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革命二三事
□ 金 雁
十月革命過去了90年,現在俄羅斯最常講的一句話就是:「我們(用)100年畫了一個圓,從圓點出發又走向了圓點。」現在蘇聯大量的檔案公布,使我們看到了更加複雜的俄國歷史。人們常說「十月革命一聲炮響,給我們送來了馬克思列寧主義」,但現在看,馬克思主義和列寧主義之間有太大的差別,而這個差別和十月革命有很大關係。
僅在1957年到1958年,蘇聯為紀念十月革命40周年,就出版了7000部左右的著述,但連蘇聯研究十月革命的大專家明茨院士都說,這麼多部著作中,很多都是重複的套話,到現在還沒有一部像樣的總結性的著作。
關於十月革命的發生
為什麼會發生十月革命?大家耳熟能詳的解釋,就是俄國是那個時代資本主義鏈條的最薄弱環節,這場革命是打倒腐朽的壟斷資本主義必然要發生的革命。其實俄國當時是歐洲最落後的國家,剛剛走上資本主義道路——與其說俄國是受資本主義之苦,不如說是受資本主義不發達之苦。
馬克思認為,革命的前提是整個生產關係無法容納生產力的時候,就要被新的社會形態取代。列寧把這個前提顛倒過來,說馬克思說的是世界發展的一般規律,我們先用革命手段取得政權,然後再發展經-濟。他是逆向操作。
當時俄國的整個工業狀況與高度發達的資本主義有很大差別,後來列寧也承認這一點。十月革命結束後,他說「我們當時沒有走向社會主義的入口」——沒有走向社會主義的入口,為什麼又要走向社會主義呢?列寧常引用拿破崙的一句話作為解釋,「先投入戰鬥,然後再看分曉」。
實際上,十月革命中最積極的是厭戰的士兵,而不是工人。正因為俄國沒有「工人革命」的基礎,才寄望於世界革命,認為只要俄國這塊多米諾骨牌先倒,整個世界革命的方陣就會跟上,歐洲就會起來。「世界革命」是當時響徹俄羅斯的口號。布哈林當時提出了「紅色干涉」口號;除了干涉歐洲,托洛茨基甚至曾設想過出兵印度的方案(這些檔案材料保存了下來),以至1919年成立共產國際時,有這樣的宣言:「如果我們沒有建立全世界的蘇維埃聯邦,我們無產階級就不會刀槍入鞘。」以後經-過「修正主義」及根據現實的調整,逐漸取消了這些口號。
俄國歷史上的沙皇是專制暴君嗎
回到俄國。既然它當時不具備「走向社會主義」的條件,怎麼可能發生1917的事情呢?其實,一個重要原因是俄國的改革。
俄國的歷史就像改革與革命的連環套。1917年的革命是1907年斯托雷平的改革帶來的,而斯托雷平改革又是1905年革命的結果(1905年爆發的「流血星期日」,成為革命導火索)。1905年革命的最大影響,就是沙皇的形象坍塌了——我們一直認為沙皇是專制的暴君,其實沙皇一直以來扮演的是慈父角色。俄國歷史上的農民起義從來沒有反沙皇的,總是叫「沙皇父親」。1905年,這個「父親」的形象被打破了。一直到現在,俄羅斯對「沙皇」這個詞都充滿了褒義,甚至普京的父親都說,「我的兒子就是沙皇再世」。這與中國的文化傳統有很大差異。
1905年革命促使沙皇變革。俄歷10月17日,沙皇頒布《十月宣言》,同意建立國家杜馬,同意立法,同意多黨存在,允諾給予言論、出版和集會的自由。宣言之後,100多個政黨出現在俄國政壇上,這意味著俄國已從原來的沙皇專制向君主立憲過渡。此後直到1917年,一共存在四屆國家杜馬,杜馬中各個黨派議員是競選產生的(只是那時的選舉並不公平)。
1906年杜馬的產生是歷史上的大事。沙皇也像慈禧搞新政一樣,鎮壓了戊戌變法,但做了戊戌變法要做的事——這樣的做法打開了沙皇專制的一個缺口。如果沒有1906年國家杜馬的出現,就不會有1917年的革命。杜馬給反對派提供了一個演練場,提供了體制內和國家進行博弈的空間。如托克維爾所說,其實革命不是在最糟糕的時候發生的,而往往是在一個制度開始自我修正時——就是鐵幕打開時——這往往是最脆弱的時候。
兩位大改革家
1905年革命在政治上帶來的是許多政黨,而經濟上帶來的是又一場改革。當20世紀初走到歷史的十字路口時,俄國出現了兩位首相(或者說是總理大臣),也就是現在俄羅斯人談論最多的兩位大改革家——維特與斯托雷平。斯托雷平力主走市場經濟道路,俄國有人稱他為「沙俄的鄧小平」。維特主張先搞政治體制改革,他是一個有荷蘭血統的人,比較開明。他提的一套主張,沙皇貴族階層不接受,他們認為維特過於自由化、過於西化,加上日俄戰爭俄國戰敗後,維特忙於日俄朴茨茅斯條約談判,所以沒能控制住局勢。
強硬人物斯托雷平很快取代了維特。斯托雷平認為走市場經濟道路是早晚的事,俄國已經-落後了,現在要走向市場經-濟,必須打破村社。
斯托雷平改革給俄國帶來的結果,是政治上的專制與經-濟上自由主義的進步奇異地結合在一起——所以有了俄國經-濟史上的黃金時代,這時俄國的糧食產量達到了高峰。此後一直到斯大林、赫魯曉夫時期,這個糧食產量都沒有被突破。列寧說斯托雷平很堅決地瓦解了中世紀,走上了資本主義道路;但是因為改革的極端不公正,注入了濃厚的警察色彩,一部分人承擔改革的代價,另一部分人享受改革的成果,這樣的結果招致了農民「向後看」的心理——農民感覺以前的村社好……
當時維特曾說,如果這樣的「警察式改革」再進行下去,就可能引發革命——維特是1915年去世的,僅僅兩年後,他的預言就成了現實。
布爾什維克看準了反沙皇的最好時機
斯托雷平改革使社會的緊張關係大大加劇——經-濟繁榮了,但社會不公平感日益突出。整個農村興起了一場向後看的反斯托雷平的革命——二月革命廢除的第一個法令就是斯托雷平土地法。政治上的反專製革命引起了經濟上宗法的復歸,各個政治派別面臨尷尬狀況,怎麼辦?曾經-有人說:農民的行為是正確的,但是他們要求的發展方向是錯誤的,在這種尷尬面前我們怎麼辦?不去反對它就是了。列寧說,不,我們要跳出這一點,我們不要站在後面,我們要站在潮頭,控制這場革命,否定之否定,可以負負得正。我們不管農民是要回到以前還是怎樣……先拿到了政權再說,拿到了政權,以整個歐洲作為後盾,將來在一張白紙上可以畫最好的圖畫-。所以在這場革命中,原-來和工人有很大差距的農民很快和工人站在了一起,反對當局。
大家都說十月革命的口號是要土地、要和平,布爾什維克贏得支持是因為分得了土地,其實不是這樣——土地是農民自己分的。一戰末期,斯托雷平最終被社會革命黨人刺殺後,農民村社已開始自行重新分配土地(開斯托雷平改革的倒車)。十月革命之前,可以說接近90%的土地已被分配完畢。布爾什維克能夠成功,直接的原-因是當時俄國捲入了第一次世界大戰,俄國在一戰中的部隊有1100萬,青壯勞動力都在前線,但是村社分土地是以在村人口分地,人不在,土地是分不到的。當時布爾什維克提出了一個口號,「我們不要君士坦丁堡,我們要土地」,這是瓦解軍民最主要的口號。後方在分地,前方的人怎麼有心打仗?布爾什維克拿到政權之後,對這次分地沒有表示異議。那時的俄國,「反改革」(反斯托雷平的改革)成了共識。
現在有俄羅斯學者說,如果一戰俄國能撐到1918年打贏,絕對不會有十月革命。此話也有一定道理,但歷史沒有「如果」。俄國的這一場戰爭可以說是一場自殺,因為它和革命聯繫了起來。布爾什維克看準了這是反對沙皇當局的最好時機,「誰-控制了士兵,誰就卡住了沙皇的咽喉」。當時列寧對一戰提出的口號,已經-不是一般的反戰、要求和平、中立地譴責參戰各方,而是「變外戰為內戰」、「使本國戰敗」。這在二月革命前影響還不大,二月革命後民主了,允許布爾什維克在軍中放手宣傳。那時士兵都想趕緊回家參與分土地,布爾什維克如此反戰,所以在士兵中迅速走紅,人氣急升。他們在前線組織與「敵人」聯歡,鼓勵開小差,鼓勵士兵「民主」槍斃軍官。很多士兵並沒有參加布爾什維克,但是都自稱布爾什維克。這種情況下,部隊丟棄前線,大量士兵跑回國內,結果法不責眾。
誰-用大量錢、物支持革命
俄國革命為什麼能夠爆發?宗教反對派的存在是重要原因。但現在談論俄國革命的文章,完全把宗教反對派抹去了,其實這一教派是存在很久的(17世紀就已經存在了)。沙皇當時要進行宗教改革,以使教會官方化、教權服從皇權,民間不少傳統宗教力量不同意——這些人就開始跟沙皇決裂了,人數佔到多少呢?10%;而且這些人後來都從事工商業(65%的工商業者都是這些所謂「分裂教派」)。他們跟社會主義沒有關係,可是他們把大量的錢和物拿來支持反沙皇的政治派別。職業革命家何以為生?革命的資金從哪兒來?很少有人提這樣的問題——其實這是搞革命最關鍵的條件,沒有錢怎麼搞革命呢,錢就是來自這些分裂教派。布爾什維克影響最集中的幾個大工廠,普梯洛夫廠、索爾莫沃廠等,廠主都是分裂教派,他們允許組織工人赤衛隊,所以才能將力量慢慢擴大。
這些人中最著名的叫莫羅佐夫,是普梯洛夫的廠主。1907年他既痛恨沙皇專制,又感到革命可能會以暴易暴,陷入焦慮不能自拔,竟然自殺了。遺囑中他把所有的家產捐給反對派,而遺囑的執行人是高爾基的夫人。於是各個反對派爭相籠絡高爾基。列寧更是極力和高爾基搞好關係,高爾基成了布爾什維克的「金主」。所以,後來高爾基對十月革命抨擊得那麼嚴厲,說了那麼多激烈的「不合時宜的話」,但列寧始終給他「留面子」。
另外還有知識分子的作用。俄國的知識分子從一產生就是思想反對派,他們和沙皇一直有隔膜。他們說:「我們存在的價值,就在於反對這個體制」。他們人數不多,但影響很大,可以說是天然的公共知識分子。俄國知識分子的普羅大眾性、堅定性與中國士大夫有很大的不同。
孟什維克與布爾什維克的本義
現在,我們對於「孟什維克」的理解多是「機會主義者、小資產階級政黨」,其實不是這樣的。孟什維克在俄語中就是少數派的意思。民主集中制來自民粹派,這一套建黨模式那時就有了。當時馬爾托夫主張按照第二國際的建黨原則,列寧主張以民意黨的原則為建黨原則(列寧的哥哥是民意黨的,因刺殺沙皇而被殺害)。發生爭論後,一次會議上因為參加社會民主黨的猶太工人組織退出,列寧這一派獲得了24:20的優勢,自此就自稱布爾什維克(多數派)。其實在其他場合,列寧一派經常是黨內的少數。
當時盧森堡、托洛茨基都曾跟列寧發生爭執,說黨員成了齒輪、螺絲釘,按照領袖的意志來運作,這種「手工業方式」導致的最後狀況就是個性的喪失。任何事情都是少數服從多數、多數服從中央、中央服從領導人,這樣的狀況,跟馬克思提出的現代政黨原則有很大的區別。
這場黨內鬥爭後來不了了之,因為當時雙方沒有其他的政治歧見——而且,在黨員人數很少的情況下,這種爭論幾乎是一個「學術問題」。
(作者系中國政法大學教授,俄羅斯、東歐問題研究專家)
原載於《同舟共進》2008年第8期
推薦閱讀:
※[代發]革命的開端
※陳獨秀寂寞晚年:開除黨籍定為反革命
※解璽璋|梁啟超的革命與反革命
※魯迅在狂人日記中為何要寫瘋子最後全愈了?
※自立軍烽火耀東南 唐佛塵頸血濺江漢
TAG:革命 |