一是想得到的得不到,第二是想得到的得到了。
後來,連他最擅長的寫作,她都覺得不滿意了。她不喜歡讀他寫的故事,挑剔他信中的錯別字,甚至改動他文稿里的語法。改動的結果自然又是爭吵,沈從文每次都很生氣:「你把我的風格搞沒了。等你弄完,這些文章就不是沈從文的了。」以至於到後來,沈從文寫好的文章,不再給妻子看了。
黃永玉曾說:「沈從文一看到妻子的目光,總是顯得慌張而滿心戒備。」這不該是愛情應有的樣子,他們已經在精神上分崩離析了。
(六)和高青子的戀情
婚後,他寫了不少優秀的小說,三三成了他小說中女一號的原型,《邊城》里的翠翠,《長河》里的天天,《三三》里的三三,都是皮膚黝黑,眸子清明,天真活潑,如小獸般充滿青春的朝氣。
可他心裡那個最愛的三三,應該只是最初的張兆和吧。因為後來的張兆和,早已被生活的壓力磋磨得生硬刻板,喪失了活力和靈氣。
後來,他愛上了別人。那個讓他動心的女子叫高青子,一個喜歡寫小說的文藝青年,長得非常漂亮,對他極為仰慕。她在沈從文老鄉熊希齡家裡做家庭教師。一次,沈從文去熊家,高青子特意穿了件綠地小黃花綢子夾衫,還在衣角袖口緣了一點紫,這明顯仿照了沈從文小說《第四》中女主的穿著打扮。高青子還在沈從文主辦的《民晨刊報》上發表了《紫》,內容是講一個叫璇若的女子與一個已有婚約的男子的感情糾纏。這些,都算是對沈從文明目張胆地表白。
從前,沈從文在與張兆和的愛情里,一直居於弱勢,他以一種卑微的姿態仰視著心愛的女神,如眼望蒼穹,顯出無限的諂媚。然而,討好久了也會累的,何況這麼多年來,他們的激情早就在庸常的生活中消磨殆盡,她不理解他,他深感孤獨。如果有個女子,將他抬舉得高高的,也坦露出仰望的姿態,他如何捨得拒絕?
不久沈從文把高青子調到了西南大圖書館,方便二人約會。沈從文覺得自己真的愛上了高青子,卻又不想對張兆和隱瞞。那段時間,他常常出入「太太的客廳」,去找林徽因訴苦。林徽因開導他:「人生就是這樣的。你的詩人氣質造了你的反,使你對生活和其中的衝突迷茫不知所措。」
他反省懊惱,將手裡的解剖刀狠狠地指向了自己,「血液中鐵質成分太多,精神里幻想成分太多。」 「我真的放棄了一切可由常識來應付的種種,一任自己沉陷到一種感情的漩渦里去。」
沈從文向張兆和坦白了,張兆和沒有大吵大鬧,因為孩子和家庭,她想挽回這段婚姻,還專門託人給高青子介紹對象。
終於,高青子的那篇《紫》,等來了結局:不為世俗所容的愛情,最終不過是一顆流星的划過。轉眼就過了。
小說的結局,便是她和沈從文愛情的結局。
(七)最痛苦的一段歲月待沈張二人就要握手言和破鏡重圓時,一股時代的颶風,再次將他倆徹底隔開。這一次,他們的矛盾變得更深,更加難以逾越。
當張兆和穿上列寧服,熱情洋溢地奔向新時代時,沈從文卻停滯不前,拒絕接受變化。他的得意之作被批為「桃紅色文藝」,他乾脆擱筆,以一種對抗上帝的態度,把精力轉移到學術研究上。張兆和適應很好,還當上了《人民文學》的編輯。
張兆和都誤解了丈夫輟筆的原意,她以為沈從文「在創作上已信心不大」。其實她不知道,他決心放棄寫作前不久,已經構思了好幾篇小說。寫作對於沈從文而言,是一種不老不死的慾望,是一種平凡生活中的英雄夢想,這種夢想很純粹,很直觀,很本能,有時甚至不需要別人的肯定和讚賞。她太不了解自己的丈夫了。
那是沈從文最痛苦的一段歲月,孤立無援,被學生貼大字報,被發配去掃女廁所,因為抑鬱症一度住進了精神病院,他的兒子後來回憶說:「我們覺得他的苦悶沒道理,整個社會都在歡天喜地迎接一個翻天覆地的變化,而且你生什麼病不好,你得個神經病,神經病就是思想問題!」 張兆和說:「那時,我們覺得他落後,拖後腿,一家人亂糟糟的。」
曾經,他絕望得兩度自殺。先是將手伸到電線插頭上,被長子發現後,拔掉電源並用腳蹬開;第二次將自己反鎖在房間里,用刀片割斷手腕動脈及頸上血管,並喝了煤油。幸好有人破窗而入,救回了性命。
有幾年,沈從文和家人分開住,每天晚上,他到張兆和那裡吃晚飯,然後帶第二天的早飯和午飯去住處。即便這樣短暫的相處,兩人還是覺得尷尬。很難想像,那些年,他是如何孤寂地活著,每天用寡淡的饅頭就著冰涼的剩菜,打發源源不斷的寒冷和寥落。就連偶然照進房間的呈網狀的陽光,都滲透了醒目的傷感。
或許相對於不被理解來說,他更喜歡孤獨。因為孤獨,總好過失望。
後來,他寫了很多研究古代漆器、絲綢圖案、唐宋銅鏡和明朝織錦的書。可是,由心而發的文學,他再也沒碰過了。
中國近現代史上語言水平最好的兩位大師,老舍和沈從爾,一位以血肉之軀與時代做了最決絕的抗爭,一位自殺不遂,被迫徹底放棄了文學。也許,對沈從文來說,他選擇的是一場不徹底的死亡。
在人生最痛苦的日子裡,沈從文還是給張兆和寫信,不管她愛看不愛看,不管她理解不理解,他只顧著寫,好像這些信原本就不是寫給誰看的,他在自言自語:「你不用來信,我可有可無,凡是都這樣,因為明白生命不如如此,一切和我都已遊離。」
隻言片語,滿滿的心酸。難道美好的靈魂,就是用來痛苦的嗎?
心若皓月,命若天蠶。
1969年,沈從文下放前夕,二姐張允和來看他,房間很亂,根本沒有下腳的地方。張允和就這樣站在沈從文面前,看他從鼓鼓囊囊的口袋中,掏出一封皺頭皺腦的信,「這是三姐給我的第一封信」,他把信舉起來,面色十分羞澀而溫柔,接著就吸溜吸溜地哭起來,快七十歲的老頭兒哭得像個小孩子,又傷心又快樂。
我在想,他那時懷念的到底是三三,還是那段和三三在一起的時光,抑或曾經那個奮不顧身的自己?
無論如何,回得了過去,回不了當初了。
愛情是美好的,人生卻是殘酷的。愛上只是一眼,了解卻需要窮盡一生,有時即便耗費一生的時間,也無法真正了解。
1978年.沈從文調任中國社會科學院歷史研究所研究員。他發表文章,談論建築、裝飾藝術和民間藝術, 1981年出版了多卷本的《中國古代服飾研究》專著。
1984年,沈從文大病一場,搶救脫險後,說話和行動不便。1988年5月10日,沈從文心臟病複發,走完了坎坷曲折的一生。
沈從文去世的那一年,他的學生汪曾祺常去看他。沈從文有時看電視一看就是半天,然後,忽然冷不丁冒出一句話:「我對這個世界沒什麼好說的!」
他沒話說了,是因為失望,還是憤怒呢?不得而知。反正沉默是最高的蔑視,反正孤獨是生命的圓滿。
人活在世上,就是為了忍受摧殘,一直到死。越是卓爾不群的人,經受的摧殘就越深越多。
(八)待他成塵,她終於見到了他的真心
沈從文去世後,張兆和整理他生前的文稿,思考他們之間的問題:
「從文同我相處,這一生,究竟是幸福還是不幸?得不到回答。我不理解他,不完全理解他。後來逐漸有了些理解,但是,真正懂得他的為人,懂得他一生承受的重壓,是在整理編選他遺稿的現在。過去不知道的,現在知道了;過去不明白的,現在明白了……
「太晚了!為什麼在他有生之年,不能發掘他,理解他,從各方面去幫助他,反而有那麼多的矛盾得不到解決!悔之晚矣。」
待他成塵,她終於見到了他的真心。可是那時,她已經無法和他訴說了。
在沈從文寫給張兆和的情書里,最美的該是這一句:「我這一輩子走過許多地方的路,行過許多地方的橋,看過許多次數的雲,喝過許多種類的酒,卻只愛過一個正當年齡的人。」
而今去湖南鳳凰,你會發現這句話在那裡的大街小巷裡出現頻率極高。很多店家追求名人效應,將這情話貼在店門上,彰顯水鄉的淳樸和浪漫。
可惜,很多人看到了這個故事的開頭,卻沒看清故事的結局。他們不知道,寫出最美情話的大師,在愛情世界裡,是一個極不幸的人。
喜歡的得不到,得到的不珍惜,在一起時懷疑,分開後懷念,懷念的想見,相見的恨晚。這是大師的悲哀,何嘗不是普通人的悲哀呢!
幸福是彼岸的花朵,開在不可觸及的別處。這個別處,到底在人間的哪個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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