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遺張居正 | 明代官場改革難善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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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代官場——張居正沒得善終的改革家

  歷史猶如色彩斑斕變幻無窮的萬花筒,讓探索它奧秘的人們感到深不可測,這也許就是它的魅力所在吧!有些事情似乎都是難解之後謎,例如功勛卓著的改革家為何沒有好下場,吳起商鞅死於非命,便是顯例。張居正雖然並非死於非命,但死後,先前對他新生備至言聽計從的明神宗卻揚言要對他「斷棺戮屍」,家屬代他受過,遭受抄家充軍的嚴懲,令同時代人以及後來的讀史者感慨唏噓不已,陷入深深的思索。

  萬曆元年至十年擔任內閣首輔的張居正,本著「綜核名實,信賞必罰」的原則,力挽狂瀾,推行大刀闊斧雷厲風行的改革,開創了成效卓著的萬曆新政,不僅改變了以前財政連年赤字入敷出的局面,而且使萬曆時期成為有明一代最為富庶的幾十年。這是有目共睹的,甚至連和他持不同政見的人,也讚譽有加。人稱「王學左派」「異端之尤」的李卓吾,由於好友何心隱之死,懷疑是張居正指使地方官所為,因而對他一向懷有偏見。在張居正死後遭到不公正待遇時,他出於學者的正直本心,感慨系之地說出了一句極分量的話:「江陵(指張居正)宰相之傑也,故有身死之辱。」在讚譽他是「宰相之傑」的同時,為他的「身死之辱」感到忿忿不平。既然是「宰相之傑」,何以會有「身死之辱」?確實是值得人們深長思之的。

  問題的要害就在於「威權震主,禍萌驂乘」。

  《明神宗實錄》的纂修官已經看到了這一點。他們給張居正寫的「蓋棺論定」琿算平直公允,一方面確認張居正手攬大政十年,「海內肅清,四夷##服,太倉粟可支數年,寺積金至四百餘萬成君德,抑近##,嚴考成,綜名實,清郵傳,核地畝,洵經濟之才也」;另一方面也指出他的過失,儘管過不掩功,也足以使他陷入無法擺脫的困境:「偏衷多忌,小器易盈,鉗制言官,倚信佞,方其怙寵奪情時,本根已斷矣。威權震主,禍萌驂乘。何怪乎身死未幾,而戮辱隨之。」這段話看似官修史書通常史官褒貶筆法,卻不乏史家難得的史識,其精髓就是「威權震主,禍萌驂乘」八個字。

  誠然,張居正確實屢屢「鉗制言官」,因為在他看來,要進行改革,必須「謀在於眾,而斷在於獨」。倘使我們說他給人的印象是獨斷專行,是毫不為過的。這實在是迫於形勢不得已而為之;因為改革舉措觸及政壇痼疾,沒有相當的力度難以奏效。無論是使「中外淬礪,莫敢有偷心」的考成法,還是「理逋負以足國」的清丈田糧,以及把江南行之有效的一條鞭法推廣到全國,無一不是阻力重重,反對的聲音一浪高過一浪,沒有一點雷厲風行獨斷專行的作風,恐怕一事無成。張居正過於嚴厲,過於操切,必然遭來許多菲議。但是新政成效卓著,言官們難以抓住把柄,便從攻擊張居正個人品行,離間他與皇帝的關係著手。南京戶科給事中余懋學、河南道御史傅應禎以及巡按遼東御史劉台,就是這樣的代表人物。由於皇帝和皇太后的全力支持,宮內實權人物司禮監掌印太監馮保又與張居正結成權力聯盟,那些反對者統統被嚴厲地打壓了下去。

  然而一波剛平一波又起。萬曆五年張居正的父親張文明病逝,按照當時的官僚丁憂缺席必須辭官守制二十七個月。張居正是一個「非常磊落奇偉之士」,不願意「徇匹夫之小節」,而使改革中斷,便與馮保聯手策劃「奪情」之局,接受皇帝的「奪情起複」,「在官守制」,依然執掌朝政大權。此舉激起更大的反對聲浪,指責張居正違背傳統的儒家倫理綱常,不配斷續身居高位。反對最激烈的是翰林院編修吳中行、翰林院檢討趙用賢、刑部員外郎艾穆、刑部主事沈思思孝。就在張居正處境十分尷尬之時,明神宗再三強調「奪情起複」是他的旨意,馮保又與之密切配合,記張居正票擬朱旨,對吳趙艾沈四人實施嚴厲的廷杖。由此遭來更多的非議,毫無疑問,張居正樹敵過多,對於他日後遭到報復不無關係,但這並非他的悲劇的關鍵所在。

  關鍵在於「威權震主」。

  明神宗即位時還是一個十歲(虛歲)的孩子,皇太后把朝政交給了張居正的同時,也把教育小皇帝的責任交給了他。因此張居正身兼二職:首輔與帝師。小皇帝一切都仰賴張居正的輔佐,他對身材頎長美髯及胸的長者既敬重又畏懼。一次明神宗在讀《論語》時,誤將「色勃如也」之「勃」字讀作「背」音,張居正厲聲糾正:「當作勃字!」聲如雷鳴,嚇得神宗驚惶失措,在場的官員們無不大驚失聲。慈聖皇太后為了配合張居正的調教,在宮中對神宗嚴加看管,動輒譴責:「使張先生聞,奈何!」在太后和皇帝的心目中,張居正的地位與威權之高可想而知。當時人沈德符在《萬曆野獲編》中說:「(張居正輔政)宮府一體,百辟從風,相權之重,本朝罕儷,部臣拱手受成,比於威君嚴父,又有加焉。」所謂「宮府一體」云云,就是把內宮(皇帝)與外朝(政府)的事權集於一身,因此說他是有明一代權力量大的內閣首輔。這一點,張居正本人並不否認,他經常對下屬說:「我非相,乃攝也。」所謂「攝」,就是攝政,代帝執政。如此權勢顯赫的內閣首輔,部下當然要把他「比於威君嚴父」,成為他們爭相拍馬獻媚的對象,阿諛奉承之徒甚至向他贈送黃金製作的對聯,上面寫道:

  日月並明,萬國仰大明天子;

  丘山為岳,四方頌太岳相公。

  張居正號太岳,把太岳相公與大明天子相提並論,是頗有僭妄嫌疑的,張居正卻安之若素,流露出「我非相,乃攝也」的心態。

  萬曆六年張居正離京歸葬老父,一路上擺出「我非相,乃攝也」的顯赫排場。不僅有尚寶少卿和錦衣衛指揮等官員護送,戚繼光還派來了銃手與箭手保鏢,而且他所乘坐的轎子是真定知府錢普特意趕製的,被人稱為「如同齋閣」。它的前半部是重軒(起居室),後半部是卧室,兩旁有走廊,童子在左右侍侯,為之揮扇焚香。如此豪華之極的龐然大物當然不是八個人所能扛起來的,而是聞所未聞的「三十二抬」大轎,比皇帝的出巡猶有過之而無不及。

  萬曆十年春,張居正身患重病,久治不愈,朝廷大臣上自六部尚書下至冗散,無不設齋醮為祈禱,以表忠心,企求日後獲得這位代帝攝政的元老重臣的青睞。他們紛紛捨棄本職工作,日夜奔走於佛事道場,把祈求平安的表章供上香火繚繞的神壇,長跪不起。然後再把這些表章裝進紅紙封套,罩上紅色錦緞,送進張府,用重金賄賂張府家人,希求讓張居正過目,博其歡心,於是官僚們爭相雇募文人詞客,代寫表章,送給張居正,「爭一啟齒,或見而頷之,取筆點其麗語一二」。京都如此,各地封疆大吏莫不爭相仿效。這種舉國若狂的舉動,即使在那個時代也是罕見的不正常現像,後來明神宗病重時也沒有出現類似排場。

  張居正難道沒有考慮到「威權震主,祝萌驂乘」嗎?

  他是有所考慮的,在回到江陵老家安葬亡父時,一天之內收到皇帝三道詔書,催促他早日返回京師,顯示了他在皇帝心目中須臾不可或缺的地位。湖廣地方官以為是鄉梓的無上光榮,,特地為之建造「三詔亭」以資紀念。在隆重的慶賀典禮之後,張居正突然聯想到騎虎難下之勢,他在給湖廣巡按朱璉的信中談起「三詔亭」,寫下了一段感慨而又意味深長的話:「作三詔亭,意甚厚,但異日時異事殊,高台傾,曲詔平,吾居一不能有,此不過五里鋪上一接官亭耳,烏睹氣謂三詔哉!蓋騎虎之勢自難中下,所以霍光、宇文護終於不免。」處在權勢頂峰的張居正明白一旦形勢變化,他連居所都成問題時,三詔亭對他有何意義呢?於是他憂心忡忡地想到了「威權震主」的霍光與宇文護的悲劇下場。

  霍光,受漢武帝遺詔輔佐年幼的漢昭帝,任大司馬大將軍,封博陸侯。漢昭帝死,他迎立呂邑王劉賀為帝,不久又廢劉賀,迎立劉詢為為漢宣帝。他前後攝政達二十年之久,一改漢武帝時代窮兵黷武的弊政,以節約財政開支為準則,不斷減稅,對匈奴的政策由征戰轉變為和平交涉。儘管如此,他還是難逃厄運。漢宣帝把他視作芒刺在背,在他死後,由於陰謀告發,妻子及家屬多人被處死,當時盛傳:「威震主者不畜,霍氏之禍萌於驂乘。」這就是「威權震主,禍萌驂乘」第一個顯著的實例。寧文護的情況略有不同。他往西魏時任大將軍、司空,繼寧文泰執掌朝政,擁立宇文覺,建立北周,自任人冢宰,專斷朝政。其後廢寧文覺,另立寧文毓,又殺寧文毓,立寧文邕(周武帝),最終被寧文邕處死,原因就是「專橫」張居正聯想到霍光和寧文護的下場,不免有點惶恐,還是激流勇退吧!他深感「高痊不;  以久竊,大權不可以久居」,就在萬曆八年三月向神宗提出「乞休」的請求。這九年來任重力微,積勞過慮,形神頓憊,氣血早衰,鬚髮變白,已呈未老先衰之態:從此以後,昔日的聰明智慮將日就昏蒙,如不早日辭去,恐將使王事不終,前功盡棄。這是他輔政第九個年頭的真實心態;儘管他對權位是熱衷貪戀的,也不得不深長計議,以免中途翻車也就是他自已所說「駑力免於中蹶」。這既是一種政治姿態,也是一種自謀策略,神宗卻一點思想準備也沒有,毫不猶豫地下旨挽留。兩天後張居止再次上疏乞休,除了重中「惴惴之心無一日不臨了淵谷」的心情,他提出一個折衷方案:只是請假.並非辭職,國家或有大事,皇上一旦召喚,朝聞命而夕就道,神宗有點猶豫了,以他的早熟和敏感,不可能不曾意識到張先生的威權震主,也並非不想早日親操政柄,只是如此重大人事更動他作不了主得請示「垂簾聽政」的太后才行;慈聖皇太后的態度很堅決,懇切挽留張先生,對兒子說:「與張先生說,各項典禮雖是修舉,內外一切政務,爾尚未能裁決,邊事尤為緊要。張先生受先帝付託,豈忍言去!待輔爾到三十歲,那時再作商量。先生今後再不必興此念。」皇太后如此明白無誤又毫無商量餘地的表態,大大出乎神宗與張居正的預料。這一決定使神宗頗為尷尬,在母后眼裡自己還是一個孩子,沒有裁決政務的能力,不得不打消儘快親政的念頭。所謂「輔爾到三十歲」云云,似乎意味著張先生一日不死親政便一日無望。物極必反,神宗對張先生由敬畏至怨恨的轉變,這是一個重要的契機,埋伏下一旦張居正死去必將有所發泄的潛因。對於張居正而言,既然皇太后說:「今後再不必興此念」,豈敢再提「乞休」之事。

  張居正雖然不再「乞休」,但是內心的兩難考臣逐漸明朗化了。他在給親家刑部尚書王之誥的信中透露了這種心情:「弟德薄享厚,日夕慄慄,懼顛躋之及頃者乞歸,實揣分虞危,萬非得已。且欲因而啟主上以新政,期君臣於有終。乃不克如願,而委任愈篤,負載愈重,羸弱之軀終不知所稅駕矣,奈何,奈何!」騎虎難下的無奈心情溢於言表。在他權勢最鼎盛,事業最成功的時候,擔心中道顛蹶,當然並非杞人憂天。

  萬曆十年六月二十日,太師兼太子太師更部尚書極殿大學士張居正病逝,享年五十八歲。張居正一死,司禮監馮保失去了外朝有力的支持,剪除馮保的時機成熟了。馮保依伏太后的寵幸、張居正的聯手,有恃無恐,對神宗鉗制過甚,必然要引起反感,一旦時機成熟,他的垮台是在意料之中的。同年十二月,神宗在彈劾馮保十二大罪的奏疏上批示:「馮保欺君蠹國,罪惡深重,本當顯戮。念系竽考付託,效勞日久,故從寬著降奉御,發南京新房閑住。」這還算念在「大伴」多年掖抱陪伴的情分上,給予寬大處理,讓他到南京去賦閑養老。

  這是一個信號,既然馮保可以攻倒,張居正有何不可!於是彈劾張居正的奏疏紛至沓來,善於窺伺的陝西御史楊四知彈劾張居正十四大罪,正中神宗下懷。既然已經新操政柄,不把威權震主達十年之久的張居正的威權打掉,何以樹立自己的威權!楊四知的奏收寫得空洞無物,卻提供了一個極佳口實,神宗立即在奏疏上批示,把多年來鬱結心中的怨恨發泄出來,對他的張先生的評價與先前判若兩人:「居正騰虛心委任,寵待甚隆,不思盡忠報國,顧乃怙寵行私,殊負恩眷。念系皇考付託,待朕沖齡,有十年輔佐之功,今已歿,姑貸不究,以全始終。」其實所謂「姑貸不究」云云不過是官樣文章,並非真的「不究」只不過是在等待言官們彈劾的逐步升級。

  果然,雲南道御史羊可立的彈劾奏疏把調子提高了許多,無中生有地說:「已故人大學士張居正隱古廢遼府第田土,乞嚴行查勘。」

  所謂「廢遼」是指早已被罷廢的遼王,說張居正霸佔遼王府第的財產,是可以導致抄家的罪行,用心是十分險惡的。此論一出,久欲伺機翻案的遼王家屬以為時機已到,已故遼王的次妃王氏向神宗呈進《大奸巨惡叢計謀陷親王強佔欽賜祈祖霸奪產業勢侵全室疏》,胡說什麼「金寶萬計,悉入居正府」?素有斂財癖好的神宗以為抓住了對張居正抄家的把柄,立即下令司禮監太監張誠與刑部侍郎丘##等前往江陵查抄張府,這無異於對張居正在政治上徹底否定,他的罪狀就不再是他不久前所說的「怙寵行私」這麼簡單了:都察院等衙門遵旨呈上給張居正定罪的奏疏,神宗親筆寫下了這樣的結論:

  「張居止誣衊親藩,侵佔王墳府第,鉗制言官,蔽塞朕聰……專權亂政,罔上負恩,謀國不忠,本當斷棺戮屍,念效勞有年,姑免盡法追論::伊屬張居易、張嗣修、張順、張書都著永戍煙瘴地面,永遠充軍。你都察院還將居正罪狀榜示各省直地方知道。」在神宗眼裡,原先締造新政的功臣,一下子變成「專權亂政」之徒,沒有斷棺戮屍已經算是從寬發落了,他的兄弟兒子等人卻必須以永遠充軍來抵償。張居正生前雖然意識到騎虎難下,也許會中道翻車,但是他無論如何不會料到會有這樣的下場。

  張誠和丘主持的抄家,把皇帝的翻臉不認人的冷酷無情實施到了極致;他們還沒有趕到江陵,就命令地方官登錄張府人口,封閉房門,一些老弱婦孺來不及退出,門已封閉,餓死十餘人。查抄家產更是輜銖必究,共計抄山黃金2400兩,白銀107700兩,金器3710兩,金首飾900兩,銀器5200兩,銀首飾10000兩等。這與他們原先的估計相去甚遠。於是丘便大加拷問,窮迫硬索。張居正的二子懋修經不起拷掠,屈打成招。長子張敬修(原任禮部主事)實在受不了如此折磨自縊身亡。他臨終前留下一紙絕命書,真實的記錄了張府遭受抄家浩劫的慘狀:「……至五月初五日,丘侍郎到府,初七日提敬修面審,其當事沓之形,與吏卒咆哮之景,皆平生所未經受者,而況體關三木,首戴##巾乎!在敬修鬧不足惜,獨是屈坐先公以二百萬銀數。不知先公自歷官以來,清介之聲傳播海內,不惟變戶竭資不能完,即粉身碎骨亦難充者。又要誣扳曾確庵(省吾)等寄銀十五萬,.王少方(篆)寄銀十萬,傅  大川(作舟)寄銀五萬。云:"從則已,不從則奉天命行事!』恐嚇之言令人落膽……丘侍郎。

  任撫按,活閻王!你也有父母妻子之念,奉天命而來,如得其情,則哀矜勿喜可也,何忍陷人如此酷烈……」讀來令人唏噓不已。

  明神宗為了打壓「威權震主」的張居正,製造了一場大冤案,留給他的子孫去平反。天啟二年,明熹宗給張居正恢復原官,給予祭葬禮儀,張府房產沒有變賣的一併發還。崇禎二年明思宗給還張居正後人官蔭與誥命。時人評論道:當人明王朝行將衰亡之時,皇帝「撫髀思江陵,而後知,得庸相百,不若得救時相一也」。人們有感於此,在江陵張居正故宅題詩抒懷,其中有兩句這樣寫道:

  恩怨盡時方論定,

  封疆危日見才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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